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新, 杨 文
(武汉大学 文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72)
王隼(1644-1700年), 自号蒲衣, 广东番禺人。 一度弃家“逃禅”, 僧名古翼, 字辅昙。 卒年五十七岁[注]陈恭尹《王蒲衣五十序》云:“王子蒲衣, 其生后于予十三年”、 “先君殉节之明年, 予过先生于广州高街故宅, 王子方四岁。”故, 王隼的生年, 可由陈恭尹及其父亲陈邦彦的生卒年推之。 参见陈恭尹: 《独漉堂文集》卷四, 《清代诗文集汇刊》, 第125册,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0年, 第584页。, 私谥清逸。[注]王隼生平, 详见以下几种记载: 陈恭尹《王蒲衣五十序》(参见陈恭尹: 《独漉堂文集》第四, 《清代诗文集汇刊》第125册,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0年, 第584页); 屈大均《王蒲衣诗集序》(参见屈大均著, 李文约校点: 《翁山文外》卷二, 《屈大均全集》第三册, 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 第63-64页); 《(乾隆)番禺县志》(参见任果等修, 檀萃等纂: 《(乾隆)番禺县志》卷之十五《人物(八)》, 清内府本, 第6-7页)。其父王邦畿尝仕南明绍武、 永历二朝, 为清初著名遗民。 王隼承继父志, 坚守遗民气节,父子二人俱入《清史列传》。
纵览王隼的一生, 可分为“随父隐居—‘逃禅’—儒隐”三个阶段, 而传统士大夫的“用世”志向贯穿了王隼的生命始终。 然而, 一个胸怀用世之志的人何以选择了“逃禅”?何以最终以“立言”作为人生归宿?对这些问题的回答, 正是本文的宗旨所在, 而“遗民之子”王隼的特殊性亦由此可见。[注]关于王隼的专项研究成果, 目前仅见李婵娟的两篇论文。 其关注点主要有两个方面: 其一为家族研究, 参见李婵娟: 《明清之际岭南文学世家的伦理处境与家学传承——以番禺王邦畿家族为考察中心》, 《岭南文史》, 2016年第4期; 其二为《岭南三大家诗选》的研究, 参见李婵娟:《〈岭南三大家诗选〉的编纂旨趣与诗学价值》, 《岭南文史》, 2018年第3期。
在清初士大夫群体中, “逃禅”是一种较为常见的遗民行径。 按照动机的差异, 可分为被迫与主动两种情况。 士人被迫逃于禅者, 其一是为了躲避战乱, 保全性命。 如1650年清军破广州和桂林, 永历政权溃败, 大批士人于此前后“逃禅”为僧。 其二是为了躲避祸患, 保全志节。 如1647年广州“剃发易服”令下:“金钱鼠尾, 乃新朝之雅制; 峨冠博带, 实亡国之陋规。”[1]375一时间, 逃于禅者不可胜数。 士人主动逃于禅者, 又可分为两种不同类型, 其一是“有所待”的“逃禅”。 如屈大均的四处奔走, 系别有复明之心。 其二则是内心痛苦之下, 选择皈依佛门以寻求解脱。[注]参见暴鸿昌: 《明季清初遗民逃禅现象论析》, 《江汉论坛》, 1992年第3期, 第57-62页。
