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佛
一
五月下旬的一天,我挣脱了束缚和羁绊,强行跟随一个名叫“石缘情”的捡石群,去了北疆乌尔禾捡金丝玉。石友们大多是重装,带着帐篷和被褥等,我呢则是挎着一个黄色电工包,里面装着两个蛇皮口袋和几个馕。是带着郁闷和苦恼离开的乌鲁木齐。
晚上十点多,太阳掉进天山怀里,溅出的一抹彩霞还残留在西边的天边,捡石头的大巴车拉着我们出了乌鲁木齐,向西行驶,沿着准格尔盆地西南边缘的高速公路,绕行,驶向克拉玛依市的乌尔禾区。
这是最为舒适的春天的夜晚,石友们不像冬天穿着大棉袄为不开暖气而有怨言。大巴车奔驰着,有的石友聊天,有的石友谈论着捡石头的事炫耀自己的宝贝。我报名晚,坐在最后排,正好跟上次去哈密挖蛋白石的老孟哥认识,我们就算老相识了,热聊了起来。老孟长着一张大圆脸,人也随和,声音粗糙,他跟我有缘,就掏出了手机,一口一声兄弟让我看他手机里的石头照片。玉石圖片的颜色鲜艳,精美绝伦,让我羡慕死了。我以为他捡好多年石头了,他却说,他也是新石友,比我多捡几次而已。我们的谈话很快被前面的几个女人放肆的谈笑声掩盖,我与老孟还有后排的石友,都拿眼睛剜她们。我们的声音就小了,也就没有了多少话语,就转移到她们身上。我们也偶尔插话,人家爱理不理的,偶尔回上一句。
从谈话中知道她们几个女人是一伙的,她们下了班没有回家直接上了大巴车。有的没有吃饭,就在车里吃。她们说说笑笑声音放荡,毫无顾忌。其中三个女人关系很铁,霸占着车厢通道,相互分着东西吃,并且还抽烟。三杆烟枪摇晃着,喷射着云雾,浓烈的烟草味道,飘满后面的车厢,让我们难受。有男人说难听的了,被她们呛了一声,你在家待着别出来,还是继续抽烟。我从她们的言谈中知道了她们的网名。捡石头群里面的石友都是用的网名不暴露自己的真实姓名。三个女人都是四十左右,虽然是更年期,但穿着打扮时髦。穿着蓝色运动衫长着瘦长脸小眼睛的女人的网名叫大漠胡杨,应该是个男网友的名字,她硬是叫了一个千年不死的树名。她的声音尖细。穿黄蓝夹色风衣长着大圆脸有一对金鱼眼的女人,网名叫戈壁红柳,说话短粗。另外一个是我很在意的时髦女人,网名叫开心,她上身穿着红黑夹色的风衣,白净的圆脸,一双迷人的眼睛。说话还算温柔。我猜想她可能是少数民族与汉人所生的混血儿。我在乌鲁木齐见过几个混血儿的女孩子,非常美丽。
她们三个旁若无人,吃着肉食,喝着水,敞开嗓门大声说话。大漠胡杨感觉还不过瘾,就掏出自己带的酒,对着嘴喝了一口,递给开心和戈壁红柳,她们轮流对嘴吹酒瓶。那种豪放,比男人还爷们,让我吃惊,这就是新疆女人。
车厢里弥漫着烟味与酒味。她们附近的女人首先发难了,指责她们自私,不顾别人的难受。接着几个不喝酒不吸烟的妇女也跟着指责,连车里的男人也跟着炮轰她们,老孟在后排站了起来指着她们大叫:“你们日能得很,在车里抽烟喝酒糟蹋别人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到戈壁滩跟我比试,一人一瓶白酒,敢不敢?”
大漠胡杨尖细地骂了他一句:“你话大得狠,喝就喝,谁怕你。”
戈壁红柳和开心瞟着老孟,白着眼,骂了一句:“勺子。”
我温和的目光洒落在开心的脸上,打量着她。我没有炮轰她们,而是悄悄地对开心说,你们犯了众怒。她骂完老孟,对我还以微笑。在石友们的炮轰下,她们才捻灭烟枪,收起酒瓶。
她们根本不往心里放,很快又说笑起来,还是那么放肆,一直说到了午夜一点钟,刚安静下来,很快就变成了开心一个美女的演出。
开心接听了一个电话,变得不再温柔而是带着怒气,大喊大叫,在电话里骂起了人:“哇噻,你啥球人,你还怪起我来了,你不是也刚回家吗?我不想回家,我就是不回家,咋啦咋啦,老娘在外面卖沟子养汉子了,你能怎么着?”
