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唐宗海《血证论》探讨妊娠合并肺结核的中医论治

2019-01-03 16:35
浙江中医药大学学报 2019年9期
关键词:肾阴杀虫肺结核

安徽中医药大学 合肥 230038

妊娠合并肺结核是妇女孕期感染结核杆菌而引起的一种以低热、盗汗、乏力、咳嗽、咯血、消瘦为主要临床表现的疾病。其中,非活动性肺结核对胎儿及孕妇影响不大,但活动性肺结核如血行播散型及浸润型肺结核,容易导致流产和早产,从而影响妊娠。随着现代医疗卫生的加强及抗结核药的应用,妊娠合并肺结核在发达国家中已较少,但在发展中国家仍维持在5%~7%的较高水平[1]。且伴随着人类免疫缺陷病毒(human immunodeficiency virus,HIV)的流行以及大肆使用抗结核药物导致耐药和多耐药数量的上升,均使妊娠合并肺结核的发生率呈现进一步升高趋势[2]。加上链霉素、利福平、氟喹诺酮类抗结核药物对胎儿畸形的不良影响,以及乙胺丁醇、异烟肼及吡嗪酰胺类药物的远期影响不明确[3],越来越多的临床工作者将目光投向中医药领域。

中医没有妊娠合并肺结核病名,通常将其归属于“抱儿痨”范畴。“抱儿痨”首见于晚清名医唐宗海[4]27-30的专著《血证论》,在其卷六“附抱儿痨论”中言:“妇人有胎,复得咳嗽,骨蒸发热,或吐血,或梦交,名为抱儿痨。”与妊娠合并肺结核一病症状相同。在唐宗海之前,虽无抱儿痨的论述,但所谓抱儿痨,其实为妊娠期肺痨,故研究《红炉点雪》《十药神书》等治肺痨专书中的有关论述以及唐氏抱儿痨论治思想,可有力指导临床妊娠合并肺结核的中医药治疗策略。

1 肺痨的病因病机

古代医籍对肺痨的论述较多,但观肺痨之病因,不外乎痨虫感染之外因,以及正气虚弱之内因。正气虚弱者又包括禀赋不足、饮食劳倦、酒色失度、郁怒忧思、病后失养及营养不良等方面,且内外病因又常相互影响[5],如《素问·百病始生》所言:“两虚相得,乃客其形。”二者缺一则不可作痨。《诸病源候论》论述痨病以“虫”立说,言:“人身内自有三尸诸虫……常接引外邪,为人患害。”[6]而痨虫多感染肺部而成肺痨。如《外台秘要》认为,痨虫“在肺为病,令人咳逆喘促”[7]。李用粹[8]在《证治汇补》中言:“小儿之劳,得之母胎。”即痨病的发生与先天不足相关,形体羸弱,则易感染痨虫,《杂病广要》认为“过劳则伤肾,血气枯竭,遂成骨蒸”[9],《医学入门》认为“因食冷物,郁遏阳气与脾土中……复恣酒色,痨瘵之由也”[10],《诸病源候论》认为“痨瘵多起于脾肾之劳,忧思之过也”[6],正如《杂病源流犀烛》所言:“五脏之气,有一损伤,积久成痨。”[11]不论是饮食及忧思伤脾、过劳伤肾,或是酒色失度而耗伤阴津,均可导致素体正气虚弱,增加痨虫感染机会而成肺痨。《丹溪心法》认为“痨瘵主乎阴虚”[12],即肺痨的发生以阴虚为关键,主张运用滋阴降火的治疗方法。以上针对肺痨的叙述,对孕期肺痨同样适应,故可指导对抱儿痨的治疗。

