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眼

2018-12-27 01:19梓灵
湖南文学 2018年10期
关键词:学长

梓灵

当你锁定目标沾沾自喜时,却不曾想自己也将成为他人的囊中之物。

一、黄 雀

经历与想象,究竟哪个更重要?

未经过岁月沉淀的语言仿佛羽毛一般,随风而去,难以深入人心;而缺乏想象的故事又像现实的摹本,司空见惯,不能引人入胜。若想在芸芸编剧中独占鳌头,自然得两者兼备。

然而,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我不想成为天才脚下基石中的一块,所以必须用其他手段来弥补。

二、螳 螂

入行至今,我所倚靠的并非想象力,而是记忆力。最初,文中引用一套套复杂的理论和详细的数据,还可以令人耳目一新、感慨叹服。久而久之,那种看似炫耀自身学识的内容就只能招来厌倦与不满了。我所谓的创造不过是把不同书本的内容打乱顺序的叠加,说到底也只是有技巧地搬字过纸。如果再不改变,我的作家生涯或许就到了尽头。果然,除了他说的那条路,我别无选择了吗?

即使被所见所闻的世间规则束缚,只要能写出让人身临其境的文字,也许就能弥补想象的不足。可是,且不论步入社会才短短几年的我,哪怕写作同样题材数十年的前辈,也不会有亲身经历吧?

因为,我是一名推理小说作家。而在大多数人眼中,推理就是杀戮。

“嘿,你是……赵学长!”

我正在安静的咖啡馆一隅敲入下一本参赛作品的字句,思路却被一个略带稚气的男声打断。抬头看去,他的脸上满溢激动与喜悦,仿佛发现宝藏一般。

“刘墨,你怎么在这儿?”

他指了指远处茶几上打开的上网本,右侧还有一个空玻璃杯和仅余一角的芝士蛋糕,蛋糕下叠放着两个空盘。

“看来我们做着一样的事。”

“不愧是推理社社长,果然一眼就看出来了。”

“彼此彼此,我退社之后,听说你很快走马上任了。”

“我哪里比得上学长,每次推理比赛都得第一。”他边说边好奇地凑近屏幕,“咦?这好像不是推理小说。”

我急忙合上笔记本的翻盖,勉强挤出笑容掩饰尴尬,解释道:“我在等人,随便写来打发时间的。”而后立即转换了话题,“你的小说怎么样,似乎相当费神啊!”刘墨是一个酷爱甜食的人,特别是芝士蛋糕,他总说“燃料”不足大脑便无法运转。

他摸摸脑袋,略带惭愧:“真是瞒不过学长,刚刚起身想再买一块蛋糕,才无意中发现你在这儿的。我第一次写小说,总觉得人物的心理很难把握。学长,能给我支个高招吗?”

“我不过比你多两年经验,依然是新手作家。高招谈不上,自己的看法倒是可以说说。”

“学长,有你这话就行。”他迫不及待取来电脑毕恭毕敬地双手呈上,毫不在意此刻墻上的挂钟,似乎已经接近打烊的时间了。

我又查看一次手机,短信、电话依旧没有回复,反正决定再等半个小时,不如也别扫他的兴。于是,开始浏览文章的大纲。略读过半,却已接二连三为其惊叹,无论情节的起伏还是作案手法的精妙,都可跻身一流推理小说之列。尽管在推理社时,他天马行空的想法已令我留意,但从未觉得这般奇思妙想会有蜕变为作品的一天。看着他的大纲,我突然有了灵感,也许他就是我一直在找的那个人。不单因为他目前急切的需求,更因为他是个孤儿。

正在这时,短信铃声响起,屏幕上只有简短的几个字:“抱歉,临时有事,改日再约。”

顿时,我兴致全消,却又不想放过这难得的机会:“刘墨,不如去我的公寓慢慢聊,过去一条街就到。”

“好啊,原来学长住在这里。今天我真幸运,不仅尝到了朋友推荐的甜品,还和学长重遇,说不定就连小说的瓶颈也能一并解决了。”

没错,真是幸运,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今天没见着吐苦水的对象,但“捡回”了这么个好用的“道具”,我才是真的幸运!

三、蝉

“随便坐。”说完,学长转身进了厨房。片刻后,他将一瓶不含任何添加剂的橙汁递至我面前:“只有这是甜的,将就一下。”

我接过果汁,顾不上道谢,屋内所见已令我目不暇接。玄关的鞋按季节摆放在三层鞋架上,除了一双运动鞋,其余都是擦得发亮的纯黑色皮鞋;厅内无论地板或茶几都一尘不染,天花板的一角连蛛网也不见;玻璃柜内满满的书籍按照种类和拼音首字母的顺序排列,甚至书被取出的空位也依旧留在原处。我本就知道学长是一位做事井井有条、苛求完美的人,却不想可以做到如此,不由对屋内其他未开放的空间产生了好奇。

我一向不擅长委婉、转弯,便直接发问:“学长,可以参观一下吗?”

“我在这里把大纲读完,你自便。”他啜了一口咖啡,又补充道,“对了,除了那间。”

好奇心就像是水银炸弹,你不去触碰,便相安无事;你特意推开,反倒一发不可收拾。或许是太想追根究底,竟觉得学长说出这句话是在刻意挑起我的兴趣。沿着他指尖的方向看去,那扇随处可见的木门霎时变得与众不同,因为在它后面有一个神秘的世界。那里仿佛会射出异样的光芒,又好似存在黑洞一般将我吸引。屋内到底是什么?一堆猜测涌入大脑:异兽?时光机?人造人?不,太异想天开,或许要普通一些。尸体?武器?被跟踪者的照片?

