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量VP”的历时研究

2019-01-06 02:14于洁
现代语文 2019年9期

于洁

摘  要:在语料库的基础上,对具有定中关系的“一量VP”的历时演变进行考察。“一量VP”包括“一量动”和“一量形”两种类型。在先秦时期,没有发现“一量动”这一结构,但出现了由时间量词构成的“一量之VP”结构;到两汉时期,出现了由时间量词参与构成的“一量VP”。由时间量词构成的“一量VP”很有可能是 “一量动(量词为时量词)”格式的来源。之后,更多量词能够进入这一格式。“一量形”这一结构则是沿着两个方向发展,一个是表示数量的“一量形”和“一量之形”,另一个是具有修辞色彩的“一量形”。其中,表示数量的“一量形”和“一量之形”,其数词不一定必须为“一”;而带有修辞色彩的“一量形”,数词必须是“一”,而且不表示数量。

关键词:“一量动”;“一量形”;历时演变

在现代汉语中,数量短语一般与名词组合,不过,现在“一量VP”(“VP”指的是形容词性和动词性词语)的结构使用越来越频繁。这一结构在文学作品中经常出现。例如:

(1)一场寒暄,大家坐下。接着又陆续来了几个人。(王火《战争和人》)

(2)一天奔波,一无所获。(范小青《我们的会场》)

(3)他擅自的决定不仅遭到父母的否决,而且还饱尝了一顿训斥。(余华《在细雨中呼喊》)

(4)狗竖起耳朵,羊男闭嘴不说,周围一片寂静。(村上春树《图书馆奇谈》)

(5)孙儿孙女的接连到来,冲淡了韩太太失去女儿的悲哀,也给韩子奇那颗凄凉的心带来了一丝安慰。(霍达《穆斯林的葬礼》)

基于《人民日报》图文数据库(1946—2019)(http://data.people.com.cn/rmrb),我们发现,“一量VP”结构在新闻标题中同样得到广泛运用。例如:

(6)挂号,是一场折磨(《人民日报》,2015-01-19)

(7)遭受魏德迈主子一顿“训斥”  蒋党沮丧颇感奴才难当(《人民日报》,1947-09-07)

(8)“剪”出一片喝彩(《人民日报》,2009-07-06)

(9)怎能留给母校“一片狼藉”(《人民日报》,2014-07-08)

(10)微笑中的一丝清凉(《人民日报》,2007-09-01)

在上述例句中,例(1)~例(3)、例(6)~例(8)属于“一量动”结构,其余为“一量形”结构。由此可以看出,“一量VP”结构在文学作品、新闻媒体中得到普遍运用,因此,我们有必要对这一结构进行深入探讨。在目前的相关研究中,有些学者对“数量+形”的情况进行了研究[1][2],有些学者对数量动核结构的语义特征进行了分析[3],有些学者则对“一量VP”的来源、演化进行了描述[4],还有学者对“一量形”构式化及其特点进行了阐述[5][6]。从总体上来看,学界对具有定中关系的“一量VP”结构较少关注,对其历时演变进行描述的则更为少见。有鉴于此,本文基于北京大学语料库(http://ccl.pku.edu.cn),系统考察“一量VP”的历时演变情况,全面探讨具有定中关系的“一量VP”,这有利于我们更加深入地了解这一结构的特点与意义。

一、“一量VP”构式的历时演进

(一)先秦时期的“一量之VP”

先秦时期,自度量衡制度确立之后,出现了大量表示度量衡单位的量词,如“丈”“尺”“寸”“升”等。不过,“表示天然单位的单位词还是很少的”[7](P26),只有“匹”“乘”“两”“个”等极少数量词,而且这些量词并没有参与构成“一量VP”构式。这时,数量短语都是与名词组合在一起,“一量VP”的結构尚未出现。

李佐丰指出,在先秦时期,存在着一种特殊的量词——时间量词,在计量单位中实际已经包含了一种特殊的事物:时间。这一时期常用的时间量词有“日”“月”“年”,此外,还有“岁”“朝”“夕”“世”“夜”“宿”等[8](P234)。因此,在这一时期,虽然“一量VP”构式尚未出现,却存在着由时间量词“日”“朝”“夕”“世”参与构成的“一量之VP”结构。例如:

(11)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非惑与?(《论语·颜渊》)

(12)居则具一日之积,行则备一夕之卫。(《左传·僖公三十三年》)

(13)夫不忍一世之伤,而骜万世之患。(《庄子·外物》)

(14)是以有终生之乐,无一日之忧。(《荀子·子道》)

同时,这一时期还有表示估量的“一名之VP”。不过,表示估量的“一名之VP”格式并不多见。例如:

(15)今夫山,一拳石之多,及其广大,草木生之,禽兽居之,宝藏兴焉。今夫水,一勺之多,及其不测,鼋鼍、蛟龙、鱼鳖生焉,货财殖焉。(《礼记·中庸》)

在例(15)中,“一拳石之多”“一勺之多”分别是对山的大小、水的多少进行估量,就如同现代汉语中所说的“一勺多的水”。

(二)两汉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一量VP”

“一量之VP”结构在两汉魏晋南北朝时期仍然存在。例如:

(16)天地之理,分一岁之变,以为四时,四时亦天之四选已。(西汉董仲舒《春秋繁露·官制象天》)

(17)夫以一世之变,欲以耦化应时,譬犹冬被葛而夏被裘。(《淮南子·齐俗训》)

(18)本在积任母后之家,非一日之渐,往者不可及,来者犹可追也。(《汉书·李寻传》)

(19)其为害久矣,非一世之渐也。(东汉荀悦《前汉纪·孝平皇帝纪》)

(20)再罹遏密,而无一日之哀。(《宋书·明帝纪》)

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时期出现了由时间量词“世”参与构成的“一量VP”。例如:

(21)千载阙疑,从春冰而俱泮;一世颠倒,与浮云而俱开。(南朝梁僧祐《弘明集》卷十)

例(21)中的“一世颠倒”,在结构上非常接近现代汉语的“一天奔波”,它们都可以调换语序,变为“颠倒一世”“奔波一天”。

这一时期常用的度量词有“寸”“丈”“亩”“里”“分”等,其中,度量词“亩”能够构成“一量之VP”,但用例较少。同时,尚未发现其他度量词进入这一结构的用例。例如:

(22)一亩之收,当中田五亩之分。(东汉王充《论衡·效力篇》)

与此同时,还出现了由量词“介”构成的“一量VP”,此处的“VP”只能为形容词。例如:

(23)吾西州穷士,一介寂寥,恩周荣誉,泽遍衣食。(《南齐书·豫章文献王传》)

在上古汉语中,“介”已经可以充当量词,有“一+量+之+被修饰名词”的用法[9]。如:“一介之人”“一介之众”。到六朝时期,“介”仍然保留着这一用法,并且用例增多,如:“一介之善”“一介之能”“一介之使”等[9]。同时,还出现了“一量VP”的用法,不过用例较少。

(三)唐宋元时期的“一量VP”

在唐宋元时期,由时间量词参与构成的“一量之VP”和“一量VP”同时并存。例如:

(24)尽一世之欢娱,纳百年之乐趣。(《唐代墓志汇编续集》)

(25)贡五侯宅,奉帝王家。时新献入,一世荣华。(唐代王敷《茶酒论》)

(26)坐时七宝随身,不曾一日忧煎,只是长时快乐。(《敦煌变文集新书·佛说观弥勒菩萨上生兜率天经讲经文》)

(27)韩夫人喜不自胜,将一天愁闷已冰消瓦解了。(元代《话本选集·勘皮靴单证二郎神》)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一时期,“一量VP”用例逐渐增多,在唐诗、宋词、元曲中频繁出现,形式更加丰富。同时,不只是量词“介”能构成“一量VP”,“场、成、分、尺、寸、项、次、种”等量词也可以构成“一量VP”,而且“VP”既可以是形容词,也可以是动词。例如:

(28)皇帝既遭亲顾问,一场惆怅口难开。(《敦煌变文集·欢喜国王缘》)

(29)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唐代李商隐《无题·飒飒东风细雨来》)

(30)一场寂寥,无眠向晓,空有半窗残月。(宋代柳永《小镇西·意中有个人》)

(31)一分秋、一分憔悴。紫箫吟断,素笺恨切,夜寒鸿起。(宋代张辑《疏帘淡月·寓桂枝香秋思》)

(32)这情味,望一成消减,新来还恶。(宋代刘一止《喜迁莺·晓行》)

(33)若理会得一分,便有一分受用。(南宋黎靖德《朱子语类》卷九)

(34)若要合下便做一次排遣,无此理,亦不济得事。(南宋黎靖德《朱子语类》卷十八)

(35)有一尺诚,便有一尺物;有一寸诚,便有一寸物。(南宋黎靖德《朱子语类》卷六十四)

(36)或欲作一项输纳,吏又以违限拒之。(南宋黎靖德《朱子语类》卷一百一十一)

(37)近来一种议论,只是跳踯。(南宋黎靖德《朱子语类》卷一百二十四)

(38)当下韩氏好一场惶恐,却也了却想思债,得遂平生之愿。(元代《话本选集·勘皮靴单证二郎神》)

(四)明清民国时期的“一量VP”

