责任编辑:彭琼瑶
●陈苑辉
从物体的本质属性上说,它们都是静态的,但在我心里,它们也是动态的。
——题记
关掉铁门后的开关总闸,空荡荡的教室瞬间黑了,我仿佛突然置身于某个黑黢黢的山洞,周围弥漫着未知而神秘的气息。刚才奋笔疾书(粉笔)的黑板报此刻亦隐蔽起来,眼前的一片漆黑与静谧彻底将我怔住了。
之前,我从未认真观察过夜晚熄灯后的教室是怎样一番情景,想当然地以为没什么特别。可那一次,我心血来潮,想多待一会儿,在静处、在漆黑处认真审视一下白天上课的教室。我兀自站着,没有挪开脚步,如果有一根针从某处掉下来,灵敏的耳朵也一定能够捕捉到。环顾四周,我的眼睛开始适应了阴暗地窖般的教室,外面透射进来的点点光亮稀薄地映在墙壁上,像轻轻刻上去的几条纹痕。
站在教室里的我,如同一棵深冬的树,落光了叶子,告别了葱郁、朝气,没有一丝风前来抚慰。屏住呼吸静静地站着,在漫漫长夜里倾听教室的声音,也许有意外的收获——它会不会像婴儿一样睡态安详、呼吸均匀?或者,如一位携带心事的中年汉子久久不能沉睡?大多时候,教室是阒寂无声的,就算偶尔从远处传来了细碎声,也跟它的本身毫无瓜葛。像一位反应超常的孩子,灯一熄,教室自觉摈弃了前奏部分,立刻滑入了梦乡。它天生那么自觉、自律。
白天,教室是隐性的。孩子们琅琅的读书声与下课的喧闹构成了主旋律,它们夺走了教室作为主体的存在。我在黑板上写字,不曾想过是否会划疼教室;我在各小组巡回走动、俯身交流,也并未想起默默承受一切的教室是否会紧张、急促不安。当欢呼雀跃的孩子们离开了教室,教室终于属于它自己了。它轻轻拥抱着属于自己的静和黑,或者说,它被静与黑轻轻携入了梦乡,梦中的一切依然是静态。假如教室是一棵大树,校园便是一片森林。整座森林安静了,也听不见大树上鸟儿扑棱棱的声响。
当教室只是一个大概的空间,它的样子早已定格于某张设计图纸。然后,它让墙壁围拢起来,组成五颜六色的画面:它把洁白交给四周的墙身,把黑色或墨绿色交给黑板,把橘黄交给桌面,把蓝色交给风扇,又把银色交给门窗……而黑夜一到,属于它的所有色彩都会暂时被夺走,徒留漆黑一片。
吵吵闹闹的白天,教室难得安静,难得舒畅地呼吸,因此夜幕徐徐放下,它就要抓紧时间休憩一下。如今,教室里的一切都进入了睡眠状态:门窗、风扇、桌椅、黑板、讲台,甚至躺在盒子里的一截截粉笔,都安静下来了。合力辛劳了一天,是该停下来歇息的。歇息,是为了更长远的跋涉。作为一名老师的我,恰如一位播放露天电影的放映员,等到村民都回家了,才独自收拾、整理刚才使用过的道具、幕布,让一切回归最初的状态。黑麻麻的教室,使我无法看清下面桌椅的排列次序,可是,又能感知到一共有几个小组分列其中,组与组之间的空隙有多大,哪些矮桌子摆放在前排,哪些高桌子挪到了后面,一切了然于胸。教室里高矮不一的桌子悄立着,好像兵马俑里的雕像。有些桌面还顽皮地翘起来,像鳄鱼张开嘴,准备填补内心的饥饿。那是被好动且容易在课堂分心的学生,每天忍不住掰掉些碎末,日复一日终成梳子状,甚丑陋。