无论考虑了多少情况,无论多么渴求真相,我的双脚却碍于学长的吩咐没有朝那扇门迈出一步。

为了转移注意,我推门进入厨房,最先吸引我目光的是一台银灰色的全自动咖啡机。机器还有些微热,残留的咖啡香气丝丝钻入鼻腔。旁边排列着一袋袋不同品牌的咖啡豆,但是此刻我已没心思研究这些了。随后大致看了看卧室与卫生间,均整齐而简洁,几乎不见摆放在表面的物品。

客厅里,学长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鼠标滚轮每十几秒就被大幅转动一次。我心不在焉地坐回他一侧的沙发上,没有搭话去打扰他,但满脑子想的早已不是推理小说了。装作不经意地四下张望,其实目光一直没从那扇门离开。

“刘墨……刘墨!”

“啊?什么事,学长?”

“我看了你的大纲,觉得构思很新颖。但是就写成的文章来说,语言表达略有欠缺,特别是人物的心理刻画。你的想象丰富对作家来说是有利条件,对你却也是一种阻碍。很多人物描写全凭想象,却并不符合实际,这是难以引起读者共鸣的。”

学长的评价一针见血,事实上我也在写了几万字后,就稍稍察觉到了自己的不足。

“那该怎么办?”

“跟我来。”尽管学长的嘴角没有扬起,双眼中透露出的笑意却让我觉得他已成竹在胸。他主动推开那扇充满诱惑的木门,转头说道:“我看你也不会死心了。满足你的好奇,答案就在这里。”

呈现在眼前的一切让我惊愕,房内错落有致地排列着各种服饰、鞋包、假发、眼镜,甚至还有女性的衣物。

“这是……cosplay?”

定金已经汇出,为了保持神秘感,我只简单填写了一份委托书,具体要求都由学长代为交涉。事情真能如想象一般顺利进行吗?明日,我就将过上为了生存而逃亡的日子,心中不禁有些许兴奋。该准备什么呢?手机、钱包、日用品、防身刀具……我像是要出游一般收拾着行李,直到看着被撑到几乎张口的旅行包,才猛然醒悟——这是逃亡,赌上性命的逃亡!然而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与欣喜,双手震颤。那种被逼上绝路的心情,有几人能拥有;那种濒临死亡的经历,又有几人曾体验?当我将一切化为语言真实地展现于读者眼前,将得到多少认可,多少追捧。或许仅凭这一作品,就可一跃成为获得“辛火奖”的新人作家。

不能预料明日将会发生什么,即便想做资料搜集也无从下手。于是,我早早熄灯在床上躺下,却不愿让这难得的前夜被睡意掩盖。同样的房间,同样的夜晚,一切突然变得新奇。月光时隐时现,树影随风摇曳,所见所闻都令人愉悦……

玻璃接连的破碎声将我惊醒,双眼还未睁开,却能感到飞溅的碎片掠过了手背。猛然张大眼、坐起身,四周依旧漆黑,似乎连月亮也配合着气氛躲入云后了。

意识朦胧,还不明所以,突然面颊感到一丝灼热,继而疼痛从那里蔓延开来。是什么划过眼下?我抓起电筒沿着自己感觉的方向看去,墙上的,是弹孔。

他来了!

我看了看手机,凌晨三时十七分,这便是《逃亡十四日》的开端。

没想到“杀手”如此“敬业”,不像上班族一样朝九晚五,居然摸黑夜行,在这个时间给了我惊喜。抹去伤口渗出的鲜血,随意贴上创可贴,不禁感叹他的枪法之准,定是为了给我实感而故意射出这一颗子弹。这个受聘的临时演员,不单了解所扮演人物的习性,而且连技能都熟练掌握,不久后定能担当主演。然而,我无法那么快进入角色,只能按照自己设置的剧本开始行动。

构想中的主人公是一名年轻探员,颇具推理能力。凭借居高不下的破案率,不到五年便由普通探員晋升为警长,逮捕罪犯无数,也因此树敌众多。一次,他不慎落入敌人的陷阱,被当做杀人案的嫌犯,证据确凿、百口莫辩。他不甘坐以待毙,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而四下寻找证据。沦为通缉犯的主人公,一面要避过警方视线,一面要躲开敌人追杀,还要凭借现场、证人、搭档处得来的蛛丝马迹,找出案件真相,最终将犯罪者绳之以法。

在他逃亡的十四天里,一直骑着摩托穿梭于城市的大街小巷。这一点我却模仿不了,因为我唯一拥有的交通工具是——脚踏车。

我背起整理好的旅行包,抓起桌上的一串钥匙,打算即刻逃离公寓。推开门,伴着奇怪的撕扯声,一把汽车钥匙从天而降。不知有何用意,但刻意令它准确地掉落眼前,一定是必须带走的重要物件。我从细绳上取下钥匙,偶然瞥见防盗门外侧上沿的胶布,纵向粘贴,露出边缘的一小段中心处似乎还被贴上了类似纸片的物体。

原来如此!为了使钥匙在开门后不偏不倚地出现在我面前,某人选取了合适长度的细绳,一端绑上车钥匙,一端用包装胶带贴在墙上。另外剪下一截胶带,纵向粘于门外侧,令超出上边沿的部分不足整体长度的三分之一,而后利用那一小部分将钥匙暂时固定在门的上方。然而,他的考量不止那些。如果直接用胶带贴住钥匙,很可能被撕离墙面时,胶带无法与钥匙分开。因此,他在胶带中间贴了纸片,使那一部分失去黏性,宛如在墙上做了个小口袋,钥匙插于其中。这样一来,无论门是否完全打开,只要空隙达到人可出入的程度,钥匙必然落下。

做出一切的无疑是那名“杀手”,能考虑得这般细致,每个步骤尽善尽美,果然是个不简单的人物。完成这个布置虽然需时不多,可他是何时行动的,我竟丝毫没有发觉。或许是兴奋麻痹了我的感官,或许比起一个临时演员他的身手更接近真正的杀手,或许他完全融入了角色。装扮成形形色色的人,他一定颇有经验,而我只是个初学者。此时的我紧迫感依然不足,还有空闲想着:学长真是好介绍,回来要请他好好喝一杯。

