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彩五色

2019-01-03 01:02PengDe
画刊 2018年12期
关键词:五色颜料画家

彭 德(Peng De)

中国色彩系统的原色,五行家按时序排列,分为青赤黄白黑。其中,青即蓝,赤即朱,黄含赤。重彩史称“重”采”,“重读为“崇”。重彩本指五色丝绸,古文献写作“五采”“五綵”,通常用紫或绿两种间色代替黑色。绘画重彩的“重”,读为“种”。在没骨画出现以前,重彩指用青赤黄白紫绿及黑色墨线并置的画面,偏重青、赤二色。五种色相联称五色、五正色。五正色对应木火土金水,形成三千年一贯制的固定组合。其照应的对象数以百计,摘要列表如下:

五行对象简表 (摘自彭德《中华五色》第二章)

随类赋彩

曾子是个圣人,他去世的那个晚上,一个孩子看他垫的漆席是大夫的用品,上面画的图案很漂亮,表示好奇而又羡慕。曾子强打精神,让家属把席子抽了出来,送给孩子,随后就断气了。文献记录漆席上的画,用的词不是“画”,而是中华的“华”。汉代学者指出:“华”就是“画”。“华”与“画”的关系,非同一般。“画”的繁体字写作“畫”,像一只手握着一支笔在描图。民间说画画叫“画花”,“花”字就是“华”字的俗字;在特定的语境中,又是颜色的代词。花色品种的花色,指的是五色杂陈的意思。汉代学者指出:画画就是用五色铺排物象。用五色绘制的画,简称丹青。用丹青指五色,如同用春秋指四季一样,是汉语用词的通则。南朝以来,绘画着色称为“随类赋彩”。所谓随类赋彩,就是根据人物的五行类别涂色:画木形人的皮肤用青色,画火形人的皮肤用赤色,画土形人用黄色,画金形人用白色,画水形人用黑色。这里所说的五种肤色,其中青、赤、黄三色,并非艳丽的正色,而是如同表面裹了一层半透明素绢而形成的淡雅效果。元代文人称呼的“中国画”,指的正是五色重彩画。

随类赋彩是绘画中的六项法则之一。人们把它解释为根据物象的本色涂彩,不确切,而是根据物象的类型涂彩。汉代人描述建筑壁画上涂色,叫做“随色象类”。不论是随色象类,还是随类赋彩,关键在于类,类就是物象的五行属性。比如东方的物象,五行属于木类,就命定地只能涂青色,尽管具体的草木不一定是青色。同理,象征东方的旗帜、服装、供具,都必须是青色或用青色作为主色。又比如西方的动物,五行属于金类,就只能赋予它白色,如白虎、白狼之类。同样,象征西方的旗帜、服装、供具,也都必须是白色或用白色作为主色。晋代的顾恺之画山水人物,设色基本不加调和,属于平涂,颜色效果艳丽。唐代以来,画家画吉祥云彩,生硬地画成青赤黄白紫五色,号称祥云、卿云、庆云、景云,总之,就是五色云。这种五色云气,在存世的道教壁画甚至汉传佛教壁画中很常见。

左页上·(西汉)“T”形彩绘缯画局部,画墓主及五侍者,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出土,湖南省博物馆藏

赋彩又称为“布采”,强调的是色彩的分布。周朝和汉朝人解释绘画的“绘”,就是指排列玄、黄、青、赤、白、黑等六种色相对应的物象。玄对应天象,黄对应地象,青赤白黑分别对应东南西北四方。这种设色法则,一直沿袭到六朝。唐代以后,写生画的出现,随类赋彩才被赋予新的内涵,用本色取代类型色的支配地位。唐宋画坛所谓的五色山水、五色花鸟,变成了色彩写生的同义语。比如赵令骧的山水画和李端愿、徐熙、黄筌父子以及赵昌等人的写生花鸟画。到了清代,赋色的分类既强调物象的类型,更注重各种颜色在画面产生的形式效果:天色多指云彩颜色,地色多指草木颜色,人色多指五官颜色,物色多指虎豹凤鸡的毛羽颜色。

