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娜娜
礼仪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从远古至近代至现代,礼仪文化就深深地根植于人们的精神意识中。中国自古以来便是礼仪之邦,受儒家之思想影响较深,相对于“法”,“礼”具有伦理风俗之概念。据古书记载,可以发现,“礼”是中国古代的哲学思想的一部分,其更蕴含了中国古人社会实践活动中的时空概念。
礼最早起源于原始的宗教活动,一般与祭祀活动关系密切。正如《说文解字》中云,“礼,履也,所以事神以致福也”。通过祭祀这一行为活动,建立神与人之间互通的空间关系,与“神”进行交流,祈愿集福,从而达到趋吉避凶的目的。在这种特殊行为活动中,时间和空间就是“礼”进行的重要载体。如广东湛江的傩舞,是原始社会图腾崇拜的一种祭祀仪式,产生于3000多年前的殷商时期,是古人驱鬼辟邪的一种巫舞。后经过不同时代文化的更迭,逐渐成为一种流传于民间的驱邪、祈福、喜庆的舞蹈。在这种节庆礼仪活动中,无论是从表演内容形式还是表演场所中都蕴含着中国传统文化意蕴中的时空观。首先,在表演内容上,如“走清将”这一表演环节,主要以雷首公与青、赤、白、黑、黄五种人物造型为主体进行一种独特的表演,同时五个表演人物分别位于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进行表演,从而进一步强调了表演过程中所蕴含的空间精神。再次,表演场地一般选择在庙前或具有集会意义的公共场所,设坛、燃烛、焚香、烧纸宝、供三牲等一系列的祭祀活动都由此展开,通过人们所营造的仪式文化空间来表达人们内心世界的情感需求,从而形成一种“物”“人”与“神”共通的场所精神,在一定意义上也起到了增强个体与集体意识认同的深化作用。
礼仪需要空间作为载体,而空间也能传达出人们对于地理、方位的感知。从郭璞《山海经,海外南经》(卷六)中我们可以看出先民对于广泛空间概念的把握和理解,“地之所载,六合之间,四海之内,照之以日月,经之以星辰,纪之以四时,要之以太岁,神灵所生,其物异形,或夭或寿,唯圣人能通其道。”在这里空间的秩序是指日月星辰、四时太岁,是万物生存之所在。李约瑟从西方人的角度注意到,中国建筑中的空间与文化呈体系性广泛存在,他还由此推断,“如果单独的家庭住宅、庙宇或官殿都曾被精心而细致地设计过,那么我们很自然地期望城镇规划也显示出相当高的组织程度”。“不论是在那些壮观的神庙和宫殿建筑中,还是在那些或如农宅一样分散或如城市一样聚集的民间建筑中,都存在着一种始终如一的秩序图式和有关方位、季节、风向和星象的象征意义。”[1]也就是说,空间方位可以直接表示季节、时令,更是间接性地对于中国古代的农耕生产和筑城营室产生重要的作用。《诗经.墉风.定之方中》曾清楚地记载,齐桓公攘戎狄,封立卫文公。文公迁居楚丘,并按照营城制度,在适宜的时节建城宫室。“定之方中,作于楚宫,揆之以日,作于楚室。”也就是在小雪季节,黄昏时以定星中为正,确定南北方向,同时观测日影,确定南北,两者校核后确定宫室的方位。之所以选择在冬季动工兴建土木,一是时令则为农闲之时,劳动力充足;二是“揆之以日”,意为吉相,只有这样才能“皆为得其制”。由此可见,合适的季节对城池、宫室的方位及施工至关重要。
再如明清北京城的建筑格局,除了南起永定门,北至钟鼓楼的宏大的南北轴线外,还有一条东西轴线,以构成明北京城的天心十字。周人认为“地中”为“天地之合,四时之交,风雨之会,阴阳之和”。也就是说“地中”的概念包含了丰富的文化内涵,在空间上则代表了一个文化、城建规划的几何中心,敬天授神权的象征。那么明北京城的“中”到底在哪里呢?一般大家认为北京城的中心就是太和殿。从政治角度而言确实如此,“但从紫禁城的范围来看,其中心则不在太和殿,而在其后的中和殿北边一点的地方, 在南北轴线上,它是紫禁城四个角楼的对角线的交点。”[2]殿内匾额为“允执厥中”四字,则为乾隆御笔所书,出自《尚书·大禹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3]由此匾额所暗含的“中”的涵义,也正是此原因。中和殿的设计其“下分”的地面采用正方形平面,“上分”采用四角攒尖屋顶形态,“中分”屋身四面开门,表明整体建筑面向四面八方。也由此可知,“中”在空间上,既有文化意义上城市环境的几何中心之意,又有社会政治上高贵的权利之象,同时在气象上还代表四季时节的气候环境。
