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一个人的文艺复兴

2019-01-08 10:08文/笋
北方人 2019年15期
关键词:台北人白家白先勇

文/笋 思

当人生走入暮年,白先勇为《红楼梦》跑过的活动,一场一场又一场。

2019年春夏之交的北京,在废弃工厂改造的6000平米场地里,82岁的白先勇西装革履,给台下乌泱泱上千人讲《红楼梦》的版本问题。兴到浓处,他摆摆手示意不许工作人员打断,于是原本不足一个小时的演讲硬生生被拉长一倍。

在做了300多场《牡丹亭》的演出后,白先勇深感自己“昆曲义工队长”的生涯可以圆满收官,于是他掉头转向,把推广传统文化的重心移到程乙本《红楼梦》上来。

一生与《红楼梦》的羁绊,也因此被他不断拉长。

上世纪60—90年代,美国加州大学圣塔芭芭拉分校,中国文学教授白先勇开授《红楼梦》课程,用英文给外国学生讲书里的故事,用中文给华人学生讲考据。

这一讲就是整整29年,久到明媚的加州阳光足以把俊朗的青年学者沐浴成初老的教授。1994年,57岁提前退休那天,白先勇终于把办公室钥匙返还给学校,那一刻他兴奋得不得了,“像鸟一样飞出去了,永远不回来了。”

相当决绝,那时他把《红楼梦》的讲义通通丢掉,并信誓旦旦地说:“我再也不要教书了。”

没料想20年后终究还是食了言。因为他的好朋友、台湾大学中文系教授张淑香告诉他:“你应该来教《红楼梦》的课,现在的学生没耐心坐下来好好看那么厚的书了。”

白先勇听了一惊,这还了得?《红楼梦》都不读,“那他们长大了怎么办?”

于是他不顾年事已高,也不顾先前的讲义早已灰飞烟灭,重新在母校台湾大学开设《红楼梦》导读课程,领着学生一回一回地读下来。

上课是在400多人的大教室里,连台阶上都坐满了人,白先勇看着这些比他小了半个多世纪的学弟学妹们,心里暗想,这里面只要有一半甚至三分之一能跟着自己从头看一遍《红楼梦》,就很不错了。

全书共120回,白先勇就足足讲了3个学期,共计100个小时。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人物次第出现,书本的方寸之间,他带着学生感悟这其中的兴衰荣辱、悲欢离合。

恍惚间天旋地转,时光仿佛回到70年前——抗战时期愁云惨淡的“陪都”重庆,民国大将军白崇禧府上花园山坡的一栋小房子里,罹患肺病而被隔离的男孩第一次翻开《红楼梦》的那个下午。

都是因为孤独。患病前,他是白家聪明伶俐的第五个儿子。然则风云突变,7岁的白先勇被查出患有肺结核,“医生在灯下举着我的X光片指给父亲看,父亲脸色一沉,因为我的右边肺尖上照出一个大洞来。”

在那个无法医治的年代里,白家只好把他隔离在半山腰上,避免更多人被传染。“大家谈痨色变,提到肺病两个字便乱使眼色,好像是件极不吉祥的事。家里的亲戚佣人一走过我房间的窗子便倏地矮了半截弯下身去,不让我看见,一溜烟逃掉。”

无忧无虑的童年在离群中结束了,孤独与敏感,成为了白先勇化解不开的人生底色。一日父母在家中设宴,他透过半山小屋的窗户向下张望,只见宾客云集,笑声四溢,父母与兄弟姐妹穿梭其间,个个喜气洋洋。

窥见大千人世间这般热气腾腾,白先勇顿感被世界遗弃,一时间悲伤涌上心头,终于忍不住放声恸哭。

这般少年初识愁滋味的光景里,白先勇推开大观园繁花世界的大门,就再也没有关上过。就像他说的,“这辈子从来没有离开过贾宝玉”。

红楼一梦,宝玉为重中之重,而如果将命运参差对照,白先勇身上总也逃不脱贾宝玉的影子。

白家祖上是广西桂林的书香门第,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时年18岁的父亲白崇禧投笔从戎,偷逃出家加入广西北伐学生敢死队,自此投身中国近代史的滚滚洪流。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那一年白先勇出生,是家中第八个孩子。

出生之时,父亲已是民国政府举足轻重的人物。桂林白家府上比起贾府毫不逊色,家中有上百口人进进出出。在白先勇儿时的记忆中,父亲总在前线打仗,偶尔回来总是“骑着马,穿着披风,很威风”。

虽是将领之家,却行传统士大夫家族的教育规范,车子不能随便坐,佣人不准打骂,“生怕我们变成纨绔子弟”。

好好读书更是每个后辈的本分,即使身在抗战前线,白崇禧还会时不时与家里通电话,一开头往往询问孩子们的学习情况。既非长子也非幼子,两边都不受宠,敏感而聪颖的白先勇学会了用拼命念书来讨得家中的地位。

