农事诗:秋天的六个片段(下)

2019-01-10 06:57王俊义
北方文学 2019年34期
关键词:霜降蜂巢栗子

王俊义

秋分:白亮树上的火把

把一半分给我,世界就剩了半个。我很想写一首摇滚的歌词,装裱在月色的宣纸上。

秋分八月半,千村共有一朵白云。把宽阔无垠的天空擦净了,一轮圆月就从天空和大地交界的地方升起来。那个地方,叫做地平线。

村庄的河流,是流向地平线的。秋分的月亮,逆着河流的方向回来,也就是逆着地平线回来。

秋分过后的一天傍晚,母亲顺着河流的方向去一个很小的镇子买了两斤月饼。她回来的时候,逆着河流的方向回来。她身后,是遥远的地平线。

买回来的月饼,母亲总要放在我们家的传世家具——能装八斗麦子的樟木箱子里。她把月饼带着纸包放在小麦上,很是沉重地放下箱子盖。和这个箱子相匹配的是两把红铜锁,母亲在箱子的左边锁了一把红铜锁,用劲拽拽,害怕锁得不牢固,我们把月饼偷吃了,就把右边的那个锁也锁上。那个箱子是清朝的,做工很严密,两把锁都锁上之后,箱子盖和箱子的结合部连一点缝隙都没有。

我说:月饼锁进箱子里,就看不见月亮了,就不叫月饼了。

母亲说:人能看见月亮,也不叫月饼。

她很明白,一个村庄的孩子对月饼的渴望,比对天上月亮的渴望要迫切一百倍。

锁好箱子的第二天早上,母亲给我一个竹篮和一个布袋,还有我伯做篾匠活儿用的一把草锥,说:去打栗子吧。

我就和村庄里的孩子们一起去很远的一个叫獾子沟的山沟打栗子。一面山坡上,长满了栗子树。这些栗子树是獾子沟每一个人的,我们没有权力拥有,但是树上的栗子是方圆十几里所有人的,过了秋分,所有生活窘迫人家的孩子们,都要去打栗子。

进獾子沟口,一个老人说:打栗子,是不许砍栗子树枝的。谁砍一根树枝,就没收谁的篮子。

这是个规矩,打栗子的砍了栗子树枝,明年上哪儿打栗子呢?

栗子要熟了,栗子带刺的包子慢慢泛黄,栗子与树枝接触的地方慢慢发红,接触的也就不很紧密了。打栗子的孩子们腰上绑了一根绳子,另一头绑在竹篮上。他们爬上树,把篮子拉上去,在一根结实的树枝上站好,一只手抓着一根树枝,另一只手把竹篮扣在头上当帽子,免得栗子包直接落到腦袋上,扎出窟窿。孩子们一只脚狠劲地撞着树枝,让栗子树枝晃动起来。熟透了的栗子包从树枝上脱离,掉落在地上。一棵栗子树的几根树枝被撞了一遍,孩子们就从树上跳下来,把栗子包捡拾在一起,用鞋底子狠劲地碾动,熟透的栗子包就裂开了,栗子就出来了。没有熟透的栗子包,孩子们一只脚踩着,一只手拿着草锥,把栗子剜出来。

打栗子的日子,最害怕的就是栗子树下的草丛里有窝地雷子野蜂,栗子包落在蜂巢上,地雷子野蜂就飞起来,黑压压的一大片集体寻找是谁攻击了蜂巢。此时在树上的孩子是不能动的,一旦被地雷子发现,蜇得重了会要命的。等地雷子找不到攻击的对手,重新钻进蜂巢之后,才敢悄悄顺着栗子树出溜下来,胆大的孩子们,绕开地雷子的蜂巢,悄悄地捡拾着栗子包。胆小的孩子们就另找一棵栗子树,重新晃动树枝,让栗子落下来。更倒霉的是某个孩子捡拾栗子包的时候。踩到地雷子的蜂巢上,地雷子就嗡一声炸开,遮天蔽日地飞起来。此时孩子们都遵循一个真理,就是沿着山坡往下滚,一直滚到地雷子看不见的地方。踩到地雷子是不能跑的,地雷子看到了奔跑的人,就会群起而蜇之。地雷子是飞的,它们找人,都是在高于地面的地方找,就给踩到地雷子蜂巢的人一个滚着逃跑的机会。每年打栗子,都有几个孩子踩到地雷子的蜂巢,也都能顺利逃脱,也有倒霉的孩子,被一只地雷子蜇了,红肿高大,疼得在地上蹦着跳着。但是村庄的孩子们忍着疼痛,也要继续再打栗子,为了中秋节的夜里有一大盘栗子摆在自己的院落里。

满载而归的村庄孩子,一天能打十来斤栗子。日子过得体面的人家,孩子们是不打栗子的。我踩着秋分的月色回家,就有体面人家的大人站在院落外边问母亲:你们娃子打回来多少栗子?

母亲说:十来斤吧。

来者说:匀给我们三斤吧。

母亲说:好吧。

来者说:你们养活了一个勤快娃子。

母亲说:勤快娃子不是我养出来的,是穷养出来的。

母亲拿出我们的秤盘和秤,秤好了三斤栗子。递给了来者,来者递给母亲两张毛票。

我知道,三斤栗子换了一块钱。母亲■■■■打开樟木箱子,把一块钱装入一个小木盒子里,重新锁上箱子。这个箱子,今天依然摆在老家的屋子里,每次回去看见这个箱子,就看到几十年前我们家的粮库和银行。

秋分前几天,村庄田埂上的一棵巨大柿子树上结满的柿子,还没熟就被摘了下来,一个人分了五斤。青柿子是涩的,要埋在河流的沙窝里三天之后才能变甜,在湿漉漉的沙窝里柿子变甜的过程,叫懒柿。秋分过后几天,村庄的孩子们,沿着河流寻找懒柿,不论是谁家的,在孩子们看来都是河流的,都是沙窝的,他们扒出来懒柿子,一人一个在河流里摆干净,沿着河岸一边奔走着,一边啃噬着。

