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骨湾听涛

2019-01-10 06:57宗玉柱
北方文学 2019年34期
关键词:头儿老林司令

宗玉柱

那年夏天,酷热异常,百无聊赖,便约了两个弟兄到头道白河抓鱼。抓鱼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撒药,一种是用自制的电机电鱼。撒药是绝户计,我们弟兄虽然也不咋地,但对此做法仍然鄙视。我们采取的是用自制的捕鱼器电鱼,因为发电时需要手摇,我们管这种捕鱼器叫“电摇子”,利用的是拖拉机上的电机。为了加大电量,需要重新把线圈缠一遍,所以有一定的技术含量,不懂电的只能求电工。我们虽然也学过物理,但学得不好,加上懒得费劲儿,想用的时候,就到别人那儿去借。

大卫老姨家的表弟是个电器爱好者,擅长做这个东西,大卫就骑了自行车驮着我去找他表弟。表弟说你借可以,随便用,你们哥儿几个用,那就不能白用。问怎么个不能白用呢?表弟就笑而不答,我们就明白这小子是不想借。

人家的东西,不想借是应该的。大卫说,行,你不借就直说,你等着。表弟翻翻眼皮,很不高兴。

推着车子往回走,我对大卫说,你这表弟真抠门,案子上摆着仨捕鱼器呢。

正说着,关小小从前面骑自行车过来。关小小他爹是林场场长,有次大卫介绍他爹的时候告诉人家,场长可是大大的官。关小小赶紧谦虚,小小的,小小的。打那时起他就叫关小小了。

关小小在我们面前还是比较牛性的,听说没借着捕鱼器,说声,俩笨蛋,在这儿等着!跳上自行车直奔大卫表弟家。

关小小带回来的捕鱼器是新型的,应该说,大卫表弟在这方面很有两把刷子。我摇了摇,手感非常好,虽然没接线,但肯定比老式的捕鱼器轻快。

捕鱼器的问题解决后,大卫就去游说四姑娘。四姑娘是他的准对象,有点像个爷们儿,整天叼个烟卷。我们扒着木板障子,看四姑娘朝他脸上喷一口烟,问他,都有谁?大卫说,还能有谁,我那俩死党呗。

不去。四姑娘干脆地说。

去吧去吧,你只要去,我让关小小给你偷他爹一盒大中华。

两盒。四姑娘眯着眼看他。

两盒就两盒。大卫回答得爽快。

我问关小小,能整出两盒不?

整个屁?我爹的烟都锁在柜子里,比鬼子的枪都难偷。

鬼子是另一个小子的外号,最会做火药枪,但做出来的枪任谁都不让碰。

四姑娘扔了烟头,跨在大卫的自行车后座上。大卫紧推几步,左脚踩上脚蹬子,右腿轻轻一抬就越过大梁,从院子里冲出来。

关小小背着捕鱼器,把缠着电线的抄网和二齿刨钩抱在怀里,坐上自行车后座,我也赶紧推着自行车,跑动,上车,却远不如大卫那般轻松。

我们并排沿公路向西,大卫说,还从21公里进,往上顶水走,抓到药水那里咱就收工,今晚去我家吃。

大卫爹妈领着他弟回山东去了,这家伙自己在家很逍遥。

关小小问,四姑娘,你妈让你在外过宿不?要是让我们今晚就住大卫家吧。

四姑娘说,滚,住他家算咋回事儿?

我说,你不是爱玩扑克么,我们打一宿升级。

升你个头,大卫,你敢让我住你家吗?

