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育龙
文字初期,从甲骨至简牍形成的这段历史演进时期,笔画总是以非常简单的横、竖形态出现,几乎没有其他的笔画形态存在。偶尔有一些类似弧度的笔画形态,也是由极短而富有涩劲但又不圆转流畅的直线形态组合而成,起行收止,了无碍礙。此时人们更注意的往往是行气的构建与字势的构造。元气勃发之际,充满生机,展现了那个时代文字演变进程与繁荣。正因如此,笔画形态从简洁的甲骨文,一步一个脚印走了过来。所以,每个时代的文字都打上了那个时代的烙印,以致后来文字的结构形态开始逐步繁复起来。从商金文、西周金文、六国文字一路演进开来,人的内心活动在文字变革中表达的诉求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而直接反应在文字进程中的是各种各样笔画形态的增减,时而富有装饰,时而极尽变幻。至六国时更是复杂多变,各显其能。最突出的莫过于楚国文字,极具魔幻无穷的变化,迄今也无法完全解密其独到之精义。正因其造型独特和穷尽所能的夸张变化,历代以来一直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其他五国文字也各具千秋。秦楚以外各国文字进程则波澜不惊,如诗文之平铺直叙,变化微妙难寻,在各自的地域中沐浴着时代的光辉。而只有“秦国”文字的发展深有渊源,一直在其中聚集着各种能量,如树发之有根,水发之有源,一点一点的积累,文字之始就一路承袭着各个时代的优良基因,变革之中,不激不历,而不逾矩,能量越蓄越大,国力越来越强,最终一统江山,统一了文字。所以文字从初期的演进发展就不是一帆风顺的,也不是一朝一夕而完成的,是人民群众推动发展的结果。几千年以来,其中又多少次反复,才成就了我们今天辉煌灿烂的文明与文化。
文字发展至汉,其艺术形式凸显,书法专门家开始出现。汉隶与张芝草书已达到了很高的艺术水准。尤其是汉隶,迄今无法超越。而张芝草书在当时也已经被誉为“草圣”了,而其“一笔书”的书写方法更是技压群芳。虽有后来的二王、怀素、张旭等草书大家,但张芝乃是其祖师也。魏、晋、唐、宋、元、明、清之际,以一、二种书体名世者甚众,大家辈出,层出不穷,各领风骚。但集诗、书、画、印于一身且都有一定高度者则未曾出现。至元王冕用花乳石刻印以来,虽有赵松雪自篆自刻几印,但之后的几百年间又戛然而止,篆刻之道自此停滞不前,几无发展,如河之干枯,大江之断流,隐隐约几百年就这样过去了。历史会永远记住这个1743年,徽派创始人邓石如诞生了。邓石如不仅书、印集于一身,而且样样均佳,并能相互打通。书法和篆刻史也就从此改写了。这是继秦汉印高峰之后高水平的第一位书法篆刻大师,也是书法史上第一个篆书与篆刻完全统一了的大师。其艺术上最伟大之处在于其提出的“印从书出和以书入印”的著名观点。这个观点引领至今已近三百年,在此观点影响之下,书法篆刻从此得到了巨大的发展。后来又诞生了像赵之谦、吴昌硕这样诗、书、画、印全能的大家。特别是吴昌硕,一生依傍《石鼓文》起家,最终成就诗、书、画、印四绝而名扬海内外。近三百年间,鲜有几人能与之抗衡。能并驾齐驱者当属齐白石一人而已,史称“南吴北齐”。如若再言诗、书、画、印之更全面而能集大成者,则是黄宾虹先生了。而处于他们之间或之后者,亦只有一两样最突出者,黔山黄牧甫、南海康有为、三原于右任而已。