村庄的人家在河流边的沙窝里懒柿,都是在孩子们睡熟之后,踏着月色去的。每一家都不想让孩子们看见懒柿子的地方,因为每个村庄的孩子,都是一个肚子空落的猪崽,不把河流边的懒柿子吃完是不会罢休的。母亲从来不在河流边的沙窝里懒柿子,分到柿子之后的夜晚,母亲踏着月色到河滩上挑回来两撮箕白沙,在院子里挖个土坑,把柿子摆在土坑里,覆盖上白沙,浇两桶井水。母亲是个现实主义者,也是个唯物主义者,能看见的能摸着的自己能守卫住的东西,才是自己的。有一年,村庄的人们在河流里懒柿子,半夜下了大雨,涨了大水,把河流边沙窝的懒柿子都冲走了。只有我们家的懒柿子在自家的院子里安然无恙。母亲站在院子听着河水的声音说:说过的八月还要有个洗河水,这不,把河洗干净了,把村庄的懒柿子也洗干净了。

秋分是把刀子,一刀把秋天砍为两半,简单得跟母亲砍开一个南瓜一样。村庄后边的山岗上,十几棵白亮树叶子有些稀疏了。树干本来就是白的,在月色下就显得越发的白了。树枝藏在树叶里的日子,白色也藏在树叶里,树叶稀疏了,树枝也白了。白亮树的树干很像白桦树,树皮上的眼睛模样的图案,也很像白桦树。白桦树的皮剥开,俄罗斯人拿它写情书。白亮树的皮剥了,也能写情书,但是村庄是没人写情书的,只能当柴烧。前些年,有个歌手叫朴树,唱俄罗斯的歌曲《白桦林》,让很多人跨越了年龄,我听了无动于衷,啥子个白桦树白桦林,跟我们村庄山岗上的白亮树差不多。

白亮树很是高大,树杈上每年都要缀着一个巨大的葫芦包的蜂巢。夏天的暴雨来临之前,暴风把白亮树刮得摇摇晃晃,葫芦包蜂巢也跟着摇摇晃晃。很多年来,没有一次暴风把葫芦包的蜂巢吹落下来。葫芦包是很凶猛的野蜂,村庄说五只就能蜇死一个人,但是葫芦包也很智慧,它们垒起来的蜂巢,雨水从来钻不到里边。每年村庄的人看到了葫芦包蜂巢的门口朝北,就知道当年是南风来雨。蜂巢门口朝南,就知道是北风来雨。而葫芦包蜂巢门口朝下,就是东南西北风都能带来雨,蜂巢的门必须朝下才能避免雨水进入蜂巢里边。葫芦包野蜂自己就是自己的星相师,它们靠自己与生俱来的天分预感风预感雨,为自己建造一个避风避雨的家。

秋分一过,葫芦包里长满了野蜂的蛹,村庄把它们叫做蜂儿子。秋分之前,蜂儿子长大了,变成了野蜂,它们就飞出蜂巢。秋分之后,蜂儿子没有长大的,就永远长不大了,它们每一只都将变成月圆之夜的佳肴。秋分的傍晚,祖父就砍一根长竹竿,找来一些碎布做一个火把。红的绿的碎布和烂棉花套子缠在竹竿的一端,捆绑得结结实实。祖父拿出来收藏了大半年的桐油,倒在一个小盆子里,把缠好的火把蘸在桐油里浸泡。直到烂棉花套子和红红绿绿的布条子把盆子里的桐油吸干,火把才算是做好了。

月亮爬上东山之后,西山上的白亮树亮堂堂地站着。挂在树杈上的葫芦包蜂巢也亮堂堂的。葫芦包野蜂和人的作息时间是一致的,人们沉睡了,它们也沉睡了。秋分之后,葫芦包野蜂沉睡了,绝不是什么好事情,人们就在它们沉睡的时候去烧它们。

祖父把打火机的电石安上,大拇指头按了几下,打火机就燃着了火苗。他把自己缠的火把扛在肩上,和我一起去烧白亮树上的葫芦包蜂巢。大地沉睡,月色如水,村庄的轮廓倒在河流里。我以为村庄会随着河流和月色流淌到很远的地方,可村庄依然在河流边屹立着,河流带走的,仅仅是河流的影子。和村庄一样的还有村庄山岗的轮廓,以为河流会带走它们,给村庄留下一大片开阔地,其实它们是不会走的,河流带走的,也只是山岗的影子。我把这个想法告诉祖父,祖父说:河流把村庄流走了,我们住哪儿?河流把山岗流走了,白亮树长哪儿,我们上哪儿烧葫芦包的蜂巢?

我們站在白亮树下,月亮当头,白亮树的影子很猥琐。我和祖父的影子,比白亮树更猥琐。祖父推着我爬上白亮树,坐到距离葫芦包蜂巢最近的树杈上,把火把点着之后递给我。我站起来,把点燃的火把准确无误地对准葫芦包蜂巢的门口,火苗把所有的野蜂都闷在蜂巢里。稍有不慎留下一个缝隙,就会有葫芦包野蜂拼命爬出来,临死之前与人进行一次战斗。祖父缠的火把比葫芦包的门口还要大,燃烧起来的火苗也比葫芦包的门口还要大。火苗和烟雾进入葫芦包的巢穴,很快就把葫芦包野蜂烧死了或是闷死了。

烧葫芦包蜂巢的秋分之夜,乡村少年都把自己视作一个夜色里月光下的英雄。火把燃烧的时候,大地在火光里远去,月色也显得迷离。白亮树四周,除了火把还是火把,我站在树杈上,几乎忘记了我自己的存在。火把在我手里举着,我看着它越燃烧火苗越小,最后彻底熄灭。大地重新回到我的视野里,月色下的河流依然把村庄和山岗的轮廓带到远方。我和祖父在山岗上烧葫芦包的蜂巢,尽管在大地上留下一个剪影,但是河流里山岗的倒影是个巨大的倒影,我和祖父在这个倒影上是不存在的。

我摘下火把烧过的葫芦包蜂巢,把它绑在竹竿上,递给祖父。祖父掂掂重量说:能摘出来十来斤蜂儿子。

这就是大地的飨宴,秋分之夜不烧葫芦包蜂巢,就不能享受这样的飨宴。我拍拍落在身上的灰烬,抬起头看看白亮树说:明年,我们上哪棵树上烧葫芦包呢?

祖父说:还来这棵白亮树上烧啊。

我说:葫芦包被我们烧掉了,明年就不来这儿垒蜂窝了。

祖父说:这十几棵白亮树是葫芦包野蜂们的村庄,它们不来这儿垒窝能到哪儿垒窝呢?