在这一时期,仍然继承了由时间量词构成的“一量之VP”和“一量VP”。例如:

(39)一载相思,喜侥幸粘皮贴肉。(明代冯梦龙《醒世恒言》第三卷)

(40)一世之短,百世之长。于兹庙貌,晾仰纲常。(明代谢诏《东汉秘史》第五十一回)

(41)今天下一岁之供,不给一岁之用,加以水旱频仍,物力殚屈。(清代張廷玉《明史·张汉卿传》)

(42)李大人不必争辩,但愿省垣安稳,那才一天之喜,倘若被我料中,浙省人民便无噍类矣。(民国徐哲身《大清三杰》第五十三回)

这一时期,由量词“介”构成的“一量VP”用例增多,尤其在小说和笔记中频繁出现。例如:

(43)臣一介凡庸,遭逢圣明在上,追惟郊礼之议。(明代王世贞《皇明异典述》)

(44)臣以一介庸愚,谬蒙陛下知遇殊恩。(清代李春芳《海公大红袍传》第二十二回)

(45)但我一介孤寒,未能早日让您知情。(民国曹绣君《古今情海》卷三)

在这一时期,能够构成“一量VP”的量词也逐渐增多,如:“寸”“场”“顿”“脸”“丝”“种” “片”等。例如:

(46)倘言过其实,不空费主公一片真诚,竟为愚夫所弄。(明代许仲琳《封神演义》第二十四回)

(47)这个风不为小可,主今夜三更时分,贼兵来劫水寨,有好一场惊慌哩!(明代罗懋登《三宝太监西洋记》第六十六回)

(48)贵人一分焦躁变做十分焦躁。(明代冯梦龙《喻世明言》第十五卷)

(49)总一种凄凉,十分憔悴,尚有燕台佳句。(明代柳如是《金明池·咏寒柳》)

(50)一顿抚恤,把个小献宝转怒为喜,拿着银子去了。(明代西周生《醒世姻缘传》第三十九回)

(51)当下满堂嬉笑,一片寒暄。(清代文康《儿女英雄传》第二十二回)

(52)把他说个心肯意肯,不叫这桩事有一丝牵强。(清代文康《儿女英雄传》第二十三回)

(53)江标受了这一脸惶恐,心中十分怄气。(清代坑余生《续济公传》第一百四十七回)

(54)与其说了出来,受你一场奚落,还不如不说为是。(清代无垢道人《八仙得道》第八十七回)

(55)安得海当了面并不谏阻,总密密的奏知太后,使他受一顿教训。(民国陆士谔《清朝秘史》第八十五回)

(56)好似是自己的旧物,心上不由地起了一种感动。(民国许啸天《明代宫闱史》第一百一十九回)

与此同时,还出现了表示距离、长度的“一量VP”和“一量之VP”。例如:

(57)当头也有一个大鬼,也有一丈之长,也有头上双角,只是头面上白净净的,不像头里的黄。(明代罗懋登《三宝太监西洋记》第九十回)

(58)才行一里远,背后三路兵杀来,正在奔走之间,前面喊声大振,一彪军拦住。(明代甄伟《西汉演义》第六十一回)

(59)出了城门,望那江边,尚有一里之远,回看城门,已经数里之遥,从树林中跑出七八个人来。(明代西周生《醒世姻缘传》第九十六回)

(60)此去麦城,止一舍之远,有大将斗巢引兵守把。(清代蔡元放《东周列国志》第七十六回)

(61)于奢从下面飕的一声,打上来一丈长的一个暗器,就听当啷一声,把小泉右腿打折,哎哟一声,栽下房来。(清代佚名《续小五义》第一百回)

二、“一量动”的演变过程

如前所述,在先秦时期,存在着由时间量词“日” “世”“朝”“夕”参与构成的“一量之VP”,如:“一世之伤”“一日之忧”等。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出现了由时间量词“世”参与构成的“一量VP”,如:“一世颠倒”。由时间量词“世”构成的“一量VP(VP为动词)”可以变为“VP(VP为动词)一量”,如:“一世颠倒”可以替换为“颠倒一世”。由此我们认为,由时间量词参与构成的“一量VP”是“一天奔波”这类“一量动(量词为时量词)”格式的来源。到唐宋元时期,形容词也能够进入这类“一量VP”,如:“一天愁闷”“一日忧煎”。

值得注意的是,唐宋元及其之后,“一量动”格式开始频繁使用,而且不仅仅限于时量词,量词“里、丈、场、寸、项、次”等都可以进入“一量动”这一格式。有些“一量动”仍然可以变为“动一量”,如:“一里行”可以变换为“行一里”,“一场奚落”可以变换成“奚落一场”;也有一些不能再变换为“动一量”,如:“一寸相思”不能变为“相思一寸”,“一种感动”不能变成“感动一种”。至于在什么情况下,“一量动”格式可以变换成“动一量”,在什么情况下不能变换,还值得我们进行更深入地探讨。