恍惚中,我的眼前浮现出一幅幅孩子们走动或静坐的画面,他们仿佛刚刚离开座位,耳畔依然回荡着他们的嬉闹声、欢笑声,在天花板、风扇上萦绕、旋转……没有了动态的学生,教室倍感孤独、寂寥。也许,此刻的教室正说着悄悄话,只是我们人类听不懂而已。相反,人类的语言它们也并非能听懂,你们想想吧,每天都站立的桌子,总有疲累的时刻,地板被一双双脚、腿挤压、摩擦,也定会痛疼、难受,更别说一开始就被吊起来旋转的风扇,少不了浑身疲酸……这些,都可以作为倾诉的理由,都可以趁着黑夜互诉衷肠。
说起来挺惭愧的,教书十几年来,我从未发觉黑夜里的教室是那么安静、孤独。安静得让人难受,孤独得令人心疼。当所有的热闹从身上撤离出去,教室独自品尝着人去楼空的况味,独自面对着一寸寸时光“滴答、滴答”消失。它在黑暗中咬紧了牙关。也许只有这个时候,它才真正属于它自己吧,连自己的心跳都听得见。没有人打扰,没有噪音来充斥,时间前行的脚步好像静水般缓缓推进,无风,亦无浪。
我想:人类的一切智慧莫不来源于孤独与静思,只有孤独中的静思才是最清醒的时刻,才具有清净、平和且深远的思考指向。静思可以获智,静思可以修身;静思可以悟道,静思也能省察;静思能把内在的潜能激发出来,能将心中的污秽淘洗出去,真实地面对自己,和自己的灵魂对话,发出真实的声音,这是多么难得啊!
门窗一关,铁锁一转,就锁住了一间教室的漆黑、孤独与静思。
粉笔的前身来自于四面八方的深山,经过一番过滤、提炼之后凝固成型,再装进四四方方的盒子流向四面八方。它的主要成分是碳酸钙(石灰石)和硫酸钙(石膏),含少量的氧化钙,属于白色沉淀物,不容易被分解,颗粒比粉尘大。如果需要改变本色,就加入各种色素做成彩色粉笔,书写在黑板上,对比就很鲜明了。
粉笔有着相对刚硬的一面,不易折断。据说,粉笔最初的作用并非用于教学,当然亦很难考证究竟是谁最先想到这个主意。就特征及用途而言,它们被引申为“默默奉献、舍己为人”的隐喻。它们的生命是慢慢消磨的,这节课耗去一些,下一节课再耗去一点,慢慢地变瘦、变短,最后只剩下一小截,像某个小孩子的指关节。我们每个人也莫不如此,鲜活的生命逃不掉被时光的利刃一天天削剥,削剥,直至划上了句号。
每隔一段时间,讲台的盒子里就剩下一堆凌乱的、短小的粉笔,它们像燃烧过后的火柴梗,利用价值已不大,再来写字也比较费力。至此,它们的任务顺利完成了,张开大口的垃圾桶会迎接它们的到来。
将智慧和精神扩散、延伸出去,粉笔铺出了一条直达学生灵魂深处的道路。从上学那会儿开始,一种朦胧的感觉悄然潜入心房——我对粉笔产生了异样的亲切与热爱。也许仅仅因为喜欢那种写字的感觉,追求想写什么就写什么的自由与洒脱。当叙述的权利可以极大地满足年少的虚荣,拥有一根根粉笔,是倍感神圣、自豪的事。于是,我和小伙伴们去田地里挖掘灰白的泥土,再弄点石灰水搅拌,笨拙地捏出了一条条朴素、简单的“粉笔”,还煞有介事地晾晒于炙热的骄阳下,眼神里满是期待。直到它们晒硬了,我们便拿来写字、画画。往墙身上写,往石头上写,也会往废弃的木板上写,年少的我们享受了老师般的特权与神气。我用上一些刚刚学会的汉字,写出我对这个世界的最初印象。在我头脑中沉睡已久的汉字仿佛刚刚醒来,连站立都是歪斜、摇晃的。多年以后,当我面对一些漏擦的字体时,我竟怀疑它们出自自己之手,且极力否认,像试图否认耻辱一样,任它们在阴冷的角落来路不明地存在、悄悄隐没。