原来,葫芦包野蜂也有自己的宿命。它们一年一年被烧,一年一年还来白亮树上垒窝,就是它们逃不脱的宿命。动物学家说,野蜂是人类的朋友,当一个村庄的大树上没有蜂巢,当一个村庄的草丛里没有野蜂飞过的时候,人类也就岌岌可危了。野蜂是人类生存状态的一个试金石,那些葫芦包的蜂巢,能生长在村庄的大树上,是村庄的幸运。这几年回老家去,总要到山岗上的墓园里上坟,在墓园不远的地方,还有十几棵白亮树,树杈上还有几个葫芦包的蜂巢。它们高高地挂在树上,好像是我少年时代留下来的一个巨大广告牌。

秋分过后,每个人都是大自然的搬运工,把大地上成熟的秋果采摘到院落里,把大地上丰美的蜂儿子采摘到院落里。等到月亮很圆的八月十五之夜,村庄的院落就是季节丰稔的展览会。

母亲■出来一篮子半干的花生,是前天从花生地挖出来的。母亲煮熟了十几个红玉米穗,是傍晚刚刚掰回来的。母亲又■出来一篮子懒柿子,是刚刚洗干净的。院子里有棵石榴树,树下放了两个巨大的青石头,是平时捶衣服用的,村庄叫做捶摆石。母亲把这些秋分的馈赠摆在院子中间的捶摆石上,搬一把老式太师椅,放在石榴树下。她站在椅子上,摘下挂在树梢上的十几个红石榴,也恭恭敬敬地摆在捶摆石上。这十几个红石榴,是专门留下来到八月十五吃的,石榴熟了之后,母亲几乎每天都要叮咛我们几句,不准摘下树梢上的石榴,就是再想吃掉它们,也要等到八月十五的夜里。摆好了时令果蔬,母亲把炒熟的栗子端出来,每一个都是笑哈哈的。炒栗子之前,母亲拿把菜刀,给每一个栗子砍出一个裂纹,炒熟之后,每个裂纹都变成了栗子的笑脸。母亲把炒干的蜂儿子端出来,摆在捶摆石中间。蜂儿子的香味带着一点大地的土腥和四季花朵的芬芳,从院子的一个角落散落到另一个角落。母亲一边摆着蜂儿子,一边说:咬碎了蜂儿子,就把秋天咬碎了。

我们家有一个马杌,过去的日子,女人上马,要先踏在马杌上,然后才能骑到高大的马背上。这些年我们看连续剧,皇上骑马的时候,有个太监趴在地上,皇帝踏着太监的脊背上马。我家的马杌,就起到了太监的作用。在我的记忆里我们村庄从来没有马,拉车的是两头老牛。因而我们家的马杌,是一个过往年代的残留品,索性就成了一个小桌子,经常摆在上边的,是一盆子红薯叶子酸菜或是萝卜叶子酸菜。

中秋节夜里,母亲把马杌搬出来,放在捶摆石旁边。母亲拿出一个过年过节才能使用的大盘子,放在马杌上。然后,她往那个大盘子里摆月饼,底部摆四个,挨着第二层摆三个,第三层摆两个。我们全家九个人,就摆了九个月饼。

月亮爬过村庄的枫杨树,月光照耀着我们的院子。母亲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很是神圣和庄严,很像我后来读书读到欧洲古典长篇小说里的祭祀,就是很多人认为不太重要的过程,祭祀都要摆出重要的样子来。母亲倾其所有,摆全了咬秋所有的食物。全家人围着捶摆石抓起一把花生,母亲说吃了花生全家生生不息。接着每人拿起一个红玉米穗子,母亲说吃了红玉米就金玉满堂。每个人拿起一个懒柿子,母亲说吃了懒柿子就万事如意。每人还有一个石榴,母亲说吃了石榴每个人都能在大地上存留比命数更长的时间。每个人抓起一把栗子,母亲说吃了笑哈哈的栗子每个人都笑口常开。每个人手里捏起蜂儿子的时候,母亲说吃了蜂儿子,老王家的人比蜂儿子还多比蜂儿子还稠。每年都有一个少年爬到白亮树上烧蜂儿子的人家,才是村庄最红火的人家。

该吃月饼了,每个人根据自己在家庭中的地位,跟在祖父后边挨着顺序拿走属于自己的那个月饼。然后,装月饼的盘子空落落的,摆盘子的马杌也空落落的。祖父说:月饼要掰开吃。一半是过去的秋天,一半是还没有过去的秋天。秋分秋分,不是老天爷把秋天分为两半的,是我们每个人把秋天分成了两半。掰开月饼的一瞬间,就是我们把秋天分为两半的一瞬间啊。

在村庄院落里掰开秋天的年代,时间很慢,月饼很干。掰开月饼,在月色下,也能看见绿丝,还能看见红丝。用劲嚼嚼,能听见月饼里的冰糖被牙齿咬得咯嘣咯嘣的声音。还能嚼出来核桃仁,也能嚼出来花生仁。祖父读过私塾也读过孙中山的秘书当校长的育才中学,他能背诵上疆村民编注的《唐诗三百首》和《宋词三百首》。在我们这个院落里,祖父一直把我当作他的嫡系部队和诗人气质的理解者。当我们全家在院落里把我们自己的秋天咬碎之后,祖父走出院落坐在柏木井架旁,我也走过去,挨着井架坐着。祖父说:过去有皇帝的时候,今天夜里皇宫里还要祭祀月亮呢。

我说:月亮又不是老祖先,皇帝祭祀它弄啥哩?

祖父说:皇帝是天给的,地给的,日头给的,月亮给的。所以皇帝到了春分要祭祀日头,到了夏至皇帝要祭祀大地,到了秋分皇帝要祭祀月亮,到了冬至皇帝要祭祀天空。于是祭日有日坛,祭地有地坛,祭月有月坛,祭天有天坛。

我问祖父:什么时候祭人呢?

