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骚》“女媭”的身份特征与鉴别

2019-01-02 02:04张佳王景芝
文教资料 2019年30期
关键词:离骚

张佳 王景芝

摘    要: 《离骚》中的“女媭”是谁,历来多有辩解。本文通过对《离骚》文本结构的分析,总结出女媭的身份特征,并与以往诸说相比较,得出结论:女媭既有虚构的文艺身份,又有具体的现实身份。现实身份仍以“屈原之姊”为宜。

关键词: 女媭    现实身份    屈姊

一、“女媭”诸说之概述

《离骚》“女媭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予”一句中的“女媭”到底是谁,历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归纳起来,大致有以下几种说法:

1.屈原之姊说。

王逸注《楚辞章句》云:“女媭,屈原姊也。”此说自汉以来均无异议,朱熹《楚辞集注》亦以为“女媭,屈原姊也”。清林仲懿《离骚中正》云:“楚人谓姊曰媭。”朱亦栋:“女媭二字,切音为姊,其为灵均之姊无疑。且下文罹词,是爱惜不是嫉妒,本文具在可见也。”①

2.侍妾说。

此说自汪瑗始立,其后或云女媭为侍女,或云为贱妾,均比为屈原身边之使女。明李陈玉《楚辞笺注》曰:“人间使女谓之须女,须者,有急则须之谓。”其中主侍女说的有:张凤翼《文选篡注》:“媭以鲧为诫,似非知原者,何足为贤。恐媭者女人通称,未必原姊,不过如室人交遍责我之谓耳。”陈远新云:“媭,女侍也。婵媛,侍女态。”②今人郭沫若云:“女媭可以解为屈原的侍女,婵媛为其名。”③主贱妾说的如汪瑗《楚辞集解》:“须者,贱妾之称,以比党人也。”今人姜亮夫有“女媭为贱妾说”,并认为“‘詈予合乎妾在身份之语言”④。

3.女巫说。

此说始自周拱辰《离骚拾细》:“按汉书广陵王胥传,胥迎李巫女媭,使下神祝诅。则须乃女巫之称,与灵氛之詹卜同一流人,以为原姊缪矣。”其后多有学者响应。林昌彝曰:“其曰女媭之婵媛兮,申申其罹予,乃屈子往见女媭,问以休咎,女巫告以明哲保身。此与《离骚》《卜居》篇往见太卜郑詹尹前后为一例,则女媭非屈原之姊妹也明矣。”⑤近代学者刘永济亦持此说,其云女媭一段是“屈子假设女神巫责己的话”⑥,今人詹安泰则云“女媭是楚国女巫的一种名称”⑦。当代学人罗漫在《女媭为巫三论》⑧中亦认为女媭为良巫公名,与灵氛、巫咸是巫系统的三位成员,而且“在《离骚》的结构中,女媭只能是女巫,其他任何一种身份都不可能把屈子从痛苦的现实世界引导到痛苦的幻想世界”。

4.屈母说。

龚维英不囿旧说,大胆提出“女媭为屈母说”,其在《女媭为屈母说》⑨中云:“从语言角度看,……姊兼有女兄和母亲的含义……姐同于姊,亦兼涵女兄和母亲二义。古时母、女往往混用,故《天问》‘女歧无合之女歧,到《吕氏春秋·谕大》内,便成了歧母(闻一多《天问疏证》)。然则,《离骚》的‘女媭岂不就是‘媭母,也即‘妈妈的同义语吗?”“从诗篇的艺术构思来看,‘皇(考)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是写父亲的;后面‘女媭一段再叙及母亲前后相互映衬,突现出时运不济、命途多舛这样的设计不更精巧吗”?

5.屈原之女说。

刘石林《女媭考》⑩从民俗学角度考察女媭在楚地的流传。据其研究,“媭”在南楚方言中“是女儿的代词,‘女媭并不是作名字使用,而是‘女儿的通称”。“罗江畔民间传说女媭是屈原的女儿”。他提出女媭为屈原之女的观点:“屈原被逐出郢时,绝不会是孑然一身,应该是有妻室子女的。《长沙府志》就称屈原有子。屈原在长期的流徙中亲人可能失的失、死的死,到汨罗时,恐怕就只剩唯一的亲人——女儿女媭了。”

6.假托说。

女媭之为何人,是楚辞研究中不可避免的问题,一直困扰着古今学者。传统见解各执一词,鼎足而立;新的异说难以获得学界的普遍认可。当代学者另辟蹊径,运用文艺学的方法,主张“女媭”为作者虚拟之人,女媭罹予是假托之词,借以引起下文。如毛庆在《屈骚艺术新研》中说女媭“是屈原心理的外化,她的教训是屈原另一个‘自我的独白”。“正如不必考出‘渔父究竟是谁一样,我们没有必要非弄清女媭的身份不可”{11}。假托说主要从文本整体出发,把女媭身份虚化。朱碧莲《论〈离骚〉中的女媭和“子兰”》{12}中云:“我认为女媭是诗人虚构的女性形象,她的身份与灵氛、巫咸相似,是代表神灵的女巫之类。”“我意女媭与灵氛、巫咸一样,当都是神巫。《离骚》第二、三部分出现的三个神巫,三次求女说明了诗人在结构上极为讲究,诗篇显得匀称”。