粉笔在我的幼小心灵里扮演神圣、高雅、博学的角色,在三年级时,却被楔入了暗黑的颜色。那位语文老师特别凶,逮住谁上课分心,或者回答不出问题,漏带了什么文具,便凶神恶煞地叉起腰,朝讲台下的我们狠狠地骂,抑或捏住一小截粉笔,倏地朝某违纪学生掷去,一些倒霉蛋就会中招了。有段时间,他发觉自己的命中率不太高,就改扔粉笔擦。往往在投掷之前,他故作镇静地往黑板上抹粉笔灰,抹得满满的,然后逮着谁了,就迅速掷过去。记得有一回某男生太狡猾了,他竟将头一偏,粉笔擦“啪”的一声打到后面的女同学脸上。我们转过头去,只见那位眉清目秀的女同学一脸煞白,右眼轮廓外画了一个拳头大的椭圆形粉圈,连睫毛也粘了少许粉尘。可是,她根本不敢眨眼睛,也不敢闪睫毛,只是瞪圆了眼珠子定定地望着前方,不哭、不笑,也不恼,憋了气的脸颊开始渐渐绯红,像一坨红墨水泅开去。这时,我们每个同学都使劲憋着,不敢笑出声音。语文老师见此情景,轻描淡写地说本来不是扔她的,扔错了。说完,他走下讲台捡起粉笔擦,咬牙切齿地往刚才躲闪的男同学耳朵上一拍,啪!我的耳朵也仿佛发出“嗡嗡”的响声。此事之后,我开始讨厌粉笔这个“帮凶”,放学回到家,好像毁灭证据一样,扔掉了之前收藏的自制粉笔,心里如释重负。
及长,不敢贸然去碰粉笔。重新对粉笔产生好感已到了读初三那年,我似乎对粉笔又有了特别的好奇。毕业于市区某大学的语文老师,性格有些倔强,据说他曾经为了救护自己的大娘,打了镇上搞计划生育的工作人员,结果被抓住,也挨了揍,但他俨然成了我们那一带的英雄人物,我对他充满了敬佩。每次上课他只带一根白色粉笔,或夹于指缝,或夹于书本。当年,老师上课均自带粉笔,可能是防止学生下课后拿粉笔玩耍吧,或者说,是每个学期学校限定给每位老师几盒粉笔,数量有登记、约束,老师们才自觉养成了节约的习惯,每一根粉笔均用于刀刃上。语文老师总能在一节课内将自带的粉笔耗完,我估摸着他也不打算再带回去。一节课的板书毕竟有限,粉笔又仿佛特别脆,他写字还特别着力,“唧唧唧”几声之后,他手中的粉笔已断成几截。于是,他将碎粉笔平放讲台,又拈起一截写字,写短了,再换。一节课下来,一根长粉笔变成了零碎之物,他一一将其收拾起来,迈出教室前顺手扔进了门口的垃圾桶,好像要提防顽劣的我们拾捡残渣来玩耍。
而今,我也走上了讲台,写了十几年的粉笔字,与它的交情已非一般。有时候我捏着它,就像捏着另一个我,我的身体也在一天天磨损,一天天萎缩,好像一小朵来不及绽放的玫瑰,提前枯萎了。为了能把粉笔字写端正、美观,放学后我总会在黑板上练字。我不能辜负神圣职业对我的嘱托,也不能辜负一根根粉笔对我的期待。
每每夜深人静,我独自叩问着自己的灵魂:粉笔给世间留下了记忆,而我给这个世界带来了什么?留下了什么?