祖父说:皇帝是不祭祀人的,也就没有人坛。所以人就散落在村庄里,祭祀自己的祖先。

我到了北京几次,的确没有人坛。于是我知道,人是很细微的,细微得皇帝划不着祭祀。只要祭祀了天地日月,人就可以被代替了。一个人在天地日月中间寻找,一粒微尘是你自己,一片落叶是你自己,一滴雨是你自己,一朵云是你自己。

那个月夜,我和祖父坐在井架上,用我们独特的方式祭祀我们的月亮。祖父忽然说:白亮树还在山岗上呢,明年我们还会燃烧火把,烧一窝蜂儿子,炒熟了是祭祀月亮的供品。

我模模糊糊看见,白亮树上的蜂巢,举着秋分的灯笼。

寒露:蓝天上的一行踏石

故土难舍,是人类很深刻的情感之一。与人类生活联系紧密的鸟类,也具有故土的情感。

白露过后,候鸟开始南飞,又过了一个月到了寒露,还有很多候鸟在北方的天空里恋恋不舍地飞翔着,把叫声和影子留在村庄里。

王禹■说:天际征鸿,遥认行如缀。大概就是寒露之前这段时间吧,殿后南飞的大雁们,排列出一个整齐的方阵跨越天空,站在大地上遥望,它们的队列好像是一个细细密密的母亲,用针线穿起来的。

大雁们的队列飞过我们村庄的日子,枫杨树叶子已经落得只剩了几片。偶然秋风把残留的叶子吹起来,它们似乎有意加入大雁的队列,但是很快就坠落下来,成为秋天的点缀。枫杨树的轮廓屹立在空旷的河岸上,树枝巨大的剪影举起丰茂的手臂,排列于村庄河流的两岸,那些远飞的大雁队伍,似乎是从无数棵枫杨树的手臂上飞出去的叶子。

村庄的人们内心,也是具有某些浪漫情怀的。在傍晚夕阳如金的时刻,坐在细瘦细瘦田埂上的人们,一个个散落开来,注视着天空中的雁行。而在天空中飞翔的大雁们,也在注视着田埂上散落的農人。大雁们在天空中排成一字队形,农人们在田埂上也排成了一字队形。天空无垠,大地无垠,人和大雁都刻印在无垠的背景里,不知谁是谁的翻版,也不知谁抄袭了谁。

雁行排成人字,从村庄枫杨树上飞过,夕阳把它们的影子拉长再拉长,一个巨大的人字铺设在空旷的田野上。我和祖父踏着落霞行走于田埂之上,雁行的影子不断地覆盖着我们的脸膛和身影。祖父说:大雁很羡慕人,它们的队形,就是个人。它们高飞着,对土地上的人们说:你们是人,你们留在村庄里,留在田埂上。我们是大雁,我们必须飞翔,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说:我宁可是一只大雁,能飞到眼睛看不到的地方。

祖父说:人就是个钉子,生下来就被老天爷钉在村庄里,埋在村庄里,朽在村庄里。没有翅膀的人,想飞是不可能的。

我们羡慕雁行排成人字的时候,大雁们忽然华丽转身,排成了一个瘦长瘦长的一字,从村庄的西边山岗一直到东边的山岗。我和祖父站在山岗之间的田野上,找不到雁行的头部,也找不到雁行的尾部。大雁们虽然没有计量的概念,但是它们之间依靠翅膀扇动的次数,一只大雁和另一只大雁之间,保持着同等的距离。人类只有训练有素的士兵,才能拥有和大雁一样的队列感。

祖父说:天空是一条河流,每只大雁都是一个踏石。顺着这些踏石走,能走到南方。

谁能把天空当作河流,可能只有祖父。谁能把雁行当作踏石?可能只有祖父。直到现在,我还不能说出祖父在寒露之日的傍晚,是如何把大雁、天空和踏石联系在一起的,那样庞大宏观的视觉如何与细小微观的视角联系在一起的。那天傍晚,祖父说的大雁是天空的踏石,如同视角和思维的闪电,照亮了我某些时间和某些空间。那朵光芒,是不会熄灭的,可能会很久地在某段路途的拐弯处闪烁。

寒露来了,天空有没有踏石?对于村庄的孩子,并不重要。河流里有没有踏石,对于村庄的孩子很重要。祖父说:寒露过三朝,踏石要搭好。祖父又说:白露■河走,寒露跳踏石。祖父的话,是村庄重复了很多年的季节古训。白露到来,还是闷热的,遇到河流就■过去了;到了寒露,河水就很凉了,过河的时候要从河里的踏石上跳过去。

春夏之时,河流涨水,踏石被冲走了,在八月的洗河水没有过去之前,村庄是不会在河流上搭踏石的。寒露过了三天,就一定要搭踏石了。我们村庄的学校在河流东边,一年四季上学都要经过一条河流。天热水大,河里没有踏石,孩子们就脱下鞋子,■着河水过河。少年时代之前的很多日子,都是从村庄的河流里流走的。寒露之后雨季过去,河水就细瘦了,第三天就要搭踏石了。村庄里的老地主老富农这类人,就被队长喊出来,义务去河流里搭踏石。

踏石的石头是越大越好,一块大石头不用小石头支垫稳稳当当放在河流里,孩子们踏上去就稳稳当当。不大的石头做踏石,是需要小石头支垫的,就不很稳当,孩子们踩上去就容易晃荡着晃荡着掉进冷水里。队长最明白一个道理,老地主和老富农是村庄里最老实胆小的群体,让他们搭踏石最不敢耍奸施滑。孩子们因为踏石晃荡掉进河流里的次数多了,队长是可以随时把搭踏石的老地主和老富农叫出来开个斗争会的。老地主和老富农们就本本分分地抬来大石头做踏石,最好是一块石头就是一个踏石。踏石搭好了,老地主和老富农们要在踏石上走几遍,确认没有一块踏石是晃荡的之后,他们才敢唯唯诺诺地对队长说:踏石搭好了。

队长顺着踏石走了三个来回,跑到学校的大门口大声喊:桑校长,桑校长,寒露过去三天,踏石就搭好了。

校长说:是老地主和老富农搭的吧?

