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邹裕波
王爷爷是我在石阡茶园认识的采茶爷爷。
2016年我回贵州,去了石阡县的龙塘茶园——因为对茶的热爱,每到一处,都会尽可能地请朋友带着去寻访当地的茶园和茶场,在那里走一走、坐一坐,看一看。在飘着清香的茶场里,摘一片嫩叶,饮一口新茶,能让人真正地沉静下来。
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场景,认识了王爷爷。
那是一个早春,乍暖还寒。石阡因为海拔高,空气湿度大,因此比北京还要更阴冷些——四月里的天气,羽绒服还脱不得。我缩手缩脚走在茶园间的园路里,举目都是齐整的茶树,蓬勃新绿,绵延数里。背景是墨绿的群山,有力地环抱着茶园。空气也是润的,润到叶尖有露珠,润到鼻尖有凉气。
远远地,有一个岣嵝的身影在采茶。走过去,是一位满脸沟壑的老爷爷,他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明显地大,不知道是人瘦了还是这件衣服原本就不是他的;他戴着老式的翻毛帽,下颌有长须,早已白了;然而他笑着,眼里有光,声音洪亮。
那一瞬,我仿佛看见了我爷爷的样子。那是长者特有的样子,温和宁静,福泽绵延。哪怕他已经衰老,他已经虚弱,但你还是会想要蜷缩到他的怀里,向他寻求一分安定,一分平静。
爷爷姓王,仡佬族,土生土长的当地人。石阡仡佬族人的传统是世代皆茶、全民皆茶。
石阡罐罐茶
六岁的王爷爷背着自己的小箩筐,跟在父母的身后,半玩半闹地进了茶山。背上的箩筐是外公给编的,脚下的千层底儿是母亲给纳的,采的茶是父亲教认的……就这样,从那第一脚踏进茶山起,他的一生便再也不能与茶分割,安安稳稳做一辈子的茶人成了最自然不过的事。
眼前我见到的王爷爷,已经八十六岁了——这个年纪的城里人,大部分要么躺在医院里,要么坐在轮椅上,哪能想象还在田间地头的从容劳作。八十年里,他与茶相依相存,茶给了他全部的生活来源,让他盖了房子、娶了媳妇、养育了后代;而他也侍弄了一茬又一茬的茶叶,秋种、春采、晾晒、翻炒、保存,用手用心让这绿色的精灵在生命里的每一个环节,得到最大程度的绽放。
于王爷爷而言,八十多年的岁月走过之后,茶不再只是他谋生的手段,而是他生命里蔓生出来的枝枝叶叶,采茶做茶就像活着一样自然而然。无须考虑什么因果,不必计较什么前程。枝叶也会有荣枯,但荣枯循环永不结束。
王爷爷不懂说出这句话,但他深信这个理。
自从少年离家到北京,我在这个城市里生活打拼了二十多年。早已不记得在这二十年里有多少个夜晚伴着窗外的街灯和车灯久久不眠,在一片黑暗中反复思考、反复追问:我究竟要些做什么?我该选择什么样的道路?我这样做到底对还是不对?我想王爷爷的一生里,一定很少这样的苦痛挣扎吧。他生在茶乡、长在茶场,海拔正好,茶品正好,气候正好,还有天赐的温泉带来适宜的地温,于是茶树绵延、铺展,他的生命也就自然而然地跟着延伸、铺展,顺顺当当走过一生。
说羡慕真不是矫情。
自己年少时一腔热血,渴望着中流击水、浪遏飞舟,于是铆足了劲要“闯出来”。而当我中年惊觉,却早已退不回去。不知道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自己还会有多少个犹豫、彷徨、挣扎的夜晚。
如果我来一手采茶做茶,一定会被喝出浮躁的味道吧。
“您是真正的匠人啊。”我说。带着些感慨。
“犟?不犟。祖祖辈辈的手艺,老人教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不犟。”王爷爷回答。
是呀,在这个古镇里,多少年来似乎一切都没有变过,祖上怎么做,现在还怎么做,仿佛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早已变坏,山外的部分制茶人早已摸索出了种种“妙招”。
王爷爷邀请我到他家中小坐。
路上经过楼上收茶站,我看到了排队等收茶的村民。现实里,卖茶的少有《诗经》中的袅袅少女,多数是粗壮的大妈,是淳朴的老人,他们背着背篓,脸上的表情是自信平和的。
“当然手工采,都是最嫩的尖——差了人家也不收啊。”
“我们的茶干净得很,不用除草剂,打农药的。”
苔茶是贵州石阡县当地各族茶农长期栽培选育形成的一个地方品种,母树属古茶树系列,是中国屈指可数的茶树良种,而且栗香持久,滋味醇厚。经农业部检验,该茶致病菌卫生指标、重金属及农残含量,均低于欧盟、日本的标准,芳香物质含量丰富,而且含锌、硒、钾等有益物质。
仡佬族大妈谈起她们的石阡苔茶,就像谈起自己那个最出息的孩子,眼里亮晶晶的。她们说话时嗓门高亢,但这更会让你觉得仡佬族人身上带着强烈的生命气息,他们是寒春里的一轮小太阳。
王爷爷家的堂屋里,当中一个火炉,台面上咕嘟着一缸茶。不需要什么招待,客人自管大大方方坐下来,喝杯热茶。茶是山上最常见的苔茶,在炉子上咕嘟得久了,掀开盖,是浓郁的陈香,倒出一杯来,滚烫地喝下去,五脏六腑都被安抚了一遍。
我想起小时候在故乡,奶奶每年从自家茶园采茶制茶,一整年里,每天都会在火盆边放一大罐子热茶,打门口过路的人,不管是熟人还是陌生人,都可以被邀请进来,烤烤火,喝杯茶,简单而温暖。有时候会有橘子,橘瓣剥出来,急急地吃了,剩下金色的橘皮,放在暗红的碳火边,慢慢地烤着……碳火一明一灭,橘皮酸甜的香气一丝一丝地飘出来,深红色的茶汤冒着热气……那是我最难忘的故乡。
《红楼梦》四十一回栊翠庵品茶,妙玉美丽,资质不凡又有品位。茶的背后是奉茶人,所以她的茶好。然而王爷爷的茶更好,他虽没有老君眉,也没有“旧年蠲的雨水”,但他的茶是饮着天赐的甘露长大,被一双专注的手采摘炒制,由山泉泡开。最重要的是,淳朴的仡佬族人没有妙玉的分别心,无论是王侯将相还是贩夫走卒,进得门来,都是同一缸茶。
这样的一杯苔茶,干净、纯粹,是几十年前故乡的味道。
如今,王爷爷走了,但他的儿女依旧会延续着他的生活。种茶、采茶、制茶……仡佬族人会把他们与茶叶的命运交缠继续下去。
茶是仡佬族人生命里蔓生出来的枝枝叶叶,他们一定会像对待自己身体一样去对待制茶业,会用所有的努力去守护传统。
石阡苔茶,会永远是我喝过的最纯净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