这其中真正从底层出身而终成大家者,只有齐白石与于右任。前者诗、书、画、印四绝,一生以其独特的艺术形式启迪后者。后者亦官亦艺,集官之大者、艺之大者于一身为。湖湘文化,源远流长,自王船山始就以“经世致用”为统领,“胆敢独造”为精神。近现代以来,文人墨客、商家政要,层出不穷。从文字发展早期的楚国文字伊始,其独特之形式业已初现,风格也往往离经叛道。初唐楷书四家之欧阳询,盛唐狂草大家怀素俱为代表。明清之际,道州何子贞继续扛其大旗,延绵不绝,尔后齐璜白石紧随之后,如异军突起,岂不壮哉。
齐白石1863年生于湖南湘潭,较邓石如晚近一百多年,乃近现代著名艺术大家,诗、书、画、印影响海内外至今已近一百余年矣。其作品价格近年市场之拍卖逐年上升,表现不俗,业绩骄人。这一个从底层出生,十几岁就以雕花手艺讨生活而步入艺术殿堂的书画篆刻大家,一生充满着传奇色彩。而一次又一次的人生转折与身份的切换以及艺术的变革似上天的有意安排,每次都是很恰巧的刚刚好。
弱不禁风的齐白石十五岁时为家庭生计而选择了以木工活谋生。短暂的粗木匠生涯之后转学细木匠,也就是学习雕花(即木板上的浅浮雕)。操刀不久的齐白石,不到一年的功夫就以精湛的平刀法雕花闻名乡里。短短的两年间,刀法多样翻新,即在原有的圆刀法上有所创造。也正是此间的求师拜艺和自学中学会了刻印。自刻印之始,引领其艺术生涯的契机终于到来了。其艺术生涯,一为谋生,二为谋生,三还是为谋生,其艺也是在一次又一次的不断谋生中而存活下来。“在生存中求艺术”,这是其艺术人生的生动写照。可以这样说,其艺术水平的提升、技巧的创新与创造,都是与生存生活紧密相连的,犹如血与肉之关系,不可分割。其晚年在《自叙》中曾反复说:“余今刻印,始于二十岁以前,最初自刻名字印……”;尔后在《自传》又说:“参用了雕花的手艺,顺着笔画,一刀一刀的削法,简直是跟了他们。”而据杨钧一九二八年刊行的《白心草堂笔记》,说,“白石三十二岁曾为之刊,书法专宗唐以上印”一方。这三段话的意思今天若从齐白石后来作品的审美反过来看的话,信息量是无比巨大的,而这正是至今研究齐白石艺术非常缺乏深入思考的一个重大问题。正确判断与研究其艺术形式美的“梗”便在这里。而想要把这个“梗”去掉,唯一的办法就是必须以其作品的元发初期为出发点,顺着从后面的作品往前面的作品的研究原则,对其诗、书、画、印造型形式美的源头进行非同寻常的深入研究,才能揭开其神秘的面纱,揭示总领其一生艺术形式美的真正来源和关键。
一
白石之艺,形式美之初得于刀功。数载雕工,起于凹凸,成镶嵌之美雕花之时,刀功之好坏,与方法有关,与快慢亦有关。其学艺之初,正值风华正茂之时,体力与心智十分活跃,加上出身底层,生计所迫,日夜潜心研究,成长迅速,技艺很快闻名乡里。其早年学刻印,亦以生活促成,更由雕花之促进,近学身边师友和湖湘时人,远追丁敬、黄易,尔后不久即能以刻印讨生活矣。其最早之印章,诚如其《自叙》所言:刀法用的是“削”法,而雕花之技,有时要先用刀、斧、凿来定大概之形,定形之后再用小刀过细。当然,如果是精雕,雕小形,如花蕊枝叶则下刀即就,亦是多用削刀法矣。这一刀刻线条之这边,另一刀刻线条之那边。有一刀一刻到底者,也有多刀多刻到底者,是为“一刀一式”的刻法。也就是说一种刀法刻成一种形状,主笔用主刀,副笔用副刀,刀具有大小,线条有粗细,不同之刀,其刻法亦不相同。齐白石所说的平刀与圆刀有别,即平刀用来刻主干线及花底,圆刀用来刻转折线条及花卉。这种类似浮雕刻法在湖湘大地的农村甚为普遍,至今仍有保存与流传。起木屋造房时既有粗木工亦有细木工,起架造梁为粗木工,而窗户、门扇雕花则为细木工,嫁女娶亲之家具雕花,那是细木工之中最精细者。方方面面,不一而足,一般稍有家底者会尽财力而用之。这种雕花技巧所形成的刀法与形式,我认为就是齐白石早期形式美初成的关键所在。今鉴其作品所用之技法,概括为镶嵌造型之形式美颇为合适,这样便能够见字而知其意。
