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季

2019-01-10 06:57董岐山
北方文学 2019年34期
关键词:宾县德利水泥厂

董岐山

率宾县财政局副局长李正翔那几天着实很烦恼,尤其对苗德利,他有一肚子的火发不出来。

李正翔抓起离自己远一点儿的红色电话,拨通企业财务股长苗德利的办公室:“老苗是吧?你现在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李正翔记得他上个礼拜就在办公室交代过苗德利,一定要全程参与水泥厂的股份制改造工作。他说我们财政局是代表政府行使职能的,我们既不能阻碍企业改革,当绊脚石,也绝不能让国家吃亏,把国有资产白白地流失掉。正好那天国资局长费聿春也在李正翔办公室,他又叮嘱费聿春说:“老费,你们国资局也要把好关,不能让国家资产从我们手里流失掉,不然我们对不起工资,更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啊!”

费聿春连忙说:“那当然。我们就是代表国家行使管理职能的吗?而且水泥厂只有使用权,没有所有权。他们要想趁企业改制浑水摸鱼,企图把国有资产改到个人兜里,把我们当成摆设,那他们太拿豆包不当干粮了。”

可是苗德利却显得不那么积极,他阴阳怪气地说:“依我看,水泥厂这次改制,咱们没有什么可参与的,主要是申局长他们国资局的事。”

李正翔不高兴了。他知道苗德利在企业财务股工作了三十多年,他是率宾县从事企业财务管理时间最长年龄最大的人。他自从1963年参加工作后,就没离开过企业财务股。他对全县的所有企业了如指掌,跟企业的头头脑脑特别熟悉,就连司机门卫都很熟络,属于典型的老油条。因此李正翔就怕他在这关键时刻屁股坐歪,或者干些吃里扒外的事情。

其实李正翔不是瞎子,他知道企业的不少事都是苗德利答应的,他凭此帮企业出了不少合法不合理的馊主意。比如合理避税,比如在固定资产折旧计提上搞文章。这些做法虽然在上世纪90年代私底下显得比较时髦,甚至成为衡量一个企业财务人员业务是否过硬的“象征”,但李正翔心里却很不感冒,甚至他對这种行为不齿。哪跟哪啊?明明挖国家墙脚,明明钻法律空子帮助企业偷税漏税,却给自己贴了个冠冕堂皇的标签:合理避税。你咋不说你偷漏税呢?于是李正翔总想敲打敲打苗德利,警告他别总干些与自己工作职责相悖的事。可苗德利是老大徐福的同班同学,他俩又同年调进财政局,都是元老级的业务大拿,而且苗德利还是率宾县唯一的一位高级会计师,是“香饽饽”。连县领导都“苗老苗老”地叫他,而李正翔刚提拔副局长不到一年,资历尚浅的他不好随便拿这个“香饽饽”开刀。因为李正翔知道,如果自己贸然对“香饽饽”下刀,搞不好还没把“香饽饽”咋样,他自己却被刀子弄得伤痕累累。

接到电话的苗德利趿拉着鞋推开了李正翔的门。李正翔看他那邋遢样子,明显地皱了皱眉头。谁都知道苗德利不太修边幅,他患有脚气病,办公室总是备着一双拖鞋,他一到办公室就把皮鞋脱掉,换上拖鞋。他一年四季基本不穿袜子,弄得一屋子的脚臭味,谁也不愿意和他一个办公室。还有他抽烟时,总是忘记把烟灰掸到烟灰缸里,时常弄得衣服裤子整天灰蒙蒙的,像筛子底儿一样,烧满了小洞。

李正翔尤其讨厌一身烟味的人,他也在办公室门上贴了一张“无烟办公室”的纸条,其实主要针对的就是苗德利,因为其他人见年轻的副局长不喜欢别人在他办公室抽烟,谁还敢往枪口上撞?可偏偏苗德利就是那往枪口上撞的人。也不知是苗德利根本不在乎李正翔,还是他烟瘾太大实在控制不住,反正每次他都弄得李正翔办公室烟雾弥漫像劫后的战场。没有办法,谁让自己是他的主管副局长呢?自觉资历尚浅的李正翔告诫自己必须忍耐,于是他养了一屋子花卉,把办公室整的像热带植物园似的。尤其他养了许多花期长、花朵大且多的花卉,因为苗德利花粉过敏,每次他在李正翔办公室超过几分钟就开始流鼻涕淌眼泪打喷嚏,然后他就草草收兵落荒而逃。正所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微皱眉头的李正翔扇了扇面前的烟雾,说:“苗股长,刚才水泥厂厂长许茹芸把他们改制财产清查和重组方案报来了。我看了一下,发现他们财产清查和剥离部分不太清楚,有点葫芦搅茄子。”

“不会吧?”苗德利接上了一支烟。看着他把烟屁股拧进三角梅花盆里,李正翔想这家伙之所以一根接一根地鼓捣烟,是因为他抽的烟从来不花钱。烟厂正好归他管,每隔一段时间,烟厂就给他送一箱子来。对于上世纪权势部门的这种特权,我也比较清楚,我记得有一次李正翔就愤愤地跟我说起过,他说苗德利抽烟喝酒从来不花钱,都是企业特供,他说这样的结果就是他总把屁股坐歪,吃里扒外,最终县里和国家吃亏。我记得我用了一句俗话答复李正翔: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

大概觉得苗德利不分青红皂白就偏袒水泥厂,李正翔心中不爽,他态度生硬地说,“怎么不会?剥离后新组建的股份公司占国家便宜太多了。他们把能收回的债权都划给新公司,把债务窟窿划给老厂子,这哪行呢?而且退休职工都划给老厂子,让他们守着一大堆不能用的破铜烂铁和债务怎么生活?他们不还是照样发不出工资吗?要是这样,水泥厂改制有什么用?”

