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圣母堂和墙上的一棵树

2018-12-27 01:19但及
湖南文学 2018年10期
关键词:圣母

但及

我叫胡宝根,江苏盐城人。

那个地方可能有些人不知道,但有首歌你可能知道,對,就叫《有一个美丽的传说》,说的是丹顶鹤的事。那就是我的家乡。不过,我也没见过几回丹顶鹤,我不关心这些破事。这些鸟,飞来飞去,关我什么鸟事。我现在连自己都照顾不过来。

我三十二岁了,单身,连个家也没有。不,家是有的,有父母。我出来了,离开了盐城,我到了江南,就是长江的南面。我记得汽车过江时的情形了,我踮起脚,看车窗外的江面。那里是浑浊的一片水,跟我想象的不一样,我一点也不觉得美。我想象的江南应该是很美很美的。

警察冲开人群,从人堆里一把逮住我。我想逃,只跑了两步就被摁倒。手铐随即就来了,咔的一声,我的两只手都上锁了。警察说,走,然后一把把我推进了警车。

这是我每天想象的画面,一天不知要想多少回。每一遍里面,警察的形象在变,只有自己的形象不变。自己蓬头垢脸,要长相没长相,但警察个个神奇、英武。

天快亮时,我又想了一遍。这回,警察把我摁在了地上,我的嘴角触到了地面。不过,我没有反抗,反而笑了笑。我冲警察笑了。

我堂而皇之做小偷,但警察却一丁点的反应也没。我为这样的办事效率感到沮丧。每天,在商场里转,经常能看到电视,看到警察破案,今天抓了小偷,明天破了传销,后天逮了妓女,总之,在我心中警察就是神,神通广大,神得不得了。这回,我自己试了水,却不灵。估计是警察太忙了吧,我只能这样想。

到这里一年多了,每条街,巷,还有小胡同,我都钻过。最熟悉的,还是圣母堂这一带。圣母堂位于市中心,实际没人住了,一直闲着,现在只剩下几间房和几个穹顶,还有高大的石阶和破损的墙。墙很高,大约有十几米。地上长满了石块和草。晚上时,就会听到风穿过墙的声音,也能看到远处街头跳动的霓虹灯。经常会有一些人来拍照。还有新娘在这里拍婚纱的。到天黑,这里就成了我一个人的天地。我想要躺要坐要跳要跑都可以,没有一人会拦我。这些破败、灰暗的砖块、石头和茅草就是我的邻居,我就睡在塔楼的一个转角处。周围的房子已拆除,露出坑坑洼洼的地,空地上草在疯长。

我掀开被子,钻出身子,边上放着我唯一的鞋。鞋面上有一个小洞。鞋面是花布的,洞已裂开,能看到脚趾。我穿起来,动了一下两边的脚丫子,一个脚趾露了出来。我不知道下一双鞋在哪里。天完全亮了,晨光里,圣母堂安静得很,连茅草也笔直地挺着头颅。我站在那里看了一会,擦了擦眼屎。高大的墙上都是斑驳的印记,有些砖张着嘴外露着,好像随时都会倒下来。我睡眼朦胧地走下台阶,地上乱糟糟的,有乱砖、塑料袋和一堆堆的垃圾。抬起头,我能看到圣母堂的残壁上长着的一棵小树。这棵树我关注好久了,我觉得奇怪极了,这棵居然能活。那里没有土,没有水,可它活着。至少从我见到圣母堂以来,那小树一直是活着的。这真是个奇迹。

此刻,那小树正伸开枝丫,树叶已掉落,光秃秃地露在寒风里。

商场在地下。暗暗的,还夹带着一股霉味。

晚上的时候有老鼠。老鼠的眼神闪着亮光,这是我第一次发现。不止几只,有一群,在柜台下面,卷帘门后,甚至在收银台上,抬起身子,收起前掌。我一出现,它们就散了,一下子不见了。不过,待我完全适应这个环境,开始憋气呼吸时,它们又出现了,探头探脑,好像在打听我是谁,这时候来干什么。