2 唐宗海对抱儿痨病机的论述

唐宗海认为抱儿痨的病本在胞宫,病标在肺,而产生抱儿痨的因素有痰、水饮、相火、胎气、血等。唐宗海[4]51言:“胞宫之水阴,天癸之水也……肾中阴足则不动火。”当肾阴不足时,则火热偏亢,炼津为痰,又脾为生痰之源,因此针对痰的治疗应该滋肾阴,养脾阴,清肺豁痰;其又言:“胞宫之相火,肾中之阳也……肾中水化则不为痰。”肾阳本可温化水饮,但若肾阳虚弱,则饮留下焦,又脾主运化水液,因此针对水饮的治疗应当温肾阳,暖脾阳,泻肺除饮;相火者寄居于命门,肾阴不足时,不可牵制妄动之肾阳,因此相火妄动,弥留下焦,治疗上应该交通心肾,培土生金;胞胎壅于下焦,阻遏胎气致其上逆,可带动痰饮及相火等上攻肺部而出现咳逆喘促症状,因此切断上逆之胎气是治疗抱儿痨的关键阶段。因肾主纳气、肺主肃降、胃气主降,所以治疗上须纳肾气,降肺胃之气,且贯穿于以上诸法之中。此外,胎气相火壅遏下焦,亦可阻碍气血运行而引发气滞血瘀及血热表现,又当凉血泄瘀,“不须顾胎,直宜凉血泄瘀……瘀血既去,则不壅热,去旧生新,胎反得新血之养”。同时痨虫为害,当杀虫为要。肝属木,唐宗海认为“木必先腐,而后虫生之”,瘀血“被风气所化,则生痨虫”,即痨虫的产生与风和气密切相关。风为肝阳所化,风动生热;气为肾水所化,气动生湿。湿蒸热煽,瘀血便化为痨虫,因而杀虫须兼伐肝,以降亢盛之肝阳,防止痨虫再生。且唐宗海认为妇人孕育胞胎,本耗伤气血,现又因抱儿痨一病,气血更加耗伤,因此应该注重补养气血,以助母体耗伤之气血,防止气血不足而母体病危。

3 治在五脏,兼顾气血

3.1 纳肾气,降肺胃之气 肾主纳气,若肾失去对气的摄纳,则在胎气上逆的趋势下,更加影响肾气不摄的状态,胎气与肾气共同上行,藉此影响肺之宣肃,则气更不下。气逆之极,可引起呕咳呃哕,并见动辄气喘的症状。其中痰气互结者,见喘咳不休;有兼火者,可致吐血。治宜纳肾气、降肺胃之气。唐宗海主张选用葶苈子、枳壳、厚朴、槟榔等降肺肾之气的药物,同时适当加用代赭石等降胃气之品,以助人体之气下行之势。其有痰者,可加用豁痰丸;兼有火者,可配知母、胡黄连、黄柏之属。此外,唐宗海尤其注重从肺降气,因肺居于上焦,为华盖,其通调水道,下输膀胱,故肺气可通至小便。又《素问·灵兰秘典论》言:“肺者,相傅之官,治节出焉。”且肺与大肠相表里,故肺气可通至大便。肺气调则小便利、大便畅,且相互作用。因此治疗上当解肺气之郁闭,以清燥救肺汤为主方。其有小便不利者,合桑白皮、防己、木通、草梢、生地、知母等,利水利尿,兼益气血;大便燥结者,合当归、枳壳、肉苁蓉、火麻仁、白芍等,调肺且润肠,更调气血。同时,因膀胱为太阳经,主皮毛;大肠属阳明经,主肌肉。二经调达,则皮毛肌腠之气皆得清理,荣气和畅,寒热得调,故可兼治感寒发热之症。

3.2 滋脾肾之阴,清肺豁痰明医虞抟[13]《医学正传》认为“杀虫”和“补虚”是治疗肺痨的基本法则,所谓补虚,又可发展为补阴、补阳及补肺金等不同含义。其补阴者,《十药神书》有“滋阴润燥,填精益髓”的治法[14],而唐宗海所确立的“滋脾肾之阴,清肺豁痰”治法即是将补阴之法寓于“阳热炼水为痰”的病机中。肾阴得滋,脾阴得补,故阳热不盛,痰无以生,再清肺消除旧痰,可保证旧去新不生,不受痰害。唐氏以地黄汤为主方以滋补肾阴,加用麦冬、人参、白术及山药等以滋脾肺之阴。对于旧痰的消除,因痰有黏滞之性,常与火、气相交结,因此须辨证施治。痰与火结者,可见气息粗促、痰多质黏或稠厚、咯吐不爽、热腥味及血痰表现;痰与气结者,可有痰凝气阻、咳逆不休的表现。故除痰用药,当以二陈平胃散合三子养亲汤为主方。其痰火蕴结者,加清金化痰丸;其痰气交结者,加豁痰丸。另可据证施以五味子、杏仁等以敛肺止咳化痰,桑白皮平喘利水,黄柏、知母泄热除蒸等。