总有一些事物高于平地,也总有一些事物高于我们,譬如树木、路灯以及一幢幢矗立的楼房。在大自然的神力之外,人类的存在简直是一种传奇。
耸立的高楼大厦、宏伟的横跨大桥均用血肉之躯建成,但在这些建筑物眼中,我们人类渺小、脆弱如蚁,简直不堪一击。人的血肉之躯难于抵挡一根钢铁、一块碎石的力量。成果的诞生主要应归功于人类自身的智慧,肉体只是支撑智慧的载体。教学楼也是一种载体,一旦矗立起来,站立就成了常态。为了合理利用教学楼自身的空间,人们设计了“之”字形楼梯。现代人更加厉害,便捷的电梯顺势而生,能在建筑物体内或体外直上直下,畅通无阻,仿佛是高楼大厦的一条直肠。
教学楼的前面往往是一片开阔地,长途奔袭而来的风朝它猛扑,它依然像一尊巨大的雕像岿然不动,守护神似地保卫着校园。分列校门两端巍然耸立的是B楼和实验楼,与大门正对的则是A楼。之前它们叫什么名字我们不得而知,但是从2005年开始,入驻此地的我们重新将之命名,迄今已逾十二年。实验楼不做实验了,改成一间间教室,但它还叫“实验楼”。实验楼把阳台和栏杆伸出来,像张开了一长排门牙,而“牙床”上栽种了三角梅、红背桂以及少量低矮的蔷薇,它们扎根于教学楼的平台,迎着东北方向吹来的风轻轻摇曳、曼舞,将生机展现在沉默不语的楼层上。夏、秋,金黄的夕阳匀匀地铺在教学楼顶层,仿佛给它们戴上了一顶金灿灿的帽子。此刻,教学楼就像渴求关爱的孩子,温柔地沉浸、享受着夕阳的爱抚,慵懒地沉睡过去……
每个人的寿命皆有限度,教学楼亦不例外。当我站在阳台上抚摸着粗糙、毫无光泽可言的墙身,一股痛疼瞬间击中了我的心房——这位伫立于时光漩涡的老人太累了,太老了,它也需要躺下和休息!这让我忆起了几年前去城郊游玩的情景。喧闹,是繁华城市一以贯之的符号,充斥于每个人的耳膜,拨冗置身城郊,心灵仿佛回归于最初的宁静。那时,薄薄铺开又悄悄收拢的夕阳是那么静谧、柔和。伫立在城郊的路边,废弃多时的楼房伫立在静寂的时空。旧楼的墙身如老人沧桑的脸庞,表皮上黏着一粒粒斑点,人去楼空的苍凉在时光中弥漫开来。旧楼的每一个地方都使尽了气力,如身患癌症的老人,不确定剩下的时日还有多少,生命被过滤成一个感叹号。我想,凄风苦雨也罢,骄阳曝晒也好,终有一天教学楼也会被时光过滤成一个感叹号。
晚上十点钟之前,偶尔还有白炽的灯光从办公室门口钻出来,有个别老师还没有下班。十点后,灯光渐次熄灭,教学楼重陷于夜色。在空旷的内操场望向教学楼,心中不禁泛起一阵涟漪。此刻,白天的喧闹已远去,附近某酒店的招牌甚为亮丽,像被初雪擦得那么光亮,孤冷地定格于城市上空。对比之下,夜色中的教学楼显得寂寞、冷清,好像年迈的老人执意抵抗时光的蹂躏与摧残。这几栋教学楼存在的时间已经有六十年了,比我的年龄还要大上一圈。我漂在这座城市刚好十二个生肖轮一圈,若与扎根于此的教学楼比,简直不值一提,或者微不足道。从时间上推算,它们诞生之初,我还没有出生呢。它们一定有过辉煌的亮丽青春,一定有过神采奕奕的容颜。一年年迎来送往,它们苍老了年华,沧桑了容颜。诚然,若需掩盖时光的摧残,那就得不断粉刷、翻新,如同一位抓紧青春尾巴的中年妇女,只好往脸上扑脂抹粉,看上去显得年轻一些。当然,筋骨的苍老是谁也阻挡不了的。