绘事后素

左页下·(汉-晋)“五星出东方利”中国织锦,和田尼玛遗址出土,新疆博物馆藏

“绘事后素”是孔子的名言,他本人没有解释,学生们也没有追问,可知当时是一种常识。东汉学者解释很简明:凡是绘画的步骤,总是最后才上白色。它的技术原因是白色容易被弄脏,只能在最后上色。言下之意是人格越炼越纯粹。湖北荆门包山二号楚墓出土的漆奁画,使用了绿、赤、黄、白、黑等颜色,白色就凸显在最上层。后人鉴于它是圣人的言论,认定其中具有深奥的寓意,纷纷寻找微言大义,弄得越来越复杂暧昧。唐朝有两个文人,用“绘事后素”做标题,各写了一篇辞赋,自由发挥,洋洋洒洒,越说越玄,让人不得要领。赋中的素与白,有所区别,素或作净面,或作白,或作帛;“绘事后素”的绘,说到王昭君的画像,谈的是绘画;说到帝王礼服图案的用色,更像是刺绣,刺绣用白丝线,也是在最后使用。不过宋代学者的解释相反,说是绘画过程先涂白底色,然后施加五彩。言下之意是人先有美德,然后再加以修饰。

左页中·(西周)调色青铜器,出土时内盛少许颜色粉末,陕西历史博物馆藏

素有时也指没有花纹的单色丝绸。汉代绘画,有时直接在红色缯帛上彩绘。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出土的帛画,帛地呈棕色,它的本色可能是赤色。赤色的帛,汉代名叫綪。如果推测确实,马王堆帛画应称为马王堆綪画。汉代以后,道家称没有花纹的赤色丝帛名叫南和之缯,简称南和。

设色辨析

中国古代绘画、印染和织绣用色,统称设色。与设色意思相同的词汇有着色、上色、涂色、染色、赋色、傅色、敷色、布色、用色等等。“着、傅、敷”表示附着,“上”表示设色的秩序在画面的上层,“涂”表示均匀地平刷,“染”表示颜料是液体并带有深浅和层次,“布”与“赋”注重颜色的铺排。设色这个词,最早出现在周代的宫廷文献中。当时帝王宫廷有专门负责用色的五种工匠,如画工、缋工、钟工、筐工等。他们都是世袭的工匠,往往以职业为姓氏,文献中又称钟氏、筐氏。画工负责描图,缋工负责刺绣,钟工负责染色,缋工是在丝织物表面排列不同色相的造型并将它们绣上去。设色的“设”,东汉学者解释为施加和陈列,可见设色是在已经定型的载体或者形象上添加颜料,类似歌曲中的伴唱或建筑物附加的华彩。“设”与“色”这两个词的读音,声母和韵母相同。在中国南方,两个词都不卷舌。如前所述,“色”的本义是杀人;而“设”的古义,也有陈列被杀对象的意思。繁体的“杀”(殺)和“设”(設),都带有“殳”。殳是杀人工具,而杀人见血是“色”字的本义。可见设色这个合成词,渊源很古。正因为如此,从周代到清代,凡是讲究文化底蕴的文献,谈论用色,大都使用设色。

汉唐五行家观察人的脸色,分为青、赤、黄、白、黑五色,生硬地把它们同五行系统挂钩。不过在人像绘画中,这套用色理论只在道教神怪造像中才能见到。唐代以后的世俗人物画,描绘脸色尽管仍旧只重类型而不重个性,但写实的成分逐渐在占上风。清代画家把人的脸色分为苍、黄、红、白四类,其中红就是赤。苍不是青而是用淡墨画出的苍老效果,认为人的肉色本来如同玉一样发白,由于血色发赤而皮色发黄,结果成为黄赤白三合一的肤色。肤色显老,不管发赤还是发白,都会变苍。前额、鼻头、颧骨最容易显得苍老,描绘的方法是在面部还没涂粉之前,先在这三个部位涂上淡墨。如果有皱纹,就用淡墨皴出,涂上肉色后,再加上黄色或红色。如果皴出的皱纹不明显,可以再用淡墨弥补。面部发黄的肤色,画法同苍色的表现类似,涂上肉色后再用淡赭水在上面一次次渍染,形成从浅到深的渐变效果。面部的红润之处,用很淡的胭脂水层层渍染。如果画满脸发赤的面部,涂粉之后先用淡红水通涂,然后用赭石加胭脂,加水调淡,在红润的部位渍染几遍。