王隼之“逃禅”属于最后一种情况, 是他的主动选择。 据《(乾隆)番禺县志》记载:“(王隼)年二十, 父没, 终服, 弃家, 入丹霞为僧……未几, 入匡庐……乃归, 时年二十七矣。”[2]7与笔者所见诸种记载大体吻合。[注]笔者认为, 王隼返儒的时间点, 当在32岁前后。 王隼之入丹霞, 有《己酉仲春由雄州入晋安秋归庐岳纪途中经历寄梁药亭先辈陈元孝金吾一百韵》, 时间明确记为康熙八年(1669年)。 (参见王隼: 《大樗堂初集》卷五, 《四库禁毁书丛刊》本, 集部第166册, 北京: 北京出版社, 1997年, 第485页); 王隼之返儒, 有《初归省母夜侍大樗堂命赋灯字》诗云:“六年千里客, 八口一池水。”(参见王隼: 《大樗堂初集》卷五, 《四库禁毁书丛刊》本, 集部第166册, 北京: 北京出版社,1997年, 第495页)又, 王隼所作《六莹堂集序》亦称:“其后数年, 余往住匡庐。 又六七年, 始归。”(参见梁佩兰: 《六莹堂集》, 《清代诗文集汇刊》, 第120册,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0年, 第443页)故, 王隼返儒的时间点为1675年前后, 王隼时年32岁。于时间点上来看, 王隼“逃禅”之年, 清朝既已定鼎, 战事平息。 随着“复明”希望愈加渺茫, 对早先“逃禅”的士大夫群体而言, 此时的大趋势恰好是返儒。[注]“永历十六年(1662年), 吴三桂杀了从缅甸捉回来的永历皇帝, 南明最后一个政权覆灭, 抗清陷入了又一次低谷, 他们反清复明的理想破灭了, 以逃禅为名行抗清之实已没有必要。”参见王德军: 《屈大均“逃禅”与明清之际岭南政治生态的变动》, 《湖北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0年第2期, 第82页。据此, 可以大体排除王隼“逃禅”是出于避乱与“图谋复明”两种动机的可能性。 从朋友、 妻子的反应来看, 王隼因避祸而“逃禅”的可能性也不大。 陈恭尹《寄送蒲衣自丹霞之福州》诗中,有“发心初不与人言, 二十辞家事世尊”[3]384之句, 表明王隼的“逃禅”是毫无征兆的突然举动。 曾经胸怀“复明”抱负而“逃禅”的屈大均, 在《寄王蒲衣》诗中道:“袈裟岂得留高士, 岣嵝何如在故园?紫水归人方咫尺, 玉台巾好且相存。”[4]842也认为王隼的此举是没有必要的, 委婉地劝他返回家乡。
王隼选择“逃禅”, 其内心是痛苦的, 目的是为了寻求解脱。 从王隼的诗文来看, 痛苦的根源是其心怀用世之志, 却又不能够放下自己的遗民身份而出仕新朝。
王隼自幼年起, 就有着十分强烈的用世理想。 他曾这样回忆自己青少年时期的志向:“昔余十五诵诗书, 志回桀纣为唐虞”[5]489“昔年十五二十时, 一心□□□□□, 日日摩挲七宝刀, 醉倒屠门歌督护。”[注]原文缺字。 参见王隼: 《大樗堂初集》卷七《失题》, 《四库禁毁书丛刊》本, 集部第166册, 北京: 北京出版社, 1997年, 第493页。“桀纣”与“唐虞”, 不管是针对“盛世”与“乱世”, 还是针对“明统”与“清统”, 都反映出士大夫家庭出身的王隼, 虽然并未参加科举考试取得“士”的政治身份, 但其内心却以士大夫的文化身份自居, 主动承担起士人“立功、 立德、 立言”的责任, 匡扶道统, 立功社稷。
然而, 在明清易代之际, 王隼的志向得以实现的环境不复存在。 王隼“逃禅”入匡庐前后, 所作诗赋中抑郁不自得的心态, 表现得异常强烈。 王隼初入匡庐之时, 作有《己酉仲春由雄州入晋安秋归庐岳纪途中经历寄梁药亭先辈陈元孝金吾一百韵》一诗, 所涉心迹颇为复杂。 一种是亡国之痛:“戴天痛岂消?国士知难展。 恩雠自古今, 岁月忽荏苒。”[5]486追悼故国之余, 也透露着诗人对自身仕途断绝的清醒认识。 另一种是对“黄钟毁弃, 瓦釜雷鸣”的现实的哀叹:“菉葹哂蕙兰, 鸱鸦笑凤鶠”[5]486“ 台无黄金筑, 市多骏骨贱”[5]486等, 都表现了诗人对自身怀抱难以施展的不满。