二、“女媭”身份之特征

假托说摆脱了许多繁复的考订和揣测,符合《离骚》“美人香草”的艺术创作形式。但即使是假托的人物也应当有这个人物的角色预设,“从创作心理说,幻化的‘自我其实只是某些形象和特性的变化,其中渗透着的始终还是诗人自身的精神、情思”[1](117)。“女媭”这一称谓不妨是作者假设的,但“女媭罹予”这一情境必定存在于屈原真实的情思中,女媭这个人物对应着某个劝说的主体,有角色定位。

在“女媭罹予”這段话中,共透露出与女媭身份有关的五点信息:

1.女媭劝慰屈原的第一句话“鲧婞直以亡身兮,终然夭乎羽之野”,说明女媭对古代历史文化有所了解。《史记·夏本纪》:“禹之父曰鲧,鲧之父曰帝颛顼。”王逸《楚辞章句》:“鲧行婞很劲直,恣心自用,不知厌足,故殛之羽山。”鲧作为历史人物,乃颛顼之后,与屈原同为“帝高阳之苗裔”。楚人对鲧多赞誉其功,如《天问》就“言鲧事皆是鲧而非帝,与儒书说异”[2](17)。鲧的故事极有可能作为婞直害身的范例教导楚人处世行身,是楚国文化教育内容之一。女媭在众多历史人物中独取“楚之先祖”鲧的事例劝诫屈原,并且将之比于屈原,提醒屈原应当接受鲧的教训,引为前车之鉴,说明女媭接受过本族的文化教育,有一定的历史知识。

2.“汝何博謇而好修兮,纷独有此姱节”“孰云察余之中情”,女媭对屈原的疑问表面看来是质疑与责备,本质上却是对屈原的肯定。“好修”“姱节”与“中情”,女媭对屈原的所有美德都非常认可,而且知道具有内美修能的屈原正遭遇着窘迫的处境。如果不是屈原的亲近之人,没有对屈原的深爱,就不会如此了解屈原和他的困惑。周圣楷言:“女媭戒之以鲧,欲其怨身事君,自是骨肉至情。”[3](184)

3.女媭在分析屈原的处境时连用了三种不同的句式:陈述、反问和感叹。三句话感情强烈、态度坚决。三句话的每前半句都是对楚国当时社会的形象描述:“薋菉葹以盈室兮”“众不可户说兮”“世并举而好朋兮”,能用这样简洁的话语概括社会现状,而且准确恰切,说明女媭具有丰富的社会经历和敏锐的洞察力。“九折臂而成医兮,吾至今而知其信然”。屈原在久经坎坷后方知社会的险恶,女媭却对社会有这么深刻的认识,她的社会经历自然不比屈原少,应该年长于屈原。

4.女媭罹原的十句话里,有三句是极具感情色彩的问难句式。“纷独有此姱节”“孰云察余之中情”“夫何茕独而不予听”?说明女媭的劝慰并不是无关痛痒的诫言,而是发自内心对屈原的关心和厉责。她明明知道屈原能力出众、品质忠纯,却对此提出批评:“女媭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予。”五臣注:“牵引古事,而骂詈我。”从劝说到责骂,正是爱之愈深责之愈切,女媭对屈原的问难完全是一种长者对小辈批评指责的态度。

5.女媭的劝说,或者说责备,归根到底还是出于对屈原的爱护。楚国朝廷奸佞当道、是非不分,屈原喜洁好修、坚贞不二。屈原的掉臂独行必然为自己招来恶果,谢济世《离骚解》谓“立异违众,终必贾祸”。离疏、放逐已经面临其身,接踵而来的会不会是死亡呢?女媭不惜损害与屈原的亲善之情,当面批评、责骂屈原都是为了劝其暂时放弃自己的理想,随俗保身,从而保护自己,免遭刑戮,可谓用心良苦。因此,女媭这段话的宗旨不过是要屈原暂且丢弃理想从而保全自己。

三、“女媭”角色之鉴别

对历史文化的了解、对屈原的熟悉、具有丰富的社会经历、责备屈原的长者态度和随俗保身的劝说宗旨,女媭的身份须符合以上这四点特征。

屈姊、屈母、屈女与屈原同属楚贵族,应该都接受过楚国传统文化教育。女巫对历史知识的了解是她的职业要求和性质,女巫的主要职责是主持祭祀,“主持祭祀的是那个时代最具有知识、技术和最具有文化意义的象征性人物”[4](28);侍妾身份低下,地位卑贱,没有机会接受古代历史教育。《释名》:“妾,接也,以贱见接幸也。”毕沅疏证引《一切经音义》曰:“嬖,卑贱,婢妾媚以色事人得幸者也。”