动荡年代时局更迭,大后方安稳的童年不久便草草结束。1944年,日军进攻广西,7岁的白先勇跟随母亲率领的80余口家族成员匆忙逃难。离开时,家乡桂林烧成一片火海。

逃亡列车一路走走停停,后有日军穷追不舍,气氛紧张。一次火车暂时停靠,白先勇的姨婆带孙子下车吃东西,突然有人大喊“日本人追来了”,火车慌忙中开动,一老一幼来不及上车,自此白先勇再也没见过他们。

战乱贯穿白先勇的少年时代,从家乡离开后,他先后在重庆、上海、南京、香港短暂居留。1952年,白先勇随家人移居台湾。

家道中落,人丁离散,白府之衰正如贾府。

这种感同身受,可以在白先勇对《红楼梦》后四十回的评价中窥见一二。历代学者多认为后四十回非曹雪芹所写,张爱玲更直称其“狗尾续貂”“天昏地暗”,但白先勇却说后四十回“大放光明”,一定是曹雪芹写的。因为后四十回贾府衰落,没有经历过家世衰落的人,不可能写出这样的悲悯和哀悼。

换言之,他经历过,所以他懂得。

1962年,白家退居台湾10年后,母亲马佩璋病故,一生苦苦支撑大家族,享年仅59岁。母亲离去41天后,白先勇赴美留学,年迈的父亲在寒风中破例送到飞机梯下,将军一生戎马,此时竟老泪纵横。

仅4年后,白崇禧撒手人间,正在异国他乡深造的白先勇未能见上最后一面。谈及此事,他遗憾至今。

父子最后一别时,白先勇年近而立,当是时方觉“生离死别,一时尝尽,人生忧患,自此开始”。

一部《红楼》,半世人生,翻来覆去,好似一部对照记。

早在二十几岁时,他便搭出了自己的“大观园”,那是身为作家的白先勇。

切换到文学的语境中,他被誉为“当代短篇小说家中少见的奇才”,但或许是做传统文化的“愚公”太过出色,这一部分近年来鲜为人所提及。

他的大观园在台北。1968年小说集《台北人》问世,名列“五四”以来中文小说一百强第七名。

写完上一辈的人生虚无,随后又有《孽子》和《纽约客》,与《台北人》主题遥相呼应,写“后民国时代”里,自己这一辈的迷茫与彷徨。《台北人》卷首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纽约客》卷首就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对照明显。

《台北人》是体察,《纽约客》是经历。白先勇犹记得刚到美国时,“不能写作,因为环境遽变,方寸大乱,无从下笔”。那年圣诞节天降大雪,他一人住在密歇根湖边,从湖堤处放眼望去,天地悠悠,上下苍茫,作家心中突然泛起某种异动,“顷刻间,混沌的心景,竟澄明清澈起来”。

回到学校,他提笔写成《芝加哥之死》,讲述一位叫“吴汉魂”的留学生之死,文化寻根之旅自此开始。

如此看来,后来推广《牡丹亭》与《红楼梦》,也不过是25岁时的延续。

关于白先勇的文学造诣,世人常引用夏志清的评语“在艺术成就上可和白先勇后期小说相比或超越他的成就的,从鲁迅到张爱玲也不过五六人”,却常常忽略其后半句“白先勇才32岁,还没写过长篇,凭他的才华和努力,将来应该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位巨人”。

只可惜出乎夏志清意料,在后来的年岁里,“巨人”的文学创作几乎陷入停滞,以至于除《孽子》之外,竟再无长篇小说问世。

白先勇把可能成为“文学伟人”的时间和精力,都交付给了昆曲复兴。

1945年抗战胜利,8岁的白先勇跟随家人在上海听昆曲,第一次听的就是梅兰芳的复出演出《游园惊梦》。婉丽妩媚,一唱三叹,笙箫管笛悠然扬起,听得少年神魂颠倒,与《牡丹亭》的缘分就此结下。

60年后,不甘于心中所爱衰落,他“振臂一呼”,出钱出力改编出一部青春版《牡丹亭》,后来连演了十几年、300多场,把原本门可罗雀的昆曲市场提升到“90%场演出都能满座”、年轻人都抢着看的位置。

只是,一个原本可以创造新文化的人,甘愿转变成文化的传承者,这样的选择会后悔吗?

“也许有些遗憾,还没有写出更多东西来,但我不后悔。昆曲也很要紧,这是老天要我做的事。”白先勇回答道。

猜你喜欢
台北人白家白先勇
白先勇与《红楼梦》
旅美作家白先勇的家国情怀
白先勇:我有一颗天真的老灵魂
乌衣巷,堂前燕
浅析申丹教授提出的假象等值
白先勇笔下女性形象分析
白家牌坊
台北玩乐 散步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