“空间传达的不仅是人们对于地理环境的感知,同时,在人类的思想里,空间还具有文化属性,并将各个方位赋予其相应的意义来组织我们日常的生活。”[4]如古人宴请宾客时按照“分莫大于礼”的观念进行座次摆放。《礼记》载:“席,南乡北乡,以西方为上;东乡西乡,以南方为上”,从而形成空间传达一定的文化内涵和文化属性的作用。由此可知,对空间方位的认知自古人时就暗藏于人们的意识形态中,“以空间表礼,以礼传情”正是中国文化内涵之表征。中国的文化源于“六经”或“六艺”,即《诗》《书》《礼》《易》《乐》《春秋》。所谓“《六经》之道同归”,除《礼》之外,其他“五艺”也都属于礼的范畴。由此可知,“六艺”乃中国文化之本源,所以礼对于中国古代文化空间美学及空间体系的建构也具有重要的意义。
在中国古代传统哲学以及传统思想中,天时当然不是现代意义上的客观的物理时间,而是一种被空间化的时间观念。在一定的环境中,时间与空间形成一种主客体相统一的概念,蕴含着丰富的政治意义和社会内涵。《管子·宙合》(卷四)曰:“宙合,有橐天地。天地苴万物,故曰万物之橐。宙合之意,上通于天之上,下泉于地之下,外出于四海之外,合络天地,以为一裹。散之至于无间,不可名而山,是大之无外,小之无内,故曰有橐天地。” 其中这里“宙”指古往今来的时间,“合”则为空间,意思是时空体的存在包罗一切。《易》中曰:“观乎天文,以察时变”。由此也可知,时间是通过空间表现出来的。这似乎是因为时间无法直观, 无法直接思考和把握的, 从而必须将其空间化。在政教合一的古代中国,时空观同样表现在中国传统的礼仪思想中,如将观象授时与祭祀活动联系在一起,构成中国古礼的重要内容。《礼记·礼器第十》说:“礼也者,合于天时,设于地财,顺于鬼神,合于人心,理万物者也。”又说:“礼、时为大。”[5]《尚书·尧典》“寅宾出日”和“银饯纳日”记录的就是远古先民在春、秋分迎、送太阳的仪式。《礼记·月令》详细记载了立春、立夏、立秋、立冬四个重要时节,天子在东、南、西、北四郊,隆重迎春、夏、秋、冬的礼仪。[6]在这里将时间的观念扩大化,不仅仅是一种物理的时间,更有着深刻文化内涵和社会意义,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礼教”的一部分。其实这也是观象授时的一种实践活动,这种实践活动形成了中国古代的敬天文化。
综上所述,中国古代礼仪中的时空观念,包含了中国传统文化之核心思想,也代表了中国固有的一种社会文化属性,是中国乃至世界文化遗产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集中体现。既是物质的,又存有非物质的成分,承载并记录着从先人到当代人的生活方式,对人类文化传承和发扬都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是人类文化遗产中一份宝贵的财富。
正如清华大学教授张杰在《中国古代空间文化溯源》一书中所言:“正是立杆测影方法在观象授时和大地测量的长期应用及发展,才真正推动了‘地方’的文化和哲学。”也就是说“立杆测影的数理知识以及实践经验”是古人形成“地方”概念的重要因素。《易·说卦》中写“乾为天,为圜……坤为地,为母,为布……为大舆”。[7]宋玉《大言赋》则说:“圆天为盖,方地为舆。”[8]《史记·三王世家》(卷六十)索引中说:“谓地为舆者,天地有覆载之德,故谓天为盖,谓地为舆,故地图称为舆地图。”《周礼·考工记·舆人》记载:“轸之方也,以象地也。盖之圜也,以象天也。”以上文献均记录了早期古人关于“地方”的实践活动,也是古人认识空间的一种实践方法。与此同时,通过建筑的发展脉络,我们可以看出,无论是史前聚落穴居、巢居的建筑形态,还是历代城池、宫殿、寺庙、陵寝、墓冢等,其空间形态均经历了由圆至方的形态变化。
在中国古人的空间观念中,“方”是古代中国建构空间秩序的指导思想,被应用于古人的各种实践活动中。在《周礼·考工记》中记载:“匠人建国,水地以县,置以县,眡槷以景。为规……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这其中就利用观测日影的方法来确定时间和方向,最终形成中国古代“方形”的城市规划布局。除通过实地测量营建城池外,“方”的理论还应用于农耕活动中,《礼记·月令》中记载:“善相丘陵、阪险、原隰,土地所宜,五谷所殖,以教道民,必躬亲之。”[9]由此可知,古人在早期的农耕活动中根据地形地貌的不同、水土的习性等,来确定植被的种类,进而进行生产劳作。但无论是思想理论还是实践活动,据资料考据,“方”与“宜”两者是相辅相成,密不可分。“方”为指导思想,“宜”为实践思想。中国虽自古就有“天圆地方”之说,但缺乏考古资料证明,古人虽有“方”的地理意识,但在实践活动中突破现实地理条件限制,根据“方”的指导思想以及现实的空间的环境建设新的空间,所以目前发现的周代及更早时期的都城遗址皆为发现规整的方形城池,且均因地制宜。《王制》中记载:“四海之内九州,州方千里……建国必因其山川形势,无截然可方之理。”可见“方”的规划思想与现实地理地形的空间规划是有所区别的。
