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里·雪(甘肃)
一段时日一场雪,整个冬天雪的个子就长高长大。
草原需要一个大个子来维持一季秩序,他要替草原长风做一回道场,替坐经的僧人诵一遍经文,替草原上拼搏、挣扎、喝酒的汉子掏出胸腔里的荒原和苍凉;替女人守一方牛粪火炉,缝缝补补出冬闲的缓慢时光。
我爱死了厚雪下不见天日的花籽,虫草,菌菇和灌木,它们怀抱沉寂,隐忍,忍住整个冬天的凌厉,寒凉和清寂。
雪一化,我的孩子们脱了袍子,靴子,躺进风里打滚时,大地上的生灵开始秘密生长:虫草理直气壮地冒出冻土;高山杜鹃形神兼备地开在风中;菌子撑起伞为灌木丛中野合的鸟儿遮一片云彩;蕨蔴果怀抱蛋白的汁液,在冻土的暗里刮骨疗伤;野草莓开一片紧贴草皮的碎花花,一出尘,彼此就在低矮的时间里白头偕老。
风一转身,遇见我和你,说着那过去,在春天的山巅……
我把这片草原走得多么辽阔。
走成一个国家,一个省,一个县,一个游牧民定居点。
我把安静的风景走动得哗哗作响,像草穗的低语,在时光里悄无声息。
那些草根后面是不露声色的牧人,肩披阳光,吹北风,望南飞的雁。
在一个落霜的夜晚,风替他们挥动牧鞭把雪赶来,秋草开始用火焰的翅膀掠过苍茫。我在草海深处游走,和弯腰割牧草的人说说话,吃他们的糌粑,喝他们的甜茶,打听时间改变草原的秘密。
触摸山梁上一匹马的呼吸。
继续走,饱满草穗上牧人的身影不停摇晃,越来越小,直至模糊,像看不清的时光越走越远,最终我也会走成一棵草,被秋风吹枯,被大雪掩盖。
耳朵支棱着,静听万物的声息。
原始森林里,树干枯枝上苔藓草皮上,木耳安坐褐色的暗里,听山风敲击时间的大门。
耳朵都是灵敏的。
旗布寺的钟声,插箭节的海螺声,巴郎鼓敲击羊皮面的鼓声,民俗文化传播的声音都渗进木耳镇的灵魂深处。
耳朵都警醒着。
百鸟啼鸣,麝鹿啜饮,松鼠跃枝,落叶飘零,万物交谈的声音都被木耳吸纳。
耳朵都张开着。
河流的两岸,村舍、炊烟、曲折、迂回,人世的风霜和苍茫都被看见。
所有的声音都为了喊醒大峪沟清澈明亮的眼神。
所有声音都逃不过木耳镇的耳朵。
我来卓尼,带走一捧山珍,让大峪沟不可触碰的美融进心肺,化进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