白石老人在总结其一生的印章时,对早期刻印的叙述不多,所留下来的印章应该不少,但面世者,收录于各类印谱者少之又少。加之后来他对文、何、(丁、黄)之印基本持否定之态,唯对赵之谦之印反复研习,且一生多次钩摹,时间跨度在几十年间,这是老人一生治印中唯一认可的一家。而其认为赵之谦一生之印高深莫测者:一在白文印,二在赵印之有古碑之法。我认为所谓印章的古碑之法应该是类似汉碑刻这样的刻法,兴盛于汉代。汉代碑刻之多为历朝之最,刀法十分丰富。古碑用刀之法要么上正下亦正,要么上收而下放。若可以这样去理解,则刚好与齐白石雕花的镶嵌形式暗合。其实古碑刻法应源于汉铜印之刻法,齐白石那时是看到过秦汉铜印的,也有可能这是对齐白石一种大胆的推测罢了。这方法是其成就大师的神来之笔。
二
齐白石艺术的一生,其印大致经历了六个研习阶段,四次形式美的转折与循环。每次都是由印而引起,而且每次都循环到了篆书与画,也循环到了书法,最终审美体现于诗文和题跋,而且每次都不尽相同,时变时新。其书、画、印之间的循环过程复杂而多变,是绝不可能完全把其中的任何一个循环去分拆开来,时时刻刻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大概就是齐白石的书、画、印之间的打通方式了。齐白石治印第一阶段是自学,无师自通,其刀法源于雕花以及自己的琢磨,以及对其他艺术门类的联想。联想是成就伟大艺术思想的源头。这一阶段的印形式美体现了简单与粗糙,体现了刀功与力美。线条形态与刻法借鉴了雕花之美,笔画是平稳的,刀法是稳健的,字形虽然老实方正,但气息高古。这种刻法延续时间不长,印的第二次形式美就随之到来了。这次形式的转变来源于其所拜之老师,老师是略懂诗、书、画、印的本地名家。这次拜师是齐白石书、画、印艺术形式美升华得最迅速、最全面的一次。突如其来的一切对齐白石来说是那么的新鲜而又略带羞涩的懵懂,时有手忙脚乱之感。要学的东西太多,机会又如此难得,只好硬着头皮往前冲。诗、书、画、印齐头并进,全面开花。始学丁黄之印,印开始真正的第一次入古了。不久则自认为已成矣,鬻印于乡里,时有声名。这其间,齐白石似乎找到了某种感觉,除在印中透露出雕花审美之外,刀法也转换切入到印章中了。刀功之中开始呈现齐刀之美,只可惜这一阶段持续的时间不太长,按常理来判断,是因其篆书时时无所长进之故。因为其此时学书,几乎还未涉及篆书一门,这是其早期印章最大的缺陷。
目前学术界一般认为齐白石篆刻取法丁敬之印,即“丁文蔚”一印,我认为是比较偏颇的。这是因为在齐白石印章的所有变革中,没有非常明显的印章痕迹指向此印。个人以为,丁敬此印带给齐白石的只是齐白石对视觉形式美的某种思考,说白了就是在印章中如何对形式美进行有效借鉴的想法。而真正对齐白石印章形式美产生巨大影响与变革的是第一次见到赵之谦的印谱。正如其晚年所言,赵之谦印章只有五、六印为最佳者,其余不足观。当然这几方印至今未能确定具体是哪几方,我们只能通过齐白石一生印章的风格来把握其取法赵印进行一种反过来的分析与判断。即:齐印与赵印的哪些印相仿佛,在于似与不似之间也。那么,齐白石在赵之谦的这几方印中到底学到了些什么呢?一直以来,几乎所有的研究者无人能非常具体和详细地分析出来,这无疑是研究齐白石艺术最大的缺憾。正因无确定所指,而若以赵印做顺向研究的话,往往无从下手。唯一的方法只有用反向研究法了。什么是反向研究呢?即用齐白石学赵印那个时候的印章风格的印来反推出其学习的是赵之谦的哪个时期的印。从其成熟的创作作品中是很难以看出来的,这是因为齐白石对赵的研习与我们今天对赵的学习方法是极不相同的。今天如果想学赵之谦,马上就可以买到印谱来学,还可以在展览和拍卖中看到赵之谦不少的印章原作。