半年后, 在《秋思赋》中, 王隼怀才不遇的悲愤心态彻底爆发。 “謇沈抑而如危兮, 愿陈志而无门。 既修姱而鲜双兮, 非是时之攸錱, 奋余荣而莫见兮, 播予香而莫闻。 维天地之无穷兮, 何遭遇之靡常。 握剞劂而不用兮, 操规矩而弗施乎员方。”[5]466-467这种积压已久的怀才不遇情绪, 使得诗人焦躁万分, 渐渐有了“怜鬊鬞之渐变兮, 恐申椒之不芳。 骥伏枥而奋身兮, 愿一顾而求试”[5]467的出仕想法。 但这种想法, 很快又被另外的想法所否定。 “服罢驴与羸驷兮, 又骥之所耻。”[5]467他以一系列“丰盈祸所栖兮, 名誉怨所集”[5]468的祸福相依的历史事实, 劝服自己不要以身犯险。
这种怀才不遇的情绪, 从王隼与熊燕西的交游也可得到证实。 王隼隐居匡庐时, 独与野人熊燕西[注]熊燕西者, 屈大均称其为“豫章王孙”。 (参见屈大均著, 李文约校点: 《翁山文外》卷二, 《屈大均全集》第三册, 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 第64页)王隼则称其:“十载携家庐岳隐, 三闲茅屋半园葵。 兴亡泪减高僧偈, 离乱吟多处士诗。”为乱世携家避难者。 参见王隼: 《大樗堂初集》卷十, 《四库禁毁书丛刊》本, 集部第166册, 北京: 北京出版社, 1997年, 第501页。相交最善。 究其原因, 与二人在身世、 遭遇等方面的惺惺相惜有关。 王隼曾回忆自己是如何被其倾倒的:“春秋著就不呈人, 一卷新诗继风雅。 祖龙一火兴李斯, 孔某之道如悬丝。 异端蜂起人心危, 野人垂论正口口。 前掩河汾, 后映濂溪, 初见开愁魂, 再见心醺醺, 三见四见无古人。 得意忘年心迹亲, 以胶投漆苦不蚤。”[注]原文缺字。 参见王隼: 《大樗堂初集》卷六《叙怀杂言与熊燕西野人结交》, 《四库禁毁书丛刊》本, 集部第166册, 北京: 北京出版社, 1997年, 第490页。可见, 熊燕西也是不得其时的, 面对“异端蜂起”的局面, 避世自好, 甘心隐逸。 王隼初入匡庐, 那种“肝胆二十七年中, 不知吐向谁人是”[5]490的孤寂情怀令他痛苦。 与熊燕西结交, 知己相逢, 在情感上产生了强大的共鸣, 以至于分别近20年后, 王隼梦游匡庐之隐, “庚午秋夜, 梦与石门游匡山……访熊燕西草堂……感山川云物之殊, 今昔存亡之恨, 四顾茫茫, 潸然岀涕”[5]504-505。 潜意识中, 依旧首先登门拜访, 足见王隼与熊燕西在情感上的投合。
王隼在出仕与否一事上的困惑, 说明他对清朝政权的排斥心理开始有所缓和, 但是, 纵览王隼一生, 他都努力抗拒以入仕新朝的方式来实现用世之志。 王隼作有《赠别查韬荒》 《赠朱东溪二首》 《送石门归隐匡庐 》[注]该诗有“别来十九年, 雪压茅房亸”之句, 可知作于王隼返儒后19年。 参见王隼: 《大樗堂初集》第五卷, 《四库禁毁书丛刊》本, 集部第166册, 北京: 北京出版社, 1997年, 第488页。等一系列赠隐者诗, 其中有“铅刀方用世, 神剑蕴雄雌”[5]487“衣锦叹嫫母, 被褐痛闾娵。 倾城应有日, 善保千金躯”[5]487“子行我尚留, 各保玉无玷”[5]488等诗句。 从这些隐逸者之间的相互砥砺中, 不难体会到他们对彼此才能的相互肯定, 及以出仕新朝为耻的遗民心态。
综上所述, 结论是: 在王隼的内心中, 一直是怀有强烈的用世之志的。 这种志向, 因为其遗民情结, 无法通过入仕的途径来得以实现。 在进退两难的困境中, 王隼悲愤地选择了“逃禅”。
而立之年前后, 王隼结束了自己的“逃禅”生涯, 与妻子筑庐偕隐, 日以著书为业。 从这个时期所作诗文来看, 王隼入仕志向逐渐淡化, 与清统的对立紧张情绪也随之有所减缓。
最直观的表现是, 王隼对隐居的闲逸生活看来颇为享受。 “赖有同心人, 于焉成小筑。 柴门不在广, 取容杼与轴; 方池不在深, 取濯缨与足。 儿童解我意, 绕砌栽黄菊; 老妻适我情, 瓮中酒长熟。 芰荷制吾衣, 薇蕨充吾腹。 荒居无四邻, 空山静耳目。 草草百年身, 聊以全吾璞。”[5]483其间所展示的生活场景, 与陶潜《五柳先生传》极为相似, 可见王隼亦是以陶潜等高士为生活上的榜样。 谈到屈原的殉国行为时, 王隼并没有加以称颂, 而是议论道:“既笑汨罗沉, 又哂马革里。 安心草泽间, 繁忧吾能锁”[5]482, 出人意料地表达了一种相左的看法。