“噢,这……”苗德利开始装傻。

李正翔打断他说:“老苗,你到底参与了没有?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开始我不知道,我是后来才听说的。我听说这是县里定的。是水泥厂和体改委拿的方案,县体制改革领导小组开会定的,马县长最终拍的板。”苗德利说。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审计清算和重组期间,咱们一定要参与进去。我听说你不常去,当甩手掌柜可不行啊,老苗。”李正翔说。

“他们也不通知我们。咱上哪儿知道呀?那几天我高血压病犯了,小孙又不熟悉业务,哪能参与进去呢?”苗德利说。

李正翔不耐烦了。他想你老苗什么事都大权独揽,孙虎林大学毕业两年多了,你啥事让他知道过?想到这儿他说:“老苗,不管怎么说我们也要参与进去。否则我们的职责何在?另外,老苗你得好好培养培养孙虎林,他的业务长进了,你不也省心省力嘛。”

苗德利突然连续打了几个喷嚏,接着眼泪鼻涕就哗哗淌了下来,他站起来把烟屁股拧进三角梅花盆里,说咋整的,又过敏了。心中坏笑的李正翔瞧见,才一会儿工夫,这家伙拧进三角梅花盆里的烟屁股就有十来只,俨然一片烟屁股的森林。看着苗德利鼻涕眼泪的样子,李正翔想也许把这盆盛开一二百朵花朵的三角梅摆在茶几上,是他非常明智的选择。

“我要向县里汇报一下,你也去吧?”李正翔站起来说。

很响地打了个喷嚏的苗德利说:“我不去了,我这又过敏了,喘不上来气,我得去买药。”

李正翔和副县长马力是大学同学。在大学期间马力就入了党。毕业分配时他作为重点培养的梯队干部,被分配到团县委工作,结果他只在团县委干了两年就到乡镇当了书记。在李正翔作为县里少有的年轻干部当副局长时,人家马力已经当上了副县长。成了李正翔领导的马力分管财贸系统,这在那个年代是非常有权的。

在马力办公室遇见水泥厂副厂长许茹芸多少让李正翔有些意外。许茹芸是个八面玲珑的女人,长相一般,嘴丫子也稍大,胸脯平平,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缺乏性感。但老天却给了许茹芸一双美丽的手。这是一双尤其让男人碰不得的手。是性感的手。李正翔第一次看到那双手时,就想到了纤纤玉笋洁白无瑕柔滑如绸这几个词。许茹芸就是凭着这双手,溶化了水泥厂厂长亓德全的。她原来是厂里销售科开票的,在一次陪客商的酒会上,许茹芸让亓德全不经意间握上了她把盏的玉手。此后亓德全就再也没有钻出她的绕指柔来。

李正翔记得去年夏天他刚当副局长时,到主管的各口熟悉工作。他和苗德利是在一个三伏天的午后来到水泥厂财务科的,那天天气特别燠热,像下了火似的空气中一丝风没有,水泥厂门口两排大杨树的叶子被太阳烤得打了卷,像垂暮者的叹息。苗德利穿着背心还汗流浃背。财务科长许茹芸接待了李正翔和苗德利。听完汇报后,李正翔随手翻了下桌上的账本,眼睛就喷火了。他发现财务科长记的账连“承前页”和“过次页”都不对,而且账本是单页记的,双页的那一面一片空白。看不下去的李正翔把账本一拍,说:“哪个师娘教的你们?天底下还有这样记账的吗?”

“怎么了,我的局长大人?”凑到跟前的许茹芸从李正翔手里拿过账本,不经意地碰了下李正翔的手。虽然三伏天身上出着汗,但他突然觉得有些冷。虽然年轻,他还是老到地察觉到了许茹芸的套路,没有被许茹芸套路的李正翔那次没给许茹芸面子。他当着那么多的人尤其亓德全的面训道:“你就这样当的财务科长?连最起码的财务规范都不懂,你怎么指导别人?”他注意到财务科的人流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就打住了话头。那一刻他还是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虽然他十分特别想让许茹芸丢丑,但他突然想起水泥厂厂长亓德全在率宾县的能耐,对于这个在率宾县翻江倒海的“蛟龙”,虽然他心里一百个不服气,但还是忌惮自己刚刚提拔为副局长,根基尚浅的小泥鳅得罪不起呼风唤雨的大“蛟龙”,而且弄不好会被这条恶龙一口咬死吞进肚子里,连骨头渣子都不给你剩下。虽然过去了二十多年,但我依然清晰地记得李正翔事后跟我说起这件事时,虽然带着戏谑的口吻,但表情依然十分严肃。我当即赞同他的观点,说幸亏你及时闭上了臭嘴,不然不等你第二天上班亓德全就能让你从副局长办公室滚蛋。

率宾县的副县长马力见李正翔推门进来,推开桌上水泥厂的报告说:“刚才听许厂长说,李大局长好像对这个报告意见挺大?”

