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舌在蔓延,衣服烧着了,毛发烧着了,身体烧着了……邱少云没有动,没有进行任何的滚翻、扑打的自救动作。他就一直趴在那里,让火烧遍全身。从始至终,没有发出哪怕一声呻吟。
在临床医学上,疼痛分为十级,烧伤痛可以达到第九级。当一个人全身被烈火覆盖,要有多么强大的意志和坚强的精神,才能支撑他至死不吭一声、纹丝不动?1952年10月12日,在朝鲜五圣山391高地的阵前潜伏行动中,敌人的弹药点燃了一名志愿军战士身上的伪装草,为掩护潜伏战友、保证战斗胜利,这名战士硬是凭着坚强的革命意志,烈火焚身而纹丝不动,直至壮烈牺牲。从那一天起,邱少云这个名字和他的战斗精神一起,永远镌刻在人民军队的军史上,影响并鼓舞着一代又一代中国军人。
责任编辑/陈毓婧
英雄最后的家书
1926年,邱少云出生于重庆市铜梁县关溅乡玉屏村邱家沟一个贫苦农民家庭,父亲是一个不畏强暴的农民,1938年因反抗地主压迫而死,母亲也于次年去世,家中只剩下邱少云兄弟四人。老大邱东云早年过继给伯父,老三邱少全年在外乡给地主做长工,很少回家。邱少云与四弟邱少华相依为命,兄弟感情极深。
1953年初的一天,23岁的邱少华正在田里插秧。一个乡亲急火火地跑来?你家邱少云牺牲在朝鲜了。”那一天是关溅乡的大集,邱少云和许多志愿军同乡的名字一起写在黑板上——抗美援朝战争中不定期公布的牺牲名单。不久之后,在铜梁县藕塘湾的一片空场上,隆重召开了邱少云追悼大会。邱少华这才知道,自己的二哥成了中国人民志愿军最著名的英雄之一。
据邱少华回忆,邱少云身高大概一米七,很壮实,四方脸,黑乎乎的脸庞,眼睛很大,相貌和他很像。由于家贫难得温饱,儿时的邱少华骨瘦如柴,大部分农活都落在了邱少云肩上,但邱少云从不喊苦喊累。“二哥对我很照顾,重活累活都是他做。他宁愿自己饿肚子也要多给我一些吃的。”邱少华说“为了糊口,二哥干过很多活,泥瓦匠、木匠、餐馆跑堂……住的地方经常变换,我们兄弟东一个、西一个,没得法子。”
1948年6月,邱少云被国民党军抓了壮丁。当时,正值解放战争如火如荼。國民党政权大厦将倾,只能用抓壮丁的方法补充兵员,国民党政府强行要求五丁抽二,三丁抽一”。没有人愿意给国民党军当炮灰,邱少云对征兵令置之不理,但是他没能躲开被抓壮丁的命运。一天夜里,5个国民党兵闯进家里,把邱少云捆绑起来带走了。
得知邱少云被国民党抓走后,邱少华慌了神“有一天,他托人捎话回来说想吃一口家里的菜,我赶紧给他做了两个送过去,没想到,他这一去再也没有回来。”一大群被抓的壮丁密密麻麻地挤在那里,邱少华好不容易才从中找到了邱少云,看着他吃完了带来的菜。那是邱少华最后一次见到他。邱少华记得,那一天雨下得很大,后来为邱少云召开追悼大会的藕塘湾空场,也是兄弟二人当年分别的地方。
此后一年,国民党军兵败如山倒。到战争结束,新中国成立,邱少云一直音信全无,生死不明。邱少华挂念邱少云,却无从寻找一个国民党军壮丁的下落。1951年,家里忽然收到了邱少云的来信。信中说“前些日子,我报名参加了中国人民志愿军,明天就要到朝鲜去打美国佬了。”
这封信让家人第一次知道邱少云还活着,而且从一个被国民党军绑走的壮丁,变成了光荣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战士。这时候抗美援朝战争已经进入第二年,举国动员,热情高涨。邱少云在信中说“我在朝鲜多打美国佬,你们在家里要把分的地种好,多打些公粮,支援抗美援朝战争……我决心杀敌立功,戴着光荣花回来看你们。抗美援朝,保家卫国!”信末署名邱少云一九五一年三月十五日在河北内丘”。从这封信里,能够看到邱少云作为一名志愿军战士的朴素而真挚的情感。