三、“一量形”的演變过程

前文曾经提及,在先秦时期,已有由时间量词参与构成的“一量之VP”和“一量VP”,同时还出现了表示估量的“一名之VP”。我们发现,“一名之VP”中的“VP”只能是形容词,不能为动词,如:“一拳石之多”“一勺之多”,只是这类格式的用例并不多见。不过,先秦时期确实存在着“数量+之+形”,有的表示确量,也有的表示估量,其估量义,常体现为“千+量+之+形”[10]。例如:

(62)须臾刘三寸之木,而任五十石之重。(《墨子·鲁问》)

(63)探渊者知千仞之深,县绳之数也。(《商君书·禁使》)

(64)乌获举千钧之重,而不能以多力易人。(《商君书·错法》)

(65)夫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庄子·秋水》)

两汉魏晋时期,出现了表示数量的“一量之形”,不过,尚未出现“一量形”格式。直到唐宋元时期,表示数量的“数量+形”结构方才出现。例如:

(66)枝上三分落,园中二寸深。(唐代白居易《惜落花》)

(67)腊雪一尺厚,云冻寒顽痴。(唐代杜牧《雪中书怀》)

杨永龙认为,“数量+形”的出现,可能是由“形+数量”移位的结果,也可能是由“数量+之+形”缩略而来的结果[2]。

我们发现,表示数量的“一量VP”和“一量之VP”同时并存,而且还存在着“数量+形”和“数量+之+形”。那么,“一量VP”是由“一量之VP”演变而来的吗?我们认为,“一量VP”并不是由“一量之VP”演变而来,一个显著的事实就是,“一量之VP”和“一量VP”常常同时并存或交替出现,比如例(58)中的“一里远”与例(59)中的“一里之远”。沈家煊认为,“之字结构”基本上只能是指称语,起着提高指别度和强调的作用。因此,当说话人觉得“一量VP”所指称的事件可及度低时,就会加上“之”来表示强调,提高它的指别度,故“一量之VP”与“一量VP”经常交替出现[11]。

此外,还需指出的是,在两汉魏晋南北朝时期,出现了由量词“介”构成的“一量形”结构,不过,这一结构并不表示数量,而是具有一定的修辞色彩,如:“一介寂寥”。在此之后的唐宋元时期,“一介形”这一格式则很少出现;直到明清时期,“一介形”的用例才逐渐增多,如:“一介凡庸”“一介孤寒”。虽然由量词“介”构成的“一量形”在唐宋元时期用例很少,但是由其他量词构成的“一量形”结构在诗、词、曲中大量出现。

从上文分析可以看出,在具有修辞色彩的“一量形”结构中,数词必须是“一”,而且不表示数量。值得关注的是,这一现象在诗、词、曲等文学创作中频繁出现。那么,为什么“一量形”在具有修辞色彩之后,就不再表示数量呢?我们推测,这可能是由于文学家们追求诗词形象性和创造性所导致的结果,以表示数量的“一量形”(或者是“数量+名”“数量+形”)格式为基础,逐渐演变为带有修辞色彩的“一量形”。正如刘大为所说的:“一方面语言不可能为修辞动因的实现准备单独的结构形式,一方面人们也更习惯于以已有的认知图式、交互模式为基础去接受新的认知经验及交互方式,所以修辞动因是在已有构式上得以实现的。”[12]

通过上文对“一量VP”格式的历时考察,可以发现,先秦时期存在着由时间量词“日”“世”“朝”“夕”参与构成的“一量之VP”。两汉魏晋南北朝时期出现了由时间量词“世”等参与构成的“一量VP(VP为动词)”,它可以替换为“VP(VP为动词)一量”。由此我们认为,由时间量词构成的“一量VP”是 “一量动(量词为时量词)”格式的来源。一开始只有时间量词出现在“一量动”格式中,到唐宋元时期,其他量词也可以进入这一格式。随着越来越多量词的进入,“一量动”逐渐成为现代汉语中所普遍使用的格式。“一量形”这一结构则是沿着两个方向发展,一个是表示数量的“一量形”和“一量之形”,另一个是具有修辞色彩的“一量形”。其中,表示数量的“一量形”和“一量之形”可以交替出现,而且数词不一定必须为“一”,这类结构准确来说应该是“数量+之+形”和“数量+形”;而带有修辞色彩的“一量形”,数词必须是“一”,而且不表示数量。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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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王力.汉语语法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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