队长说:是的。

校长说:我还以为是你搭的,要让你喝一瓶伏牛白呢。

队长很生气地说:老地主和老富农搭的,也等于是我搭的,我除了负责种小麦种玉米种稻谷种豌豆豇豆绿豆蚕豆,还负责改造老地主和老富农。

校长说:你责任重大,你责任重大。

队长说:不是你爹叫你出去读育德中学,你咋能教学,你咋能当校长?要不你也是个搭踏石的老地主。

放学的时候,校长让队长站在学校的路队面前,让队长对学生们讲话。队长说:寒露过了三天,河里的水凉了,我就命令老地主老富农把河里的踏石搭好了,不用脱鞋就可以踩着踏石过河了。搭过踏石的老地主和老富农,遇到运动可以免除斗争一次,这就是对于他们的最好奖励。

我的少年时代,在这条河流的踏石上走过了很多次。每年寒露过后,第一次走过踏石,总有雁行在天上飞,影子落在河流里,与踏石并行,从河流的这边穿越到河流的那边。仔细瞅瞅河流里雁行的影子,也是一行踏石。只不过雁行的踏石走的是大雁自己,河流里的踏石走的是村庄的少年。

如今,学校还在河流的那边,从村庄的学校出去做官很得手的人,找钱给学校修了一座桥,孩子们寒露之后到冬天这个漫长的阶段,上学是不再需要踏石了。不过细心的人会发现,很多村庄的河流上有了桥,而河流到了冬天却没有水了。踏着一座桥经过没水的河流,谁都会有一种空落和苍茫的感觉。

月明星稀的早晨,我们踏着月色去学校,经过河流的踏石,露珠湿漉漉地铺了一層,蹲下身子去抚摸一颗露珠,寒冷顺着手指流向手掌。河流两岸的树枝上,落满寒冷的露珠;河岸上的苇叶,落满了露珠,在月色下闪烁着寒冷的光芒。寒露寒露,遍地冷露,孩子们去踩碎它们,能听见落在露珠里的雁叫,也带着些许寒意。

做惯了客人的大雁,翅膀上带着寒冷的露珠义无反顾地走了。和大雁保持一样习性的候鸟,跟着大雁也义无反顾地走了。不走的是阡陌间田畴里的开放,不论露珠如何寒冷,都阻挡不了后秋的花蕊吐出带着苦味的清香。

就在我们每天都要行走的田埂上小路边,野菊花一半是半开的花苞,一半开出了透亮的金黄。而寒露的露珠是带着季节味道的,如同千万把铜壶,把节令的茶水冲在野菊花上,为秋天浸泡出千万杯浓烈的菊花茶,倾倒在原野上。只要走进寒露之后的每一块土地,野菊花带着露珠的香味就扑鼻而来。沿着山岗的道路,曲曲弯弯,野菊花开放出一条金色的纽带,飘摇到山岗的那边。

勤快的人,很早起来,■着一个竹篮,采摘带最后露珠的菊花。一不小心,就把露珠里的星星和月色,也装进了篮子里。有句古诗词道“踏花归去马蹄香”,秋后采摘野菊花的人,不但鞋子上沾染了略苦的香味,手上也沾染了一层蜡黄的香味。待秋后的阳光把野菊花上的露珠晒干的时候,采摘的人就■着满满一篮子野菊花走回了院落。

村庄里总有人在寒露之后修好一个甑台,装满发酵的玉米,自己烧制很醇厚很浓烈的玉米酒。出酒的时刻,一根管子小溪一样流淌着。一个大酒瓮,接满了是三十斤。一个小酒瓮,接满了是十五斤。出甑的酒是滚烫的,甑口飘散出来的玉米酒的香味,能灌满村庄的每一个院落。酒瓮的玉米酒放到半热半凉,就有人搬一酒瓮回去,把带着露水珠子的野菊花泡入酒瓮里。等几天九月九了,村庄泡酒的人家就打开酒瓮,把酒提子往酒瓮里一插,提出来一两菊花酒倒进杯中,能喝的人一人一杯,算是对秋天的祭祀。就是孩子们,也要喝下去半杯。大人们说:喝了野菊花酒,娃子们就成了一个秋虫或是秋鸟,遇到再冷的风也不会伤风感冒。

很多东西不是仪式,也不是节日,但是成为一个乡村习俗的时候,就是一个隆重的仪式,就是一个盛大的节日。村庄说:过了九月九,大夫高抄手。就是说,过了农历九月九,喝了菊花酒,天也高了气也爽了,疾病就远离乡村而去了,乡村的医生们就闲得高抄手晒太阳了。这个习俗,就成了一个古老的仪式。莫言写的《红高粱》被张艺谋改编为电影,里边的一段歌词就是:喝了我的酒,上下通气不咳嗽;喝了我的酒,见了皇帝不磕头。大概就是浸泡了野菊花的玉米酒吧。村庄人很多人喜欢这段歌词,喝了我的酒,上下通气不咳嗽,大概是真的;见了皇帝不磕头,大概是假的。演出这个电影的时候,村庄的私塾先生还活着,他说:见了皇帝磕头是天经地义的,喝杯酒就不给皇帝磕头了,谁也没有长这样的豹子胆。

此刻,霜降了。

在唐代,诗人张继把夜色做船,月色水声刻在船板上。他的“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人们解读的时候,认为是写给姑苏城千年的情歌,而忽略了张继这是首诗,也是写给霜降的一首情歌。很多人拿着一张旧船票想登上张继的老船,总是被遗忘在岁月的驿站,肩上落满昨夜的霜白。

在乡村的渡口,霜降之日的霜,比人醒得更早一点。霜落在斑驳的老船屋上,把船工的鼾声染白。长长的竹篙,留在船上的一半,披着霜露。而水里的一半,蘸着星光。夜渡无人,老船自横,几只白鹳和黑鹳,昨夜落在船板上,与鼾声中的船工为邻。不知不觉间,霜降踩着一河水花,成为昨夜今晨的第一个船客。

祖父曾经对我说:每个节令来了,渡船都会迎来第一个船客。不论认识不认识,这个船客渡河是不要钱的。平时要积满一船人才开船,节令到了的时辰,哪怕只有一个船客,也会把他单独送到对岸。有的时候,船上落了几只鹳鸟,船工把鹳鸟也视为船客,把它们送到河流那边。船到了河流中间,鹳鸟飞走了,船工依然会把空船撑到对岸。在这天,船工把鹳鸟也当作了一个人。

我问:为啥?