别别,饶了我吧,我爹知道我带人回家住,非剥我皮不可。

关小小说,你爹那个老封建老有意思了,我爹说有天带他去唱卡拉OK,半道就吓跑了。

光顾说话了,骑过了。到23公里了。大卫突然说。

23公里就23公里,那不是也有条小道嘛。关小小眼尖。

还真是,以前怎么没注意,确实是一条痕迹不清的小道,道上的草只是比别处稍矮,应该是没有人经常走,若不细看还真一眼就扫过去了。

我们把自行车推进草棵子里锁好,我背上捕鱼器,大卫拿上抄网和刨钩,关小小把鱼篓和吃的挎上两肩,顺着毛糙糙的小道向河边走去。

八月初,夏花凌乱,雨不勤,阳光充盈。临近中午,树林里的湿气早已消退,二伏的热浪落入林中,显得温和许多,清风也过来与它纠缠到一起,让人感到十分舒畅。

四姑娘非要走前头,关小小说,走前头容易踩著长虫,你不怕?大卫哈哈笑,四姑娘怕长虫?长虫见着她就跑。

四姑娘常揪着长虫的尾巴,把它从树洞里硬拽出来,这事儿男生都很少有人敢干。关小小没见过,我可是见过一回。

四姑娘把两根黄兮兮的辫子一甩,仰脸朝天冲到前面去了。我说,大卫,你真想娶她?仰脸的老婆低头的汉,个个难缠。

大卫愤怒地看我一眼,你有病?没吃药?

随你吧,老子已经掐指算过了,到时候有你好看。

突然四姑娘在前头喊,看呐,这里有房子,还冒烟儿呢。

我们来到跟前,果然,陡坡下,好大一个河湾,水流声像极了劲风掠过树林,但更急而脆,传入耳中,竟油然生出振奋。一块高台平地被河湾环绕,上有一栋土坯房,房子周边用木桩圈起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房前屋后种着各式蔬菜,房东头烟筒冒着丝丝青烟,应该是正在做饭。

顺着小道来到土坯房前,四姑娘大声问,有人吗?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谁啊?

屋门是开着的,回声过后,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屋里出来,花白的头发,纯白的胡子,不常修剪的样子,脸上皱纹不深,红扑扑的,两眼扫过来,透着精神,张嘴一笑,却没有了上面的两颗门牙,看着倒也慈祥。

稀客稀客,欢迎光临寒舍。

哎呀,我们也是头次到贵宝地,你老好像在这里住很多年了,怎么称呼呢?关小小一本正经地问。

白胡子老头儿爽声道,我姓林,就叫我老林头儿好了。

那怎么行,关小小打着哈哈说,我们就叫你老爷子吧。

关小小天生一副巧嘴儿,和他爹一样能说会道。我们正是没大没小的年龄,看着这老头子,觉得叫大爷有点不合适,叫爷爷又小亏,叫老爷子倒是挺好,但心里还是叫他老林头儿了。

老爷子,这河湾挺好啊,水够急,肯定有大鱼。大卫咧着大嘴道。

我们公认,大卫抓鱼是行家,他说有,九成错不了。

老林头儿说,这河湾叫傲骨湾,我起的名字,咋样?气派吧。

大卫说,气派,杠杠地气派。

我心说,起的啥破名,绕嘴,你一个孤老头儿傲啥骨?有本事别窝在这山沟子里啊?

老林头儿说,看这些家什,你们是准备来打鱼。我这里不常有人来,待会儿你们往下走一二里,然后顺河边打边往上走,再回到这儿的时候,就赶上中午饭时间,到我屋里吃,我给炒几个小菜儿。

那敢情好!四姑娘第一个赞成。老爷子,用我给打下手不?

不用不用,不好带的东西放这儿,你们去吧。

这老头子浑身上下带着股热乎劲儿,和你爷爷差不多。大卫悄声对关小小说。

我们打小就爱和关小小的爷爷玩,老爷子前年去世了,把我们好闪得慌。

头道白河是松花江源头五道主要大河的第一道,之前挺纠结几道河、几道沟的排列,后来才渐渐明白,河流排列的顺序是按照流向自左向右,沟的排列是按照地势高向低自右向左。头道白河自然在二道白河左侧,上游修了电站,水流也只在初春的时候比较大。

我们沿河右岸往下走了一段路,寻了个树根下的深水窝开始动手,大卫把抄网放在下游,挥了挥二齿钩,我立刻摇动捕鱼器。二齿钩不入水的时候是空载,摇起来轻松,一旦入水后形成短路,电机增加了负荷,摇起来就需用力。关小小和四姑娘紧盯着水面观敌掠阵。

大卫把二齿钩顺着树根向里轻点,一下、两下、三下,猛地戳入水中,大喊,快快快!