3.3 温脾肾之阳,泻肺除饮 脾肾阳虚可致肺痨,一者脾肾阳虚多见之于先天元阳不足者,其容易受到痨虫的感染,《靖庵说医》所言“先天不足,体质细小,则生不久而夭折”即是如此[15];另一方面,《景岳全书·痰饮》认为:“饮为水液之属,凡呕吐清水及胸腹膨满……是即所谓饮也。”[16]水饮证的病机总属三焦气化失司及脏腑功能失调,当阴损及阳、过食生冷或寒邪侵袭之时,均可因脾肾阳虚而导致水饮不化,停留中、下焦,经胎气带动而上攻肺部成痨,可见肺胀咳嗽、喘不得卧等。因而,唐宗海主张因体质及水饮致肺痨者,当兼顾补阳与除饮。阴阳本互根互用,肾阳虚多以阴虚为基础,故治疗上以地黄汤补其阴,配乌药、补骨脂、艾叶、附片、沉香等以通肾阳,以豆蔻、砂仁、干姜等健运脾阳,使得阴阳并补,脾肾兼顾。其泻肺除饮者,选用葶苈大枣泻肺汤。另有多补少泻之保和汤,补泻兼行之桔梗宁肺汤,皆可酌用。如此则既断生饮之根,又除积聚之旧饮,呈标本兼治之功。

3.4 交通心肾,培土生金 相火本为正常之火,寄居于命门之中,《类经》认为其“下藏于胞室”[17],受肾阴之制约而静谧,但若因外邪、久病或劳欲失度,可暗耗肾阴,不制相火;又因妇人有孕,胞室为胎所占,相火受胞胎之阻而壅遏于下焦,可发生妄动;《不居集》又认为痨者因“志不得发,思不得遂,积想在心,过伤精力……最为难治”[18],即妇人忧思积虑均可导致心火亢盛,一者心火下行致相火妄动更甚,另者加重脏腑虚衰而易感痨虫。总结相火致痨者,与肾阴、心火和胎关系密切,更灼伤肺金,因而唐宗海确立了“交通心肾,培土生金”的治疗方法,培土中又包含润肺之法。唐氏用地黄汤以滋肾阴、降相火,黄连、黄柏以降心火,人参清肺汤、阿胶泻白散、清燥救肺汤等以润肺津。对于“培土生金”的方药,《医学入门》中主张使用参苓白术散、三白汤等治疗[10],唐宗海则使用白术、熟地、怀山药等,既调和脾土,又可增强带脉之固摄,使胎儿不萎坠。此外,相火之气可循经外达,壅于肌肉腠理,可致营卫不和而见寒热、骨蒸的表现,故唐氏常合小柴胡汤和解肌腠,合清骨散去除骨蒸。

3.5 凉血泄瘀,杀虫伐肝 分析抱儿痨的成因,除痨虫之侵袭,大多为胞胎阻遏下焦,胎气上逆,带动痰、水饮、相火等上攻肺金而成。唐宗海[4]52言:“积块攻而通之,则实邪去而人安,胎无攻通之法,是以不便施治。”即阻滞之证本可以通为用,但胎与积块不同,不可擅自攻下,当以安胎为先。然若见吐血逆满者,则不须顾胎,直宜凉血泄瘀,可加用丹皮、桃仁等以收其效。唐宗海[4]27治疗血证有“止血”“消瘀”“宁血”“补血”四法,若见孕妇吐血,则胃中或脉外必有尚未吐出之血,若不及时施以消瘀药物,则瘀血日久化热,甚至化为癥、瘕、脓、干血等,更加影响胞胎及孕母的健康;同时,其在《血证论·瘀血》中表明瘀血“被风气所化,则生痨虫”[4]36,即痨虫不仅可以外感,亦可内生。而肝为风之木脏,所谓“风气”即亢盛之肝阳,肝阳上亢多为肝肾阴虚所致,故当杀虫伐肝之中兼以滋补肝肾。对于杀痨虫药,唐宗海主张用传尸将军丸和移尸灭怪汤等前人所用方剂,且另主张用鳗鱼肉、金线蛙、黑猫肝及獭爪的食疗,配合人参、当归、芍药、白薇、鳖甲煎汤之药疗,共奏杀虫补虚之功。其滋补肝肾者,以地黄汤为主方,加五味子、酸枣仁等酸味药以补肝阴,山萸肉、独活等辛味药以补肝阳。如此肝肾同补,制约亢盛之肝阳,以防痨虫内生。