祖父说:因为节令不但是人的,也是猪马牛羊的,也是狼虫虎豹的,也是鸟禽雀鸭的。每个有生命的东西,都把节令当作自己的节日。

祖父说的很多东西都叫往事,如烟如风,缥缈无踪。然而就是这些似乎虚无的事物,都装在我往事的沉船上,而那些具体的事物或是人物,都没有任何踪迹了。人们说在一个人的身上,能看到自己祖父的某些影子,那个影子就是祖父描述的不可捉摸又震撼心弦的往事——那是美得令人惊羡的往事。

在河流不远的山岗后边,是大片的山林,驻扎着比人更有灵性的野兽。它们奔突于山林,穿行于山野,当村庄河流边的老船上结了一层白霜的日子,它们更早地知道了霜降的来临。在红松林里听着秋风入睡的草鹿,鹿角上的水珠,最早结露为霜。沿着鹿角的顶部,深刻的凉意渗透到了鹿角的根部,最后钻入草鹿的头颅。它们从树枝的缝隙间遥望黑沉沉的远山,伸长脖子鸣叫。等到天亮,草鹿们就领着夏天出生在泉水边的小鹿,到朝阳的山边啃噬保留着一点青色的山麦秸。老鹿们一点一点记忆自己啃过的山涧草地,为漫长的冬季寻找草地选择最佳的路径。霜降过后万木落黄,一片片树叶落地,林中小径尽是金黄,草鹿们踩在上边,蹄子和落叶构成了霜降的绝响。

能够感到霜降来临的,还有豺狗。它们平时和草鹿、獐子、黄羊生活在一起,草鹿、獐子和黄羊却看不到豺狗的存在。只有这些草食动物们少了一个小草鹿或是一个老獾子,间或是少了一只拐腿的黄羊,它们才知道豺狗就在它们身边。万物有灵,万物也有自己的规则,豺狗跟着草鹿们,草鹿们一点也不比往年少。豺狗们追踪獾子的藏身的洞穴,獾子们也不比过往少了几只。黄羊们在岩石上跳跃的时候,豺狗们就注视着落单的那只,黄羊的队伍和草鹿一样繁衍生息。豺狗们在没有屋顶的山野里生活,它们对于霜降的感知能力超越了在屋顶下生活的人们。到了霜降那一天,草鹿们和獾子们,还有黄羊们,一起注意到了平时看不到的豺狗,总在它们的周围虎视眈眈地窥视着,抓走它们中间其中的一个。

霜降之后,豺狗们知道经过一个夏天和秋天,草鹿肥了獾子肥了黄羊肥了,是它们捕获猎物的最佳季节。它们在霜降到小雪之间这一个月的时间,逮住的草鹿和黄羊与它们上半年逮住的猎物一样多。豺狗们也明白,过了霜降北风送来的寒意铺满山野,逮住的猎物们挂在洞穴的外边和里边,放到第二年打春也不会腐烂。到了大雪堵住洞穴的日子,豺狗们就嚼着风干的草鹿和黄羊,度过漫长的冬天。

豺狗们虽然凶猛地逮捕草食动物,但是它们也是充满灵性的野兽,对于天地赐予的一切,它们也以自己的兽心来感谢天地。它们在霜降之后捕逮猎物,吞噬不完的草鹿和黄羊,就有规则地摆放在一起来祭祀天地,似乎豺狗也知道没有天地赐予,它们都可能成为山野中的饿殍。豺狗们似乎也知道不是夏秋两季丰美的野草养育了草鹿和黄羊,也就没有任何猎物让它们捕逮。它们就把草鹿和黄羊挂在洞穴外边的树枝上,用来祭祀已经过去的夏天和秋天,这也许是它们性灵里天生的自觉行为。

当然,豺狗也有防备不到的事情。村子里也有背著锛桩的猎人,趁着豺狗出去逮鹿抓羊的时候,把它们风干准备过冬的猎物收走。豺狗们的鼻子比人类饲养的警犬还要警觉,它们顺着猎人们走来的道路,找到是谁收走了它们风干的猎物。半夜时分,豺狗们走进村落,高高地坐在猎人的院落外边,尖叫着向收走它们猎物的猎人示威。猎人忍无可忍,就把黑色枪药装进锛桩里,对豺狗们扣动扳机。豺狗们半夜遁逃之后,第二天傍晚就坐到村庄对面最高的山顶上,对着村庄嚎叫,勒令猎人把它们的猎物送回去。豺狗们嚎叫几夜之后,知道猎人是不可能把猎物送回去的,就不再来骚扰村庄夜晚的安宁,自己成群结队地继续捕逮秋后的猎物。

和豺狗一样对于霜降有捕猎感应的是村庄的人们。祖父就是其中的一个。霜降之后,草鹿肥了,祖父没有锛桩,打不死草鹿;黄羊肥了,祖父不会下套,套不住黄羊,只有獾子是祖父唯一的猎物。

祖父拽了一箩头麦秸,在屋檐的辣椒串上拽下来一些辣椒,装满两个口袋。找来一个夏天装小麦秋天装玉米的麻袋,舀一瓢水泼在麻袋上,然后把湿麻袋递给我说:霜降了,熏獾子去。

獾子最喜欢吃玉米,就住在玉米地田埂的洞穴里。天色暗下来,獾子从洞穴里钻出来,咬倒一棵玉米,从叶子开始吃,一直吃到玉米穗。遇到甜秆玉米,就把玉米秆也全部吃完。玉米收获之后,獾子就开始吃豇豆,从晚开的豇豆花吃起,一直把豇豆角子和秧子都吃得干干净净。霜降之后,獾子就自己把自己喂肥了,钻在洞穴里很少出来,靠身上丰厚的油脂养活自己。

在玉米没有掰的日子,祖父就喜欢一个人在玉米地的田埂上行走,查找獾子的洞穴,为霜降之后熏獾子做准备。过了霜降,收割之后,大地空旷。田埂瘦瘦地一条接着一条,把田野划分为很多方格子。我跟着祖父从这个方格子走到另一个方格子,一直走到山岗下边那条田埂上。三个石头中间有一个洞穴,祖父说:这就是獾子的老屋。

祖父把麦秸堆在獾子居住的洞口,抓出口袋的辣椒撒在麦秸上。他掏出一盒开封产的工农牌火柴,蹲下身子划了一根,一股火药味弥漫在空气中间。祖父点着麦秸,一股火苗钻进獾子的洞穴。

麦秸燃烧了一会儿,辣椒也被燃烧了,空气就被辣椒烧辣了。祖父脱去褂子,当作扇子向洞穴里扇风,把辣椒的辣味全部扇进獾子的洞穴里。獾子开始若无其事,它尽量屏住呼吸,不发出一点声响。祖父继续扇着风,祖父也屏住呼吸,细听獾子闻到辣椒后的咳嗽。

终于獾子忍不住了,咳嗽了一声,祖父笑笑说:憋不住了。

接着,獾子咳嗽了第二声之后,被辣椒的辣味熏得太难受了,就一声连着一声地咳嗽。祖父把湿麻袋张开,我拿着一边,他拿着一边,把麻袋蒙在洞穴的门口。獾子咳嗽了几声不咳嗽了,祖父说:獾子要出来了。