与此同时, 王隼开始与仕清官员交游。 王隼后半生基本上足不出岭南, 所交游者多为入粤官员, 主要有王士禛、 赵执信[注]其时, 赵执信已坐“《长生殿》案”而去职, 身份为前仕清官员。、 尹澜柱、 王煐、 樊崑来、 陈大章、 孔樵岚等人, 为数不少, 标志着其与清朝政权之间的隔阂正在逐渐消泯。 不过, 这种交游主要是建立在双方对岭南文化和汉族文化一致认同的基础上。
王士禛于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冬奉诏赴南海祭南海神庙, 在粤地逗留长达四个多月。 其间, 受到了岭南遗民群体的热情款待, 王隼也在此期间与王士禛订交。 王士禛有《与元孝翁山蒲衣方回王顾诸子集光孝寺》[注]王士禛: 《带经堂集》卷五十七, 《清代诗文集汇刊》, 第134册,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0年, 第500页。《同庭表畟园元孝翁山蒲衣游海幢寺遂至海珠寺》[注]同上。等唱和诗, 记载了其在王隼等人的陪同下, 一路游览岭南风物的场景, 回京后还念念不忘, 作《怀王隼梁无技》[注]王士禛: 《带经堂集》卷五十七, 《清代诗文集汇刊》, 第134册,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0年, 第511页。诗, 给予王隼、 梁无技二人很高的评价。 由此可见, 王隼对这位清朝高官、 文坛领袖怀有好感和尊重, 也反映出他对仕清文人的接受态度。
遗民群体与仕清者的交游, 往往采取非常谨慎的态度。 王士禛为何以清朝高官的身份降临, 却不被当地遗民群体所排斥, 反而受到热烈欢迎呢?这与其对遗民群体文化、 信仰的一贯尊重有关。 “王渔阳在扬州任职期间, 利用自己的家世背景、 政治地位和文学才能, 积极地结交江南遗民诗人, 赢得这一群体的舆论支持, 从而为日后雄踞文坛盟主的地位奠定了基础。”[6]116王士禛在江南为官期间的所作所为只是一个缩影, 其在遗民群体中的清誉随之传播开来。 同时, 借助先后的入蜀、 入粤经历, 王士禛与北方、 江南、 岭南、 西南等几个主要区域的遗民建立了深厚的文化联系。
王士禛此次入粤, 对岭南遗民群体赞不绝口:“翁山之诗尤工于山林边塞, 一代才也。 同时陈恭尹字元孝、 王邦畿字说作、 梁佩兰字芝五、 王鸣雷字震生、 陈子升字乔生, 皆广州人, 工诗。”[7]235对岭南文坛给予了极高的整体评价:“予尝语程职方云:‘君乡东粤人才最盛, 正以僻在岭海, 不为中原江左习气熏染, 故尚存古风耳。’”[7]236岭南自古以来被认为是蛮夷之地, 清初又是抗清最为激烈、 遗民氛围最为浓厚的区域。 王士禛身为清朝高官、 文坛领袖, 却给予了岭南文坛极大的尊重与认同。 正是这种文化层面的高度期许和认可, 促成了王隼在内的众多遗民群体对王士禛等清朝官员的敬慕。
王隼与孔樵岚的交往例子, 也许更能体现出这种交游的文化意义。 据《陈恭尹诗笺校》考证, 孔樵岚为“孔尚任族侄孙。 顺治三年生。 曾在泰州做小官, 后任乐昌县知县”[8]332。 孔樵岚一生沉沦下僚, 并没有王士禛般位尊权重, 其诗文的影响力也不突出。 王隼独对他寄予厚望, 一个重要原因是孔樵岚乃孔子之后。 王隼所作《赠孔樵岚参军》诗云:“举俗爱文身, 谁识冠与裳”[5]487。 “冠”与“裳”代表的儒家礼乐文化, 鼎革之后, 整个国家的文化处于退化状态, 面临着严重危机。 而孔樵岚是孔子后人, “大夫素王后, 正气凌扶桑”[5]487, 又有着强烈的经世志向, “平生抱经济, 羽翮困低昻。 雄谈走淮海, 著论追虞唐”[5]487。 作为孔子后人的孔樵岚, 因而被王隼视作正人心、 扶纲常的最佳人选, 珍重异常。 王隼鼓励孔樵岚入仕清朝, 以尽可能地发扬儒家文化。 由此可见, 在王隼与清朝官员的交游过程中, 他与清朝在政治上的对峙, 逐渐转向文化方面的考量。