空气糟极了,闷滋滋的。四周都是柜台,像一只只棺材,阴森森的。白天,我侦察过。那里有服装店、杂货店、营养品店、手机店,还有儿童用品店。门侧有一道电子屏,上面写了手机优惠价和零首付。里面布满长长的字,一行行地跳出来,不过此刻是暗的。刚才,稍稍看了一下地面,我用的是电筒,我留意到了那个监控头,探着头,伸在那里。我不怕,对着那个头照了照。还觉得不过瘾,又走上前,来到监控前。我用电筒的光画着圈,一圈又一圈,好像玩游戏一样。我想,这样监控就能把我看清楚了。

我走向柜台,手放到台面上,玻璃是凉凉的。电筒光在玻璃上面散开来。我听到老鼠逃跑的声音,有两只好似蹿到了走廊上,只听到一串远去的凌乱声。我想,这些声音会不会惊动保安呢?这地下,有成片的商场,应该有保安把守。我啪地关了电光,站在黑暗里聆听。老鼠声消失了,四周又变得安静了。这个静得异常,连我的屁股心都是麻麻的。

保安正在睡觉,或许在某处使劲地、欢畅地打呼噜呢。这是我第二次来了,上次来,我就牵走了东西,是个保温杯和一个水晶球。现在,眼睛好像适应了这里面的黑暗。我想象被人逮住的样子,几个人冲进来,然后把我揪住。如果是这样,我不会反抗,一丁点的反抗也不会。为什么要反抗呢?反抗是最傻的。我还摇了摇门帘,让它发出声音来。可惜,没有保安来,四周一丁点的声音也没有,老鼠声也消失了。

手机店的柜台抽屉紧锁着。我推了推,没推动。这地方的大部分手机都收起来了,放进保险柜,外面放的样机也是假的,是用塑料片做成的,骗人眼睛的。我又使劲地推,不一会,那锁好像不中用,有些松,最后竟开了。打开电筒,看到里面真的和假的手机都有,我一只只地摸过来,然后把手停在其中一只上面。这是一只真的,沉沉的,手机的冰凉直达我的手掌。

我叫不出牌子。但肯定不是大牌,苹果、三星、华为,我认得出来。不是大牌也行,只要是手机。我弯着腰从柜台里拿了出来,然后,带着电筒的光,一起到了监控的面前。我摇了摇手机,好像在向它报告。

我偷了手机,一台,看清了,是一台。我对着监控认真地说。

那些警察真没用。不过,他们可能也有难处,警察要抓大鱼,我只是小鱼。或许,连小鱼也不是,只是虾米。

我这样想时,面前人头多起来了。有人在街头摆起了摊,卖木梳和挂件,还有烤红薯。也有人推着音响在走,推销碟片。人们看着我,会躲开,走到我面前,会自动绕开。可能是我身上有异味,我好久没洗澡了。店家的大玻璃透出反光,映出我的身影。我停了下来,看到自己的头发,像是爆炸了一样,蓬乱地散着。我用手揉了揉,想压下去,但没成功,头发还是高翘着。

我做过许多活。来到这里后,我做过不少于二十个工作,快餐店送货员、房产广告发放、给信贷公司贴牛皮小广告、水果贩卖员、工地钢筋捆扎、医院护工、环卫处的扫地工,等等。我自己都已经数不过来了,还有一些我甚至已经忘了。只有一次,我记得最清楚,给一家餐厅端盘子,结果汤水浇到了客人的衣服上,于是就变成了一次斗殴。那次打架,我被人揍得趴在地上,头被凳子捶了几次。从那以后,我就常常头晕,还伴着呕吐。我就是这般浑蛋,好好的工作,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都一个个地丢了。

不知不觉中,我来到了派出所门口。辅成街65号。我没有想到来啊,可是我还是来了。所门口有一排不锈钢伸缩门,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我的鞋挪动着,摩擦着地面,离伸缩门越来越近了。警车停着,我没看到警察,但能听到里面的声音,闹哄哄,像是在争论什么。

终于,一个警察出现了。我走上去,一点点走上去。那警察注视着我。我鼓起勇气,再上去。我要跟警察说,话都到嘴边了,只要一张,事情就成了。我心里默念着要说的那句话,我已经不知道默念了多少遍了。

当警察跨进警车时,我一大步跑到了跟前。

“好警察,我要……”我说了一半,说不下去了。

“什么?你说什么?”