“不是挺大,而是非、常、大。”李正翔特意把挺大和非常大放慢了速度说,并加重了语气。

“是吗?那你说说看,怎么个非常大。”马力把身子靠在老板椅上,看着李正翔的眼睛笑说。

“马县长,对于水泥厂的股份制改革,我没有意见。但是我认为,第一,作为国有资产管理部门和国家财经政策的职能部门,按国家文件规定,财政局有权自始至终参与企业改革过程;第二,水泥厂的方案里,把企业债权都划给新企业,把债务都划到老企业,还把退休职工放到老企业,这是不妥当的。国家规定,对于债权债务和退休职工一定要按资产比例划分;第三,水泥厂的烟尘排放严重污染空气,附近居民意见很大,最好让新企业把烟尘治理作为一项重要内容,而不是还像以前一样随意排放烟尘污染环境。”李正翔的嘴巴像机关炮似的,嗵嗵嗵一顿扫射。

“那可不行,”许茹芸接过来说,“治理环境污染是政府的事情,让我们企业背这个包袱,李局长你不是熊人吗?”

马力朝她摆摆手示意她安静,说:“环境污染的问题可以往后放放,關键是要把剥离后的企业组建起来,而且越快越好。上面有时间要求,我们不能拖后腿。”

许茹芸似乎还要说什么,马力瞅了她一眼,没有给她机会,说:“我看这样吧,明天上午开个领导小组会议,具体事情会上定夺。许厂长,你回去跟亓德全说一下,退休职工的问题一定要慎重,要保稳定,这个原则不容置疑,其他问题会议上再定。正翔你留一下,我有事要同你商量。”

马力给许茹芸下了逐客令。他也打心里看不上许茹芸。姿色平平业务能力很差,却总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心有不甘的许茹芸怨愤地瞅了李正翔一眼,噔噔噔扭着水蛇腰走出去。

马力让他坐下,说:“老同学你别太较真了。水泥厂改制县里一把手亲自抓,那意思你还看不出来吗?凡是对本县有益的事情就得做。现在不是讲变通嘛,你可别当绊脚石啊。小心哪天把你自己绊个狗吃屎,鼻青脸肿。”

李正翔不服气地“嘁”了一声说:“我就不相信,难道我为县里和国家把关避免国有资产流失,我还有罪了我?”

“李正翔,你别不服气,我这么说是为了你好。”马力愠怒道,“你要是再不识好歹,有你难看的!这叫死一块,活一块,别的市县都这么搞,人家咋没事呢?人家财政部门都是傻子啊?都是吃素的啊?”

李正翔,没再说什么。他知道马力是为了他好,他是为明天的会议做铺垫,让他别再出杂音起幺蛾子。但李正翔哪里料到,马力对他的警告竟会是他日后的宿命。

傍晚回到家里吃过晚饭,李正翔刚要整理一下水泥厂的材料,准备明天开会用,院子外面突然响起敲门声。

打开院门,发现敲门的是隔院的国资局长费聿春。略显讶异的李正翔看见他手里端着一盆竹子,于是赶紧把他让进屋里,他不知道从没踏过他家门槛的费聿春为何突然给他送盆竹子。他记得好像前年在费聿春办公室曾夸过他的盆竹长得好,一副喜欢的样子。费聿春当时无动于衷,他也不想夺人所爱,就没再提这个茬儿。李正翔没想到老费是个有心人,两年后竟给他端来了。李正翔客气说:“嗨,老费,你这是干什么?我哪能夺人之爱呢?”

“一盆破竹子,有啥爱不爱的。”费聿春往脑后梳了下花白的头发,在沙发上坐下。李正翔忙给他沏茶。费聿春说,你别忙活了,我晚上不喝茶,晚上喝茶睡不着觉。李正翔就给他倒了一杯白开水。

“正翔,明天上午的会我们咋表态?”费聿春开门见山问。

恍然大悟的李正翔心想,这才是费聿春给他送竹子的本意,便说:“我的意思是按政策办,不能按他们的方案去搞。不然要我们干啥?端谁的饭碗就得为谁卖力。我们不能吃着国家的饭,却帮着那些蛀虫挖国家墙脚。另外老费,以后凡是涉及企业改制的问题,咱们两家一定要参与进去,一起给县里把好关。”

李正翔好不容易找出一包烟,抽出一支递给费聿春说:“这是春节职工来拜年时落下的,你凑合抽吧。”

费聿春记得李正翔门上禁止吸烟的纸条,笑笑推开李正翔递烟的手说:“不抽了,最近嗓子不太好。”

“老费,你有什么看法?”李正翔问。

似乎早有准备的费聿春干咳了一声,算是对他刚才说嗓子不好的回应:“按说,水泥厂的方案违反了规定,我们应该坚决抵制。但是据我所知,县里的意思恐怕和水泥厂、体改委一致。而体改委的意见,可能就是县里最高层的意见,这点你比我清楚。”