在这一期间, 王隼的用世志向, 不是随着其自绝于“仕途”而消淡, 而是由“立功”转向了“立言”, 他找到了一条替代途径, 即著书立说, 以弘扬中华文化。 梁佩兰称道他:“予观其行年三十, 而头发已种种。 终岁键关, 舍著述之外, 无他嗜好。 其志岂以今人自许者邪?”[5]463在王隼的内心深处, 有一股强大的精神力量在支撑着他。 这从下述三个方面可以看出。
首先, 王隼著述的内容集中于文化的发掘与整理。 从笔者所见资料来看, 王隼的著述成果是十分丰富的。 以书名进行推测, 主要有以下几种类型: 其一, 是以《大樗堂初集》 《外集》 《丹霞雪诗》为代表的个人诗文集; 其二, 是《琵琶楔子》等与曲乐有关的娱心之作; 其三, 是嘉惠学人的学术性著作, 主要有《岭南诗纪》 《岭南三大家诗选》 《梳山赠言》 《文苑综雅》 《诗经正讹》 《唐诗五律英华》[注]屈大均称:“王子蒲衣所编纂者, 凡七书, 以卷帙浩繁, 未能行世也……至千举正五经, 约略诸史, 彚选古今诗汇, 以为《梳山七书》者。”笔者推测上述学术性著作, 应该都属于《梳山七书》之列。 参见屈大均著, 王贵忱校点: 《翁山文钞》, 《屈大均全集》第三册, 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 第400-401页。等。 可以清楚地看到, 严肃性的学术著作在其著述中占有重要比重。 王隼对《诗经》、 “唐诗”等古典文化的发掘与整理, 在明清易代的社会背景中, 无疑具有特殊的文化意义。
其次, 王隼著述的目的在于“以文存史”。 王隼所著, 多入禁毁, 大多不传。 从现存的作品中, 不难发现王隼“存文存史”的意图。 《大樗堂初集》中的诗, 或追悼故国, “长安流荡子, 中夜起长叹。 借问叹何为?故国梦中见”[5]474; 或反映战乱, “可怜当日事, 掩卷不能陈”[5]499; 或鄙视变节者, “道逢献玉人, 暗投谁不贱”[5]488等。 其中纪实之作尤多, 具有很高的文学与史学价值。 诗歌选本如《岭南三大家诗选》的编纂, 虽然没有直接的文字记录以显示王隼的创作意图, 但通过这一举动, 成功将屈大均、 梁佩兰、 陈恭尹三子, 以岭南文人群体领袖的身份, 推向了全国, 既扩大了三子的知名度, 也扩大了岭南文坛的整体影响力。 从其客观作用来说, 《岭南三大家诗选》记录并传播了岭南文化, 与清初士大夫兴修史书、 地方志的行为, 殊途同归。 在一些已佚书籍的零星材料中, 同样可见王隼“以文存史”的编纂意图。 例如, 屈大均在《岭南诗纪序》中总结所著《广东文集》与王隼《岭南诗纪》的编纂得失时提到:“思为同乡先哲网罗放失, 纂辑成编, 以一国之文献, 为一家之私书, 而裁择未精, 中多冗滥, 颇为识者所病……蒲衣之为诗纪也, 其尚毋如予之所为, 宽以居心, 严以命笔, 纪其人以诗者, 十而三四, 纪其诗以人者, 十而五六, 其亦庶乎可矣。”[9]58王隼《岭南诗纪》与屈大均《广东文集》, 二者在内容上可互为补充, 尽管采用了不同的编纂体例, 其最终目的都是为了存人存史, 延续一地一国的文脉道统。 事实上, 王隼返儒之后, 与屈大均的学术往来最为密切。 屈大均曾言王隼:“既乃返于儒, 所居西山, 去吾乡沙亭咫尺, 旦夕过从, 相与讲求圣人之学。”[9]64屈大均还曾为王隼作《王蒲衣诗集序》 《无题百咏序》[注]二序俱见《翁山文外》卷二。 参见屈大均著, 李文约校点: 《翁山文外》, 《屈大均全集》第三册, 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96年。, 以及十几首明确写给王隼的诗歌, 涉及到生活中的多个方面。 二人在著述一途上, 可谓志同道合, “以文存史”的目的都非常明确。 正因如此, 二人著述所起到的文化功效, 正是清朝统治者所不愿意看到的, 故大多被列入禁毁书目。