对方煞费苦心的布置,分明就令我非拿到车钥匙不可,难道是为我准备了一辆汽车作为此次逃亡的交通工具?“还真是不惜工本啊!”脑中又闪过不该属于主人公的念头。

我快步跑下楼梯,眼前出现了一辆昨夜不曾见到的黑色跑车。插入钥匙,果然,门开了。发动引擎,车冲出百米,这才突然有了疑惑:为什么他知道我会开车?在委托书里我并没提及自己取得驾照的事情,也没说过自己还未买车。从收到委托到实施计划,不过几个小时,他却能调查详尽、准备周到,越发让人感到深不可测了。

凌晨的道路畅通无阻。听着从微开的车窗缝隙钻入的呼啸风声,仿佛自己正骑着重机驰骋,渐渐有了一种成为主人公的感觉。后视镜中不时出现一辆同一型号的大红跑车,时远时近、十分显眼。我知道,杀手就在其中。

这种紧张感我第一次体会,依旧没有恐惧,只有激动。正是那个决定,让我在这短短的一小时内,获得了许多初体验。学长的话果然没错,“只有亲身体会过,才能写出最真实的语言”。

追逐游戏一直持续到天际泛白,阵阵睡意袭来。是时候结束这漫无目的地奔驰,找个安全的地方休息一会儿。然而我已经不知自己身处哪里,这样的刺激太过强烈,以致于只留下了朦朦胧胧的感觉,却没留下经过路线的记忆。打开导航,收藏记录的第一条:目的地废车场,距离十公里。

真是个绝佳的地方。我暗自庆幸,沿着搜索出的最短路线驾车飞奔。更幸运的是,转过两个路口,居然甩掉了一直尾随的红色跑车。

终于,我停下车,检查完所有车窗和门锁,放平座椅,掏出了手机。我在“笔记”的第一行输入:“6月30日 星期六 晴”。

6月30日 星期六 晴

我正睡意朦胧,一颗从黑暗处射出的子弹划破脸颊,也击碎了平静的生活。在夜色的包围中疾驰,两旁的景物都变为线条、色块,耳边是空气被撕裂的哀号,只有后视镜中那盏刺眼的车头灯静止在那,躲不开、甩不掉。彻夜的逃亡已将我最初的兴奋感消磨殆尽,四周是不熟悉的街道、建筑,而后视镜中的画面仿佛被定格,他依然在那儿!我该避往何处?

我敌不过睡意,一切陷入沉寂……

这份宁静是我努力得来的,还是他计划中的一环呢?

一阵急促、刺耳的铃声将我拉回现实,我翻了个身,发现声音来自后座下的手机。

按下通话键,那头传来又尖又细的声音:“你知道我是谁吧,那也该知道这辆车是谁替你准备的。警方正在寻找一辆失车,车牌是DL7135。”

DL7135,正是我所驾驶的跑车车牌号,我被栽赃了。现在的明智之举就是放弃这辆车,以免被杀手与警方两面夹击。但是没了这么便捷的工具,可以轻易逃离危险吗?然而,身后的喇叭声让我明白自己别无选择,我本能地踩下了油门。

他竟然连这一步都事先预料了,在我权衡利弊之时,已经把退路封杀。他的目的是什么,只是为了让我明白自己如同瓮中之鳖的处境吗?

直到我又一次见到警车和巡警,才深刻体会到他的意图。

7月1日 星期日 多云

“我是清白的,是被嫁祸的。”然而这些话只能在心底呐喊,想去说明原委,才发现自己缺乏证据,只有苍白无力的辩驳。看着他们逼近,每上前一步,心脏就和着鞋跟着地的声音大幅跳动一回,呼吸压抑到几乎停止。他们看过来了,是在看我吗?怎么办?明明双眼被两层玻璃遮挡,明明身处车内,却感觉自己赤裸裸地暴露在目光下。拼命靠向后方,让自己深深陷入座椅,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庞大的身躯隐藏。他们走过车头,路经车窗,马上就要离开车尾了。身体逐渐松懈,喘息声也愈发明显。谁知两人突然折返,一口气憋在鼻腔,吸也不是,呼也不是。

我轻触“保存”,暂时放下手机。正因为被他告知自己驾驶着一辆“赃车”,才会在见到巡警时不同往常、意识过度。当时的情况,与小说主人公的处境如出一辙。这,才是那名杀手的本意。他如此苦心安排,让我的心更加贴近自己创作的主人公。有他的帮助,也许我的作品能大放异彩。

7月2日 星期一 多云

在梦中,我听见了死神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突然从座椅上弹起身,车窗外的一切与睡前无异。月亮依旧半隐于云后,星星依旧被钉在天幕,荒草依旧一致地摇晃,黑暗依旧看不到边际。每有风吹草动,甚至只是我自己翻身的声音,都会将我惊醒,一遍又一遍……这一夜,我看着太阳西落,看着太阳东升。

7月3日 星期二 晴

每到僻静之处,那股杀意便格外猖獗。纷飞的子弹接连蹭过衣裤,好似马戏团的飞刀表演,刀刀惊险却无一命中。穿过那条小巷,走入繁华的街道,霎时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尽管喧闹,我却感到无比平静、祥和。

记录完今日最新奇的感触,我再次打开《逃亡十四日》的文档,写入新的章节。许多想法,日记里已描绘得淋漓尽致,搬字过纸就是最真实的展现。此外,再根据预想的大纲加入不同细节,像是自己如何飞跃楼顶,如何闪避子弹。动作戏不过千篇一律,而真正的心情不是谁都能令其跃然纸上的。

7月4日 星期三 阴

周围阴暗、潮湿,伴随着“哗哗”的水流,一股恶臭向我压来,推不开、挥不去、逃不掉。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还有与我一样的寄宿者,它们时而从脚边跑过,时而从上方跳落,时而以骨骼的形态镶于地面,时而在浑浊的流水中起伏。我抬脚将一只踩毙,虽同样沦落至此,斗争仍未断绝。你不消灭它,它便啃噬你。