但翻阅《中医内科学》“肺痨”篇可发现,书籍中对杀虫药物记载较少,仅有百部、獭爪等[19],姜德友[20]亦认为“诸药亦是诸家异说,其性难断,考究无意”,且“因药味难寻,或因药性难忍,已鲜有用之”,而分析现代临床之“痨虫”,与西医所言结核杆菌实有相似。而且现代抗结核西药也在不断发展,因此从“杀虫”和“补虚”两个基本治则的角度而言,中医当同西医结合,共同起到补虚杀虫的作用。

3.6 补养气血 气血为人之根本,尤其是孕育胎儿之时,母体需要营养自身及胎儿,其气血本就虚衰,若再合并肺痨,则邪气更伤气血,唐宗海[4]51将此形容为“双斧伐枯树”,因此补养气血应当同降胎气一样,贯穿于抱儿痨证治诸法中。唐氏主张四物汤及归脾汤的运用,以求气血双补,且补中不滞,藉此营养孕母及胎儿,且补肺痨所耗之气血。

4 产母困惫,当安保产母为急

母体依靠气血之营养而孕育胎儿,但若五脏虚损严重,不耐痨虫攻伐,出现严重咳逆喘促的“困惫之极”证,便当下胎保母。治疗不及时则孕母及胎儿皆不可保。西医在下胎保母上有自行流产、药物流产、刮宫流产及打针强生死胎等方法,虽然见效较快,但对母体的不良影响也较大。唐宗海则主张使用归芎汤加人参、糯米、苎麻根、阿胶以下胎,其言此方既可安胎,也可下胎,因其中苎麻根、糯米为安胎药物,但川芎可活血下胎,此方在下胎之中寓以安胎之意,可防胎儿加重母体负担。胎下之后,按照正常分娩进行调护,并及时予以消瘀法,祛瘀生新,且防止瘀血变证,理法较为明确。

5 注重产后调护

唐宗海[4]51认为产后可出现血崩、喘促、汗出不止等症状,是“险危之证”,当注重调护。血崩是脾气不固,治以归脾汤补血止血,并配海螵蛸、血余炭、棕榈炭、鱼胶止血,防止危证;喘促为气脱证候,当以参附汤合沉香、五味子等急护正气;汗出不止出现在产前,是火燥迫津,出现在胎后则是阳气欲脱,此时当以独参汤急存阳气。见脉浮大者,是阳气浮越,当以附子引阳入阴;阳气欲脱者,当从阴引阳,用四物汤加炮姜。而胎下之后,又当着重治疗肺痨,可用抗结核药杀灭结核杆菌,同时,刘晓瑞[21]等认为黄芪可补气利阴,对肺脾具有滋补作用,是治疗肺痨的要药,且可补养气血,对产后元气大伤者具备良效。

6 注重早期预防

唐氏[4]52言:“产母之所以系胎者,带脉也,带脉解则胎坠落矣。”因此若见腰痛之证,则早用当归、白术、熟地、怀山药、杜仲、补骨脂、山萸肉、龟胶、黄柏、知母、菟丝子、枸杞子、续断、茯苓以健脾肾,约带脉,防止胎堕。早期亦可酌用黄芪,润利肺脾之气,增强孕母正气,“正气存内,邪不可干”,脏腑不损,痨虫不生。

7 总结

西医所言妊娠合并肺结核可归属于中医“抱儿痨”范畴,通过探究《血证论》中唐宗海对“抱儿痨”病机及其他医家对肺痨的论述,确立了妊娠合并肺结核从痰、从水饮、从相火、从胎气、从气血、从痨虫等不同方面的治疗大法,临床意义尤大。同时,产母困惫当下胎保母、注重产后调护和早期预防等思想,亦启发了临床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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