打电话来的是她男人,男人肯定骂了,发狠了要收拾她的。开心不怕,在电话回骂:“你敢扁老娘,你扁一下看看,看你日能得很,老娘不怕你个球人!”
我看了一下手机,午夜一点多了。她老公才回家。开心骂完,就挂了电话,跟身边的大漠胡杨和戈壁红柳诉苦,说自己根本不想回家,回家就郁闷,还是在外面好,人多热闹。说着又说笑起来,就问大漠胡杨要过酒瓶,对着嘴巴,大口喝了两口,被戈壁红柳夺过,交给了大漠胡杨。她们怕开心喝醉了。
开心喝酒后,有点脸红,更显出她的美丽来。多么好的一个美妇人啊。我对开心有了同情,原来她过得并不开心,所以网名才叫开心的。
夜里两点整,大巴车停泊在小拐加油站休息。三个放浪的女人靠着靠背睡着了,开心还轻微地打着呼噜。我没有困意,我呆呆地望着熟睡的开心。在我身边的老孟哥也很贼,猜透了我的心思,小声对我说:“兄弟,你骚情得很,你看上那个漂亮娘们了?”还用手指指熟睡的开心。我听了老孟的话,急忙摇头,虚伪地微笑,摆着手说:“我没有那个意思。”说完,我瞪着老孟,老孟却对着我咯咯地诡笑。
老孟小声说:“这娘们容易上手,我想搞都能搞到,你信不信?”
我拍着他宽厚的肩头,微笑着说:“哥哥,别吹牛了。”
说完,我就跟随着那些不睡觉的人,下车,到加油站的院子里走走。朦胧的玫瑰色灯光下,站着一大片捡石头的人们。别的捡石头群的大车,也停在这里。到了凌晨五点,大巴车们准时出发,奔赴目的地。
二
大巴穿过克拉玛依,开到乌尔禾,太阳就爬到魔鬼城头上了。
我们在乌尔禾区简单吃完早餐,从商店买了四瓶乌苏啤酒、六瓶矿泉水、几袋榨菜和一包火腿肠,就上了大巴。
大巴从魔鬼城穿越,路两旁的油井架如树林一样林立,这些油井啊,又如老牛,在不知疲倦地呱嗒呱嗒地抽油。这地下都是石油啊。我望着路边造型奇特的雅丹地貌,好似鬼斧神工建造的艺术圣殿,发出了深深的赞叹。乌尔禾属于北疆,气候变化大,经常有飓风吹来。每当飓风吹过魔鬼城里,十几公里的巨大魔鬼城,就会发出魔鬼般的哀鸣声,让人恐怖,让探险者痴迷。
大巴穿过魔鬼城又穿过铁路涵洞,进入准格尔盆地里面的戈壁滩深处,行走了两个小时,不知道走了多少公里,拐了几个弯,到达了一个非常大的戈壁滩。
带队的群主在下车前,讲了话,这个滩子非常大,好的大的值钱的金丝玉被油鬼子们捡走了,但还有小的,还能捡漏,别的捡石群几乎没来过,老石友帮助新石友,要把精品带走,次品扔下。保证我们都能捡到好石头。
下了车。我在车窗边望着望不到边的戈壁滩,上面铺满了五颜六色的小石头,密密麻麻,如陨落的流星雨。我的心情好了起来。多么诗意的彩石大地啊,多么浪漫的捡石活动啊。
我的目光没有离开开心。她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目光里。她下车,我也跟随下车。她回头看我,我就低头,她回过头,我就看她。我发现她的目光没有骂人时的凶气,而是很友善,带着淡淡的柔情。我就借故问她怎么捡金丝玉,说自己是第一次。就这样跟她搭讪上了。
開心显得很大方也很热情,认真地教我捡石头的要领,要迎着阳光捡石头,阳光照射石头上面反射的光线,反射到眼睛上。你就能看清楚眼前一大片石头了,好的石头与众不同,会发出最为鲜艳夺目的光彩。凭感觉,你能一眼看到的。
戈壁红柳叫她了,她们三个女人戴着帽子、套上了手套、背着背包,说说笑笑,迎着阳光向南而去。
我先跟随她们,走了一段,她们拐向了西北,我背离她们,向东南方向捡金丝玉。
太阳很快升到了头顶,阳光的角度几乎直射,我的眼睛被一地的彩石光反射,都花了。闭上眼睛再睁开,捡一会,就得闭上眼睛。
大戈壁滩被太阳晒热了,捡石头的人都流汗了。
到了晌午,有怕热的石友回来喝水吃饭,在车上凉快,有的太痴迷石头的石友,还是继续在戈壁滩上行走,弯腰捡石头。我看见了几个胖男人,脱了衣服,光着上身,卷起裤子,打着伞,有的没有打伞,而是戴着帽子,在戈壁滩上慢慢行走,眼睛不离戈壁滩上的碎石头。