7月6日 星期五 大雨

这地方我还是头一回进入,扑面而来的热情几乎将濡湿的衣服烤干,灯红酒绿、烟雾缭绕。舞池的音响与灯光,淹没了对方的声音,晃乱了对方的模样。酒保就在那里,若无其事地抛着调酒器。从摇头摆尾的人群中挤出一条路,终于来到吧台前,探身对酒保说了句暗语。于是,他一边往杯中倒着酒,一边在口袋中摸索。“您的威士忌。”说完,酒被推到我面前,杯底压着一张对折了两次的纸条。

逃亡开始至今已经十天,我体验过提心吊胆,尝试过风餐露宿,感受过死亡的逼近,踏足过禁忌的领域。似乎将需要的见闻、心情全部收集完整,况且这几日的追逐越来越趋于形式,再没有最初给心灵冲击、在记忆烙印的感觉。就这么结束了吗?

今日的“笔记”上只有一行:“7月9日 星期一 多云”。我不知如何继续,此刻恐惧、紧张完全消散,再次想起,这不过是我花錢买来的角色扮演游戏。

午餐十分丰盛,服务员说已有人付了账,菜单也是他定下的。我知道他一直在某处监视着,却不让我察觉,这顿“免费的午餐”必定是他的安排。虽然他的行事总是出乎意料,但决不会用下毒这么毫无技术含量的手段。于是,我安心地大快朵颐。

酒足饭饱,载着花香的暖风令我醺醺然,闭眼享受这宁静的午后。

本打算伸个懒腰,舒展身躯,竟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此情此景,那么熟悉,在哪里见过?

“主人公在连日逃亡中,居无定所、食无定时,身心疲累不堪。幸亏遇到在警校时期的故友收留,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谁知一睁眼,已双手被捆,丢弃在一间密闭的废屋。他瞬间明白自己被出卖,以现状推测,敌人的首领或许不久就会出现,那时一定性命不保。于是他利用身边器具,发挥才智,成功逃脱。”

这正是我停滞不前的章节。那种分秒必争的心情我无法完全体会,该如何去演绎呢?一旦尝试过语言从内心迸发的感觉,似乎再也不能满足于最初单凭大脑想象的文字堆砌了。

然而现在,我身处于同样的境地,经历了大起大落。原来,先前日渐轻松的逃亡,只是为了让我丧失警觉。他不仅给我创建了相同的场景,就连心理变化都考虑周详。果然,这个帮手没有选错,他完美地重现了我小说中构想的一切。

为什么他对我的瓶颈了如指掌,一次次带来我所期待的惊喜?为什么他能将事态发展把握得恰如其分?难道他看过我的小说大纲?

一定是学长!

他既然代替我与这名临时演员商讨细节,也一定对他提过我的事情。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多疑了?就像正直不阿、推诚相信的主人公,逐渐被草木皆兵、疑神疑鬼的负面思想侵蚀一样。最后,他战胜了它们,那么我呢?

我摇了摇头,甩去那些无谓的想法。眼下最重要的,是思考如何从这里逃脱。这是一个不足二十平米的房间,除了天花上一只裸露的灯泡和正中央这把固定在地上的座椅,再没看见任何物品。

突然,椅子上束缚我的铁铐自动弹开,我自由了?左右两扇门随即打开,一侧是同样的密室,而另一侧出现的是——杀手!

向左还是向右,那不是我的选择,而是他的安排。

铁门在最适当的时机关闭,我恰逃入另一间密室,而杀手由于一步之差被留在原先的房间。倚靠门上,双腿的气力瞬间被抽走,连反射神经都因紧张而停止运作,唯独推动血液循环的心脏更加活跃了,甚至在左胸的起伏间隐约可见它的轮廓。

咚!

猛烈的撞击甚至令如此厚重的铁门震颤,刻意提醒着我危险的逼近,背后一阵酥麻。我赶忙退避到墙角,那动作说成“爬”更为贴切,狼狈不堪。

极力令心情平静,大脑终于恢复了思考。一样的灯泡、一样的光线、一样的大小、一样的房间,只有中央的物品不同,那不是椅子而是电脑。

这是一台仅设有答题功能的电脑,若推测无误,只要回答正确,房内的另一扇门就会打开。但门的另一侧是什么呢?或许依然是个一模一样的密室。可是我所能做的,只有走上他铺设好的路,去看看他为我准备的结局。

电脑的画面突然跳转,出现了几段文字,是一个短小的推理谜题,右上角的时间开始倒数,我只有十五分钟。假如时间耗尽或是回答错误,会发生什么?电脑爆炸?释放毒气?我收回自己的臆想,不禁向左侧一瞥,最直接的就是阻隔着我与杀手的门被打开。

“一日黄昏,在某个公寓卧室里,发现了一具吊在电扇上的单身女子的尸体。警方接到报案后抵达现场,从现场的所有情况判断,死者是自杀无疑。为了确保判断正确,警官给推理能力高超、从不出错的警长打电话说明了情况。警长却斩钉截铁地说‘这是他杀,为什么?”

现场、手法、证据,每一样都提及,描述却都不详尽,找不出重点。为什么警长可以断言,他的话会不会也是误导?我开始根据几个要点自己虚构故事,自己编写杀人手法,自己捏造被扭曲的证据。眼看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还剩三分钟,怎么办?