“我要自……,我要自……”我还是说不下去。警察盯着我,像看一个外星人。

“什么事?快说!我有事。”警察有些不耐烦。

就在这一瞬间,我怕了。不敢再说不去,更说不出“自首”那个词。我浑身发冷,腿脚发软。然后,我开始向外奔跑,跑得飞快。警察在喊:“喂,喂。” 一种前所未有的畏惧感涌了上来。水一下子结成了冰。我只当没听见警察的话,只是快步地逃。警车发动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警车在加油门,轰鸣声从后面传来。我想,警察会追来,会追我,于是我停了下来,等待着。

警察没有追,而是朝另一个方向开去。我只看到车后留下一团烟雾,在远处消失了。

我感到无奈,自己冲自己嘿嘿地笑。但一笑,我的腹腔那块凹陷处,就会有一阵阵的痛。那地方是没有骨头的,软软的,手一按就会沉下去。就是那个地方,会时常地痛上一阵子。那是我爸的杰作。我与我爸爭起来的时候,我爸把一个酒瓶扔过来,正好砸在我的腹腔处。“你滚,你滚出去。如果你再挣不到钱,就不要回来。滚,滚好了。”这是我爸的原话。

我爸后来哭了。我爸说,“家里穷,指望你多挣些钱。没想到你这么不中用,这么没有出息。呜呜呜,呜呜呜。”以前我爸也神气过,当过兵,开过拖拉机,但现在却成了可怜的干瘪老头。

不过,我爸的话肯定是对的。我是无能。比如现在,到了派出所门口,却怎么也跨不进去,前面好像是一堵大山一样,挡着我,推着我。我又回了一下头,望着派出所的门牌。那门牌好像有一种温暖在,我马上就能抚摸到。我离得那么近,很近,很近,只要一脚进去就可以了。这些天来,我一直被这个事折腾着。

那是刘太亮告诉我的,他是我的老乡,他坐过牢。有一回,他对我说,还是牢里好,宝根,真的,还是牢里好。他就是这么说的。从那以后,我就一直记得刘太亮那句话了。

但这几天,事情又不一样了,一切又都变了。

圣母堂开始改造了。实际上,前几天就有迹象了,有钢管子拉来,推在一旁。工人们开始在塔楼那里搭建脚手架了,原先空旷的地方堆满了建筑材料,有沙子、石料、木料、钢管,还有大型的搅拌车。工人们发现了我的破被子,把被子扔了,扔到了草地上。我这个好不容易找到的窝竟然泡汤了。

圣母堂被铁皮围栏包了起来,我摇了几次,都没法摇动。那里就像是一个孤岛了,独伶伶地站在市中心。茅草还有,一半被铲除了,一半还在,到晚上夜风吹来时,茅草还在里面舞来舞去。我只能透过围栏的缝往里面张望,一看那里,就无限失望。我被赶了出来,只能睡桥洞,但桥洞不是随便睡的,那里也有人,也存在势力范围,他们会赶我,会排挤我。我背着那条被子,只好一次次地换地方,有时在屋檐下,有时在地下过道里。

有一天,到了半夜,终于忍不住了,我来到了圣母堂前。我想再进去,里面还有我的东西,那保温杯、水晶球和手机,我都藏在一个墙洞里,别人找不到。我牵挂这些。手机我没用,我没钱打,也没有芯片卡,那手机还是崭新的,连外面的塑料纸也没有扯掉。现在,我想进去,去看看这些东西,也想到里面去睡上一会。我怀念那地盘。