“那不行!不管他们怎么定,我们总得把政策讲明白,不能葫芦搅茄子,不然我们就是失职。”李正翔说。

“行,到时候主要由你发言,我敲边鼓。”费聿春说。

那个时候时兴企业改制,意在使企业卸下沉重的包袱轻装上阵。率宾县水泥厂的改制,就是把厂子利用率高比较先进的设备剥离出来,把大部分银行债务扔给老厂子,新组建股份制企业。至于债权债务和退休职工,李正翔认为新企业多沾点光可以,但不能把能收回的债权都划给新企业,把债务和不能收回的债权以及退休职工都划给老企业,这就有点太过分了,而且与国家关于企业改革的规定严重相悖。因此第二天的领导小组会议,他是抱着这种态度参加的。领导小组成员有李正翔、费聿春、体改委主任陈书、经委主任卫强、水泥厂厂长亓德全、副厂长许茹芸等一干大员骁将。

副县长马力作为副组长主持了那次会议。首先他强调了县长的主要意图,介绍了外县的体改经验。结束讲话前,他加重语气强调了与县里保持一致的原则问题。因为前些时候县里出台了一些优惠政策,同时强调一切以发展本县经济为主,各职能部门不能拿条条块块文件规定卡压挡车,要大胆更新观念,有些政策可以变通去执行,有什么问题县里负责。最后马力态度严肃地提出,不能“小二管大王”。

费聿春朝李正翔这边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李正翔心里明白,马力加重语气强调的“小二”,就是他这样的中层领导干部。而费聿春瞥向他的那一眼,更使他确信马力所指的小二就是他李正翔。

既然马力定了调子,大家就没有什么异议了。只不过对方案的鸡毛蒜皮小事提了些使之更加完善的意见。在人们纷纷表态赞同的时候,费聿春拿眼睛瞟了李正翔几次。

李正翔环顾了一下小组成员,清了清嗓子说:“我说两句。水泥厂的改制,我们财政局是最早倡导者之一。我们是始终站在改革前列的。但是我认为企业改革的目的是为了盘活资产,优化组合,引进科学的经营方式和管理机制,引进竞争机制。搞个像样的股份制企业,而且企业法人要经过股东代表大会选举产生。要让他承担一定的风险,否则还是那套班子,还是那种经营方式和管理方法,我看即使改了也没多大起色。只不过是把退休老头儿们和因经营不善造成的债务甩出去了,让国有资产白白流失掉。”

“你扯远了。”马力打断他的话说,“那是以后的事,我们现在商量的是水泥厂的方案。”

水泥厂厂长亓德全接过来说:“还是马县长说得对,咱现在讨论的是资产重组问题。至于企业组建后企业法人谁来任,那是组织部门和县里决定的。”亓德全斜睨了李正翔一眼,他对自己发言的水准非常满意,他认为自己在使用着外交辞令。同时他想,你一个嫩伢子,竟敢拿话点我?整急了老子找县委书记先把你给拿下,看你还■瑟不?于是亓德全拍了一下身边经委主任卫强说:“你說是不,卫主任?”

卫强笑了笑,算是回答了他的话。从桌前的烟盒里抽出一支三五烟递给亓德全,啪的一声为他点着火。亓德全悠然自得地吐出一个烟圈。

看在眼里的李正翔很不舒服。你卫强堂堂的一个经委主任,管着几十户县里最大的工业企业,竟然连这些厂长的一根毫毛也不敢碰。还他妈给亓德全点烟,你不觉得太贱了吗?李正翔清楚,经委这套机构形同虚设。一点权力也没有。名义上是工业企业的主管部门,可不知怎么回事,这些企业的级别和经委一样,而且像水泥厂这样几个厂子的级别竟然比经委还要高。厂子的头头们都手眼通天。他们根本就没把主管部门和职能部门放在眼里,都是县里的纳税大户,他们跺一跺脚,县城都要颤三颤。尤其到年末,财政税务就像要小钱似的,求他们交点税。他们大多是待答不理地不交,理由是没钱。没有办法,县里主要头头出面,协调银行给他们贷款,让他们交税。李正翔清楚,这在学名上叫点贷入库,然后还得以企业挖潜革新改造的名义,给他们吐出去。这算咋回事啊!李正翔对这种弄虚作假玩弄数字游戏的做法早就看不惯。这不是自欺欺人掩耳盗铃吗?就为了追求所谓的增长速度?那也要贴点谱吧,冒古玄天地好像每年都在增长,但其实是在掩盖一个越来越大的大窟窿。可他到省里开企业决算会议时,一打听,不少地方都这么做,他也就见怪不怪了。但他认为这是在欺骗国家。他早就想就这个问题写一篇专题文章,阐述一下自己的观点,也许上面哪个重要人物看见了他的文章,能彻底改变这种假大空现状。但他后来想自己芝麻大个公务员,人微言轻,弄不好文章没写完,自己就得玩儿完了。人家不是说吗,法不责众!唉,干好自己那摊活儿,只要在自己职权范围内少出这些幺蛾子就得了。

李正翔收回思绪按马力的意思书归正传,他说:“至于水泥厂的资产重组问题,我想诸位也都清楚我们财政和国资局的意见,这里我就不多说了。但我还想说的是水泥厂是率宾县国企改革试点,我们不能太冒进,要尽量稳妥,尤其是退休职工的安置问题,一定要妥当妥善,否则他们会成为不稳定因素的。马县长到时候你就成天接待老头儿老太太的上访吧!”说完李正翔似笑非笑地盯了一眼正与陈书耳语的马力。