《礼记·正义》曰:“礼从宜。”[10]“宜”的思想要求人们对待事物以及处理问题不要刻板、僵化,应把握事物的内在规律,变则通,通则变。《礼记正义》曰:“天时有生也,地理有宜也。”[11]可以看出古人在“礼”的体系下将“宜”的概念推广到哲学范畴,并应用在聚落营建上,根据不同地方的环境,制定相应的策略。与此同时,“宜”在整个社会系统下包含了自然和社会法则,孔颖达《正义》说:“义者,宜也。尊卑各有其礼,上下乃得其宜,此礼所以行其物宜也。物皆得宜,然则是利生焉,此义所以生利益也。利益所以成民,此乃政教之大节也。”[12]可以看出“宜”在社会艺术形态以及中国传统礼教方面占有重要的地位。当然,“宜”也有其行事之原则,《考工记》中记载:“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强调了包括建筑在内的一切器物不仅要材料精美,工艺精湛,而且要与时、空环境相结合,只有这样才能达到完美的境地。也正如柳宗元在《梓人传》中的描述:“善度材,视栋宇之制,高深、方圆、短长之宜。”工匠或梓人在营建过程中,不仅要熟知材料的性能,建筑的规制,还要因材进行设计和应用,同时还要结合时空环境,进行总体的规划设计。这也是我国著名的园林设计师计成口中的“能主人”,对现代社会而言,正是空间设计的总体规划师和设计师。进而也进一步说明了“宜”的指导思想所包含的空间原则及空间原理。
茫茫宇宙,对中国古代文化艺术的追求是无限的。空间是社会构成的基本要素,无论是古代敬天文化对空间的影响,还是长期的立杆测影与大量的实地测量都共同构成了古代的时空观念。而早期的考古实例中也可以发现,城池的营建、建筑单体的形制、器物的形态等都记载了古代最原始的空间类型,并且呈现很强的连续性与体系性,这其中更是源于中国古代长期不断发展的“礼制”文化。古代空间的形态、尺度、营建模数、规制体系等在礼制的影响下形成了中国古代庞大而复杂的社会与物质空间网络。对于古代空间秩序的建构,需要深入追溯中国古代的博大的思想和文化内涵,更需要汲取古代思想之精华,为现代空间的营造创造良好的环境及思想基础。正如郑板桥题画中所描述的“笏茅斋,一方天井,修竹数年,石等数尺,其地无多,其费亦无多也。而风中雨中有声,日中月中有影,诗中酒中有情,闲中闷中有伴……辈欲游名山大川,又一时不得即位,何如一室小景,有情有味,历久弥新乎。”对未来空间设计我们既要满足功能、面积、形制等基本的需求,更需要寻求意蕴浓厚,有情有味的空间环境。
注释:
[1]李约瑟(Joseph Needham),柯林,罗南(C.A Ronan) ,《中华科学文明史》,上海交通大学科学史系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45页。
[2]张杰:《中国古代文化空间溯源》,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238页。
[3]李学勤:《十三经注疏:尚书正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93页。
[4]左丘明:《左传》,刘利等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12-114页。
[5]李学勤:《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717、719页。
[6]同[2],第3页。
[7]同[5],第330—331页。
[8]转引自李昉等撰:《太平御览·服用部》卷七百〇二。
[9]同[5],第464页。
[10]同[5],第11页。
[11]同[5],第717页。
[12]李学勤:《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691—69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