这封信是邱少云一生中写过的唯一也是最后的家书,邱少华极为珍视,他把信珍藏了40多年,甚至不对外人提起。直到20世纪90年代,他才把这封信捐给了铜梁县邱少云烈士纪念馆。从朱斌身上,邱少云切身感受到了人民军队的亲切温暖
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对邱少云在国民党军队那16个月的经历一无所知。只有通过战友们留存下来的回忆资料,能看到一些零星的片段。
邱少云被抓壮丁后,编入国民党军第21军112师18团,先后干过马夫、伙夫。后来又被拉入川军。因为他曾在饭馆干过跑堂,到川军后,做的是伙夫。
邱少华记忆中的邱少云,平时说话不多,脾气倔。在战友们的回忆中,也能看到类似的描述:沉默寡言、执拗。这样的性格,在旧军队中自然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川军不是国民党嫡系,长期自成体系,旧军队色彩浓重,军纪散漫,治军粗暴。一名叫李玉的解放军战士回忆“邱少云被解放过来后,很少说话,后来呆惯了,也常告诉我些在川军的事。有次他把饭做糊了,被连长捆起来打了一顿,还罚站了一夜。”李玉记得,邱少云还曾说在川军中被连长用皮鞭抽打过多次,他对旧军队的官兵关系非常恐惧。
1949年,中国大地上沧桑巨变,红旗漫卷,新中国在10月1日宣告成立,大陆版图上,只有广东地区和西南地区仍在国民党手中。11月,人民解放军挥戈大西南,风卷残云。11月底,国民党政府经营了10余年的西南地区最大的工商业重镇——重庆宣告解放。解放西南只差最后一个大城市成都。指挥西南决战的刘伯承、邓小平向国民党军政人员发出四项忠告”,敦促他们停止抵抗,弃暗投明。
这时的国民党政权其实已经分崩离析,在西南战场上,除了胡宗南、宋希濂这样的蒋介石嫡系死忠”仍在抵抗,非嫡系的川军将领都开始寻找出路了。川军将领刘文辉、邓锡侯等在雅安发表起义通电,其下部属随之纷纷起义投诚。邱少云所在的18团在几个月前被调派到了成都前线的龙泉驿,一仗没打,整团投诚。在国民党军队中呆了16个月的邱少云,一枪未发。
解放军对待国民党起义部队的方式,在很多影视作品中都有展现“愿意留下的,欢迎;愿意回家的,发放路费。”邱少云选择留下。档案记载,成都解放前夕,1949年12月7日,邱少云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成为第二野战军第10军29师B7团9连1排3班战士。成都解放后,29师开往内江驻防,负责组建内江军分区和对旧政权的接管工作。邱少云和一批获得解放的战士,随军驻防资中县城,随即开始了3个月的政治学习和忆苦教育。
刚刚加入解放军时,邱少云身上还多少带着些川军的旧习气。有一次他违反纪律,私下去小饭馆喝酒,被当时的连长朱斌知道了。若是在过去,少不了一顿皮肉之苦,但体罚在解放军中是绝对禁止的。朱斌对他的教育是严肃批评,让他在班务会上做检讨。
朱斌是邱少云加入解放军后的第一个连长,也是带他时间最长的连长。他把自己的毛巾拿给邱少云用,部队扫盲时,朱斌还把自己的钢笔送给邱少云。从朱斌身上,邱少云切身感受到了人民军队的亲切温暖。