但齐白石那个时代是完全做不到的,一个如此年轻的木匠哪怕再有名,名声也传不到方圆几百里去的。唯一可能的途径只有把木工活做进大户人家。但大户人家对活又是有所要求的,这在当时的条件下是很难以行得通的。但齐白石想出了另外一个招数,即想尽办法无数次去转拜各种各样的师傅,通过一个又一个的师傅再拜另外一个又一个的师傅。这招终于成功了,这就是齐白石比一般人的高明之处。今天如果把齐白石生活与艺术的一生画几个圈,那就是诗文圈、书法圈、绘画圈、印圈。这几个圈就像几个环,一环套一环的,每一个环相交的地方就是其书、画、印一起融合发展成长的地方,而统领其所有艺术形式的就是印了。其学印也不像我们今天这样直接从印学起,因当时所处的学习条件是远远不能这样要求的,与今天也是无法相比的。其晚年在《自叙》的综述中有云:“余之印,始于二十岁之前,最初自刻名字印”。齐白石那个时候刻印首先是从“刀法”开始的,而且在印中使用了雕花的平刀法和圆刀法。此时的他虽然刚刚才学习了木匠,但聪颖好学,刀法进步很快,而且在其师的刀法上又进行了改造,已成绝技,可见刀功了得。今天可以肯定的是齐白石二十岁之前是刻过印的,而且还是创作,但不以此谋生,因为毕竟是初学。此时的他已经开始由雕花木匠向乡里画师转变,可以用画画的手工活补贴家用了。当时的他虽然相当于现在大学生的年纪,但已具备了一定的创作思想。我们今天可以判断出来的是:当时的齐白石是把绘画与篆刻当作手艺活来作的,而这一切的改变,源于他在一顾主家里借到的一套残缺的《芥子园画谱》。这就是唯一可以用来判定其画与印来源的证据。从这点上来说,又给我们今天主张所谓学习艺术不要“先入为主”的人狠狠打了脸。凡事都有特例,像齐白石这样智慧过人的人怎么学,学谁都无所谓的,照样可以取得巨大的成功,因为他是一步一个脚印学来的,而不是我们今天想学什么就直奔什么而去。
三
“画像开山”,这是其艺术不同寻常路的开始,从此齐白石正式有师承了。这师其实就是湖南乡里的那种纸扎匠(俗称“纸马”),诗画一起开启了新的人生境界。齐白石学习路径往往是与众不同的,从“师从”开始到“阶层”,进而到“友层”和“贵层”,再逐步发展到“诗文界”“书法界”“绘画界”“印章界”,而促使其成就大名的是“印界”。一生艺术始于“印界”,终于“印界”,带动其他艺术门类,成就了“诗文”,进而又到“书法”,再而到“绘画”……
“木匠乡贤”,这是齐白石萌发艺术生涯的起始阶段。但最早在乡里确是以“画名”开始的,可惜这个“画名”影响极小,继续过着朝为木工,夜为画工兼读诗书的散漫生活。后来师从胡沁园,算是最早接触的所谓“名师”了。胡沁园在齐白石艺术道路中是极其重要的人生导师,所谓齐白石“二七年华始读书”的诗句就是从这时候算起的。虽继续为生计而发愁,但又不愿靠刀砍斧劈的木工为生,即将三十而立的齐白石就显得异常好学了。毕竟艺术这活比木匠活在体力上轻松许多。其一生所做花鸟虫鱼,兼工带写,喜高古之思想,又会印章与诗文,包括后来所题如“借山馆”之类的名字,都源于胡沁园师。附庸风雅也自此时始,平生所观藏画也是从此时开始的。自此之后,其一生都是按着这次全面学习的方法而终其一生。师从陈少蕃则是齐白石“以艺为生”的第一个人生导师,这是其思想又一次重大变革时期。没有这个高人老师的指点,是不可能成就大名的。但齐白石后来又有自己的更高明之处,深知从艺之大道,要想成为常青树则要时变时新,要有这山望见那山高的想法才行的。这是艺术的必然,也是其一生从艺的原则。