捡了有三个小时吧,我就受不了啦。我怕热,也饿了,就回到了大巴车上,先喝水,后吃馕。我的眼尖,看到了大巴车后面不远处,一个大伞下坐着三个女人在乘凉呢。是开心她们。我下车,从大车旁拎着自己装石头的袋子,走到了开心跟前。三个女人换成了肥大的单裤子,卷到膝盖,露出白白的小腿,上身穿着短袖T恤衫,身边放着擦汗的毛巾。她们捡石头的小袋子就在脚下,很少几块。她们停止了捡金丝玉,就坐在阳伞下聊天说笑,喝着易拉罐啤酒吃着包装袋里的肉食,抽着香烟,显得很开心。
我硬着头皮走了上去,让她们看看我捡的金丝玉。她们看着额头冒汗的我,还是很客气地让我把金丝玉倒出来。我就把小半袋子石头倒在她们跟前,她们看了我捡的金丝玉,哈哈浪笑,平胸脯的大漠胡杨说:“河南人,你把戈壁滩上的石头都背回家吧。”
我有些急了,盯住胸脯凸起的开心,问:“不好吗?”
开心吐着烟雾,蹲了起来,伸手给我挑石头,把几块馒头大的都扔了,挑下来几块很小的。淘汰了五分之四。
长着金鱼眼,胸脯肥大的戈壁红柳讥笑我,学着河南腔调,说我:“河南人,你还不认识金丝玉。”
我点头,反问她们,你们捡的让我看看。开心把自己的袋子打开,拿出一块鸡蛋大的黄黄的石头,对我说,这才是金丝玉,鸡油黄,捡一块,就够路费了。我接过,摸着石头,真是细腻而又纯净,半透明。大漠胡杨从自己的裤子口袋掏出一块白色的小石头,像狗牙。她讥笑着我,说:“河南人,你看看我这块里面带光,是光料,仅次于宝石光。卖给你,给你媳妇用金套子包上,当挂件,绝对上档次。”
我接过举起对着光亮处,里面发着白光呢。我倒吸了一口气,眼前的新疆女人都是捡石头的高手。我问多少钱?大漠胡杨说:“便宜卖给你,一千块钱吧。”来回路费也就是三百块钱,捡一个小石头就是一千,真是值得了。我摇头,我有了离开她们抓紧去捡石头的念头。金丝玉的品种多达十五种,是和田玉所不能比拟的。又转脸看着外面热腾腾的光芒和地面上滚热的石头,有些畏惧。就歇会吧,有的是时间。晚上十点多才黑天呢。
我摇头不买,把白色带光的金丝玉还给了大漠胡杨。她接过,瞅着我说:“河南人贼得很。”又说我是河南人了。我对她们声明了,我不是河南人,我是江苏人。我声明的时候眼光也没有离开开心。开心也感觉到了我的目光,她瞪大眼睛问我:“你是哪里人?”我说:“我是江苏人。”三个女人扑哧笑了,说:“你绝对不是江苏人,你不是河南人就是山东人。”我辩驳说:“我真的是江苏人,我是江苏徐州人。徐州挨着山东、河南和安徽。”戈壁红柳很武断地瞪着金鱼眼说:“在新疆,徐州人就是河南人,哈哈哈不论你是哪里人,我们就叫你河南银。”把人说成了银。大漠胡杨拿着光料,探头对我说:“你是不是看上我们的开心了?”听了这话,脸上有些潮红,现出了羞涩。我急忙摇头,表示自己没有那个意思。大漠胡杨嘿嘿地笑了,说:“你知道为什么叫你河南人?开心一心想找个河南情人,你愿意做她情人吗?”说着,把一个易拉罐啤酒递给了我。我说声谢谢,拉开喝了起来。大漠胡杨对我说:“追开心的人多的是,她都没有看上,看你皮肤白白的,长相也好,开心看上你了,你就做她情人吧,怎么样河南人?”戈壁红柳跟着起哄:“做开心情人,逮得很。”
我尴尬地傻笑,开心却是瞅着我捂住嘴乐呵呵的。大漠胡杨对我说:“开心跟她老公关系不好,她老公在外有女人了,开心人长得美心眼又好,还能挣钱,不需要你养,快答应吧河南人。”
我更不敢面对开心了,只有站起,对她们说:“我去捡石头,你们凉快吧。”
开心命令式的对我说:“河南人,过来。”
我转身,看到她拿着一条很长的黄瓜,递给我。看着开心色迷迷的目光,接过黄瓜咬了一口,转身就跑。
开心又叫开了:“老情人,我话还没有说完呢,你急得啥,家里有小三?”