山水画设色要看季节,不同季节的色相在于草木颜色的变化。春景要画得明媚,山坡上的草地和树梢,用色要鲜艳,别的地方画得暗淡一些,同鲜艳的部位形成对比,不能一味地涂抹嫩绿颜色。夏季的景色表现葱翠,就在山顶或石顶涂上青色,再在青色上加草绿,层层渲染。每染一层,要涂一遍清淡的矾水,再上第二遍颜色。树色与草色的画法也是如此。秋景要画得明净,向阳的坡地用草色,山顶岩石涂上青色之后,不必再加草绿。林木之间画一些红黄色的秋叶,或者画一些树叶落光的枝干,或者用赭色画叶,显出萧瑟的景象。冬景要画得暗淡,先用墨笔画出大体,松柏竹叶使用老绿,其他的使用淡赭调墨;天空用墨加花青,雪景可以用白粉。

右页上·(明)《四海龙王像》,山西繁峙公主庙壁画局部(清底)

右页下·(传) 李唐《文姬归汉图》局部,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东晋)顾恺之《洛神赋图》北宋摹本局部,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画面上色,以石色为主、草色为辅。藤黄加赭石,用来画秋景。草绿加赭石,用来画霜叶。使用朱砂颜料,辅以红花制作的胭脂。使用石绿颜料,辅以草绿。使用赭石颜料,辅以藤黄。使用墨汁,适合加花青颜料。上述主色如果单独使用,就会显得单薄;同草色合用,就会显得厚重滋润。不过草色大都容易褪色,这也是传世古画色彩显得浅薄灰暗的原因。此外,古代用于书画的绢和纸,常常用黄蘗染成黄色。或者用土黄涂刷白纸,托裱在绢的下面,使画面色调变得沉着。明代土黄颜料的原料,产自南京的钟山山麓。由于埋葬朱元璋的明孝陵就在附近,到了清代时仍然禁止开采。土黄的制作,是用炭火煅烧,磨细后备用。有人用板栗煮水染纸代替,但日久容易透出绢面,形成斑痕。

(明)《出警图》(局部)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元代画家画人物脸色、服饰与器物的颜色,不像宋代以前,在画面上重叠渲染合成,而更多的是用各种颜料混合而成,从而出现品种繁多的绘画颜料,人称七十二色。这种用色方式,同五色体系已经脱离了关系。元代画家作画设色,崇尚清淡,忌讳用朱砂、石青等颜料,表明宋代以前以丹青指代绘画的时代的结束。元朝画家为皇帝、皇后和皇族成员们的画像,颜料用量很大,大都用斤计算,而且大都是进口颜料。