同样是执拗、倔强的脾气,过去给邱少云招来欺侮,但在解放军部队中,却被视为一种潜质。相对于面团一样听话的软性子,连排干部们其实更喜欢这样有性格的士兵。倔强的性格激发出来,在战场上就是英勇不屈、奋勇杀敌。在部队训练中,排长、班长也常给邱少云开小灶,他进步很快。
1950年初,中国大陆除西藏外已全部解放。但是,国民党在四川的残余势力并不甘心失败,他们与土匪互相勾结,猖狂发动暴乱。在内江驻防的29师担负着剿匪任务。在一次剿匪战斗中,邱少云与9连战友化装成乡下农民,深入匪窟,活捉了内江的反共救国军”匪首刘海东,胜利完成了剿匪任务。为此,9连被师部授予剿匪先锋连”光荣称号,集体荣立大功一次。在15军的抗美援朝首战中,邱少云缺席”了
1951年,29师调归15军入朝参战。1月下旬,部队到达河北内丘,邱少云所在的29师87团在距县城西南10余公里处驻扎,进行入朝作战准备。
一批军干校学员在这时下派连队,充实基层干部队伍。郭安民就是其中一员。他仍清楚记得,去报到的那天是邱少云作为同乡战友来接他。两人很快熟识起来,成了要好的朋友。
郭安民在连队里担任文化教员和宣传员,邱少云比他大两三岁,就管他叫“小教员”。晚上,全班睡一个大炕,邱少云在川军时得过水肿病,身体不大好,班长安排他睡炕头,他却无论如何也要把热炕头让给郭安民。
在内丘驻扎期间,部队有两大任务,一是抓军训,突击训练射击、刺杀、投弹、爆破和土工作业五大技术:二是抓文化,要求每个人每天学一个班(10个字),十天巩固一个排(30个字)。这个学文化的进度不能算快,但对很多大字不识的战士来说,难度也不算小。
郭安民回忆,邱少云的军训五大技术很好,就教自己这个学生兵”军事本领,当然也要郭安民给他私下开小灶教文化。邱少云学习文化很刻苦,仅仅一个多月就能自己写决心书了。
3月初,部队即将入朝参战。出发前,组织上要求每人给家里写信。邱少云的那封家书是经郭安民修改后,由他本人抄写寄回家里的。信中有些语句,仍保留了邱少云习惯的说话方式,比如:……到朝鲜后一定要拼命打仗,不怕死。为了让所有的受苦人都像我们家一样过上好日子,我死了又算个啥子嘛。”
1951年4月,15军抵达三八线”附近,随即参加了以新入朝兵团为主的第五次战役。在15军的抗美援朝首战中,邱少云却缺席”了。
他所在的87团在战役中的任务是强攻罗家山,部队在“三八线”上的涟川郡完成了集结,开始紧张的战前准备。一天晚上,连长朱斌为连队做完战前动员后,点出10名战士出列集合,其余人解散。邱少云就在这10个人之中。这时候单独点名,很可能是要组织突击队。被点出的10个人都心潮澎湃,跃跃欲试。然而,连长接下来交代给他们的任务却出乎意料“你们暂时调离9连,到团集训队报到,一切行动听集训队安排。”
9连是团里安排的主攻,在这个节骨眼上被调走,等于是被排除在主攻任务之外。这让求战心切的战士们很难接受。邱少云当时就向连长要求换人,一定要留在连队参加战斗。
集训队其实是一种用心良苦的安排。抗美援朝一年以来,志愿军已经与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打了4次大战役,战果辉煌的同时,代价也相当惨重。他们面对的是完全现代化武装、海陆空联合作战的强大敌人,战斗空前残酷。
中国人民志愿军虽然都是久经沙场的部队,但在朝鲜战场上,他们还是要在战争中学习战争,应对新的敌人、新的武器、新的战法……第五次战役本就是以新参战兵团为主,战役开始又比较仓促,没有时间让大部队完全做好准备。组建集训队,就是要集中一批战斗骨干突击集训,解决一些急迫的战场难题,诸如爆破、排雷、破坏铁丝网等等。