最后, 王隼的著述环境异常艰苦。 王隼生来羸弱, 陈恭尹称其:“生而善病, 癯然鹤立。 虽酷暑, 犹披重裘。”[10]584健康状况欠佳是其著述事业的一大先天阻碍。 而刊刻缺乏资金, 则是另一大阻碍。 解决资金问题的方法主要有两种: 一是通过卖文的方式, 低价或无偿提供给出版商, “所著撰诸书不一种, 贫不能尽刻, 往往为贾人请去”[10]584; 另一则是通过变卖家产, 或者募捐等多种方式来筹措资金。 《岭南诗纪》刊刻前, 屈大均在所作序文中曾提到:“今且与蒲衣鬻郭外之田庐, 卖临邛之车骑, 以为剞劂之需”[9]584, 描述了他们变卖家产, 来支撑刊刻的困难处境。 屈大均还曾作《募刻〈文苑综雅〉题辞》, 提到:“汇选古今诗汇, 以为《梳山七书》者, 亦方订刻以公天下, 而以《综雅》为先声云。”[11]401序文说明这种募捐情况可能不止出现过一次。 不论通过何种方式, 王隼都不惜一切代价, 以达到书籍传世的目的, 恰恰证明了他内心所存着非同一般的志向。
“仆诚已著此书, 藏之名山, 传之其人通邑大都, 则仆偿前辱之责, 虽万被戮, 岂有悔哉!”[12]1930
一千多年前的司马迁, 为士大夫群体指明了一条入仕之外的存身用世之路。 一千多年后的王隼, 也正是凭借这种方式, 克服千难万阻, 实现了自己的人生意义。
大多数遗民对于“仕”与“遗”两种身份, 有着先后的经历体验, 会形成截然不同的认识。 对于“遗民之子”而言, 却并非如此。 在王隼的人生轨迹中, 可以清楚地看到一条心态演变的脉络: 当入仕以求用世的传统士大夫志向与遗民身份相抵牾时, 王隼悲愤“逃禅”; 随着心态的缓和, 王隼寻找到了入仕之外的另一条用世途径, 即通过著书立说, 主动承担起士大夫的文化责任。 有趣的是, 无论是士大夫的用世志向, 还是遗民的隐逸守节, 对于“遗民之子”王隼而言, 都是伴随着他由懵懂到懂事, 逐渐形成的。
王隼用世志向的形成, 与其家庭教育和成长环境有关。
其一, 王隼祖上有读书应举的传统。 王邦畿有《酬欧阳三一较先府君遗草见寄》[注]参见王邦畿: 《耳鸣集》, 《四库禁毁书丛刊》本, 集部第87册, 北京: 北京出版社, 1997年, 第61页。, 可知王隼祖上是读书人。 至王邦畿, 更是汲汲于举业。 崇祯时中副榜贡生, 旋举隆武乙酉乡试, 一度在南明政权官居御史。[注]“当崇正时, 举副榜贡生, 旋举唐王乙酉乡试。 岭南拥戴时, 曾受官。”参见任果等修, 檀萃等纂: 《(乾隆)番禺县志》卷十五《人物(八)》, 清内府本, 第5页。王邦畿的诗集中, 记录了很多家居旅行中对儿子的点滴关爱, 也体现了对幼年王隼的品行教育和志向培养的注重。 王鸣雷《大樗堂初集序》记载了王隼受教时的场景:“犹记在时, 隼弟龁立侧, 辄诲曰:‘若做衣裳尔其佩, 若种涧松尔其岁。 慎毋时俗以为雷同, 慎毋唯诺以为取容。 谷口之郑, 南郡之徐, 斯人哉, 斯人哉!振古岂易得。 ’隼弟曰:‘谨受命。’”[5]464这种士大夫家庭文化, 传承到了并未应举以获得“士”的政治身份的王隼身上。 而王隼日后的进退取舍, 无不透露着这种言传身教的巨大影响力。