夜空下的教学楼更像是梦境的素描。我转身走出校门,往右一拐,左侧就是热火朝天的烧烤摊,它与教学楼仅隔一条街道。街道的一边进入不夜城,街道的另一边却在静静休憩。往上看,教学楼朝外的窗户都关得紧紧的,用于隔绝外界的喧嚣与杂乱。喧嚣不属于校园,杂乱不堪也不属于校园,校园是一方神圣的净土,净化着、滋养着孩子们幼小的心田。曾经,我无数次来到烧烤摊,喝着啤酒打量夜幕下的教学楼。我想象着白天教学楼囤积的热闹会不会在夜晚偷偷渗透出来,被内心安详、敏感的人们捕捉到?我试图聆听夜晚的暗语,聆听这座城市无法沉睡的灵魂发出的呻吟。教学楼外面的街道其实也有些残破,它的尽头连接着一大片陈旧、脏兮兮的出租房,2008年我看过一份报纸,上面印着那片土地的规划图,可是旧楼的安置与拆迁工作需要慢慢谈,慢慢推进,根本急不来。
作为分水岭的街道,就这样分隔着寂静与热闹。白天,烧烤摊还没有开张,教学楼却比较热闹,夜晚则刚好相反,烧烤摊的锅铲碰撞声、啤酒瓶相碰声、吆喝声混杂在一起,拉长了这座城市的运转时间,缩短夜的长度。有形的教学楼为无形的时间代言,仿佛贮满了对生命的训诫、启蒙。
一栋教学楼,也极有可能是一部深邃的哲学书,可惜很少人会静下心来研读它。
绚丽的灯光上下左右扫射,舞台终于被激活了,捧出一场场精彩的表演艺术。尖叫声、呐喊声、欢呼声,像潮水般涌向舞台。这是一种对表演者赞许、鼓励的方式,也是人体荷尔蒙的合理发泄。
但更多的时候,舞台沉默不语,如一只沉睡许久的狮子,光亮、鲜活以及灵动这些词汇消失得无影无踪。它似乎习惯了等待,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等待某个节日或庆典的到来,等待生命被激活的那一刻。
舞台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担负着演出的重任。它高于平地一米多,呈长方体。站在舞台上,视野变得更为开阔,放眼四周的你会觉得自己高高在上。2005年的夏天我来到这所学校教书,舞台已经存在。也许,它的历史可以推至建校之初。它的左侧是一条斜坡过道,直通运动场。过道一侧是教学楼,三层,光线很好。舞台的右边是后花园,挺立着几棵高大的樟树,风一刮,枯叶“哗哗哗”落下来,飘到舞台上。舞台纹丝不动,从未挪开一步,哪怕是微小的一毫米。可是,谁能担保它真的没有移动呢?从物理学的角度来说,它不可能是静止不动的,只是我们的眼睛常常欺骗我们自己。不妨如此设想:舞台的底下生了无数的根须,这些根须好似某棵参天大树的根,深深地扎入泥土深处,于是迄今十二年过去,它依然没有变化,依然镶嵌在后花园中间,好像一座巨大的墓碑凹陷进去,日复一日仰望着骄阳、明月或者星光。
平时,舞台是异常冷清的。对于一个学期才举行一次大型的文艺汇演而言,它实在过于清闲和无聊,好像一个老人慢下来的时光,舒缓、平静。当然,如果可以,捡一些时间碎片来充实自己也未尝不可,譬如升旗、颁发流动红旗或者颁奖,虽则时间不长,举行完后人群便撤了,又恢复往常的冷清、孤寂,但是毕竟也算暖了一下身子。
十二年来,我曾无数次踏上学校的舞台,可惜没有一次是正式演出,从小就缺乏表演天赋以及内向、自卑的我,观众的角色才更适合自己。毫无舞台经验,视表演为出丑,我天生不适合生活在斑斓的聚光灯下。二十余岁时,特羡慕那些舞台上的表演者,羡慕被喝彩的瞬间。也曾幻想登上舞台,潮水般的掌声可以覆盖我的演出、证明我的努力,可是,有些事情并非想象能代替,我终于还是略显落寞地坐在台下,将自己的掌声由衷地献给舞台上的精灵。人至中年,我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来自现实的内容太多、太杂,必须具备同样多的智谋去应对和克服,而势单力薄的理想很容易被现实生活扯碎,被埋没,充斥其间的是无穷无尽的琐事、消息和反应,我变得更加内敛、隐忍……