我加紧摇动,只见扑棱一下,一条斤把重的细鳞鱼从水中蹿出来,大卫手快,抄网一挥把鱼兜进网中。

给我给我!四姑娘高兴地大叫。

我停止摇动,大卫伸手掐住鱼往岸上一扔,那鱼摔到岸边矮草上,有气无力地扭了扭。

真不经电。关小小说。

四姑娘把辫子往头上一盘,蹲下身拿住鱼鳃说,这条好大。

关小小打开鱼篓递到跟前说,这还大?你没见过大的吧。

四姑娘说,你才没见过呢,老娘见过十多斤的。

你啥时候见过?我不信。

七八岁的时候吧,有一年修河道,憋死一个河汊子,你们不记得?

那是哪年的事儿了?这些年的鱼早就药得快断子绝孙了,如今这个就不小了。关小小撇嘴道。

早些年,不知从哪儿传来的法子,药鱼,药名隐约还记得,好像叫“鱼头精”,很好买,看好哪个河汊子,咣咣倒几瓶,几公里河段的所有鱼,除了七星鳗,药得干干净净。河汊子药过几遍,就开始往主河道里倒,那时候大河干流河面宽,水流量大,大量“鱼头精”倒进去,也只是药一部分河段,并且因为没有足够大的拦河网,药死的鱼也很难捞上来,全都顺河飘走了。那时一听说有人在河里撒药,林场的很多人就纷纷出动,等在下游,有时也能捡到不少被药死的各种鱼。如今回想,这么干的大都是外地人,他们从大摇大摆地来,到后来偷偷摸摸地来,最初的时候没人管,等反应过来管的时候,鱼已经不值得药,也再经不起药了。

一路上行,板撑子、黄泥鳅、老头鱼、白漂子,各种鱼都有打到,只是数量不多。在一个急水流,我们有了一个意外惊喜,只见大卫在那边一阵忙活,然后走到岸边,兴奋道,看!

抄网扣到沙滩上,往起一抬,啊哈,好几十条拇指粗细一尺多长的黄泥鳅。黄泥鳅对抗电击的本事不小,很快缓过来,在沙滩上拼命翻蹦。大概有好多年没这么过瘾了,我放下捕鱼器和关小小抢着去拾鱼,大卫继续下河。还没等拾完,突听大卫呼叫起来,抬头一看,只见四姑娘抓着捕鱼器用力在摇,大卫浑身绷成一根棍子状,瑟瑟颤抖。

别摇啦!关小小跑过去一把推开四姑娘。还好摇的时间短,大卫马上缓了过来,这要是我俩摇的,这小子非发疯不可,但四姑娘摇的就不一样了,他憨憨地笑,电傻了一般,估计心里还会有甜丝丝的感觉。

关小小问,大卫你没事儿吧?