我嚼着黄瓜,等她说话,开心大笑着指着西北,对我说:“你往西北方向去捡,准能捡到好石头。”
噢,我明白了。
我转了一个小弯,跑进了毒辣的阳光里,往西北方向捡金丝玉。阳伞下的三个女人开怀的浪笑声伴随着我。慌张而又兴奋,让我忘记了乌鲁木齐的抑郁。
三
晚上八点多,大红太阳还悬挂在西北的上空。天空的浩大与明亮是我老家低沉的夏天所没有的。
茫茫的戈壁滩上,那些爱好石头的人们,正在抓紧时间捡石头。太阳光不太热了,斜射的角度也最好,不让人太弯腰。感觉眼前一片波光粼粼。最美的石头发出最美丽的光芒,红色的光芒,黄色的光芒,白色的光芒,绿色的光芒,色彩斑斓,像摇晃着波浪的湖泊。
我被大戈壁上的美丽奇幻景象所吸引,我深深地吐气,我在戈壁深处才真正地体会到大漠的辽阔与雄伟,还有外人所不知道的美丽。怪不得那么多人往大戈壁上跑,不仅是捡金丝玉,而是欣赏布满金丝玉的大戈壁滩,她美丽得让你陶醉也让你疯狂。
晚上九点多,太阳接近地平线的时候,大部分石友从四面八方背着自己的战果,回到了大车边,扎营,过夜。
我不是最后,也属于较晚回到大车边的。到了跟前,看到了许多人已经把帐篷支撑好,就在帐篷跟前坐着休息,有的喝酒,有的喝饮料,有的吃着自己带来的饭食。三五结群,边吃喝边聊天。
戈壁滩的美丽黄昏也把我们塑造得光彩夺目,连大巴车也像涂了一层粉彩。
我把石头袋子放进大车箱下,上了车背下来书包,掏出矿泉水拧开洗了一下手,冲洗了一个黄瓜,咬着,寻找老孟。老孟背着一个重重的袋子,也刚回来,我不等他了,就拎着书包带着吃食,走到了开心她们身边。开心她们坐在帐篷边,开始喝酒抽烟。她们的帐篷是挨着的,一个是橘黄色的,一个是天蓝色的,一个是红色的。放眼望去,三十多个小帐篷疏密而又没有规则的摆放在大车附近,五颜六色缤纷多彩。沉睡上亿年的大戈壁滩,今夜不再寂寞了。
在我来到开心她们跟前之前,已经有两个男石友过去拼伙,拿着自己好吃的,跟她们分享。一个男人的网名叫闲步边疆,我记得他在捡石头群里很活跃。另一个不熟悉。
开心她们看见了我,显得很亲切,大漠胡杨叫道:“河南人,快过来,开心唠叨你半天了,你怎么才回来?”
我走到了跟前,放下书包,把啤酒榨菜馕和火腿都掏出来,放在她们中间。开心瞟了我一眼,怪叫道:“哇噻,你真抠门,怎么连一块肉都没带?就吃这些?”
我反驳说:“火腿肠不是肉吗?”
戈壁红柳瞪大金鱼眼大惊小怪地叫道:“你还皮蹭呢,火腿肠算什么肉?”