在这之外,从临战连队抽调战斗骨干还有保存骨血的用意。一个连队打光了,这些战斗骨干还在,很快就能重组连队,再次投入战斗。光靠新兵重组的连队,短时间不可能恢复战斗力。连长朱斌只是稍稍解释了一下集训队的任务,就用一句明天早晨就去报到!”下了命令。
几天之后,第五次战役打响。集训队在战时担负着为前线输送弹药、抢运伤员等任务。邱少云再次见到朱斌时,他已经牺牲于罗家山,成了一具冰冷的遗体。郭安民也在那次战斗中身负重伤,是邱少云把他背到战地医院抢救的。
在抗美援朝战史上,对第五次战役的评价是“总体上是次胜利,但收尾不理想”。“不理想”是因为可计算的志愿军人员损失略大于美军。战役结束后,仅15军就补充了新、老兵合计1.7万人。参战的11个军中,15军是少数几个战果大过损失的部队之一。
第五次战役后,朝鲜战争进入战略相持阶段。邱少云在集训队突击培训了一个多月后,重新回到了9连。9连连长以下指战员损失过半,3班以邱少云为组长,建立了新的战斗小组,班里的老战友只剩李川虎等三四个人。
1952年4月,伤痕累累的15军休整9个月后,舔干身上的血痕,重上战场。这一次,他们的战场在五圣山,后来铭刻于历史的上甘岭,就是五圣山的前沿阵地。邱少云等来了他在朝鲜战场上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战,也是付出生命的最后一战。
“谁英雄谁好汉战场上见”
在很多宣传资料里,邱少云被写成牺牲于上甘岭战役,这个说法并不准确。上甘岭战役于1952年10月14日打响,邱少云牺牲于此前两天。他的牺牲地距离上甘岭主峰大约3公里,是一处被标称391的小高地。上甘岭和391高地都属于15军驻守的五圣山。不同的是,當时上甘岭是志愿军阵地,而391高地在美军手中。
上甘岭战役发展成为一场数万人以命搏杀的血肉鏖战,其实超过了攻守双方的预料。当时的联合国军”总司令克拉克评价“这个开始为有限目标的攻击,发展成为一场残忍的挽救面子的恶性赌博。”
进攻方的联合国军”地面部队指挥官范佛里特以为,以美军第7师和韩军第2师的两个营,5天时间就可以攻下上甘岭。而志愿军第15军军长秦基伟,则在战斗开始数天后仍不能确定敌人的主攻方向“我总认为范佛里特还备有另一种不为人知的阴谋,即在上甘岭战斗登峰造极之时,他的一只眼睛盯着五圣山,另一只眼睛一定瞪得老大窥探西方山。”
391高地就在秦基伟一直放心不下的西方山方向上。这里有一条近乎大走廊的平康谷地,地势平缓,利于美军擅长的大规模机械化作战。平康谷地是第38军和15军防御阵线的接合部,志愿军两大王牌共同扼守这条谷地,足见其战略意义。391高地距平康20余公里,就在平康谷地的第15军阵地一侧。它孤立地突出在开阔地带,像一颗毒牙楔入第38军和第15军之间。
高地上盘踞着韩军的一个加强连,设有地堡和掩体90余处,山顶有两层核心地堡,结构坚固,射界开阔,并配有轻重机枪形成的交叉火力网。敌地堡群内设有指挥所,配有望远镜和指挥飞机飞行的航空布板,既可俯视志愿军纵深,又可威胁前方补给线,堪称志愿军的肘腋之患。
第15军夺取391高地的作战行动,是志愿军在上甘岭战役之前进行的“全线战术反击作战”之一。1952年,朝鲜停战谈判已经开始,但战斗从未停止,双方一直在边打边谈。“联合国军”方面的进攻行动,也就是克拉克所说的有限目标的攻击”。