每一次展演,潮水般的掌声总是在适当时刻响起。掌声是献给表演者的,是对其演技或技艺的肯定与赞扬,是生命的外衣被擦亮的时刻。热烈的掌声跟舞台没有太大关系,舞台的作用往往被观众忽视,只有默默奉献的标签贴在它身上。不管如何,它依靠着坚硬的身体和坚定的信念,托起每一场或大或小的演出。
不可能每个人都会在显性的舞台上表演,每个人亦有属于自己的舞台。隐形的舞台,承载着人生的起起落落。2002年我踏入了民办学校的舞台,带着一身稚嫩、懵懂,也带着蓬勃的朝气,义无反顾挥洒着青春的汗水。转眼十五年春秋已逝去,我依然站立在民办学校的舞台上,演示着属于教师的角色。教书,招生,两项工作都至关重要。没有生源,学校办不下去,老师的日子也不好过,模式类似于工厂,民办学校教书的工作并不太稳定。很多人也对教书这一清贫的职业不屑一顾,甚或以曲解、断章取义抒发并不理智的意见,民办学校的教师已然成了弱势群体。更别说腰缠万贯的有钱人,将鄙视、奚落以及辱笑的匕首投掷过来,教师需要一颗强大的心脏来支撑。有一年区里评选优秀教师,我们这种收费的民办学校没有名额,颁奖之时又通知我们去参加,去充当观众的角色。领导说,你们派老师去参加就行了,没有名额。整个颁奖典礼下来,我的脸上火辣辣的,异常难堪、煎熬。我心里一遍遍质问:难道民办学校就没有优秀教师吗?为什么一个名额都不给呢?若非血脉深处流淌着教书育人的血液,恐怕我亦改弦易辙了。
在人生的大舞台上,也许谁也无法挣脱这样的诡异心态:刚进入某个单位或体制之时,你有些痛恨它,觉得自己的理想信念与现实存在很大差距,某些规则不甚合理,近乎荒唐,随着时间的慢慢推移,你习惯了生活其中,委身其中,最终发现自己不得不依靠它生存了。人的棱角终究会被社会的规则磨掉,惰性显露出来。最终,所有的一切化成了感慨,化成了酒后的深沉,或歇斯底里的吼叫。
起起落落的人生,显性或隐性的舞台,饱含着多少唏嘘与感慨?
每一所学校都应该设立运动场,它是学生成长不可或缺的乐土。运动,代表鲜活生命被演绎、印证,代表活力与健康,更代表某种信念在确定和坚持。白天,金灿灿的阳光涂抹在孩子们稚嫩而兴奋的脸庞上,运动场上空回荡着笑声、欢呼声。他们甩开了传统课堂的束缚,好像重获自由的鸟儿振翅高飞,又像突然点燃的木柴熊熊燃烧起来,火苗在他们心房蹿动、摇曳。当然,他们更希望听到体育老师说:“接下来的时间自由活动——解散!”呼啦一声,一群欢呼雀跃的鸟儿如扑进广阔的原始森林。
运动场的组成较为简单,三个篮球场加一条环形塑胶跑道,剩余的便是边角部分了,可忽略不计。当黄昏的幕布徐徐下放,周围大厦的灯光渐次明亮起来。尤其显眼的是丽枫酒店顶楼的四个招牌大字,通体散发白光,像极了一排簇拥起来的雪花,将一片夜空的漆黑映亮。西北方向是银城酒店,高二十八层,招牌字呈朱红色,若奔放、暧昧之意。运动场在周围光芒的爱抚下,仿佛披上了一层朦胧的薄纱,几丈之内的景物清晰可见,边沿的樟树默然挺立,一溜儿铺开的蔷薇显得有些低矮,覆盖了半面围墙的喇叭花,于习习晚风中轻轻摇摆。夜空下,宁静的运动场像一首诗,宜慢慢咀嚼、品味。
敞开胸怀的运动场,是一片供人徜徉的佳境。每当文友林晚上来学校找我,最适合聊天的场地就是运动场了。我们并排走在水泥地上,穿行于几个篮球场,或者绕环形跑道一圈一圈地散步。最后,端坐在篮框架下,一边谈论心事,一边仰望星空、梦想。史铁生说:“人若无梦,夜的眼睛也就瞎了。”在这样的夜晚怀旧抑或展望,是一件多么舒畅、惬意的事啊!