用于绘画的有机颜料,最常见的是花青与藤黄。花青就是靛青,由红蓝花制成蓝靛,进而制成青黛,再由青黛提炼精制而成。藤黄,海藤树的树脂凝固而成,有毒,色相正黄而沉着,如同竹笔管的色相,别名笔管黄。藤黄主产东南亚和印度,越南出产的月黄品质上佳。越南北部地区,在秦、汉、魏、晋、南朝、隋、唐1000年间属于中华帝国,当时的藤黄算是国产颜料。五代以后1000余年,越南独立,藤黄成了进口颜料。唐代的武昌和岳阳曾引进海藤树栽培,不过宋代的草药学家已经说不清楚藤黄的制作方法了。绘画用的石色颜料,最常见的是石青、石绿、赭石、朱砂。石青画人物,颜料可以用得滞重;石青画山水,颜料要用得轻淡。石青颜料有多种,有一种名叫梅花片的最适合画画。把它放在水中化开,不能太用力,否则就成了青粉。石绿颜料的形态,像蛤蟆背的最好。它的质地坚硬,先用铁锤敲碎,再放进钵内碾细。石青石绿加胶,要在作画的时候使用。把清淡的胶水放进碟子内,在小火上加温融化再用。画完之后,撇掉胶水,再用时重新加胶,否则颜色会失去光彩。凡是画面用青绿色的地方,画地的背面也要用青绿颜料衬底,颜色才显得饱满。朱砂要用有箭头的那种,其次是芙蓉块和匹砂。雄黄要用鸡冠黄,磨细后再用水沉淀,只用最细腻的部分。雄黄忌讳涂在金属上,几个月后会变得暗淡。调和白色的铅粉,要用手指。墨色不宜同朱砂混合使用。画家调色有专门的术语:淘、澄、飞、跌。淘,用水淘洗颜料,便于研磨出纯净的颜料。澄,淘洗研细的颜料,加入胶水,沉淀,等水变清,轻细的上浮,粗重的下沉。飞,将上层细腻的部分撇到另一个碟中,下沉的部分留下。跌,将下沉的部分再研磨、再沉淀,以便原料充分使用。

设色风格与忌讳

秦国都城咸阳第三号宫殿建筑遗址壁画,回廊东壁绘有秦王出行车马仪仗的残图,用的是石青、石绿、朱、紫红、红、石黄、白、黑等颜料。这种五正色、三间色的色彩组合,是秦汉以后将近2000年间墓室壁画的常规组合。汉代墓室壁画和画像砖上的彩色绘画图像,都是单线平涂,先用墨线勾轮廓,再在轮廓内涂颜色。

(清)缂丝五彩云椅披局部,北京艺术博物馆藏

(北魏)司马金龙墓漆画《周王妃胎教图》

单线平涂的颜色没有色相的变化,也没有深浅浓淡的变化。着色时不让颜色覆盖住墨线,也不让颜色和墨线之间出现空白。魏晋以后,出现了先上颜色后勾轮廓的画法,有人称为赋彩制形。这种风格是受到了丝绸染色中的套染的启发,还是受油漆画的启发,或者是受佛教绘画的影响,不详。南朝梁国的张僧繇,采用晕染的方法画佛教绘画,打破了单线平涂的作风,同唐代以后的赋彩制形的风格接近。相传他还用青、绿、朱、赭等色,直接绘制山水画,称为没骨山水。北宋初年,黄筌父子画花,先用很细的墨线勾画轮廓,再填颜色,人称“勾勒填彩”。这种画法不像唐代以前的单线平涂,而是带有染的成分,又几乎看不到轮廓线。与黄筌同时的徐熙,用墨笔画花,画法随意,用色轻淡。当时,黄筌是宫廷首席画师,将他排斥在画院之外,推崇水墨的评论者认为他害怕徐熙超过自己。其实这更有可能是重色和重墨两种趣味形成的对立。后来,徐熙的儿子徐崇嗣模仿黄筌的风格,完全不用笔墨,直接用颜色作画,号称“没骨图”,被黄筌认可,留在了画院。

长沙马王堆西汉墓出土的地图,用青、赤、黑三色绘制,加上白色的帛地,一共四色。南宋时,杭州有人出售彩色的《三辅黄图》,这部书图文结合,记载汉朝宫殿位置,属于人文地图。北魏学者描述当时的地图,画水用粉,画山用黛青。明朝的地图,河流用黄色,道路用赤色,山脉用青色,同马王堆地图如出一辙。现存的明朝万历年间绘制的江西地图,是一幅五色山水画,以青绿为主色,俯视。它同青绿山水画的不同之处,仅仅只是在山河与建筑的上方标明了名称。清康熙年间绘制的黄河图,省略了地名,浑然一幅青绿山水画。