沒事儿没事儿,又不是头回挨电,全怨我,我不该在她摇的时候把手伸水里。大卫甩甩手毫不在乎地说。

大卫你这个贱货。我心里暗骂。

四姑娘明显很兴奋,她本来对打鱼兴趣不大,这时却大声道,换人换人,小小下去,不能总让大卫一个人在水里。

关小小知道她肚子里的打算,摇头说,我下去白费,只会瞎捅咕,抓鱼还是大卫在行。

我接过捕鱼器说,这玩意儿这么沉,你一会儿就拎不动了,还是帮小小拾鱼吧。

四姑娘兴趣索然,又往前,绕到土坯房的上游,来到那个最大的河湾处,河水轰鸣声反倒似乎小了。四姑娘突然道,你们好好干,老娘去撒尿。

我们习惯了她的粗鄙,关小小说,别跑太远,我们看不到。

我说,大卫,你不跟着去看看吗?草棵子里可啥都有啊。

大卫哼了一声,有啥看着她也都吓跑了。

正说着,嗷的一声,四姑娘提着裤子飞奔而出。我们赶紧扔了手里的家什迎着她跑过去,关小小顺手抄起一根茶杯口粗的枯木。

四姑娘跑到跟前,浅黄色的脸都吓白了。

有蛇吗?关小小紧张地问。

有……有个坟头。四姑娘结结巴巴道。

四姑娘怕鬼。我们忍不住大笑起来。

大卫说,我去看看。

关小小说,我也去。

我看了眼四姑娘,四姑娘拽了我一把,你别去,在这儿陪我。

我故意道,干吗不去,你魂儿肯定吓掉了,我们去帮你叫回来。

我们几个顺着四姑娘跑出来的方向往前走,没多远,一座坟茔出现在眼前,坟头圆圆的,上面全是细草,周边方圆数米内也没灌木杂草,看来经常有人收拾,墓碑是方矮石,黑乎乎的,上面字迹模糊。坟茔前一条毛毛道,直通向土坯房。

来,大卫说,我们冲它撒泡尿,竟敢吓我们四姑娘!

大卫彪乎乎的劲上来,就要解裤子掏家伙。我赶紧一把薅住他,关小小也怒道,她自己胆小怨得着别人么?

大卫道,我就是比划比划,这不是说着玩的嘛。

四姑娘在河邊喊,你们看够没有?

大卫假模假样大声道,四姑娘四姑娘,回来吧回来吧。我们就真像是叫了四姑娘的魂儿一般转回河边。

四姑娘的脸上有了血色,竟然小猫一样温顺地说,我们去那老头儿的屋吃饭吧?

吃饭吃饭。大卫连忙表示同意。

老林头儿的屋里收拾得很干净,没有老年人房间里那种特殊的气味。他打开朝鲜族家里常见的那种深铝锅,每人盛上一大碗米饭。大卫道,老爷子,你这用的是新碗啊。

老林头儿笑着说,你们头次到我这儿,当然要用新碗啦。

关小小惊喜道,哎呀,这还是药水煮的米饭。

离这儿好几里地的上游有个药水泉,北道村的大米加药水,煮出来的米饭是一绝。我也只吃过两次。侧碗对着窗户看,原本应该白色的米饭,现在是暗黄色,大米粒粒饱满晶莹,那种让人难忘的香气扑上来,果然是药水米饭。

老林头再端上一个盆子,打开盖子,我们都开始扭捏了。满满一盆小鸡炖蘑菇。

四姑娘说,老爷子,你咋还杀鸡?

用关小小的话说,这一顿饭吃的,腰都哈不下了。

四姑娘拉过烟盒子,抓起老林头儿的烟袋锅,摁上满满一锅金黄色的旱烟末,用火柴点着,有模有样地深吸一口,大赞,好烟。

老林头儿见怪不怪,道,这是我自己种的烟,喜欢就带两把儿回去。

我们开始都觉得四姑娘有点丢人,见老林头儿如此说,不像是开玩笑,想起东北四大怪中也有“大姑娘叼烟袋”,就都释然了。

我随口问老林头儿,老爷子,那边的坟头葬的是啥人啊?

亲人。老林头儿说。

啥亲人,你老伴?四姑娘很好奇。

是我们司令。老林头儿脸上露出庄重。

大卫说,司令啊?肯定有故事,给讲讲呗。

讲那干啥啊,半辈子的故事了。

讲吧讲吧。四姑娘抓着老林头儿的手臂摇三摇,像是小学生在老师面前撒娇。估计是吃撑着了。我和关小小互看一眼,差点笑出声。

那个,你们爱听?

爱听爱听!我们其实不爱听,但吃了人家的嘴短,便齐声道。

好,那老头子就讲一段儿,再不讲我自己都快忘净了。

老林头儿给我们每人倒了满碗暴马丁香花茶,开始给我们讲他和他司令的故事。

我爹娘死得早,打小就在官地镇陶大户家干活儿,陶大户对人不好也不坏,整天板着脸,像人家都欠他钱。他家仨儿子有出息,大儿子在哈尔滨做生意,二儿子在东北军当营长,因为这层关系,附近的胡子,像四海山、小傻子他们,都不敢来这里打食儿吃,日子过得还算太平,后来小鬼子就来了。