李正翔最后那句话果然触动了马力敏感的神经,他把头扭过来,提高嗓门说:“李局长说的这点很重要,这也是上级的硬性要求,我想我们应采纳李局长的建议,不能把退休职工全甩到留守企业去,要按资产比例分配,新企业必须安排一部分。留守企业也要给一部分债权和能变现的资产,这是不能动摇的!”李正翔想,看来马力不傻,他知道那些退休老职工如果安置不妥,他们会如影随形地跟着他闹访,甚至集体到市里省里或者北京去集体上访,那样的话他马力的麻烦就大了。李正翔也正是看准了马力的这个软肋,才最后不得不拿那些老职工镇他。

李正翔突然想起早上局长徐福交代的话,他说我们只是提出部门的看法,摆明国家政策,最后怎么办由县里来定。李正翔想,既然马力能在退休老职工的安置上让步,保住了自己的最低底线,就接过马力的话说:“不过,我们财政部门只是提出职能部门的意见和国家的有关政策,至于县里怎么决定,我们决不挡车。你说是吧?费局长!”他朝正闭目养神的费聿春说。

费聿春连忙睁开眼睛,说:“是是是,对对对。我们按县里的意图执行,坚决执行!”

李正翔在小组会上的最后表态,使在场略显紧张沉闷的气氛空前活跃起来。神经放松下来的人们开始递烟的递烟,喝茶的喝茶,而且嘴里也放肆地冒出了滋滋的吸水声。有的人身体也放松了下来,下半身的水龙头突然憋得要爆炸,于是赶紧往厕所跑。

当然最放松的要数亓德全和陈书,脸上透出一丝冷笑的李正翔发现,亓德全和陈书脸上露出凯旋样的笑容。李正翔趁大家松活的时机站起来,扭动了几下腰身。他仍觉得疲乏无力,浑身没劲儿。他双手使劲掐住腰眼来到窗前,向政府大院望去。院子里有几个保安正在打篮球,他们懒懒散散地扔着篮球,漫不经心的样子像是在梦游。铁栅栏外面怀古街上的老杨树恐怕有六七十年了吧,听说是三十年代日本人栽下的。昨夜的一场秋雨过后,扫下来不少树叶,阵阵秋风正旋着拖泥带水的枯叶,哗哗地转来转去。李正翔想,一场秋雨一场寒,天说冷就冷了。不知老爸家烧炉子了没有?父母太会过日子,常常到深冬实在冻得不行了,全家人都鼻涕拉瞎的患了感冒,他们才不得不点上炉子取暖。李正翔记得他曾跟父母说过,你们为了省几个煤钱不点炉子,可你们冻感冒了打针吃药的钱,比你们省下来的煤钱还多!但他实在拿父母没办法。他就是把煤买好了给他们送到家门口,他们也舍不得点炉子。他记得上周回去时发现煤棚子里的煤不多了,他想明天得给他们送去一车煤。老妈的身体不好,风湿病关节炎老寒腿,今年可不能再让他们像往年那样挨冻,他想即使跟父母急眼也要让他们早点烧炉子。

一只蚊子突然嗡嗡着落到李正翔的鼻尖上,咬痛了他。李正翔一激灵,啪的一下把蚊子拍死,手掌心里留下一小摊血。这天气可真他妈奇怪,眼看就要下雪了,可蚊子还这么多,而且大白天竟然大摇大摆地到会议室里吸我的血,老子不拍死你那也太窝囊了。不知怎么李正翔突然想到亓德全和许茹芸,这些家伙就像这恼人的深秋的蚊子一样,贪婪而且无耻,他们想最大限度地吸干国家和职工的血液,都他妈的一路货色。狗日的蚊子!

馬力拍拍手召集各路散仙们继续开会,“大家各回各位,咱们最后定一下,形成材料报上去。待批准后我们好开展下步工作,上面要求很紧,咱们得紧锣密鼓啊。”

有了李正翔的保留和执行的表态,会议很快形成最终意见:除安排退休工人按李正翔的意见办外,其他的还照水泥厂和体改委提出的方案办。

马力有种如释重负的得意感觉。他朝亓德全和许茹芸说:“二位厂长,我们今天可都是为了你们水泥厂改制呀,中午咋办?你们也得请请诸位诸侯,出点血吧?”

会议室的气氛马上热络起来,体改委主任陈书说:“马县长说得对,老亓你中午必须请我们喝点好酒,慰劳慰劳我们。”“必须的,”经委主任卫强说,“老亓,我们可是千里扛猪槽子喂(为)了你呀,尤其马县长,为了你们水泥厂改制都快成了你的秘书了,中午你必须敬马县长三杯酒。”

许茹芸没等亓德全说话,抢先合上笔记本,娇音很重地说:“马县长,你说的可不在理。我们水泥厂是给谁干的?还不都是给你县太爷干的?不过既然县太爷发话了,我们也不能太抠门。想吃什么大家说,中午我们出血。不过,俺们就怕李局长不给面子呀!我们啥时候请动过他?就怕他又说我们改制过程突击花钱了。”