其二, 王隼自幼所受的是儒家经典教育。 王邦畿有《己亥小除立春》诗, 诗中提到“病妇卜云今日起, 稚儿师放读书归。”[13]80透露了儿子接受学校教育的情况。 查《二十史朔闰表》[注]参见陈垣: 《二十史朔闰表》,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56年, 第187页。, 己亥年为永历十三年(1659年), 王隼是年16岁, 正是读书立志的年纪。 而从王隼的诗赋创作、 著述活动来看, 确乎有其深厚的经史知识积累。 “大上有立德, 其次有立功, 其次有立言”[14]939的儒家士大夫人生理想, 对王隼的影响是深刻的。
其三, 受所交往的名士群体的影响。 王隼幼年, 因为父亲的缘故, 所结交者多为年长名士。 其中, 与屈大均、 梁佩兰、 陈恭尹的世交情谊尤重。 陈恭尹称:“朋友以道义为亲疏, 往往定交在壮年。 求其童幼相知, 白首而其人其交俱无恙者, 千万中而一遇之也。 王子蒲衣, 其生后于予十三年, 而其尊大人说作先生, 及与吾先君交, 故王子行辈, 于予兄弟也。”[10]584屈大均与梁佩兰等人, 在年龄上也都大王隼一旬左右。 他们或是为“复明”而奔走活动, 或是汲汲于科举功名, 都在致力于实现自身的用世之志。 王隼自幼与他们相识, 在其婚姻[注]王邦畿曾作《与潘浣先定男女婚姻》 《为准儿娶妇承程舍人周量惠以雅什赋此奉答并呈芝五震生》等诗纪念。 王隼婚事, 当受到了岭南文人群体的见证与祝福。 分别参见王邦畿: 《耳鸣集》, 《四库禁毁书丛刊》本, 集部第87册, 北京: 北京出版社, 1997年, 第78-79页、 第83页。、 “逃禅”、 著述、 结社[注]社团酬唱是王隼交游活动中一个重要的方面。 岭南的社事活动向来十分兴盛, 王隼本人即是兰湖吟社结社的初代成员。 《重修梁药亭先生墓碑》交代了兰湖吟社的起始:“(梁佩兰)又尝偕陈独漉恭尹、 何不偕绛、 陈乔生子升、 王蒲衣隼、 陶器圃窳等同结兰湖吟社。 车斜斗捷, 竞病争长。 题江总之华笺, 押王筠之强韵。 设清斋而作供, 端同莲社高贤; 坐钓石以相娱, 宜比竹溪逸士。 晩登大耋, 尤享盛名。”参见谭宗浚: 《希古堂集》卷六, 《清代诗文集汇刊》, 第763册,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0年, 第313页。 此外, 在其它诗社的酬唱活动中, 也经常可以见到王隼与屈、 梁、 陈三子的身影。等活动中, 处处可见他们的影响。 在一定程度上, 屈、 梁、 陈等人可称之为王隼的现实榜样, 对王隼的成长有着极大的示范作用。
需要强调的是, 王隼以遗民自居, 虽与上述原因有关, 但更多取决于他的个人选择。 其高度的个人自觉, 可以从下述三个方面得到说明。
其一, 清政府选拔官员的大门一直向岭南士子敞开, 政治环境是相对自由的。 王隼的好友之一梁佩兰, 顺治十四年(1657年)即参加乡试, 中解元。 此后三十年间, 一直碌碌于会试而无果。 与梁佩兰同称“岭南七子”的程可则、 方殿元二人, 仕途则要通达许多。 程可则是顺治九年(1652年)会元, 虽因磨勘案而不能参加殿试, 但在顺治十七年通过阁试, 累次升迁; 方殿元为康熙三年(1664年)进士, 历官知县。 可以说, 尽管永历政权仍旧在“苟延残喘”, 但岭南早已融入清朝的统治秩序中, 士人们也纷纷通过科举这条路径来入仕清朝。
其二, 舆论环境对“遗民之子”身份的王隼要求也并不严苛。 王隼生于甲申年间, 是年崇祯帝自缢于煤山, 清世祖顺治称帝于北京, 所以“生于明”[注]谢正光定义遗民为:“殆其生于明而拒仕于清, 举凡著仕籍或未著仕籍、 曾应试或未及应试于明, 无论僧道、 闺阁, 或以事功、 或以学术、 或以文艺、 或以家世, 其有一事足记、 而能直接或间接表现其政治原则与立场者也。”参考谢正光: 《明遗民传记索引》叙例,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2年。