对第15军来说,夺取391高地不但有战术上的意义,还是一场荣誉之战”。据时任29师师长张显扬回忆,当时部队指战员中流传着一句话“东方亮了,西方亮了,15军不能出洋相。”意即15军东西两侧的友邻部队都已经在“全线战术反击作战”中首战告捷,而15军暂时还没有取得战果。
391高地正在29师的阵地方向上。这是15军在全线战术反击”中的首战,张显扬不敢丝毫懈怠,曾带着参谋人员亲抵最前沿,不用望远镜都能把391高地尽收眼底。但是看清391高地的真容,他还是要倒吸一口凉气—全线战术反击中最难啃的硬骨头”,让29师碰上了。
敌人牢固的工事、易守难攻的高地地形等不利因素倒在其次,最让张显扬犯愁的是391高地前长达3公里的开阔地带。这里没有掩护,完全能被敌人的火力覆盖封锁。防守这样的开阔地,敌人甚至都不需要391高地上的工事。志愿军冲过这3公里开阔地的时间,足够工事内的敌人招来飞机轰炸或者炮火覆盖,在这样毫无掩体的空地上,那将是一场屠杀。
正是为了回避敌人的空中和炮火优势,志愿军在攻坚作战时,一般都是夜间行动,摸到敌人鼻子底下突然发起攻击。但是这样的战法进攻391高地并不完全适用。长达3公里的开阔地,即便是夜间经过也几乎要一路匍匐,隐蔽在杂草中才能不被发现。再加上攻坚战斗的时间,一个夜晚远远不够。
一个夜晚不够,那就两个。29师把进攻391高地的计划分成两步,第一天晚上,隐蔽接敌;第二天晚上发起进攻。这也就意味着,两个晚上之间,进攻部队要在敌人的眼皮底下潜伏整个白天。他们要把自己当成石头,当成土地……一动不能动。一旦暴露,就会招来灭顶之灾。
唯一有利于进攻的因素,是开阔地上杂草灌木丛生,一人来高的荒草中,几米外就看不到人影,趴在里面静止不动,轻易不会被敌人发现。
29师把进攻391高地的任务下达给了87团,87团把主攻的第一梯队交给了9连。邱少云是9连的战斗骨干,本来当仁不让的突击队员,却两次差点错过了这次战斗。
郭安民回忆,邱少云是连里安排的爆破组尖兵。在模拟进攻391高地的演练中,一向技术突出的他忽然动作走形,拖泥带水,很多战术不能顺利完成。在战场上,这不但会给自己招致危险,很可能还要影响整个作战。9连新任连长程子英恼了,要把邱少云撤出作战名单。
邱少云当时没说啥。第二天连里的卫生员告诉程子英,邱少云的腿上长了一个小孩拳头大的脓包,一碰就疼,所以在演练时影响了动作。卫生员知道他的病情,只是那个脓包还没“长熟”,暂时不好处理。演练当天晚上,邱少云就找到他,无论如何要把脓包处理掉。这时候剜下脓包,要连皮带肉好大一块,鲜血淋漓。邱少云一声没吭。
连队干部知情后深受感动,当时下派9连的87团政工干事张剑平找邱少云谈心,问他为什么自己不解释。邱少云说“说那些大话干什么,谁英雄谁好汉战场上见。”
邱少云回到了作战名单中,但是临战之前细化任务,他发现自己并不在执行潜伏任务的第一梯队。邱少云找连长要求参加潜伏,连长告诉他,考虑到潜伏任务的危险性太大,团里决定只让党、团员参加。非党、团员做后备队。
党、团员冲锋在前,向来是部队的传统,而且名单是团里决定的,非党、团员的邱少云没法再向连长要求什么。他服从命令,但思想上并不接受,这个少言寡语的战士居然哭了鼻子。那天,张显扬正好到9连来检查战备,还没到连部,先看到蹲在角落里抹眼泪的邱少云。大战在即,自己的士兵居然流眼泪。张显扬一下子火了,凶了一句?站起来!哪个连的?”邱少云答9连的。张显扬的火气更大了“9连这么个大功连,怎么有你这个软蛋?”