“刘墨,侦探的想象力只能用于现场证据的串联,对于动机、犯罪心理等无谓的揣测,只会让你偏离真相。”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是学长。在我们一起参加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推理比赛后,学长曾跟我说过这样一番话。

是我把问题想得太复杂了吗?我告诫自己,只要考虑已知的故事就好,与任何具体的现场情况、手法和证据都无关。要找出最直接的矛盾,其中必能发现线索。而这题中最明显的矛盾就是现场证据与警长的推断,造成这个矛盾的原因一定就是关键所在。既然题目中忽略了现场的描写,就说明应该将注意力集中在警长身上。他推理能力高超、从不出错,无疑是一个完美的侦探角色,换言之以推理小说的套路来看,一般最不可能犯案的人往往被设定为——凶手!原来如此,这样一切都变得通顺,只有真凶才知道其他人所不知的情况,也只有真凶才能忽视一切直指自杀的证据,仅凭电话转述就能断定被害人死于他杀。虽然结局显得荒诞,推理的思考方式却无处不在。

我点下确认键,电脑中传出回答正确的提示音,画面中也绽放着烟花。随后,右侧的铁门开了。奇怪的是计时器并未停止,反而以三倍速度加快倒数,也就是说还有四十秒杀手就会到来。我立刻跑进了下一间密室,等待着我的是新的谜题……

输入答案后,我又一次走向了下一个房间。

第四间密室的电脑上不再是推理故事,也没有倒计时,有的只是一句话:“输入现在的时间,误差不超过一小时。”

答题框只有两个方格,其后并无字母标注,很明显是按照二十四小时计时格式填入现在的“时”,随便猜测正确的概率只有八分之一。然而,是他大意了吗?明明手机仍在我的裤袋内,我掏出来一看时间:15:29。那么只要输入1和5就能轻松过关了。

我的手正要触上屏幕,突然发现一丝异样,手机的电量是百分之百。不对,我今早给手机充满电,就算只是待机,经过五个多小时电量也不会丝毫不减,这是个陷阱。想来凭他缜密的心思,没有拿走我的手機确实奇怪,既然刻意放在我身边,怎么可能不做手脚呢?但我更不能理解的是,如果他真希望我落入陷阱,又为什么留下这样明显的破绽。密室里根本接收不到讯号,不能通过网络与卫星同步时间,难道手机只是为了扰乱我思考的道具?

在这密不透风的地方,无法根据阳光、声音判别时间;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无法以此准确推算;刻意不去关注手机,那个15却深深刻在脑海中难以抹去。尽管没有时间限制,心情却越发急躁,一边徘徊一边用力去思考,而这种思考徒具形式毫无内容。

突然,脚下似乎踩住什么,俯身查看,是一把细柄牙刷。我清楚地明白身边出现的任何物品都不会没有意义,但是牙刷又能起什么作用?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封闭空间,没有可靠的计时装置,唯一可以用来判断时间的只有……我?可是作为一名作家,本就不分昼夜,生物钟又怎么会准确?不,即使不能根据有无睡意之类单纯的感觉来判断,机体的运作是不会说谎的。终于明白了他请我吃饭、指定菜单的意图,居然还细心地准备了牙刷。他连这一步都考虑到了,究竟是何方神圣?

以现在的情况看,每拖延一刻,判断的误差就增加一分,必须立即动手才行,难怪这题会宽宏大量地不设时限、允许误差。我抓起刷毛一端,将牙刷柄插入口中,一直伸向咽喉的深处。受到异物刺激,嗓子一阵干涩,重重咳了几声。我不愿放弃,再次把牙刷朝更深的地方插入,稍稍挪动几下,胃内波涛翻涌,霎时“哇”地一口吐出一堆,眼泪和鼻水流得满脸都是,鼻腔里还残留着一丝血腥味。

眼前这些在胃里消化了一段时间的食物残渣,散发着难以忍受的气味,我却不得不去仔细观察。法医在判断尸体死亡时间时,除了肝温,也会检查胃中食物的消化程度。而我现在是个活生生的人,只能选择这种方式取得“检验材料”了。我用牙刷柄翻查,大部分都呈现乳糜状,蔬菜和米饭几乎消化殆尽,偶有一两颗不完整的饭粒,但中午的牛排还保持着肉块的形状。

庆幸自己吃饭向来狼吞虎咽,推断结果才更接近实际。从消化程度看来,大约是进食后四小时,也就是……

我在电脑中输入了1和6,门顺利地打开了。不自觉得再次确认手机上的时间:16:12。

最后一扇門打开,视野豁然开朗。然而四周都是树林,手机中没有SIM卡,连指南针的功能也被破坏,今晚只能露宿野外了。先前将胃里的食物吐了出来,又在无甜食补给的情况下做了诸多思考,现在的饥饿非但不能使我清醒,反倒令人有些昏昏欲睡了。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爬上枝丫,把整个身躯的重量交给了大树。朦朦胧胧间,总感觉自己有重要的事情还未完成,就是那种使命感暂时将睡意阻挡。于是继续写起了今天的日记:“我终于逃出来了。喜悦还没完全迸发,黑暗中的视线已经将新的恐惧射来。鸟为何突然停止了啼叫,草为何突然传来了摩擦声,是他来了?”

醒来之时,才发现自己又身处那个暗无天日的密室。我看了看手机,电量再次变为百分之百,时钟显示10:08。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了吗?我无心去理会时钟与日期的真假,因为这些对于摆脱眼前的处境毫无意义。我所关心的全部是——为什么还在这里?

今天的十道问题比昨天增加了难度,或许是开始得很早,离开密室的时间相差无几。

7月10日 星期二 雨

我终于逃出来了!大雨模糊了视线,也是我最好的屏障,我该埋怨泥泞的地面拖住了前进的脚步,还是该感谢它阻止了死神的降临。哪里都一样,一样安全、一样危险,我的栖身之处在哪儿?

一声枪响让我惊醒,开枪的人就在隔壁,子弹打在了铁门上。为什么,为什么我还在这里?衣裤都是干的,没有一点水渍和泥点;鞋底除了蒙上一层灰,缝隙中并无泥土残留;手机依旧摆在裤袋里,电量还是百分之百。

先前所发生的事都只是一场梦吗?

眼前的时间依然飞快地减少,除了答题我还能做什么?

7月11日 星期三 阴

我终于逃出来了?这是现实,亦或只是梦境?咦,这个针孔是怎么来的?明明手臂咬出了血,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果然只是梦吗?谁来叫醒我?