齐白石每从一师,每学习一次,形式美变化一次。而其每变一次都不尽相同,次次都在飞跃。一个最根本的原因,是在于喜欢开动脑筋,喜欢“深悟”老师教过的,自己学过的,朋友之间聊过的东西,时时刻刻想着新的花样,深知只有创造新的花样才有人喜欢。因为人的审美总是在不断变化的,更何况新的东西呢?艺术只有具有创造性,才会有人喜欢,有人喜欢才会买他的作品,这一是其艺术追求的需要。二是其为生活谋生的需要。这两种需要在其一生的艺术生涯中一直是合流的,至老都没有分流过,为生活而艺术是其最大的信条。在这样的学习状态中,短短几年间,他在家乡已经是知名画家了。“名声”越来越大,所识之人的层次也在不断地发生变化,平素所见藏画也越来越多。但不巧的是这时候求人刻印受挫,遭到嘲讽,齐白石就开始励志图强以篆刻起家了。
齐白石艺术的形式美与今天所谓的形式美是有本质区别的。今天的书、画、印形式美大多极其单一,而且总以秦汉、魏晋为标榜,古代书家也往往以一或两体成名者众多,如王羲之的《兰亭序》。但王羲之又能写一手精致的小楷,而到隋唐、宋元、明清又有了一些变化,如颜真卿在楷书与行书上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当然也有因一种书体而成就大名者,如狂草大家怀素、张旭。宋、元、明、清中既有一体和多体功成名就者,也有诗、书、画、印四者而成名者。一种书体形式美与多种书体形式美是不太相同的,而以诗、书、画、印浑然一体的形式美更是少之又少,这就是齐白石、吴昌硕之所以不同于其他大家的原因。时代更迭,书、画、印越分越细,有专习五体之中一体者,有专习印章者,又有专习秦汉印或流派印者,甚至还有分得更细的,已经完全背离了书、画、印艺术打通的共识,反而美其名曰:专攻一体。实则也只学到了一体之皮毛后混迹艺坛,影响之大,不可名状,致使今天已绝少书、画、印融合在一起的艺术形式美可言矣。
齐白石在未接触丁、黄之前,所学之印是杂乱无章的。师承本地名人,眼界总归还是极为有限的。后来随其“交友”的不断扩大,师从篆刻家“二黎”(黎松庵、黎薇孙)是其真正学印的开始。但其学习同样还是独特于他人的,总喜欢在所学的基础上变来变去、求新求异。这时也开始接触钟鼎篆书了,但钟鼎篆书不是一时半会就可以学到的东西,应用于印章之中更不是一时之功就可以的,而是一生的事情。其实在师从丁、黄之时,齐白石印章的第一次造型形式美已经正式起步了。齐白石虽然学艺之初就很有想法,但此时的他在很大程度上还是一筹莫展的。从民间木工到专业画师的转变,不但在思想上要经过激烈的斗争,而且在实际操作中也不可能一下弄个彻底。所以,此时的印章从字形到字势还是很稀松平常的,正如其《自叙》所言,“还是摸不到门径。”这段时期的印章从印文文字到印中留白还是没有多少关联的,也就是印文文字为印文文字,印中留白为印中留白,无所谓浑然一体,更无所谓形式美的造型。其自己内心还是明白没有真正学到什么东西,只不过是学了一些皮毛而已。但启发是巨大的,虽然印文文字的横平竖直几乎没有变化,但刀法还是颇有心得体会的,继续延用雕花的刀法。这种刀法是齐白石一生都没有丢弃过的,最终也是这种刀法成就了书、画、印艺术的形式美。而其第二次学丁、黄之印时,艺事大进,这在《白石诗草》中有诗句表明了此种心迹:“谁云春梦了无痕,印见丁黄始入门。”但此时的白石为何还未提“丁文蔚”一印呢?值得思考。而丁敬之印中又为何独独只有这一方是这种风格,而其他印的风格却与这方印的风格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区别呢?刀法和篆法为何也有区别呢?这是值得我们深思的问题。所以,不妨想象一下,齐白石到底是见了这方印呢?还是根本没见过这方印呢?见与未见对其艺术生涯的走向又会产生如何的影响呢?今天的我们能联想到一些什么吗?又会产生怎样的影响呢?