“邱少云很倔呀,他说,谁是软蛋?我是伤心。连里不让我参加潜伏,他们不把我当个兵看。”张显扬回忆说。原来是因为求战心切而哭,张显扬当即对这个兵刮目相看。气可鼓不可泄,张显扬带着邱少云到了9连连部,特批他参加潜伏。
受这次潜伏名单的触动,邱少云在战前向党组织提交了入党申请书。这份申请书也是郭安民帮助修改的,他记得里面有一句“亲爱的党支部,请考验我吧,如果我在这次战斗中牺牲了,希望党追认我是一名共产党员。”两只插进泥土的手
1952年10月11日,夜色降临时,进攻391高地的任务开始了。87团挑选出的500多名指战员,于当晚7时抵达前线阵地,完成了所有的伪装准备。随后部队分散开来,按照设定好的攻击梯队,逐次潛入开阔地的荒草灌木,隐蔽行踪,毫无声息地接近391高地。
凌晨零时许,各部到达了预定位置,随即开始了十几个小时漫长的隐蔽潜伏。夜色如墨,万籁俱寂。391高地上的敌人会时不时打出一发照明弹,把夜空骤然点亮,却根本照不出草丛里的志愿军。天然的隐蔽物和自制的简陋伪装合为一体。他们像等待时机的猎豹一样,耐心、沉静地盯着猎物,一动不动。
500多名指战员散布在数平方公里的开阔地上,极为分散,实际上却是精心布置的队形。9连是主攻连,埋伏在最接近391高地的山脚处。1排是9连尖刀排,3班是尖刀排的尖刀班,最前面的刀尖是邱少云任组长的第一爆破组。
邱少云带着一把大铁剪和自己的武器,处在整个进攻阵型的最前端,距离敌人阵地前沿不足60米。他所在的区域是一小片洼地,前面是一个小土包,侧后有条小水沟,是距敌最近的一处天然隐蔽所。同组的李川虎、柯大才、李元兴分别埋伏在他的左、右、后位置,相距数米。
按照战斗计划,总攻将在12日傍晚5时30分开始,炮兵先集中火力进行半小时破坏性轰击。炮火延伸后,邱少云要首先剪开敌人阵地前沿的铁丝网,形成单人通道,由身后的爆破手冲上去炸毁敌人的碉堡,为部队冲击扫除障碍。
直到12日上午10时,整个潜伏计划都极为顺利。突然,两个敌人走出工事,向着山脚走来。如果他们一直走下去,很可能会蹚入潜伏的志愿军之中,让整个潜伏计划功亏一篑。
志愿军炮兵部队的炮口早就瞄准着敌人的阵地,防备情况突变,随时给潜伏部队提供火力掩护。这两个意外出现的敌人,并不值得火炮齐射。后方观察所的指挥员下令用一门火炮对付他们。炮兵打出了神准的一炮,炮弹在那两个敌人旁爆炸。一个当即死亡,另一个连滚带爬跑回了工事。
类似的冷枪冷炮,是双方都经常采用的作战方式,不会让敌人警觉大规模进攻的到来。不过,他们还是对这发炮弹作出了反应,对着阵地前沿打出了一排烟雾弹,可能还夹杂着一些燃烧弹,其中一部分弹药点燃了邱少云的伪装草。从亲历者描述的情景来看,敌人打出的应该不是现代军事定义的燃烧弹。军用燃烧弹的覆盖范围和燃烧猛烈程度,不会只烧到邱少云一个人。空投燃烧弹的威力更大,可能性也就更小。
二战以后,军用烟雾弹的主要原料是白磷,而白磷最初的军事用途其实是燃烧弹。即便是用作烟雾弹,燃烧缓慢的白磷依然非常可怕。如果沾到人体皮肤,它会像附骨之疽一样持续氧化燃烧,直至烧穿肌体。邱少云的身体,很像是被白磷引燃的。
几位战友就在附近,亲眼目睹了邱少云牺牲的全过程。
邱少云所在3班班长锁德成回忆“一颗燃烧弹在我面前炸开了,刺眼的火舌向两边飞去……邱少云身上全溅满了,盖在身上的茅草扑啦啦烧了起来……”
与邱少云同在一个爆破组的李元兴,是《我的战友邱少云》一文的作者,文中记述他亲眼见到的情景“忽然,一阵浓烈的棉布焦臭味钻进我的鼻子,我扭头一看,啊呀!一片烈火烧到了邱少云身边,他的棉衣已经烧着了,浑身上下冒着火苗。看样子是溅上了燃烧弹的油液,火苗趁着风势,很快就结成一团烈火,整个儿把他包围了。”
当时趴在邱少云身后左侧数米处的李川虎记得?燃烧弹的油液特别臭,一炸开就四处飞溅。当时燃烧弹炸开后,立刻溅到了邱少云的腿上和身上。那火太大了,我看到邱少云的全身抽动了一下。”
火舌在蔓延,衣服烧着了,毛发烧着了,身体烧着了……邱少云没有动,没有进行任何的滚翻、扑打的自救动作。他就一直趴在那里,让火烧遍全身。火焰在邱少云的躯体上跳跃着、吞噬着他。从始至终,他没有发出哪怕一声呻吟。