我知道,九一八。四姑娘说。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大卫没心没肺地哼唱。

老爷子你继续讲啊。关小小一脸严肃。

老林头儿笑笑,接着道。

有一天,陶大户的小儿子,在外地上学的少东家带着几个人回来,和他爹大吵一场,把家里的几杆枪全都带走了。陶大户塞给我十块袁大头,告诉我,你跟着他,事儿不好的时候千万别回家,带他去哈尔滨找他大哥。我就稀里糊涂跟着少东家上路了。后来才知道,少东家组织了一帮人,要打小鬼子。少东家有个好朋友叫陈翰章,他们商量好帮着“老三营”的王德林打敦化。

这段儿我听过,陈翰章家就离敦化不远,是打鬼子的好汉。大卫抢着说。关小小瞪了大卫一眼,大卫赶紧闭嘴。老林头儿两眼放光,似乎深深陷入回忆。

我那是第一次打枪,一个小日本没打着,净放空枪。后来没打赢就撤了,少东家带着我们几十个人东转西转,开始武器也不行,后来抢了个鬼子的运输队,手头硬气了不少。队伍最多的时候有好几百人,少东家任司令,我们叫他陶司令,现在就在那边埋着,你们看到过了。

啊!你是给你司令守坟茔的。关小小恍然道。

也不是。老林头儿说。你以为我爱在这儿住吗?我是没办法,没地方去,家里没人了,只好来陪陶司令。时间长了还真离不开了,现在让我去哪儿都不行,以后就死这儿,埋司令旁边。

家里人咋还没了呢?大卫道。

四姑娘推他一把,不该问的别问,老爷子,说说陶司令是咋死的吧。

对,说说陶司令是咋牺牲的?我觉得四姑娘用词不当,赶紧补充。

头几年,大概“七七事变”之前还行,鬼子没把我们放在眼里,后来杨靖宇杨司令扯起抗日联军的大旗,接连打了很多胜仗,小鬼子急眼了,开始大规模围剿。鬼子把东北当他们大本营,想打关内,就得大本营安定不出事儿。陶大户一家跟着老二去了陕西,陶司令倒是无牵无挂,后来日子越来越难,密营也都让鬼子捣毁了,我们就集聚力量,打下了一个归屯子组建的围子,鬼子叫它集团部落。归屯子你们懂不?就是把分散的小村集中到一起,不听话的,房烧净,人杀光。

该死的小鬼子。四姑娘咬牙切齿地骂。其实这些早都听关小小爷爷说过,归屯子是为了切断抗联和老百姓的联系,老林头儿这么一说,又勾起我们的愤怒。

老林头儿说,打围子的时候误伤了围子里的大户好几口子,他们家里人恨上我们,其中有几个就当了满洲兵,最狠的是吴老财家的秧子,吴秧子和他爹一样比狐狸还奸,总能算计到我们的住处,他家有一张这一片儿的地图,是事变前鬼子特务偷偷画的,每一条小沟小河都画得贼清楚,这图让陶司令得到了,后来又让警卫员送给了杨司令。

那一年冬天特别冷,树都冻得咔咔响,很多河汊子都冻绝底了。头年3月,杨司令牺牲,12月,陈指挥牺牲,转过年,快过春节的时候,我们在头道白河上游让吴秧子盯上了,他带着鬼子在后面撵,我们玩儿命在前面跑,肚子里没食儿,哪跑得动啊。郭大个儿端着机枪断后,后来就干脆和鬼子干上了,李尕子腰上中了一枪,坐在一棵大青杨下动不了。我们没办法,只能把他扔在那儿。郭大个儿真是命大,机枪子弹打没后就朝小沙河方向跑了,鬼子见他一个人就没追,全都冲我们来。大雪没到膝盖,被风吹得溜平,一脚下去,也不知是深沟倒木石头塘,反正就是拼命跑。

四姑娘疑惑地问,那么大雪,你们能跑得动?