企业财务股的孙虎林找李正翔的时候,他才知道苗德利住院了。这个老苗,早不住院晚不住院,偏偏这个节骨眼上住院?这不是明摆着撂挑子吗?心里暗骂了一句的李正翔知道,苗德利是在躲避,他像一只鸵鸟似的把脑袋藏在了翅膀下。

“病的真他妈是时候。”

小伙子孙虎林第一次见李正翔爆粗口,小心翼翼站在李正翔办公桌前不敢吱声。

李正翔知道他也就是骂一句出口闷气而已,因为苗德利有高血压病谁都知道,谁能保证人家不犯病?可是他这一住院,水泥厂的事他就不能参与了。而李正翔作为主管局长不能直接去水泥厂看账算账,何况他还有好几摊子事呢。李正翔瞄了一眼站在桌子前的孙虎林想,小伙子虽然不错,但这两年一直在科室悠荡着,没有实践的机会,业务还差得很远。即使这时让他去水泥厂清算,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李正翔听见心里很响地叹息了一声,这个苗德利,他这招儿可真够绝的!这不是屁股明显坐到企业那边去了吗?当然,李正翔明白,苗德利已经和那些企业拎不清了。

“老苗跟谁请的假?”李正翔问。

“跟徐福局长请的假。他还把诊断书给了徐局长,说医生建议他打一个月点滴。”孙虎林说。

苗德利太熊人了!李正翔想,我是他的分管局长,他怎么能跨过锅台直接上炕?太熊人了!但李正翔很快就猜透了苗德利的小九九,徐福是一把手,苗德利直接跟他请假,量你李正翔也放不出个响屁来。想到这儿李正翔倒气乐了。

李正翔想了好久还是决定给马力打电话。他问马力知不知道亓德全到欧洲旅游的事。马力在电话那头说我知道,他们明天就动身。李正翔一听他们二字,猜到肯定是亓德全和许茹芸两个人。“他们是谁?”问完后李正翔都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这你还猜不出来?黄金搭档呗。”马力笑说。

没有心思笑的李正翔嚷道,现在是水泥厂改制的节骨眼,他俩哪能走呢?他俩走了水泥厂的改制还搞不搞了?

马力说,我说李正翔你操那么多心干什么?你不怕长白头发啊。他俩走了别的人就不能改制了?

没再吱声的李正翔默默放下电话。他知道老同学损他损得对,地球离了谁都照样转,何况亓德全和许茹芸那对狗男女?唉,人家马力作为副县长都不当回事,厂子法人自己都不当回事,咱算老几?后来李正翔在怀古街的朝鲜饭店找我喝闷酒,我也是这么损他的,说他咸吃萝卜淡操心,我记得当时刚端上桌一石盆还滚沸的大酱汤,便指着大酱汤说,别以为离开你这块臭酱,人家就做不成大酱汤了。可我万没想到,我这臭嘴说出的话不久后就应验了。

1996年那个东北的冬天还是急匆匆地在一个清晨偷袭了率宾县。李正翔记得昨天夜里他从朝鲜饭店出来时,天上下着淋淋沥沥的秋雨,饭店老板借给他一把雨伞,他才踏上怀古街走上回家的路。秋雨的寒凉使得怀古街格外冷清,只有李正翔一个人踽踽独行的脚步声叩在雨夜的枯寂里。走着走着,一只白色的蝴蝶从李正翔眼前飞过去。接着又一只白蝴蝶翩跹而过。微醺的李正翔纳闷道,奇了怪了,这都啥季节了,怎么还有蝴蝶呢?难道蝴蝶不怕冷雨?但很快随着一只冰凉的白蝴蝶飘落在他嘴上,他才自笑道,原来那些白蝴蝶是一片片雪花。

就这样在第一场雨夹雪吊打的暗夜里,湿润而寒冷的怀古街上踉跄着一个孤独而落寞的身影。后来这个身影出现在怀古街最西边,这是一座一百多米高的山顶。山顶坐落着烈士英雄纪念碑,碑后面的几十座土坟里埋葬着不同时代的烈士英雄。记得后来我曾在一篇小说中专门讲过怀古街,我说这里是怀古街的精神高地,是怀古街的魂儿,当然这里也一直是率宾县的魂魄。

所以当第二天早晨怀古街的人们睁开眼睛,拉开窗帘意外发现今冬第一场大雪已在他们的睡梦中悄悄偷袭时,其实昨晚午夜时分微醉的李正翔早就知晓了。今早起来,他好像记得昨夜他还跟鹅毛大雪花说了半宿知心话。但他记不得的是,后来他总想与雪花亲吻,但脾气古怪的雪花总是不跟他配合。

第一场冬雪使得整个天地银白一片,秋燥的天地一眨眼变得干净而潮湿。李正翔的心情似乎一下子也纯净了许多。

这就是东北秋与冬之间的交接变换。这种突如其来的季变是一阵转向的西北风所致,是一场不期而遇的鹅毛大雪所赐。但不管怎样,怀古街上的人们似乎还没从心理到身体上,做好迎接这突如其来的、硬邦邦的季变。