有人说,在身体被烧着之前,邱少云就已经死了,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他为什么能在被火焚烧时一动不动。其实邱少云并不是真的一动不动,他动的是不会被人察覺到的双手。那双手深深插到了身侧的泥土中。他活着,忍受着烈火焚身的痛苦,直至牺牲。
火足足烧了30多分钟。邱少云没有动,旁边的战友也没有动。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战友被活活烧死,对他们同样是种煎熬。但是,不能伸手相救。他们和邱少云一样,清醒地忍受着痛苦,也清醒地知道,任何一个救火的动作,都会暴露整个潜伏部队。
火终于渐渐熄灭。潜伏地看上去依然宁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纪律高于生命”的口号成为一个时代的强音
当天傍晚,总攻开始,潜伏了一天一夜的战士们一跃而起,摧枯拉朽般冲向391高地,很快全歼守敌。
战斗结束,志愿军对391高地却是攻而不守。为避免天亮以后联合国军”动用飞机大炮报复,部队在当晚就撤离了391高地。而邱少云的遗体没有来得及运回,还以牺牲时的状态留在了那里。
87团团部在当天就了解到邱少云在391高地潜伏作战中壮烈牺牲,马上责成团侦察参谋梁嵩山,一定要把邱少云的遗体找回来。
391高地在战斗第二天被敌人后援部队重新占领。梁嵩山只能带着两个侦察兵,像潜伏作战时一样,趁着夜色摸到391高地山脚下。连续找了三个晚上,直到17日凌晨,他们终于在一片烧光的坡地上找到了邱少云的遗体。梁嵩山回忆“我看到邱少云烧焦的遗体蜷缩着,身上的军衣及胶鞋全都烧光了,我们心情十分沉痛,就用帆布雨衣将邱少云的遗体包裹起来赶紧运回团部。”
这时候,上甘岭战役进入白热化,87团未经休整就投入上甘岭战役,391高地之战来不及总结,邱少云的遗体也和战斗中牺牲的其他烈士一起,在团救护所附近就地安葬。
1953年2月,部队将邱少云的遗骨从平康运回祖国,安葬于沈阳市北郊抗美援朝烈士陵园”。
上甘岭战役历时43天,终以联合国军”的失败而告终,中国人民志愿军打出了国威军威。上甘岭战役也成为抗美援朝战争中最著名的战役,那两座小山头,成了中国军人的精神坐标。
血战上甘岭的15军进入休整后,才有条件对此前的391高地之战进行总结。邱少云和许多参与潜伏作战的战士一样,在87团的总结中被报了三等功。
9连指导员王世明在391高地之战后被评为29师模范指导员,他在自己的汇报材料中,写了大量邱少云的事迹。29师组织科的领导看到后十分激动“这样的英雄怎么才三等功?应该报特等功!”15军政治部随后整理材料,把为邱少云申报特等功的报告提交志愿军司令部。
该不该给邱少云特等功,在志愿军司令部里还有过小小的争论。在战场上,邱少云是个特殊的英雄。他牺牲得壮烈,但是没有发射一枪一弹,没有消灭一个敌人,没有炸毁一座碉堡,有人认为授予三等功就可以。志愿军司令部最终决定授予邱少云特等功,同时授予“一级战斗英雄”称号,理由是邱少云同志严守纪律,为了整体胜利而自我牺牲”。
1953年5月18日《人民日报》发表新闻名篇《伟大的战士邱少云》,邱少云的英雄事迹传遍全国:纪律高于生命”的口号成为一个时代的强音。
这篇文章的作者叫郑大藩,是当时15军《战场报》的战地记者。邱少云牺牲几天后,他听87团团长孟宪民说起邱少云的事迹,第一反应就是?怎么可能?”人怎么能在烈火焚烧中忍住一声不吭直至死亡呢?孟宪民看到郑大藩的反应很生气,说自己能拿脑袋担保”。郑大藩还是不信:有目击者吗?”
目击者当然有。孟宪民把郑大藩带到9连,让他自己去问。李元兴、李川虎……几个亲眼看到邱少云牺牲的战友,情绪激动地给他讲述了当时的情景。
郑大藩还是不能完全相信,又提了一个问题“他是在着火前已经死亡,还是一点点烧死的?”同样的问题,现在也常被拿来质疑邱少云事迹的真实性,有些人宁愿相信前一种可能,郑大藩得到的确切答案是后一种。
李元兴看到邱少云身上着火时,他把手抠进泥土里:冒死找回邱少云遗体的梁嵩山说,邱少云全身唯一没被烧焦的就是插进泥土里的那双手:李川虎说,邱少云牺牲前,曾扭过头看了他一眼……郑大藩终于相信了,更被深深地震撼了,于是写出了《伟大的战士邱少云》。
邱少云就是这样一位用强大的意志力战胜了生物本能的伟大战士,一位英雄!