老林头儿道,不跑咋整?不跑小命早就没了,好在鬼子和满洲兵也跑不动。郭大个儿拦了一阵子,后来李尕子又拦了一阵子,总算是后面看不到敌人影子,可是陶司令哮喘病犯了,一头栽倒,他對我们说,你们快跑,我先藏起来,过后我去找你们。

高队长也实在没辙,可我们哪能把司令一个人撂这儿啊,正好河面上有道冰缝,那是天太冷把河面都冻裂了。高队长让我拉着陶司令赶紧往里钻。我和陶司令从冰窟窿爬进去,爬了老远,上面是厚厚的冰层,下面是河卵石,一滴水也没有。也不知高队长在上面怎么做的伪装,也就过了十多分钟的样子,就听着大队人顺着我们头顶上跑过去,没有发现我们。

后来呢?大卫攥着拳头问。

后来我们听着外面没动静,就爬出来。去追高队长他们吧,中间还隔着敌人,就等于跟着鬼子的屁股后面。我和陶司令往相反的方向走,就走到大青杨那儿,李尕子还坐在树根下,帽子早不知啥时候跑掉,我记得他中枪的时候就没了,武器也让鬼子拿走了。鬼子在他身上捅不知多少刀,血在地上冻成一坨,黑红黑红的。算上他,我们这个冬天一共死了十八个弟兄。

我劝陶司令,去哈尔滨吧,不行就去老毛子那边。陶司令不但不听,还狠狠抽了我一顿,骂我,你个孬种,要去你去,老子不缺人,老子要打鬼子。打完骂完他自己走了,我只好在后面跟着。他回头又骂,别跟着我,没骨气的玩意儿。

我又不是不想打鬼子,可现在这种情况,真的没法打。我也很生气。

陶司令说,那是你的想法,只要想打,总有办法。我俩剥了点榆树皮垫巴垫巴,转上一个砬子头往远处一看,影影绰绰散落着鬼子岗哨,还是出不去,必须等到黑天了。我俩就转回来,上了河对岸的砬子,我往下一看,赶紧叫司令,快看。那时候大概下午3点多钟吧,鬼子竟然把高队长和另外两个弟兄抓回来了,他们围在我们藏身的那个冰窟窿前。

陶司令脸色铁青。我说,不是高队长,高队长不会出卖咱。但显然是他们三个中有人说出了我们的藏身处,鬼子没有搜到自然不肯罢休,一个鬼子一刀砍下了高队长的头,另外两个也被当场捅死。

陶司令两眼冒火,对我说,千万别被鬼子抓住。我说你放心,我要是看实在不行就自杀。陶司令看看我,显然不信,他说,你要是被抓住,就把我供出来。我说,少东家,杨司令、陈指挥都让鬼子把头砍走了,抗联已经让鬼子打散花,如今就剩咱俩了,把身上的家伙扔了吧,要是能跑出去,就直接去哈尔滨,东家给的救命钱我一分没动。陶司令说,你走吧,我死也要死在这儿。我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时机好了我们再杀回来行不?

你说的没错啊?关小小说,我爷爷他们就撤到苏联去了。

陶司令说了,人能撤,抗联的大旗不能撤,总得有人留下来扛啊。老林头儿说。

那后来呢?大卫问。

后来我俩找到郭大个儿,又拉起一支人马。我们也知道正面打肯定打不过鬼子,天暖和后,队伍就召集起来四处游击,大雪一下,就把人分散开猫冬。这样又坚持了两年,陶司令身体顶不住了,大病一场,没熬到小鬼子投降那天。

哦,是病死,不是战死的。大卫竟露出遗憾的样子。

老林头儿懂得他的意思,苦笑道,差不多吧,当年藏身的冰窟窿就在河湾下面,我就把司令埋这儿了。

哦。你咋没去县里,你这也是老革命啊?关小小问。

老林头儿道,后来我跟着四野打到广西,留在那边,又后来……

老林头儿突然停住。

四姑娘接口胡咧咧,我知道,后来你犯了作风问题。

哈哈哈!老林头儿大笑,差不多差不多,反正是犯了错误,我就跑回来了。县里后来才知道有我这一号,要照顾我,我没答应。陶司令的大哥是地下党,解放后当了大官,派秘书找过我,问过陶司令的情况,后来就没再联系。