(清)《乾隆寿庆图》局部,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武则天建立周朝前后,排挤李氏唐朝的宗室成员。李思训于是隐居作画,用石青、石绿着色,用泥金勾画或涂饰山石坡脚、云霞和建筑物。他的儿子李昭道加以发展,形成所谓的金碧山水。有人认为金碧山水就是宋代以后流行的青绿山水。青绿山水的画法,先用浓淡不同的墨色勾出山水的轮廓,再用淡赭石染山石打底,然后用石绿、石青点染笼罩,最后用较深的石青、石绿颜料或墨色点染。五代的董源,元代的黄公望和王蒙,明代的文徵明和沈周等名家,作画用水墨勾勒皴染山水景观,再用淡赭石涂色,形成了固定的风格,名叫浅绛山水,类似于青绿山水第二道步骤的绘画效果。

元朝和明朝之前,人物画的衣服只用黄、白、青、紫四色,不用绿色,因为绿色像女人的衣服,而女人在宋代的人口统计中是不算数的。当时的人口叫“人丁”,“丁”指男人,因而女人用的绿色就很忌讳。画装琴的锦袋,也只用高贵的紫色或黄色,不用别的颜色。

明朝的戴进是一位杰出画家,不过他使用颜色老是背时。明宣宗在宫中观看画家们的得意之作,或许是戴进推测赤色是明朝的吉色,皇帝一定喜欢,就把一幅钓鱼图放在自己的一批作品的最前面。画上的钓鱼人身穿一套赤色的长袍,很显眼。谢廷询是宫廷首席画家,画技在戴进之下,他怕戴进被皇帝看中,抢了自己的饭碗,就对皇帝说:“画得虽然好,但很俗气。大红是本朝官员的礼服用色,乡下的钓鱼人怎么能穿呢?”皇帝听他说得有理,就叫人把戴进的其他作品都撇开了。戴进在京城找不到出路,就只能寄人篱下,代替谢廷询画画。

明宣宗的长子是明英宗。相传明英宗召集天下优秀画家到京城会合,出题考试他们的绘画构思与用色,题目是“万绿枝头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很多画家都是直接画绿叶与红花,只有两个人例外。一个是戴进,他画了一棵松树,树顶画一只丹顶鹤;另一个姓名不详,画一丛芭蕉,芭蕉下站一个美人,美人脸上画一点红唇。这幅画比戴进的构思贴切,但很俗气,却得了头奖。

写生色彩

周穆王西游,越过昆仑山,在抵达弇山之前决定返回。弇山是古人眼中的西极,太阳入地的地方。穆王没有回到国内,遇见一位名叫偃师的人,带着一个能歌善舞的男人向他献艺。穆王于是同妃子们一道观看。表演就要结束时,那个跳舞的男人居然当着穆王的面,朝两边的妃子眨眼挑逗。穆王大怒,要杀偃师。偃师急忙把表演者剖开,原来是一具机械假人,用石青、朱砂、白粉和黑漆髹饰而成。穆王观察假人的腹腔,五脏俱全,外面的肌肉、骨骼、关节、皮毛、牙齿和头发也都是假的。组合之后,同刚开始的样子相同。拿掉心脏,嘴巴就不能说话;拿掉肝脏,眼睛就不能转动;拿掉肾脏,脚就不能走路。穆王这才转怒为喜。到了东周,宋国有人用象牙为他的国君雕刻楮树叶子,三年才雕成。叶柄的粗细、叶尖的锋利、叶沿的平斜、叶面的颜色、叶子的光泽,与真楮叶一模一样,混在其中无法分辨。列子听说后加以调侃,说是如果自然界三年才长成一片叶子,那么有叶子的草木将很稀少。