(参考资料《烈火永生——邱少云壮烈牺牲的前前后后》《北京日报》2015年12月15日;作者:董少东)
抗美援朝中的“特级英雄”杨根思
1952年5月9日中国人民志愿军领导机关为杨根思追记特等功,并追授特级英雄”称号,命名他生前所在连为“杨根思连”。
杨根思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全国战斗英雄和中国人民志愿军特级战斗英雄。江苏省泰兴县今泰兴市)人。1922年生于一个贫苦农民家庭。他从小失去双亲,10岁当了放牛娃,12岁随哥哥到上海当童工,终日过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生活。1944年2月参加新四军。1945年11月加入中国共产党。
杨根思参军后,历任班长、排长、连长,作战勇敢,屡立战功。1945年在浙西与国民党顽固派军队作战中奋勇当先,他用两枚手榴弹炸掉敌人重机枪扼守的哨口,为连队开辟了进攻道路,被评选为团战斗模范。1946年10月,在鲁南郭里集战斗中,他冒着国民党军严密的火力封锁,连续3次运送拉雷,炸毁敌前沿阵地地堡,被誉为爆破大王”。1947年初,在鲁南战役齐村战斗中,他连续爆破国民党守军碉堡群,炸毁敌旅部核心工事,保障部队迅速全歼齐村守敌,立大功一次,被评为“华东一级战斗英雄”。1948年底淮海战役第三阶段,他奉命率一个加强排攻击夏砦国民党守军,机智地摧毁一组暗堡群,歼敌一个排,获华東三级人民英雄”称号。1950年9月,出席中华人民共和国全国战斗英雄代表会议。
1950年10月,杨根思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赴朝作战。11月,在抗美援朝战争第二次战役、分割围歼咸镜南道美军的战斗中,时任志愿军某部连长的杨根思,奉命带1个排扼守下碣隅里外围1071高地东南小高岭,负责切断美军南逃退路。29日,号称王牌”军的美军陆战第1师开始向小高岭进攻,猛烈的炮火将大部工事摧毁,他带领全排迅速抢修工事,做好战斗准备,待美军靠近到只有30米时,带领全排突然射击,迅猛打退了美军的第一次进攻。接着,美军组织2个连的兵力,在8辆坦克的掩护下再次发起进攻,他指挥战士奋勇冲入敌群,用刺刀、枪托、铁锹展开拼杀。激战中,又一批美军涌上山顶,他亲率第7班和第9班战士正面抗击,指挥第8班战士从山腰插向敌后,再次将美军击退。美军遂以空中和地面炮火对小高岭实施狂轰滥炸,随后发起集团冲锋。他率领全排顽强抗击,以“人在阵地在”的英雄气概,接连击退美军8次进攻。当阵地上只剩他和两名伤员时,又有40多名美军爬近山顶。此时美军判断,经过几番轮攻,阵地上不可能再有“共军”。美军陆战第1师的一名士兵,得意地拿着一面蓝底白字的军旗,准备插到小高岭。突然,杨根思从阵地上站立起来,他举起手枪,击毙一个美军军官,接着趁美军乱作一团之际,抱起仅有的一包炸药,踩着美军陆战第1师的军旗,纵身冲向敌群,与爬上阵地的美军同归于尽,英勇捐躯。
1952年5月9日,中国人民志愿军领导机关为杨根思追记特等功,并追授特级英雄”称号,他生前所在连被命名为杨根思连”。1953年6月25日,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最高人民会议常任委员会追授他“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英雄”称号和金星奖章、一级国旗勋章。中国人民志愿军司令员彭德怀题词赞誉他是“中国人民的优秀儿子,国际主义的伟大战士,志愿军的模范指挥员”。
(责任编辑:陈毓婧;来源:《杨根思:爆破大王慷慨赴死》《解放军报》2019年9月20日;作者:杨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