屈姊、屈母、屈女,均为屈原身边之人,对屈原的个性、品质及处事态度应当非常了解。侍妾身份低下,“媚以色事人得幸者也”,不可能对屈原有太深刻的了解;女巫远离屈原日常生活,无法深入了解屈原内心世界,故女巫对屈原的劝慰与女媭的劝说有着本质的区别。在《离骚》中不乏巫祝对屈原的占卜和劝解。如灵氛、巫咸,一云:“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又云:“苟中情其好修兮,又何必用夫行媒。”主张屈原趁年岁未晚而去国远仕、一展抱负。这些都未得屈原内心矛盾之根源。屈原的去留问题在常人眼中很容易做出判断:楚君昏弊、奸佞当道,自然是远仕他国。灵氛、巫咸的劝說正立足于此;女媭的劝导完全不提去留的问题,她要屈原采取的是放低姿态,掩藏“姱节”“中情”,随众从俗、全身避祸。因为她深知屈原的所有矛盾都出于对楚国深固难徙的思念之情,所以他存君兴国、上下求索。

丰富的社会经历必经长年累月的生活积累。女媭对贵族社会的深刻洞察和尖锐揭露显示出她是一位年纪较长、经历过生活跌宕的妇女。从这点看,屈姊、屈母完全符合,女巫有可能具备这种条件。屈女年纪尚小、侍妾生活范围有限,她们无法接触到“薋菉葹以盈室”的社会,不具有一定的社会经历。

屈姊、屈母均为屈原长者,必然可以用责备甚至责骂的语气劝导屈原,“以责劝之态度、内容及语言观之,则其人身份盖女伴中之长者,故可以直言训斥而又深有关切之情也”[5](189)。屈女不可能用如此严厉的态度对待父亲;侍妾地位卑微,也无权对主人进行詈责。女巫虽然在楚国具有较高地位,但屈原先后担任过左徒、三闾大夫之职,为“王族宗族长官”[6](22),掌管楚国宗教事务,女巫劝说屈原不会使用如此严厉的话语。若将女媭与《离骚》灵氛、巫咸相较,则可知长者与巫师对屈原的劝诫态度完全不同,一为劝责,一为劝说。

特立独行的屈原面对与自己格格不入的社会,如果不放弃自己的理想和美质就必将遭受祸难。屈原身边亲近之人出于对他的保护,劝他好自为之,审时度势,权衡得失,都在情理之中,唯有屈母似不会有这样的劝言。古之良母,必然温厚贤良,在培育子女同时培养他们正直的人生观。《离骚》“朕皇考曰伯庸”,说明屈原对自己的出身和家庭教育非常自豪。他上下求索、九死未悔的品质与其母对他的教育分不开。《列女传·魏节乳母》云:“礼,为孺子室于宫。择诸母及阿者,必求其宽然慈惠,温良恭敬,慎而寡言者,使为子师,次为慈母,次为保母。”屈母当为此慈惠温良、大方识体之人。

综上所述,将以往“女媭”身份的主要观点与《离骚》文本透露的特征信息对照,最终只有屈姊之说完全符合这五项特征。也就是说,如果从文本出发,在没有出现新材料的情况下,屈姊之说是最符合《离骚》文义的,即屈原之姊乃是女媭的现实身份,她劝勉、责令、爱惜着屈原,是整部《楚辞》中最光彩夺目的女性形象。

注释:

①②⑤游国恩.离骚纂义[A].游宝谅.游国恩楚辞论著集[C].北京:中华书局,2008.

③郭沫若.屈原研究[M].上海:新文艺出版社,1952.

④姜亮夫.楚辞今绎讲录[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1.

⑥刘永济.屈赋音注详解[M].北京:中华书局,2007.

⑦詹安泰.离骚笺琉[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81.

⑧罗漫.女媭为巫三论[J].江汉论坛,1986(06).

⑨龚维英.女媭为屈母说[J].贵州社会科学,1982(03).

⑩刘石林.女媭考[J].求索,1990(2).

{11}毛庆.屈骚艺术新研[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0.

{12}朱碧莲.论《离骚》中的女媭和“子兰”[J].兰州大学学报,1985(01).

参考文献:

[1]潘啸龙.《离骚》的抒情结构及意象表现[A].胡晓明选编.楚辞二十讲[C].北京:华夏出版社,2009.

[2]闻一多.天问疏证[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0.

[3]周圣楷.楚宝[A].引自游国恩.离骚纂义[A].游宝谅编.游国恩楚辞论著集(第一卷)[C].北京:中华书局,2008.

[4]葛兆光.中国思想史[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

[5]游国恩.离骚纂义[A].游宝谅编.游国恩楚辞论著集(第一卷)[C].北京:中华书局,2008.

[6]过常宝.楚辞与原始宗教[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7.

基金项目:江苏省社科基金青年项目(18ZWC004);江苏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项目(2016SJB750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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