围栏没有我想象的难翻,这得益于小时候的游戏,爬树,爬坡。在小路尽头的一个隐蔽处,我爬上树,再下树攀上围栏,滑进教堂。我顺利进入了圣母堂。

里面都变了,有阵阵汽油味,推土机把场子弄出一个个土堆来,还有成堆的砖块乱糟糟地堆着。

夜里,圣母堂安静,不过有蟋蟀声,它们此起彼伏地叫着。月光里,我看到一排工棚,我想这里面肯定住着工人,有一处还亮着一盏很暗的灯,一个水龙头在滴答地漏水。我摸着黑走,好在对这里的一切我都了如指掌。我先在台阶上坐了一会,台阶上的露水湿湿的,让我的屁股有了些潮意。然后,我就扶着残墙,来到那藏宝的地方。在一排墙上,我推了推其中的一块砖,砖就露出了一条缝。我取下砖,摸到了里面的东西。都在,一切都在,手机也是好好的。朦胧的月光下,我把玩手机,在手里转来转去。最后,我又把那些东西藏了进去。

在一堆木料前,我躺了下来。木料有股子清香,上面有层油布罩着。我拉开油布,钻了进去,这油布刚好成了我的被子。木料暖暖的,油布也御寒,这真是一个好地方。我蜷缩着,闭上眼,这会儿能听到更清晰的蟋蟀声。那些声音就在耳畔,在夜里游荡,也游进了我的梦里。

一连几天,我都以这样的方式回到圣母堂。很晚的时候,我爬树,然后潜进去,天亮时再溜出来。我觉得我离不开这里,住得越久,越有感情。没有一个人,像我这样喜欢这里。我又回来了,这里又成了我的天地,这些草啊,树啊,墙啊,都好像在欢迎我。我感受到了它们的欢迎。

不过,事情并不顺利。

大约到第五天的时候。那天,有点蒙蒙小雨。我刚跳下地,就看到了几个人影,他们就躲在黑暗处。待我想跑,已经来不及了,他们一拥而生,把我按在地上。“好啊,终于逮到了,逮到了。”他们这样说的时候,拳头就砸向我的身子。一顿痛打以后,他们给派出所打了电话。

“是110吗?赶快派人过来,我们逮住了小偷,前些日子工地上一直有东西被偷,我们进行了埋伏,现在逮到了,抓了个现行。”他们把我绑了起来,粗大的绳子比大拇指还粗。过了大约十分钟,警车就已出现在了圣母堂边,车顶闪着红蓝相间的寒灯。

穿制服的民警把我押上车。在上车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等等。偷的东西在里面,我带你们去吧。杯子、水晶杯都在,那个手机也没用过,都在。我都藏在墙里,就在里面”

旁边的工人莫名其妙,不知我在说什么,连警察也糊涂了。

“你没偷工地的东西?”警察问。

“我要这些大家伙干什么?这些东西,送我也不要。我不要这些家伙。”于是,大家更惊讶了。

我只在派出所待了一周,就出来了。

我原本以为会过一段我向往的生活,但没想到这样短。所长把关押人的铁门打开,拍了拍我的肩头说:走吧!

“可我也偷啊。我偷的东西,你们也看到了。”我急了。我是个盗窃犯啊,难道不需要坐牢吗?我记着太亮的话,盼望着坐牢呢。我就是冲着这个来的呀,我要的就是这个啊。

“我知道。关了一周了,东西也还回去了,你可以走了。”

我甚至出奇招,想把工地上偷掉的东西,也按在自己身上。我跟警察说,前面说错了,工地上的也是我偷的,都是我偷的,我一直在偷,什么都偷。但显然不行,他们一审,漏洞百出,就知道我在唬他们。

“我要坐牢呢。”我颤巍巍地哀求着所长。

“不行,轮不到。你偷的,加起来,不到一千块钱。况且实物都在,没用过。已经拘留过了,可以了。你走吧!”所长挥动着手,态度和蔼极了。

“可我,可我……可,我想坐呢。”

“想坐,就能坐吗?真是奇谈怪论。”所长这样说时,看到了我脚上的鞋,鞋前已露出一张大嘴。于是,他把我叫到跟前,问我的鞋怎么啦,我说破了,一直是破的。所長哎了一声,然后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不一会儿,他拿了一双皮鞋过来。“是我的鞋,旧的,不过,你可能穿得着。你穿穿看。”

于是,我脱去脚上的破鞋,穿上了所长的鞋。一穿,正好。

我心里暖暖的,一遍遍说着谢谢。所长是个好人。

离开派出所的时候,我穿着所长的鞋。那感觉完全不一样,我心里感激所长,他亲切,友好,但同时又隐隐有些不满。我是想进去,直接就这样进去了。我想象自己被关进来,一劳永逸,但哪想到进去还那么难。现在,阴差阳错地进去了,但又被赶了出来。这叫什么理呢?要进去真的就这么难吗?