“如果在梦境中死了,就能清醒,就能回到现实世界。”

已经不记得是从哪里看到这无稽的理论,毫无科学依据,只当作一句闲谈。然而,对现在的我来说,它是唯一的出路、救命的稻草。无论最初如何轻视、多么坚持,到了束手无策的窘境,一切的原则都能舍弃。

即便出了密室,我依然觉得自己如瓮中之鳖。与其进入这令人迷失方向的密林,我宁愿等待我的是下一间密室。在那里,至少我可以确信答对了问题就能离开,而进入了森林,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去往何处,几时才是尽头。眼下唯一的希望——这个陷入死循环的世界只是一场梦。这样,我还可以选择,醒来。

所以,我向着天空放声大喊:“哈哈……你出来,出来杀了我吧。反正这不过是个梦,你杀了我,我就能醒来。”

杀手如愿到来,可是他出现的地方不是间隔密室的铁门后,而是树林之中。明明在我解开最后一道问题前,还可以感觉到隔壁渗来的咄咄逼人的气息。分身术?瞬间移动?哈哈,果然这是梦啊!

我没有丝毫想逃走的念头,也再没动力挪动一步了。

眼前的一切都是虚假的,不能真的逃走,也不会真的死亡。他一定用什么方法入侵了我的意识,也许我现在正躺在某个机器里,全身连接着无数导线。这三天都是电脑模拟出的,否则为什么不吃任何东西还能运动、思考,否则怎么会失去所有感觉?不,或许从逃亡的开始,就只有我的意识来到了这个世界。所以他才能料事如神,让我的想法按照他的安排去产生。不,或许更早,或许我的诞生就是为了在他的故事里担任一个角色。经过这些天,我越来越觉得,与其说他是杀手,不如说是个作家。我根本没有凭自己的意愿去体会逃亡的生活,只是一味按着他的剧本行动,不偏不倚。

一颗射入手臂的子弹带来的疼痛,让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现实。

这不是梦!

我就要被杀了吗?

杀手一步步靠近,每一次落脚都好似踩在我的胸口,令人分不清这份悸动是源于共振还是自发。他再次举起的不是手枪,而是一支录音笔,播放出经过变声的话语:“别说梦话了,再不逃走,下一颗子弹会直击心脏。我给你十秒。十、九、八……”

他既然说出那样的话,无疑是看穿了我的想法。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他就是制造那个假象的元凶。

我拖着精疲力竭的身体,逼迫着自己奔跑,摇摇晃晃、步履维艰。不经意看见撑在树干上的手臂,再次注意到牙印上方的针孔。这回终于恢复理智,想到了一个可能性,无论是迷药还是营养素都被从手臂注射,进入体内。所以他既可以在我失去意识时将我搬运回密室,又能维持我身体的基础消耗。而那个每天电量满格的手机,也是让我陷入混乱的道具。

但是,手机的作用真的只有……

又是一发子弹,我跪倒在地。

“Game over!”奇怪的声音依旧来自录音笔。

他将正握着的手枪丢在脚边,又从靴内取出另一把,瞄准了我的心脏。

这是哪里,天堂吗?床柔软而舒适,飘来一阵阳光与洗衣粉的香气,耳边萦绕着轻音乐,令人有一种飞上云端的感觉。

门开了,天使要出现了……

不是天使,是恶魔!

我惊恐地坐起身,缩在墙角,用颤抖的嗓音说:“你……想做什么?”

回答我的还是那只录音笔:“今天你就好好休息吧,明天过后,一切都结束了。”然后,他指了指餐桌就离开了。

我来到桌边,又是一堆丰盛的菜肴,顾不上去揣测他的意图,双手已经抓起食物塞进口中。直到饥饿感消失,我才停止了机械的吞咽,发现了玻璃台板下压住的字条。

“射中你的最后一枪只是麻醉弹,我想这么做,足以令你感受到死亡的恐惧了。你的要求我全部达成,今晚你可以安心度过。明天只要解开最后的谜题,我们就再也不会见面了。希望你可以写出一部好作品。”

原来那么逼真的追杀,只是一场戏,我彻彻底底地上当了。看看身上受伤的地方,全都缠住绷带,包扎十分仔细。

我舒了一口气,自言自語:“真是个奇怪的杀手,他应该更适合写小说吧?当演员或许也不错。”不,他不正是我请来的临时演员吗?我轻笑一声,不过十天左右,自己竟然投入到忘了对方的真正身份了。

7月12日 星期四 晴

那个正对着我的黑色管道,里面会射出穿透我心脏的子弹。他只要轻轻动一下手指,我便从世上消失了。为什么,为什么被捕杀的性命会如此卑贱?拼命地奔跑就是我最后的反抗,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过去战胜他。空手对白刃,必输无疑。然而我不能接受死亡的命运,我不甘心。我究竟是放弃,还是执着?求生?求死?子弹射出的瞬间,我闭上了双眼。不,我应该睁开,应该去勇敢面对,即便是再残酷的事实。

7月13日 星期五

所有的一切都逐渐明朗,就快成功了,我马上就能摆脱这种与死神为伍的生活了。

清晨,沐浴着阳光睁开眼,是这几天以来最奢侈的事了。写下自己此刻的心境,吃完最喜欢的甜品,我主动配合他,被蒙着眼带入了最后的答题室。

虽然不知他用意何在,但想到或许还有惊喜,精神格外放松,心情也愉悦了许多。

“凶手是谁?”屏幕上只有这样四个字,我正无从下手,一个视频开始播放……

一只左手按下手机屏幕上的“发送”,收起手机,拿起脚边的一沓纸张走出了小巷。

路上的行人络绎不绝,街边的店员也都忙碌地派发着传单。A从某人处接过一张,随便扫了一眼,便被纸上的内容吸引。

B满脸失望,抱怨了一句“居然放我鸽子”,转身打算离开会场。怎料恰巧遇上刚刚来到的A,两人本就熟识,又都看中了这场聚会将送出的大奖,于是一拍即合。

今日的聚会除了为推理同好提供交流机会,还有一个争夺大奖的环节,奖品就是所有人梦寐以求的福尔摩斯列车车票。车票一共只有十二张,而本次的奖品就是其中两张。宾客们都是两人一组,在舞台边的报名处登记基本信息,领取号牌。现场供应着丰富的食物饮品,同时进行着推理问答,给出正确答案者可以得到推理小说之类的奖品。每经过二十分钟,主持人都会从箱中抽取一个号码,有三组幸运的宾客能得到角逐大奖的机会。