老林头儿突然想起,问关小小,你刚才说你爷爷也是抗联,他叫啥名。

关德宝。大卫抢着回答。

关德宝?啊,是关长腿啊!他还活着?老林头儿惊喜道。

去年去世了。想起来了,我爷爷有次说陶支队,就是你们吧。

唉,是啊,你爷爷是老交通,我们碰过几次,没想到竟住得这么近,可惜没再见上一面。老林头儿脸色黯然。

那你以后有啥打算?现在身体好还行,以后上年纪了动弹不得咋办?四姑娘终于心细一回,问道。

死了就埋这儿,和司令埋一起。

大卫彪乎乎地问,你老爷子自己在这儿住,啥时候死都不一定,万一死了没人发现,只能臭在这屋里,谁给你埋司令旁边啊。

关小小说,哎,哎,你他妈傻啊,怎么说话呢?

大卫说,我从小就不会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就说我说的对不对吧?

我气道,对也不能这么说,老爷子没那天你要还活着,你就来做这事儿吧。

大卫一脸茫然,问,啥事儿?

老林头儿乐呵呵道,别说,这孩子我喜欢,比你俩实在着呢。

我们下午也不打鱼了,就听老林头儿聊陈年旧事,时间过得快,突然大卫说,忘了,今天是七月十五。

关小小问,咋的,忘烧纸啦?

大卫说,那是我爹的事儿,我是说咱得赶紧往回走,天黑就麻烦了,中元节,少走夜路。

四姑娘问,老爷子,给你司令上坟不?

老林头儿说,早就准备好了,你们走了我就去。

我和他商议,要不我们一起去咋样?我们也敬敬你司令。

老林头儿见我们几个很认真,点头同意。

坟茔前,四姑娘也不怕了,弄了不少野花编了个粗笨的花环套在墓碑上。老林头儿给他司令倒上酒,点着一刀烧纸,口中念念有词。我们肃立在旁,本来只打算鞠个躬,不料关小小扑通跪倒,连磕三个头,我们也只好跪下来磕头。磕完头站起来,我感到心里一阵敞亮,竟觉得自己成长了许多。

我们准备留下些鱼,老林头儿说啥也不要,说他有鱼坞子,随时都可以抓到。打那以后,老林头儿家就成了我们的一个据点,一顺腿就往那儿跑。

有次我建议关小小,你和你爹说说,把老林头儿弄林场去住吧。

关小小说,我那天说了一回,我爹说他不是林业人,不归咱管,归县里。

县里离这儿近还是咱林场离这儿近?县里离这儿好几百里呢。大卫急道。

那不还有镇上么。关小小这种事儿倒是在行。

一场罕见的台风突然在北方登陆,连带下了七八天暴雨,河水涨得老高,水电站纷纷泄洪,一些河汊子被大水改变了河道,从来不用抗洪的林场紧张起来。雨刚停,关小小和大卫来找我,要去看看老林头儿。我们骑上两辆自行车,我自己一辆,大卫驮着关小小,往23公里猛蹬。路上,大卫没心没肺地说,哎,你们猜,老林头儿能让大水冲走不?

关小小说,你傻还是他傻,他那破房子后几步就能蹿岗上去。

过头道白河大桥时,我们真傻了,站在桥上看下游转弯处,大小倒树横七竖八插在一起有二层楼高,黄水卷着狂浪从树楼间的缝隙中挤过去,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

完了,老林头儿的房子肯定保不住了。

到了23公里,我们把自行车往树林里一扔,跟头把式来到高坡往下看,房子还在,河湾的水却像是立起来一样,狠狠撞击着对面的山崖。我们赶紧跑下去,老林头儿闻声从屋里走出来,见我们来很不高兴,大声说,你们几个,这几天最好别往外跑,赶紧回去吧,过一阵儿还有场大雨呢。

大卫叫道,老爷子,还不搬家,大水来一下就把你冲走了。

冲不走冲不走,这地方水不上来。老林头儿回答。

是上不来还是不上来啊?我听着他话中有意,便问道。

大卫说,你傻啊,这里地势这么低,你看水都到哪儿了?