附近的高楼大厦和挺拔的树木投下奇形怪状的阴影,它们静谧地、吊诡地趴在水泥地面上,仿佛时光碎片黏贴的隐喻。那几年,我们像无头苍蝇一样被城市的工作、生活支配,总会无奈而奢侈地谈起世俗的房子、车子和票子,感慨着不知何时才能时来运转改善生活。面对乡下双亲的询问,我们总是装出一副生活尚可的模样,报喜不报忧的习惯一直坚持下来。当然,我们也知道双亲也以这种方式欺瞒我们,尽量避开不谈身体的隐疾、生活的不如意,免得身在远方的我们担忧。运动场以这样一种朦胧美,释放着我们心头的愁绪、压力,就像残酷的现实需要梦想来调节一下,舒缓一下,不至于被弄得遍体鳞伤,怵目惊心。送走林之后,我回到办公室继续写作。深夜敲下的文字并没有多少冲击力,更谈不上有多大影响,它们与时空的终极命题,就像往一片漆黑中投掷一颗石子,除了空洞的滚动声,我们看不见它们的运动轨迹,也不清楚它们最终落于何方,栖于何处。我们每个人,亦如命运投掷的一颗石子,在深不可测的时空黑洞里滚动,抑或消失。
夜空下的运动场,通常会瞥见一两个移动的身影。他们戴着耳机,一边听音乐一边散步,或者换上一双运动鞋,慢跑或者快走。平时不善言谈的张老师就是其中一位,晚自习放学后他先批改一下作业,然后在九点半左右来到运动场。他一个人默默地跑,把工作中的压力跑下去,把思乡之情糅在一圈圈跑道上。这个习惯他应该坚持了许多年,据说,他年少时曾于封闭的武术寄宿学校念书,教练甚严厉,日子特枯燥,特别想念家人,想家的夜晚他悄悄披上衣服到操场上跑步,一圈又一圈,藉此消减或舒缓浓郁的情感。后来他长大了参加工作,应聘到这所民办学校,与家乡离得更远。跑步,却一直坚持下来了。民办学校老师的工资并不高,每次张老师打电话回家,父母逮住机会就催婚,弄得心里满是惆怅、愧疚。渐渐年迈的双亲,希望早日抱上孙儿亦无可厚非,况且几千年的传统血液都这样流淌,他哪能绕过去?结婚后过日子,哪里都需要钱。钱,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被推崇到了至高无上的位置。他作为一名普普通通的老师,很多美好的想法显得奢侈与天真,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休假日,他去辅导机构兼职,有时也写写文章,日子如此紧凑、平凡地流逝。后来他进了一间贵族学校,工资是提高了,可是压力也翻倍增长,给我打过几次电话,语气低沉,感觉非常疲惫。
从2005年来到这所学校教书,夜空下的运动场收留了我无数的脚印。失恋那一年,我一个人坐在运动场久久仰望着灯光和广袤的星空,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仿佛我也是夜空中一颗隐约的、微弱的星星,周围是寒冷、空旷和灰暗。有一年,差点改弦易辙去做生意,最后又被父亲骂灭了想法。十几年来,受人嘲弄、凌辱,被人误解和遭人打击、报复……太多这样心酸的时刻,像定睛仰望夜空的星星一样,数也数不完。于是,我绕着夜空下的运动场不停地跑步。我变成了一名考验毅力、体力的奔跑者,黑暗中自己跟自己较劲,单薄的衣服浸透了湿淋淋的汗水,身体在瘦弱压缩中拧紧了发条,奋力对抗来自现实有形、无形的压力。
记不清多少个夜晚,我在运动场奔跑着、发泄着,灵魂一次次被囚困,又一次次被放逐、飘零,正如麦卡勒斯在《婚礼的成员》所言:“人们飘零着的同时却被限定,被限定而又飘零着”。
挣扎,是运动场交给我永恒的人生信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