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敏华(浙江)
多么平淡的一天。
雾散了,我在草地上寻找苜蓿,我给花朵一个许诺,拍拍树的肩膀,说一声“你好!”
曾经遭受的不幸,我已经忘记,没有太多的欲望,也不值得我去妒忌:一碗黄酒就让我快乐。
小河流淌在乡村的怀里。孩子们吹着口哨从山丘上下来,向日葵站着不动。
风摩挲着树皮,回到曾经熟悉的粗糙,叶子屏住了呼吸。
冬天在等待时机。下雨了,转眼间变成绿色,关心春天的人,将得到爱情。
栅栏那边,一只鸟飞过,在它的身后留下大片大片的虚空。
多么平淡的一天。
乡村生活是否对我过于遥远?高速公路上,两旁的铁丝网让我恐惧。我无法让车子停下来,刺耳的超车声在路上起伏。
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霓虹灯在分泌诱惑。我的羞愧是否太久?我内心的骚动是否得到宽恕?
在流感即将爆发的夜晚,我用红酒灌醉这座城市。让它记不清以后发生了什么,而我不愿说出的疼痛是否就是麻木?
这一切是否都是真的?车祸一件接一件地发生,霓虹灯被疯子打碎,空酒瓶在不停地咳嗽——
如果多年之后,我从城市回到乡村,我是否还会有太多的留恋?
——那些擦肩而过的香水味,那些比草莓更暧昧的红唇。
在河边,我的目光随一棵棵白杨远去,夕阳生动着鸟巢。星光下,我注定像白杨一样活着,注定像白杨一样被人遗忘。
有谁还会注意黑夜里的白杨?在郊外,一棵棵白杨改变着四季的颜色。
这里仍然荒凉,夜晚沉默着河水。当黎明举起一棵棵白杨,我听到大地颤栗的心跳,这低语的风,这自身的欢乐——
在寒冷的虚空中触摸白杨,像我带着爱触摸自己的身躯。在白杨最初的话语里,在白杨慈爱的目光中我长出嫩芽。
泥泞的童年从黎明村开始。我在六十年代贫困中诞生,在接生婆的手中,我因害怕光明发出的第一声啼哭,惊醒了浙北平原夜晚的饥饿。
这是在春天,但父亲浮肿的脸上丝毫没有盎然的春意,料峭的春寒,侵入大地的心脏,春播的种子难以萌芽。
那一年,记忆的春天是父亲手背上冻疮溃烂后留下的疤痕,大地简单得像一张红与黑的白纸,隐藏和压抑着多少被扭曲的生命。
黎明村像一间风雨中倾斜的牛棚,父亲也像是一头贫血的水牛,满身的泥巴和憨厚,任时光的鞭子无情地抽打,泪水仿佛是路边草叶上的露珠,被阳光照亮,又被阳光风干。
而今,当我偶尔回到故乡,黎明村常常起雾,太阳的听诊器无法触摸到大地的胸膛,我百感交集,额头挂满感叹。望着天空,是谁把黎明村推向远处?无数个黎明已成为历史。“生活太鱼米,思想太平原”,这是谁轻声发出的忠告?
泥泞的道路将走向何方?未来的生活会是怎样?在黎明村河流一样的暗伤里,谁能窥见故乡深刻的部分?
一生只有一次黎明,我翻遍自己的衣袋,找不到一张船票。
黎明村,我已经没有归程!
只有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在乎什么——
天下着细雨,夜晚的天空,如同乌鸦的翅膀。
我想得到这个夜晚,我想得到你的眼睛,一起打碎天空这面镜子,让你看到无数个先验的、渐渐模糊的身影。
总有一天我会死去,在那个瞬间,你做了我的替身,从我身上溜走。
我又回到夜晚,看见了那只乌鸦。
晨钟唤醒草木,蟋蟀替代耳鸣,风和叶谈论离别与生死,鸟换取无常的天空。
餐风饮露,一个倥偬的身影。
回首,山峦浮脉——牛羊放归南山。
寥廓夜空,一场雨夹雪融化生与死的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