也许是先下雨后下雪的缘故,整个怀古街被西北风一吹,路面全都冻上了。路面滑得像镜子一样。李正翔没敢骑自行车上班,好在走着上班也用不了多大一会儿。虽然路面很滑,但心情很好的李正翔还是饶有兴致地欣赏着道路两旁的树挂。杨柳枝上毛茸茸亮闪闪白蒙蒙地挂满了树挂,像冬天的胡须,更像时令的思绪。上天突然就塞给怀古街人一个晶莹剔透的水晶般的童话世界。一些企圖与冰雪较真的人骑着自行车,偏偏就被镜子般的冰雪路面连人带车摔出去好几米,于是一辆车撞一辆车,一滑倒就是一大片。

徐福比李正翔上班还早。他迈到李正翔的办公室说:“正翔啊,现在离年末还有两个来月,你也知道,税收入库进度很不理想。按形象进度差太多。另外企业年末决算期要到了,这个任务也很重要。我想了一下,到年末这段时间,你就集中精力抓税收入库和企业决算吧。至于水泥厂改制的事,我看让费聿春代表吧。”

“这——”李正翔的脑袋嗡的一下大了。这事来得太突然了。

“正翔啊,扣除大礼拜还剩四十多天时间,就是说,你在这四十多天要把还没完成的那一半税给收上来,任务可不轻呀。”徐福怕李正翔推辞,又补充说,“这也是马县长的意思。”

李正翔停止了给三角梅浇水,无力地坐回到椅子上。从提兜里拿出关于水泥厂改制的下步思路说:“我没说的,绝对服从。这是我草拟的水泥厂改制的下步思路,上次开领导小组会议时我已经谈了。噢,当时费聿春也在场,他都清楚。”

徐福似乎不屑地看了眼材料袋没动,说:“你放心吧,费聿春只是具体办事,意见还要我拿总呢。你就好好抓税收和决算吧。”

李正翔嘴角笑了一下。欠了欠身,算是送走了徐福。

不一会儿,他顺着门缝看见费聿春卫强陈书苗德利路过他办公室。接着,徐福的办公室里传出哈哈的笑声和调侃声。

李正翔起身扣上房门,将他熬夜准备的水泥厂的材料撇到地上,把自己重重地摔在沙发上。他明白了,一定是自己在上次领导小组会议上放炮的硝烟灼伤了某些人的神经。当时水泥厂和体改委拿出了最后方案。五千多万元的国有资产,评估后只剩下两千万元。李正翔当时就按捺不住了,说这不胡扯吗?按现在市场价值评估,这五千多万元资产只能升值不能贬值,而且升值幅度不会低于百分之四十。就是说,评估后要达到七八千万元才对呀!他又问费聿春,你们资产评估事务所怎么评估的?这不是扯淡吗?

费聿春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起来。他躲开李正翔犀利的锥子一样的目光,吭哧了半天没说出子午卯酉来。后来他被李正翔逼得实在过不去了,说,“这个数字是徐福局长首肯的,我们提前征求了他的意见。”

李正翔当时就要瘫在椅子上了。他觉得被架空了,被莫名地扔了出来。但李正翔还是看见费聿春迅速地瞅了马力一眼,于是李正翔彻底瘫在了椅子上,因为他知道,费聿春既然会前征求徐福的意见,那他也一定会征求马力的意见。

李正翔绝没想到,接下来的事会更让他气愤和理解不了。他们把这仅剩的两千万元资产拿出一半给退休职工买了养老保险,这点符合李正翔的主张。可是另一半千万元国有资产,国资局计划十年收回,水泥厂租用,而且他们上交的国有资产占用费不到银行利息的三分之一。水泥厂职工入股五百多万,每个职工一万元,亓德全和几个厂领导参股五十万元。而令人惊奇的是,副厂长许茹芸一人就参股五百五十万元。这是怎么回事?她哪来的那么多钱?这样亓德全成了一般股东,许茹芸岂不成大老板了吗?

于是李正翔举着方案对许茹芸揶揄道,“许厂长啥时候捡的狗头金?这下子你成了率宾县的女首富了。”

许茹芸的眉挑衅似的一翘,回敬道:“哪敢跟你这个财神爷比呀,你嘴巴一张笔头子一歪,马上就会让首富变成首穷。”

李正翔记得他后来又说了不少话。大概意思就是,这个方案让国有资产流失严重,水泥厂对一千万元国有资产使用期限太长,占用费太低。他说这不等于明显往大股东兜里揣吗?他说方案硬性规定每个职工的股金只能是一万元,不合理,这哪是什么股份制呢?凭什么厂领导们就可以入股五十万甚至五百五十万?这个不合理的条款明显是霸王条款。

可想而知那次会议一定会不欢而散。

事后为了准备更加充分的论据,财政局副局长李正翔真就动手对水泥厂的账表进行了清算核资。连续熬了几个夜晚后,他终于给自己的枪膛里上满了子弹。

这下可好了,他被委以更加重要的税收和决算这两摊事上去了。他的夜白熬了,满满的子弹也没用了。瘫倒在沙发上的李正翔突然觉得心灰意懒。他记起了那次会议结束后,许茹芸走过他身边扔下的那句话,“管的倒宽!自己吃几碗干饭还不知道?小心吃多了撑死!”