这两则故事,既显示出中国人对写实艺术的好奇,也体现出对写实艺术的陌生。写生色彩由于同五色体系互不兼容,在中国视觉文化中始终没有地位。这种情形直到推崇写实的五代画坛,也没有根本的改变。蜀国有一位擅长超级写实绘画的画家在皇宫的东边画了一只野鹊,过了一会,就有一群鸟聚集在旁边鸣叫。皇帝随后又指示画院首席画家黄筌在宫廷的西边也画了一只野鹊,却没有什么动静。皇帝询问缘故,黄筌说:“我的画是艺术,他的画是方士的法术,所以有鸟乱叫。”从传世的黄筌画的鸟来看,尽管也是写实,但却如同标本,流于呆板。北宋初年,有个道士名叫陆希真,每次画一枝花,挂在墙上,蜜蜂马上就会飞过来。宋代的艺评家评价这事,说是边鸾、黄筌、徐熙、赵昌等花鸟画大师也画不出来,有沽名钓誉、炫人眼目、把艺坛搞乱的嫌疑。正因为这些决定中国人的视觉趣味的评论者的排斥,蜀国的术士,我们连他的名字都查不到。宋朝的这位道士,尽管留下了姓名,但在中国绘画史上绝无地位。中国的画家,有文人画家、宫廷画家、术画家,画史是文人和宫廷人士笔下的历史,文人画家瞧不起宫廷画家,宫廷画家瞧不起术画家。

有意思的是:文人写诗作赋,对自然界颜色的变化非常敏感。早在唐代以前,人们就发现了色彩的冷暖。东汉画家刘褒画《北风图》,面对它的人感觉凉爽;又画《云汉图》,感觉炎热。北宋李宗晟画《水帘图》,苏轼认为可以消暑。环境色彩对物体的固有色彩的影响,文人们也有表达。唐代李白的诗句“阴生古苔绿,色染秋烟碧”,刘禹锡的“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就是证据。不过一谈到绘画,写实却成了歪门邪道。白居易议论绘画,声称功夫在于似而不在于形象的逼真。唐朝诗人王维画花卉,不顾它们开放的季节,把春天的桃花、杏花同夏天的芙蓉、荷花画在一起。他画《袁安卧雪图》,雪中开着芭蕉花。王维是大官兼大师,中国人害怕大官,迷信大师,所以他怎么画都对,他的雪中芭蕉于是成为画坛佳话。相反,不当大官的术士,即使是专家,他们打破常规的绘画,如果功夫不到,就会被讥笑;如果杰出如同道士陆希真,就会被诋毁和排挤。总而言之,中国五色体系的建立与推行,写实绘画成了被压抑被扼杀的牺牲品,尽管单纯写实的绘画不是艺术的高级境界。

(清)木板画《龙舟竞渡图》,江苏桃花坞年画作坊出品

唐代仕女画家张萱画女人,用朱砂染耳根。房中术声称女人多情的时候,耳根会发赤。这种画法,与其说是写实,不如说带有标志的意味。北宋和尚元霭,擅长人物画,在宫廷画院供职。有一次画院画家当众作画,和尚设色完毕,特地从怀中掏出一块小石头,研磨成色,罩在肉色之上,色感逼真,其他的画家都比不上。有个小太监乘机偷走,和尚大声呼叫,夺了回去。这项特技无人知晓,画史上失传。明朝初年,王蒙在泰安当官,办公厅后面正对泰山,他用三年时间画了一幅泰山图。王蒙同擅画的济南官员陈惟允相好,有一次两人相会,正值大雪,他当场将已经完工的画用白粉改为雪景,画面顿时显得死板。陈惟允于是用小弓将笔上的白粉弹在画面上,俨然有雪花飞舞之势,两人都感到惊讶。这幅题为《岱宗密雪图》的画在陈氏家族珍藏了一个世纪,只有鉴赏家才能一睹尊容。中国古代画坛写实最逼真而又有众多真迹传世的画家,首推郎世宁。郎世宁是清朝乾隆皇帝的宫廷画家,官职三品。郎世宁是意大利人,画法带有明显的欧洲风格,暗含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油画的趣味,同传统的中国重彩画有重大区别,同五色体系格格不入,中国画坛始终不予重视。

注:因每期连载篇幅所限,自2018年12月起,“古史沟沉”专栏仅刊载文章正文内容,相关注释文字拟在专栏文章结集出版时附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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