四
其实,这个时期齐白石的书、画、印形式美基本上都是单向的,印是印的形式美,画是画的形式美,书是书的形式美,几乎没有形式美的碰撞与融合。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雕花刀法开始与印有一丝丝的融合。在其篆书字法未形成之前,这种融合是浅层而表象的,但融入了少许的力量美。因篆法没有形成整体感,致使这种力量美也未能到位。“整体”指的是篆法形式美中篆字的整体造型,这也是丁、黄之印所不具备的。丁、黄之印及其浙派其他几家在今天来看,已经是一种很表面的东西了,被后来者如齐白石、吴昌硕、黄牧甫等超越了许多。而今很多从艺之人往往有许多眼低又手低者,至今死抱浙派不放。直到今天类似如浙派印章风格的所谓高人也为数不少,岂不自打自脸呢。而齐白石摹丁、黄之印,更多的应该先是仰慕,后才视为入门的门径而已。在齐白石一百多年前的浙派家数,其水准也许还说得过去,齐白石入手丁、黄是将自家雕花绝活刀法融入进去了的,这样就把文绉绉的丁、黄之印弄成了自家的一些模样,这就算是印的入门了。因为那时学印不学浙派好像都不行的,当时的学印者对浙派心摹手追,并视其为篆刻之正轨。若齐白石没学丁、黄,其篆刻也许是另外一番景象了吧。
篆书笔画断断续续,字形老实方正,用刀如切的浙派此时也已慢慢地步入了衰微之际,字形笔画与留白既无相互映衬又无形式美可言。字势大多处于呆滞无神的形态,笔画与留白之间的关系往往是:“笔画是笔画,留白是留白。”但齐白石没有把它一棒子打死,而是学了再学,直至发现了丁敬的“丁文蔚”一印,总算是没有白忙活一阵子。其时,齐白石自己的印章家数正处于探索之中,但绘画已基本上全面开花了,先人物,后山水,然后再花草虫鱼,小有成就了。除卖画于乡里之外,业已转向“乡贤”而进军“乡党”了。但形式美还只是初具雏形,未成气候。画与印之间的形式美造型均还各自为阵,印还是印的形式美,画还是画的形式美,未有打通之大迹象。
五
其艺术人生的崭新开始与变革是从拜师王闿运开始的,时年三十七岁,是其人生真正的大转折和极其重要的阶段。在此之前其民间的二十一年(指从学木工始至拜师王闿运止),只不过是他人生旅途中和艺术生涯的一个起步罢了。人生如戏,往往自己不知道自己的下一出戏是什么,如何去演好这场戏?人人都不得而知。但齐白石随着拜师层次一步一步地扩大,所交游之人的身份也渐渐随之变化了,人生岂不大都如此呢?齐白石虽然命运多舛,但就其学习艺术的过程来讲,因生活所迫而一而再再而三地辗转拜师,终使其获益颇多,这岂不是人生一大快事。而自从师王闿运,首先是改变了诗风。诗乃心之声,思之精也。人之思想往往是变化无常的,齐白石终于可寄情于思了。可人到中年,唯一拿得出手的还是印,这又是多么的自然而然、顺理成章的好事。终于齐白石亲手自拓的第一套《寄园印存》诞生了,其内心是满心欢喜的。以印言志,以印名世。从其收藏第一枚内容为“金石癖”的印章就有力地证明了一切。卖画也开始真正第一次大开张了,南岳全图得银几百两,总归是欢欣鼓舞的了。既拜了名师,作品又卖了大价钱,人生能有多少这样的快意之事呢?自信满满的他亲自筑“借山吟馆”以志其心,俨然是一个文化人了。师是拜了,画也卖了,但艺术之形式美总是没怎么开张。不可否认,形式美迹象却已显露无遗了。