终于到了最后一次的抽签时间,A紧盯着手中印着“88”的号牌,心中期盼着:这么吉利的数字一定能抽中。或许是主办人做事严谨,在这只用一次的号牌上也花了心思——光滑透明的塑料板中夹着印上数字的厚纸板,数字的形式就像液晶显示器上的一样,8这个数字由七个相同部分构成。若要表示某个数字,则把不需要的部分涂上与底色相同的黑。所以他们这张号牌,可以说与最原始的模板一样。

主持人抽到最后一张号牌后,依旧故作神秘、吊人胃口,终于揭晓,A和B如愿以偿,高举的号牌上雪白的“88”格外显眼。

“补偿够意思吧。”这是刚刚与B联系的号码发来的短信。难道一切都在他计划之中?但是那个放满号牌的抽签桶一直备受瞩目,根本不可能做什么手脚,主持人的袖口似乎也塞不下如此大小的硬物。说起来他们是最后被抽中的一组,顺序之中会不会有什么玄机呢?B又看了看手中的号牌,突然有了一个想法——褪色笔。所以,最后一次抽签时,那一箱已经都是写满“88”的号牌了。

可是,这只不过是第一关,之后的问答环节能否胜出,依然各凭本事。直到听完前三条问题,B恍然大悟,这的确是得来不易的机会,多亏了那个人的安排。

当晚,B收拾起明日登上列车的行装。此刻,他的目的已完全改变,不再关心列车的目的地与谜题,只在乎自己的计划能否顺利进行。从书架的夹层中,他取出一把手枪,塞进了旅行袋……

次日,所有人都登上了列车,有目中无人的时尚女,有一本正经的眼镜男,有听力欠佳的老者,也有谨小慎微的妇人……车上除了十二名乘客,只有车长和一名乘务员。初见的大家都聚在餐车,乘务员细心地用右手端起托盘,不时替乘客们添着水。

所有人回到各自的车厢,不久便听到车长广播:“五分钟后乘务员将给大家分发谜题。”然而五分钟后,车厢并没有人造访。列车正飞速行驶着,通过大桥的瞬间在一声巨响中变得支离破碎,残存的部分也最终烧成了废铁,而车上十四具尸体都面目全非,只从其中一具尸身内检验出了安眠药的成分。

影片就在此处结束,我的大脑借助早餐摄取的充足糖分,即刻运转起来。

视频中有一名显而易见的嫌疑人B,可是他的目标只有A,而且选择的手段是枪而非炸弹。那么,凶手会是谁呢?难道他只是为了杀死一人,就害了十三条无辜性命?如果所有人都是他的目标,最可疑的就是将他们集中的人。会是车长吗?凶手在车上吗?符合人数的十四具尸体又如何解释?不对,其中只有一具尸体体内被验出了安眠药,换句话说,他可能只是某人的替身。既然需要做这种伪装,一定是怕尸体数的不符惹人怀疑。

十四个人中究竟谁才是凶手?还有其他的线索吗?

“放弃吧,只要你认输,一样可以安全离开。”音响中传来熟悉的录音声。

“不,决不!”怎么可以向他认输,哪怕赌上自由,我也要解开这个案件。这或许就是身处险境时主人公的决意。

再次回想片段,按下“發送”的手,恰巧接到的传单,饱含深意的短信,被提起的茶壶,等不到的谜题……

于是,我输入了三个字。

瞬间,显示屏上出现了回应:“恭喜你,最后一个问题,杀手是谁?”

为什么还没结束?又是另一个谜题吗?但是没有谜面,也没有输入答案的地方。

正在这时,他出现在通往室外的门口,虽然只站在原地毫无动作,我却不由心生恐惧,因为感受到了那张面具后透出的笑意。

“你到底是谁?”眼前的气氛让我很自然问出了这一句话,也顿时明白了最后那个问题的意义。

他为什么要让我去推测他的身份,难道是我认识的人?脑海中唯一显现的面容就是——赵学长。

不,是我多疑了,怎么会是他?他不过给我提供了建议而已,没有任何理由来配合我这个被别人认为荒谬的想法。还有他的枪法,根本就是职业水准。而且今天的谜题,与之前几日给人的感觉不同,不是提问、回答那么简单,像是个局中局、谜中谜,背后还有更深层的意味。给出这个谜题的人,似乎比眼前的杀手更加高明,或者说对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更了如指掌。

所以,我心生一个更加可怕的猜测:学长是幕后黑手,一切都是他的设计,杀手也不过听命行事。

然而,我又迅速否定了,与其说是认为没有那种可能,不如说是我自己不愿接受。

“除去所有不可能的因素,留下来的东西,无论你多么不愿意去相信,但它就是事实的真相。”不知为什么,我想起了赵学长经常挂在嘴边的话。视频中提及“福尔摩斯列车”,就是要提示我这句话吗?

我的能力、我的喜好,我下一步行动的预测,我小说的每一个细节,能清楚了解这些的人,非他莫属。但是,动机又是什么?

“看来你已经知道了。”他没再用录音笔,直接说了话。我认得这个声音,果然是他!居然是他!

我感叹自己猜中了他参与其中,却又疑惑起那个幕后黑手的真实身份。此刻,我明白了出题者真正想传达的讯息——你们都只是棋子。或许他就在哪冷眼旁观这一切,或许是他篡改了学长原本的问题。因为如果学长看过那段视频,不可能没发现自己也在算计之中。虽然我知道他只是那个B,但为什么我成了A,为什么他要这么做?