出来后,我第一件事就是到圣母堂。

脚手架上都是工人,他们像蚂蚁一样在忙碌,一台简陋的起降机在呜呜作响。围栏开了口子,设了传达室,汽车刚拉了满满一车泥出来,留下一团灰尘。我在门口一探,就听到了叫声,是一条狗。狗全黑,毛发光亮,对着我叫,目光凶狠,露着尖牙。那是工地的看门狗。我一愣,走开了,狗声一直在后面,像是不肯罢休。

前阵子就听别人说,这里要改造了,要整修,整修后前面要做成一个广场,草坪,喷泉,还有整排的路灯。这里要变成市民休闲的中心。我一直在想,如果不改造有多好,我可以一直住下去。这圣母堂是我一个人的。我是国王,在里面,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想跳就跳,想唱就唱,想拉就拉。但现在一切都变了,这里不属于我了,永远不属于我了。

那条狗一直在叫,烦人得很。我捡起一块砖,对它扬了扬。那狗崽子好像也懂,退了两步,但还是没罢休,继续叫,露出凶狠的牙。

你他妈的再叫。我这样说着,就举着砖向它砸去。砖没有砸中它,但反弹起来,碰到了它的尾巴。它继续叫着,边退边叫,胆子似乎小了些。这时,传达室的人出来了。我又捡了块砖,看到那个人,我又把砖扔进了草丛。

“走开,走开,这里是工地,外面的人不准进来。”他趾高气昂地说。

妈妈的,我吐了口唾沫子,走开了。

夜色里,脚手架旁的吊臂像巨人一样,伸展在空中。灯光很冷,照出我自己孤单的影子。工棚里有声音,好像在打牌,有一阵阵喧哗声,但没人出来。

我带着恨意再次来到这里,手里提着一根铁丝。黑狗很机灵,听到脚步,马上就有反应了。吠声仓促有力。在乡下,狗是司空见惯的了,因此,我从来不怕。那黑狗蹿过来时,我手一伸,在空中做了个动作,铁丝套里一下子有个活物在挣扎了。铁丝紧紧地扎住了狗的颈部,我再用力,用力,死命地用力。不久,狗就没声音了,身子也直了。

黑狗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这比我想象的要容易得多。

我恨这狗,恨这里这群打过我的工人。现在,走在这里,我满是恨意。

走在熟悉的走廊上,闻着气味。脚走在木板上,发出咚咚的声音。高耸的墙,有长长的黑色驳影,树枝舞动时投影也映在上面。愤怒越来越强了,越来越烈了。我还抬腿踢东西,我把一个可乐瓶重重地踢起,撞在墙上,又反弹到了不远处的阴沟里。这里不要我了,这里真的不要我了。

我看到脚手架下面堆着的木料了,一堆一堆的。就把木料一块块叠起来。就像做儿童游戏一样,慢慢地,慢慢地,叠成了一座座小山的形状。

最后,我掏出了准备好的几张报纸,用打火机点燃了报纸。我再往上面扔干草和硬纸板。

当火苗起来的时候,我的手是颤抖的。我跟自己说,别怕,宝根,别怕,宝根是勇敢的。

火苗从木料底部升上来时,火映红了我的脸。火越升越高,在圣母堂里面腾起来,一点点变成大火。我站在火的面前,呼吸着热气,气味里有火的温度和焦味。闭上眼,我感到闭起来的眼帘里也透出了红光。这回,警察必定会追究我的责任了,这是确凿无疑的了。圣母堂变红了,空中飘着焦味。风送着火屑子到空中,噼里啪啦的炸裂声出来了。火腾高了,扬到空中。红红的火光让我温暖,我来回地走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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