獾子实在为难,蹲在洞穴里,辣椒要熏死它;出来逃命,火苗会烧伤它。最后獾子决定保住生命是最重要的,就脑袋拱着麦秸的火苗冲出洞穴,它浑然不知地钻进祖父和我蒙在洞口的麻袋里。

獾子进了湿漉漉的麻袋,如同蹲在火笼中的人钻进了空调房间,很舒服地哼了一声,竟然躺在麻袋里睡着了。

祖父背着麻袋走回院落,从麻袋里拉出獾子,在它的脖子上拴上一根铁链子。獾子惊恐了,也就很晚了。它被祖父宰杀,成为我们一顿丰盛的晚餐。在生活困苦的日子,带着泥土膻腥的獾子肉,是霜降之后最好的飨宴。

獾子的肉是不多的,吃了一顿剩下的都是獾子油。母亲把炼熟的獾子油装进一个黑色的瓦罐里,作为我们全家的重要战略储备。在没有芝麻油和菜籽油的日子,母亲就用獾子油炒菜,尽管膻腥,总比没有油吃要好得多。在冬天寒冷的夜晚,围着火塘烤火,放一个旧时代熬大烟的铜瓢在火上烧着,抓几把玉米丢在铜瓢里炒玉米花。玉米花炸开之后,剜一点獾子油放在铜瓢里,再加一点盐,等待獾子油和盐都渗入玉米花之中,特殊的香味会顺着门缝飘出去,然后从院落里飘到院落外边,邻居都能闻到獾子油炒玉米花的奢侈味道。

第二天早上起来上学,抓两把玉米花给同伴几个,同伴会说:獾子油炒玉米花,真香。前年,在一个饭局上遇到同伴,他大快朵颐的绝对不是膻腥的獾子肉,炒菜的也不是獾子油,但是他走过来说:我日他祖奶奶,啥子香,也没有小时候吃的獾子油炒玉米花香。

熏獾子在今天看来不但不环保,也有点不太兽道主义,甚至还有点人类对于兽类实行法西斯主义的残酷,而在生活困苦的日子,熏獾子却是最令我激动和狂热的事情。当我拿着湿漉漉的麻袋跟着祖父走向旷野,我似乎一下子就从孩子转变为猎人,很多动物都是我的盘中大餐。

每年霜降之后,我和祖父最少要熏三个以上的獾子,我们家的獾子油罐子,总是装满了獾子油。我和祖父最后一次熏獾子是在上世纪70年代后期,祖父步伐已经蹒跚,眼睛里流淌着力不从心的昏暗光泽。熏出来的獾子祖父也不再当作战利品背在肩上,到村子里显摆一下自己的辉煌战果,而是把麻袋口扎起来说:我老了,可能是最后一次熏獾子了。明年想吃獾子肉,就要自己熏獾子了。

祖父把麻袋交给我,我轻松撂在肩膀上。祖父说:你走吧,我跟着你走。听见祖父如此说话,我心里震撼了一下,是的,祖父真的老了。我没有想到这个乡村读书人也会老,更没有想到某一天我也会老。当一个人老得连熏出来的獾子都懒得背的那天,剩下的日子可能都是一片空白,如同第一次酷霜,落在村庄的土地上。让我加重这个感觉的是读川端康成的《雪国》,开篇是这样写的:火车穿过县境上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大地一片莹白。这个画面,总让人想起跟着我走在霜降之后田埂上的祖父,老是看不见的,说老就老了,别人还不知道,你自己就知道了。

回到院落里,祖父坐在椅子上说:娃子,霜降有三个打猎的。

我问:都是谁?

祖父说:第一个是野兽,它们为冬天打猎。第二个是皇帝,带着人去围场打猎。皇帝不愁吃不愁喝,也要去打猎,是图个威风。你想想,成群猎狗撵出来一只草鹿让皇帝射猎,威风不威风?威风。一群大臣也像猎狗一样撵出来一只黄羊让皇帝射猎,威风不威风?威风。第三个是我们这样的猎人,为生活熏只獾子,套只黄羊,拴只草鹿。娃子,看着不一样,都是一样的。野兽打猎摆出来祭祀天地,是要显摆一下自己征服的能力。皇帝狩猎也是如此,打死一头豹子,也是为了让大臣们在內心里彻底臣服的一个套数。我们狩猎,除了能吃点肉之外,也是为了显摆一下我们还能征服一个獾子一只草鹿一只黄羊。但是到了最后都要老的,豺狗会老,皇帝会老,我也会老。霜降了,一年就快老了,那些树叶上的霜,屋脊上的霜,大地上的霜,都是时间的衣裳,穿上了一年的时间忽然就老了。

霜降来了,村庄的祖父认为是一年老了的标志,在诗人的眼里,霜降却是另一种的姿色和姿态。杜牧“霜叶红于二月花”的绚烂,杜甫“无边落木萧萧下”的悲怆,苏轼“明日黄花蝶也愁”的忧伤,毛泽东“万类霜天竞自由”的奔放,都是霜降背景下对于人生与自然的感慨。

村庄也是如此,北山的五角枫和三角枫,霜降之后从一座山峰红到另一座山峰。南山的黄栌柴和乌桕树,从一座山岗红到另一座山岗。村庄的人都不是诗人,漫山遍野的红色并不能让村庄的我们激动万分,也不能让我们生出任何超越村庄生活的感叹。在我们的视野里,一片树叶红了和满山的树叶红了,不过就是霜降来了,大地上飞来霜花而已。就是秋后带着无尽寒意的风,把乌桕树和枫树的叶子吹到院落里,村庄的人最多不过是拿起一把扫帚,把红叶扫在一起。

霜降带给村庄的一份惊喜是山茱萸的叶子落尽之后,枝头上红到透亮的山茱萸原来比一树叶子还要稠密。在唐朝,王维登高时吟哦“遍插茱萸少一人”,村庄的人并不需要这样的吟哦,他们拿起一个篮子,到茱萸树下摘茱萸,把秋红摘到篮子里,摆到院子里,才算是对得起秋天给予村庄的丰稔。

在山脚下,在田埂上,柿子红了。人们摘下柿子,在院子里晒柿饼。白天阳光照在柿饼上,把柿子的糖分晒出来。晚上白霜落在柿饼上,把柿子的糖分冻出来。柿饼晒好之后,身上裹了一层白色的粉末,那就是霜和太阳共同凝结而成的。晒好的柿饼穿成串挂在屋檐下,一串几十个从屋檐的上边垂到距离地面一米多高,来了客人顺手就可以摘下几个柿饼递给客人。客人嚼着柿饼,就像是嚼着霜降过后的每一个日子。

每个人家的柿饼都要挂到过年,蒸豆包的时候,母亲从屋檐下摘一堆柿饼,和煮熟的豇豆放在一起做豆馅,蒸出来的豆包甜得发腻。嫁到平川上的村庄姑娘们,腊月还要回村庄,背走柿饼和豇豆。熏过獾子的人家,嫁出去的姑娘还会背走腌制过的獾子肉,还会背走半罐子獾子油。她們走在村庄的土路上,背着老家沉重的行囊,村庄的人就会指着她们的背影说:看看她们,把娘家的秋天背走了。

秋天是不能全部被背走的,留下最多的是柿子树上的柿子。摘柿子的时候,祖父说:树梢上的要留下来。

我问:留给谁呢?