我看了看河岸,觉得也没上来多少,水声倒是比往常大了不知多少倍。河道里没有树根倒木架起,应该是由于水太急,都冲走了。

路上骑得猛,我们向老林头儿讨水喝。老林头儿依旧给我们冲上暴马丁香花茶,催促我们喝了赶紧回去,不料才喝了一碗,大雨哗哗的又砸下来。这场雨由大到中,由中到大,下起没完,我們互相看看,根本走不了。傍黑天的时候,老林头儿说,下雨天留客,看来你们今晚要在我这儿委屈一宿了。

住下家里会不会找翻天?我有些担忧。

我来的时候和我爹说过,大卫他爹不会找他,这么大雨,我爹会跟你爹说,这样,他们知道咱在这儿,就不会找了。关小小说。

大卫倒是无所谓,说,我爹真的不找我,看着我就烦死了。

老林头儿说,怎么会呢?不就是有点调皮捣蛋嘛,这样将来才有出息。他怕我们多心,转过脸说,你们将来也有出息。

住下就住下,晚上陪老爷子喝两盅。我心里着急,脸上做出无所谓的样子。我倒是不担心我爹他们找,却是怕这场雨下来,这个平台要够呛,半夜还不得水淹七军啊。

老林头儿不抠门,吃啥随便,就是不给我们酒喝,我们也不是真想喝酒。吃完饭,我们挤在老林头儿的炕上,就着烛光唠闲嗑。我看着漆黑的窗外心里直打鼓,大雨点拍在窗户上啪啪作响。

我们撤离吧。我有些不放心。

老林头儿把头一晃,乱草一般的白发竟根根不颤。他乐呵呵说,有陶司令在,不管水多大,都不会漫上这滩头,你就放心睡吧。

大卫嘲笑我,老爷子都不怕你怕啥,你命比我们金贵?

哎,我怕啥,我怕把你冲跑了四姑娘管我们要人呢。

她会担心我?大卫悻悻地说。

夜里在惊涛声中实在难以入睡,也不知过了多久,睁眼看,窗户上一片白光。我披衣走出土屋,天已放晴,但见好大一轮明月,照耀得河湾中的激流泛出粼粼白光。借着月光看,我白天随手做过记号,河水还是在那个位置,并没往上漫过半分,只是感觉河对面的水,似乎贴着山崖又涨了一些。莫非是这个大湾起了作用?不管是不是这样,我对我的这个发现很得意。随即想,这个河湾的确很霸气,老林头儿起名傲骨湾,倒是挺合适,也可能真的是陶司令埋在这儿,河水不敢,也不愿漫上来吧。

若平时听,河水声十分单调,夜深人静时,躺在炕上,河水声就是非常好的催眠曲。而今洪水滔滔,再仔细听,河水的轰鸣并不是单一的,这声音中间夹杂着许多变化,每一个变化都似乎相同,又有着明显的区别。我坐在河边,听着傲骨湾的涛声,竟有些痴迷。多年以后,我始终不忘这一晚的涛声,它好像给我讲了一个很大很大的道理,要我用一生去理解和消化。以后每次遇到了跨不过去的坎儿,我就会想起这一夜,就连滚带爬地冲过去。

参加工作,换过很多次岗位,离家乡越来越远。七八年后,再见大卫,第一件事就问,最近去过傲骨湾吗?

大卫说,去过,老林头儿不在了。

我心里有些泛酸,啥时候走的?谁送的他?埋陶司令旁边了吗?

大卫说,胡想啥呢?去年秋天,县里来人把他接走的,说是安排在干休所,老头子不干,嫌憋屈,主要是和老干部们说不上话,后来去了养老院,身体棒着呢。

啊,老林头儿还健在!

我竟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也可能在我心里,他早已和那些旧事告别过了,他早就该离开尘世,追随属于他的那个年代,也或者说,我早就把他和那些傲骨,抛给了那条已近干涸的河床了。

而傲骨湾还是当年的模样吗……

责任编辑  韦健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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