的遗民认定条件, 对他而言并不十分适用。 而且, 第二年, 清军便下江南, 并于1647年初次攻克广州。 战事反复之日, 隼尚年幼, 且已经随父避居顺德龙江。[注]陈恭尹《王蒲衣五十序》云:“又七年, 予自吴越还, 见先生于龙江寓舍。 王子方十一二, 出而揖我。”参见陈恭尹: 《独漉堂文集》卷四, 《清代诗文集汇刊》, 第125册,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0年, 第584页。所以, 王隼既不承先朝雨露之恩, 亦殊少体验易代鼎革之痛。 从友人的视角来看, 王隼选择出仕, 并不存在任何阻碍与不妥。 王隼的好友梁佩兰, 就曾表达过对其不出仕的疑惑:“以蒲衣美才, 上有怜才之君, 下有荐贤之相, 使之出入承明, 给赐笔札, 振其鸿藻, 与相如《谏猎》、 子云《甘泉》, 亦何必异?”[5]463《长歌续短歌送汤建孟还江门》中有句:“勉余北阙须上书, 胡为琐屑笺虫鱼”[5]491, 可见汤建孟亦曾劝王隼出仕。 “遗民不世袭”, 几乎是一条潜规则。 坚毅如顾炎武、 王夫之、 黄宗羲等遗民尚且持默许态度, 也就不难理解, 为何梁佩兰等人会频频劝王隼出仕了。
其三, 既然入仕的道路是通畅的, “士议”是允许的, 王隼之不出, 会不会是父亲的意志要求呢?从王隼自己的回忆来看, 并非如此。 “忆余七岁咏凤凰, 趋庭问礼大夫旁。 改诵子山枯树赋, 坐客期我似班扬。 大人抚摩恒置膝, 口授离骚老与庄。”[5]490描述的是王隼幼年时受教育的场景。 “趋庭问礼”, 说明他从小接受的是儒家礼乐教育。 后来, 王隼开始诵读《枯树赋》一类怀念故国、 感时伤怀之作。 “改”字暗示, 王隼在思想倾向上, 亦完成了一种自主选择。 从父亲和士大夫朋辈的反映来看, 无论王隼是否选择遗民的道路, 都是得到认可的。 只不过, 王隼主动选择了“子承父志”。 所以王邦畿倍感欣慰, 因材施教, 传授王隼“老”“庄”等典籍, 进一步培养了王隼的遗民情怀。
不难看出, 王隼的遗民心态, 是在成长过程中的自觉选择, 不能简单归因为外在因素。 随着王隼年龄的增长, 用世之志与遗民心态的矛盾会越来越突出, 以至于必须要在二者之间做出抉择。 在笔者看来, 正是这种艰难的抉择, 促成了王隼一生对“逃禅” “著述”等不同行为的选择。 20岁左右, 正是步入仕途, 以实现用世志向的最佳年龄, 故王隼的悲愤心态最为浓烈, 以至于有了“抛母弃妻”[注]王隼妻潘孟齐有《书怀寄夫子》诗, 委婉劝其还俗。 王隼亦有《客中七夕答孟齐内子见寄》诗, 深表愧意。 俱参见王隼: 《大樗堂初集》卷八, 《四库禁毁书丛刊》本, 集部第166册, 北京: 北京出版社, 1997年, 第497页; 王隼返儒之初, 所作《初归省母夜侍大樗堂命赋灯字》诗云:“飘零惭仲子, 偕隐入于陵。”表明“逃禅”前, 其母尚存, 且至少已经有两个孩子了。 参见王隼: 《大樗堂初集》卷八, 《四库禁毁书丛刊》本, 集部第166册, 北京: 北京出版社,1997年, 第495页。的“逃禅”之举。 30岁左右, “只今三十心已朽, 秋日蛴螬拥衰柳”[5]493“甘心安草泽, 三十已无成”[5]497, 王隼的心理年龄老得奇快。 原本依旧可行的应举入仕, 王隼却认为其时已晚。 不过, 得益于此, 王隼在“出仕”与“隐逸”之间的矛盾心态反倒减弱了, 随着王隼“逃禅”行为而来的, 是对他遗民身份和志向的进一步确认, 他所面对的“士议”环境, 与青少年时期也不一样了。 这些因素从不同方面, 坚定了王隼的遗民志向, 也促使王隼在士大夫志向上做出了折衷:以放弃入仕的方式, 来匹配自己的遗民身份, 通过著书立说, 以实现自己与生俱来的用世之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