以师从出发,广交乡贤,乡党,会天下朋友,艺术至此也由雕花而引至绘画,再引至印,复而从印又引至于绘画。几次三番,这两次形式美的转折总算是成功了,但诗和书法的形式美则一直处于停滞状态,未有长足的进展。作诗成了齐白石最苦恼的事,毕竟是基础有限,一下子要赶超前贤,实有难处。其“吟馆”之建立,也是有发愤图强之意的。诗、书、画、印发展变革爆发是从四十几岁开始的。此时的他开始各地应乡贤之邀南来北往,“六出六归”。他乡从教又卖画,刻印又卖印,广交书界、画界、学界、诗界之大儒,接触军界、警界、官界、商界之精英,眼界大开,学问大进,所见之多,一生罕见。游学之际,写生吟诗成了日课,必不可少,收入也日渐增多。有钱了,长见识了,就开始追求学问了。所到之处,饱览河山风光,观赏和鉴赏或临摹前人真迹,爱不释手,尤喜八大、金农、罗聘等大家之画。今吾赋诗一首,以记齐白石当年之盛景:“扬州画派开新境,齐璜白石尽心追,一朝成名均倚仗,毕生追到耄耋龄。”齐白石逐渐掌握了全套上述诸家之秘籍,有其日记为证:“为午治画山水中幅,非他人故意造奇之作,别有天然之趣,造化之胜,泄之尽矣……”正可谓:“印章重起显风流,写字何妨学龙颜。画技再精还自我,不知何处是归期”。
在这期间,齐白石又有幸接触到了汉铜印,其印章风格一下子从丁、黄急转至汉铜印风格。书法也不甘落后,从何绍基转而学习魏碑。正是这两次转变,深深地影响了此后五十来年的艺术生涯与创作风格,终于成就了自家的独特面目。而且在这几次形式美的转变中也挣了不少钱。印之形式美更是大进,刻印成为每天必做的功课,影响越来越大。其师王闿运在《白石草衣金石刻画序》中评价甚高:“……尤精刀笔……而叹一艺成名之非偶然……”此乃必然之事矣。齐白石随着年龄的增长,学问的精深,也越来越有自知之明,越来越谦虚谨慎起来了。此时的齐白石把“借山吟馆”去掉“吟”字就是很好的说明,也是对其诗之真实表达。其实,他在第一次出远门回归之时就已经有这种认识了的,说自己画画写字刻印都变了模样,而且自己认为这次出远门是改变其艺术风格的一个大枢纽。这时齐白石才四十二岁,正值壮年的他发出如此之感叹,其意义之深远不外乎有两层意思:一是从十五岁学木匠讨生活到今天能够以艺术来谋生的感叹,二是从此开始对其艺术人生之路充满了自信与幻境。可见一个底层的人通过自己的努力与艰辛打拼也同样是有成功机会的。
而《二金蝶堂印谱》的出现,齐白石艺术形式美大转折的冬天终于挨过去了,形式美的春天已经完全来临了。自此之后,艺术形式美的新境界全部打开了,开始渐渐进入到“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的佳境。二金蝶堂主人赵撝叔也许完全没有意料到,后来学其印者竟能成就如此之大名,而且声名之大已远远盖过其本人许多。而此时的齐白石也已专事卖画刻印了,前面几十年的坎坷艺术之路已经过去,而今成了真正的书画名家。在历经了二金蝶堂印的数次学习以后,润格业已开始订立。其此时印章风格在与丁、黄极似中又极具变化,已有很大的独立发挥了。正可谓“形式已开思路开,思路即开形式美开”。而以“天涯亭过客”一印为齐白石印章临界点与作为新的形式美特点已正式完全生成了。此印也是齐白石后来书、画、印形式美的发射总基塔,由它而生发生成的艺术形式美逐渐开始闪耀着无限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