后来费聿春走过来尴尬地拍拍他的肩膀,说:“走吧李局长,咱俩顺路。”

走出政府大楼,一股冷风灌进李正翔的脖子,突然打个冷战的他发现外面的天空阴沉着寡妇脸,而初冬肃杀的寒风像把刀子,一下一下剜取着他身上的热量。两个人沿着怀古街光秃秃的杨树林往局里走时,李正翔记得费聿春叹了口气说:“李局长,你就别嫌我说话直,其实水泥厂和体改委拿出的数字,我们国资局也没办法啊。老大徐福都不说啥,马力副县长都不反对,你说咱能管得了吗?我吃几碗干饭心里有数,唉,胳膊拧不过大腿啊!”

想到这儿李正翔恍惚而茫然。他想是呀,我算干啥吃的?费聿春说的对,我他妈算干啥吃的?我吃几两干饭?我为了谁啊?谁他妈的又为了我啊?我招谁惹谁了?造吧,都他妈造光了干我屁事?职工占多少股跟我有一毛钱关系?许茹芸成为率宾县女首富跟我有何相干?反正她侵占的也不是我李正翔的资产,爱谁谁吧!

但即使心里这样宽慰自己,李正翔还是觉得胸口憋闷,像突然塞进一大块冰溜子似的胀得他疼痛难忍,冰澈脊髓。于是气极的李正翔找出一盒别人扔在茶几上的红塔山烟,抽出一支,点着猛吸了一口。于是他的眼泪被烟雾呛了出来,他连声不断地咳嗽了好一阵子。他气急败坏地把烟掐死在三角梅花盆里,狠狠地说:“掐死你个狗日的!”

一阵剧烈的咳嗽过后,李正翔心里反倒平静了。只不过他突然有一种爬过高山,长途跋涉后的倦怠感。他好想躺下来大睡一觉。他想,都说人过三十天过午,这话一点不假,为了水泥厂的改制自己才熬了几夜啊,感觉就像爬了雪山过了草地般疲惫不堪。

打算像苗德利那样泡病号的李正翔回到乡下的父母家。他想既然泡病号耍熊,就来个彻底的,干脆远远躲到乡下父母家清静。但当他推开那扇存留着他童年记忆的木门时,李正翔平生第一次跟父母发火了。因为一下子跌进冰窖里的李正翔发现,天都这么冷了,父母竟然还没烧炉子取暖。而当李正翔负气似的将火炕烧得烫屁股,将煤炉子烧得通红的时候,他发现母亲的老寒腿早就冻得几乎走不了路了。那晚李正翔一边给母亲烫脚,一边流着眼泪朝父亲发火。第二天一大早李正翔就用村部电话向单位要了台轿车,把母亲直接拉到率宾县火车站,大约半个小时后,李正翔搀着母亲登上了去省医院的火车。

一周后,从省城回到率宾县的李正翔将一份辞职书托孙虎林交给徐福。临去深圳的前一天晚上,李正翔非让我请他喝酒,说让我为他送行。于是,在1996年那个率宾县的第二场冬雪之夜,我和李正翔坐在西山烈士纪念碑前的石阶上,就着几样酱熟食和雪花喝掉了一瓶茅台酒。喝醉酒的李正翔趴在蒙着一层雪衣的冰冷的石阶上号啕大哭,他说他恨死这个破地方了,他说他今后再也不回来了。后来我想那晚他哭的也许不仅是自己被迫离乡的凄惨遭际,他哭的可能更是这寒冷而滞塞的率宾县。

李正翔离开率宾县的那个早晨天空依然飘着大雪,灰蒙蒙的天空呈现出寥落的铁灰色。我记得此后的二十多年间李正翔只是在他父母去世时回过率宾县两次,而且也是来去匆匆闭门谢客,看来率宾县是真的伤透了他的心。

率宾县官场的那场地震是李正翔离开半年多以后发生的,体改委主任陈书、经委主任卫强、财政局长徐福以及财政局企业财务股长苗德利等人,因水泥厂改制过程中导致国有资产大量流失并收受水泥厂改制后的法人许茹芸巨额贿赂,而被撤职判刑。而分管改制工作的副县长马力因此受到牵连,被党内严重警告一次,此后一蹶不振。而备受人们争议的水泥厂改制方案也被推倒重来。

关于诱发这场地震的诱因怀古街流行着各种版本,二十多年来仍然众说纷纭争论不休,但人们普遍相信检举的人一定是“内鬼”,是十分熟悉水泥厂改制内情的人。而对于“内鬼”的猜测归结起来主要有两种意见:一种是财政局原副局長李正翔辞职后向有关部门检举所致;还有一种说法是水泥厂部分退休老职工向上级部门检举所致。但许多业内知情人士从副县长马力此后与李正翔恩断义绝的表现推断,二十多年前的那场地震十有八九是李正翔一手策划的。后来率宾县许多人到深圳出差或者旅游,见到李正翔后第一件事就是向他求证那场地震的诱因,究竟是不是他干的?而李正翔总是答非所问地抛出那句暧昧的话,爱他妈谁干谁干的,反正率宾县水泥厂的国有资产没有遭受损失,就是万幸!为此人们更加坚信,这件事准是李正翔干的,不是他干的还能是谁干的?

可作为李正翔的好友我却不这么认为。我觉得,这件事也许真的不是李正翔这家伙干的!因为我知道,想干这种事的人也许不像想象的那么少,你,我,他,每个人都有可能。

责任编辑  韦健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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