询问原因的话还没出口,四发子弹直射而来,我就这样倒在地上,手脚无法活动。

“为什么?”我终于感受到那阵迎面而来的杀意,随着他的脚步慢慢推进。

他没有回答,蹲下身从我的裤袋中取出手机,取下手套在屏幕上点了几下。而后,才再次开口:“现在的感觉怎么样?告诉我!”

“原来我对学长来说只是道具?”

“哈哈哈,这算是我最后的好意。安心吧,你的结局由我来圆满。”

的确,我现在已毫不怀疑,他就是学长,他的目的也一清二楚。难道我无法反抗,要用性命支付这许许多多初体验的代价?不,也许还有筹码。“你保证不杀我,我就把密码告诉你,否则你也打不开想要的文件。”

又是一阵笑声,充满了轻蔑,他将手机屏幕朝向我,点下了我的生日“720218”。“我在车内装的摄像头也是多此一举了,那可能是这场游戏的唯一败笔。别忘了,我完全了解你。今天枪里只装了五发子弹。”

四、螳 螂

我瞄准了最后的目标,看着他在垂死挣扎,仿佛自己已成为以性命为饵食的猛兽。

突然,他笑了起来:“哈哈……学长,你知道吗,你和我是一样的。”这一刻,我在他眼中看到的居然不是恐惧,而是同情。

为什么会这样?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一闪而过的视线转移似乎在提示着我所未知的证据。

然而,我很快用一个简单的理由说服自己不要胡思乱想。这只不过是他为了保命使出的花招,如果我动摇了,就中了计。

此时此刻,我是一名杀手,不该被任何事干扰、不该有任何感情产生,我的每一个举动、每一个想法都只该为完成任务。我的最终任务是解决目标,无论理由如何,不沾血的子弹是不会出膛的。而最后一发,一定要留给心脏。

这不过是一场游戏,一切从一颗子弹开始,一切也在枪声中结束。

砰、砰!

我放下枪,除下护耳,望着靶上最内圈的数个弹孔,满意地笑了。

“子阳,你的枪法还是这么准,我怕是怎么都赢不了了。走,喝酒去,我请。”

“下次吧,今晚有一个重要的宴会。”我一边说一边看了手表,时间充裕。

“是那个颁奖典礼吗,几点、哪个频道?回去我一定看。”

离开枪会,我换上一身订做的手缝西装,在会场所属酒店的房间内打开电脑,最后一次重读那个文档。

过了今晚,这些字句就完完全全属于我了,你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上,也不需要留下任何证明。我既然选择去掠夺,就会抢走你的所有,无论是生命还是思想的结晶。

“我马上就能摆脱这种与死神为伍的生活了。”看完这最后一句话,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彻底粉碎”。

然而这一回顾又令我想起了那一天,当他的双眼永远合上、呼吸永远凝结、伴着消散的火药味逐渐失去体温时,我还是忍不住走向了房间中央的电脑。系统故障的蓝屏、无法复原的数据,至今我仍难以释怀。

意想不到的是,今晚我居然得到了答案……

“《逃杀日记》这本推理小说,完美地从逃亡者和杀手两个角度推进了故事发展,人物心理刻画栩栩如生,解谜与设置陷阱同时进行,推理内核精妙而出人意表。最难得之处是作者跳脱固有笔锋,两个视角的写法截然不同,根本不敢想象仅由一人所著。接下来让我们欢迎本届‘辛火奖得主、新晋推理作家——赵子阳!”

五、黄 雀

他高举奖杯的画面停留了几秒,字幕便占领了荧屏。会场的灯光亮起,香槟的开盖声不绝于耳。影片中每一声枪响都震荡着神经,而此刻这类似的声音,带来的只有喜悦、没有恐惧。

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碰杯畅饮,庆祝影片杀青和试映会的成功。唯独我不起身、不饮酒,等待着字幕结束后的下一个画面,那才是真正的点睛之笔——赵子阳回到酒店的房间,一开门就看见了地毯上的信封。他打开一看,是一封由报纸上剪下的铅字拼凑成的恐吓信。“你做的一切我都知道,想保住名声,明晚推理社见。”署名是,黄雀。

之后的记者采访环节,没想到首当其冲的竟是我这个从前默默无闻的编剧。

“听说这次剧本是完全原创,而非改编。请问您第一次写这样的题材,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

“剧本的灵感来自哪里,听说以前您也是推理社的一员,是不是和那时候的经历有关?”

“据说您以前的推理社社员中有两人突然失踪,似乎和剧情不谋而合,请问您有什么看法?”

我用官方说辞回答了两三个问题,导演和主演们早已按捺不住,不甘示弱地抢走了话题。终于,试映会结束,我回到了酒店房间。

打开房门,下意识地看向了眼前的地面,不知是因为太过投入剧情,还是因为太多的秘密被挖出,居然会令我产生如此担忧。

没有信封!顿时松了一口气,自嘲有些神经质了。我一直都是在暗处监视着他们,一直都小心留意着周围的环境,怎么会犯和他相同的错误?

我打开电脑,翻看起了推理社的合影。社长总是站在正中,众星捧月一般,笑容虽浅却掩盖不住心中的骄傲。而无论哪一张,我都只在右侧的边缘,那是留给毫无存在感的普通社员的位置。

但是今天开始,一切都不同了,我才是万众瞩目的焦点。

“您有一封新邮件。”

这么晚,会是谁呢?

内容自动跳出,几个大字赫然出现:“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天眼”。

是恶作剧吗?不对,莫非有人知道我做过的那些事?究竟是谁?在记者当中,在社员当中,在同事当中……那个红夹克的眼神,那个黑镜框的笑容,那个白帽子的手势,是暗示吗?是他吗?

他想让我怎么做?

难道我也只是这游戏中的一颗棋子?

那些“纯属虚构”,其实,都是经历过的真实。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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