祖父说:那是留给朱元璋的。

我笑了:朱元璋是个皇帝,还要吃我们的柿子。

祖父说:朱元璋没有当皇帝之前,当过讨饭的。在霜降之后,他一个人在大地上行走,饿得十分难耐的时候,看见了一棵柿子树,树梢上残留着不少红柿子。朱元璋不敢上树摘柿子,一个路过的老人说:树梢上的柿子就是留给过路人的,只要你能爬上树梢,所有的柿子管你吃饱。

朱元璋还是一个流落乡村的少年,很快就爬到柿子树梢,摘着吃着,把肚子吃饱了。朱元璋把很烂的上衣脱下来,要摘柿子拿走,树下的老人说:柿子管过路的吃饱,不管过路的拿走。

朱元璋问:为啥呢?

老人说:你把柿子摘完了,下一个过路人饿了吃什么呢?

朱元璋跪下给柿子树磕了三个头说:柿子树啊柿子树,我将来要当了皇帝,就封你为树王。

朱元璋又要跪下来给老人磕头,老人说:不能给我磕头,柿子树是我的,规矩是村庄的,不论谁都要把树梢上的柿子留给过路的。

朱元璋知道老人把自己叫做过路的,是一个村庄的老人对讨饭少年的尊重。朱元璋一路走来,多少人都喊他要饭的,只有这个老人把他称为过路的。朱元璋对老人说:我要是将来当了皇帝,封你做个大将军。

老人说:村庄的人都和我一样,就是个种庄稼的,咋能当大将军?

朱元璋说:皇帝封你大将军,你就能做大将军。

老人说:我今天晚上脱了鞋子,明天早上还不知道能不能穿上,等你当了皇帝,恐怕还得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我的骨头早沤朽了。

村庄摘柿子,把树梢上的柿子留给过路的,这和犹太法典里的什一法差不多。有土地的人家收割时只能收割九成,另一成庄稼要留给没有土地的人。村庄没有法典,只有规矩。一代人一代人遵守了,这个规矩就比法典还要法典。村庄来了讨饭的,祖父就说:那是个过路的。一个人到了讨饭的地步,是需要勇气才能出来走村串巷的。谁喊了他一声要饭的,他可能会记恨你一辈子,在心里骂你一辈子。

我的记忆里,不到吃饭的时候来了讨饭的,树上没有柿子的时候,要摘下几个柿饼给讨饭的,没有柿饼的时候,要找几块红薯干给讨饭的。祖父说:谁也不敢说谁不做讨饭的,谁也不敢说谁下辈子不做讨饭的。

是的,在困苦的日子里,人一辈子的颠簸,是很难预料的。

朱元璋最后当了皇帝,封没封柿子树为树王不得而知,村庄却流传着朱元璋当了皇帝之后,曾说:不论谁都不要摘完柿子树树梢上的柿子,那是留给过路人的。村庄至今还说,这个规矩是朱元璋定下的,而不是村庄自己定下的。村庄人保留着很美好的规矩,竟然也能和皇帝挂扯到一块,可见很多事情农民和皇帝也是英雄所见略同。

霜降过后,留在树梢上的柿子,经过几夜落霜,黎明时分,红得像是亮了一夜的灯笼。到了傍晚,红得像是刚刚点着的灯笼。在秋后,经过这些柿子树,一个善良的人,内心也会悄然挂起一盏灯笼吧?

同是柿子树梢上留下的柿子,村庄私塾先生却说:摘柿子,不要摘净了,树梢上的要留下来。

有人问:为啥?

私塾先生说:留下来柿子的叫看树佬。这些柿子每天都挂在树梢上,柿子树每天都能看见通红的柿子,柿子结得比今年还稠还密。不论做啥事,都要留一点念想在世上,村庄的人贪心了,把柿子树上的柿子摘干净了,就把柿子树的念想掐灭了,明年柿子树就不结柿子了。

村庄一个九十几岁的人,脸蛋已经凹到了嘴巴里,他说:挂在树梢的柿子,是叫柿子树看的。柿子树看不见树梢上的红柿子,明年就忘记了结柿子。这些挂了一冬天的红柿子,就是灯笼,给明年柿子照亮儿呢。它们看见了自己老家为自己点了那么多灯笼,就回来了,挂在枝头上,明年的柿子就更稠密了。你们想想,一个柿子四个柿核,看见灯笼回来两个,明年的柿子就比今年稠密得多。留在土地上的柿子核,一千个核出土一个,长成一棵柿子树,会结出多少柿子啊?

看来,那些看树佬,打着灯笼,照亮的不仅是柿子回家的路,也照亮了村庄回家的路。

祖父死去多年,在霜降之后,我还会在村庄里游荡,看见柿子树梢上的红柿子,很想爬上去摘一个,忽然想起祖父的话:你不是讨饭的,你经过柿子树也不要打那些柿子的主意。

私塾先生死去多年,我在冬天经过柿子树,很想爬上去摘几个看树佬来吃,想想就算了。人总不能把柿子树的灯笼掐灭吧,柿子们也要回家呢。

祖父的话和私塾先生的话,也如同灯笼,点亮了村庄的夜晚。偶然想起他们的话,就想起了台湾歌手郑智化的《星星点灯》。那些挂在树梢上的柿子,就是一颗颗星星,点亮的灯笼,照着一个人的归乡之路。在村路的尽头,站着的人,忽然会变成一个乡村少年。那个少年,就是你自己。

树梢上的红灯笼,是为你而挂的,也是你为自己而挂的。

责任编辑   韦健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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