说得我很羞愧,她们哪里知道我内心的苦楚呢,我能来捡石头就很不容易了。我只能选择沉闷。身边的两个男人装着酱肉和包装的猪蹄、牛肉,津津有味地吃着。
我就加入到了她们吃饭聊天的行列中,开了啤酒,吃着她们的肉食。开心的菜装在一个不锈钢饭盒里,是凉拌牛肉,味道很好。我吃了不少。我跟开心开了我带来的乌苏啤酒。在喝酒的时候,我把捡到最好的金丝玉从口袋里掏出来,让她们品评。开心她们和身边的两个男人接过,点头说不错,是俏色的細料,白白的上面渗透一点红色血斑,雕刻一个挂件,绝对漂亮,也很值钱。我感谢开心,是她指点我去西北方向,才捡到了好的金丝玉。
太阳落入了遥远的山窝里,戈壁滩上一片昏黄。
这时,带队的群主与两个管理员过来,跟石友们敬酒了。他用不锈钢茶缸当酒杯,有的不喝,只是意思一下,有的爱好喝酒,就大口干一气。我们身边的两个男人能喝酒,跟群主干了小半杯子。最后是开心三个女人,她们都跟群主碰杯,都大口喝了白酒。到我的时候,群主很礼貌地敬我,然后对三个女人说,李哥是个文人,写一笔好字,你们谁喜欢书法,就让他写,不过,你们要照顾好他,别让他把次品的金丝玉带回家,丢我们群的人。
群主跟我碰杯,我也大气地学新疆人,大声叫了一下,来,同干。
群主说说笑笑,带着管理员又去敬别的石友们去了。然后,三个女人和两个男人把目光对准了我,三个女人都冲我叫道:“来河南人,我们敬你。”我不能喝酒,也得应酬。好在是啤酒,多喝一点问题不大。
喝完酒,大漠胡杨对我说:“以后给我们每人写一幅最拿手的字。吃,吃,这么多肉,你吃啊。”
两个男石友跟我聊天,一个说,听你口音,不是河南的,像山东的。另一个说,是河南口音,也像安徽口音。
我坦诚地对他们说:“我是江苏徐州人,老家是山东人,我出生在微山湖东畔,铁道游击队打鬼子的地方是我的家乡。”
两个男人明白了,点头说:“怪不得你的口音不好分辨,像河南也像山东也像安徽,徐州是四省交界地。”
三个女人很固执,都知道我是徐州人了,还是叫我河南人,叫着笑着。河南人就成了我这次捡石头活动的特定名称。石友们大多数都称呼网名,很少知道真实姓名。只有老孟哥,网名也叫老孟,名字跟人一样,朴实无华。
老孟哥在那边跟几个石友们开始喝起来了,想到了我,开始大声叫我的网名,黄宝石过来喝酒。连叫几声。
我听到了,就拿着酒瓶站起来,对开心她们示意,一会就回来。说完就跑向了老孟那儿。
大戈壁上昏黄的光芒在减退,龟缩在西北,成为一窝暗红。黑暗从东边上升,像漫漫迷雾一样,围拢过来。而此时,天上有了繁星,如戈壁滩上的白宝石光,发出最为清纯的光辉。月亮也出来了,悬挂在西边的幽蓝天空中,像一艘行驶的小船。
朦胧的大巴车两边,像一个盛大文化娱乐宴会,欢闹而又热烈。离我们远点,有几个老年石友边喝酒边唱歌边鼓掌。
我到了老孟哥跟前,敬他酒,然后说着今天的战果,很满意,我捡到了几块上等的金丝玉。老孟哥搂着我吹啤酒瓶,然后炫耀自己也捡到了好石头,非常开心。
我带来的啤酒喝干了,就喝他的。我一下子干了一瓶啤酒,有了醉意,但我没有告诉老孟哥,我是一个失意的诗人(写书法是爱好),我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压抑住自己的痛苦。
西北的那一窝昏黄彻底消失了,黑夜围拢上来了。晚宴也进入了高潮,喝酒声唱歌声吆喝声此起彼伏。
忽然大车那边有人大声吆喝起来:“谁跟我混帐,谁跟哥哥混帐,有姐姐妹妹愿意跟哥哥混帐的吗?”
有人醉酒了,噼里啪啦地拍打着赤裸的胸脯,在戈壁滩上说着醉话,摇晃着身体。这人反复大叫,谁跟我混帐。没有一个女人应和。
叫喊的声音摇晃着走到我们身边,我看清了是一个魁梧的汉子,披着衣服光着上身,手里拿着白酒瓶,边走边叫喊,还不忘跟老孟他们碰杯,喝酒。也不吃菜,摇晃着身体,像打醉拳一样,绕车走了一圈,把一瓶白酒喝干了。自己也变得没有了力气,但,还是在吆喝,说着醉话,声音低沉了,有妹妹跟我混帐吗?然后,就倒在戈壁滩上,睡着了。
混帐。对于我来说是一个新鲜名词。五月初的时候,几个很大的捡石头群(人数在两千左右)的男女都在兴奋地谈论着“混帐”的话题,网上男的对女的说,你跟我混帐吧,女的说,不跟你混帐,我跟某某混帐。我仔细地研究聊天内涵,才反应过来,那不是骂人的话,而是去北疆准格尔盆地的戈壁滩捡金丝玉,夜宿戈壁滩上,搭建帐篷,男女混合住在一个帐篷里。一个贬义词被新疆辽阔的戈壁滩演绎成浪漫的词语,并且很有诗意。今夜我要见识混帐了。
先叫混帐的人倒下了。
群主带着管理员赶忙过来,把他架起到大巴车门口旁边,把他的衣服铺平,把他放好,找来衣服盖在身上。对着看不清楚脸的还在喝酒的石友们说:“我理解大家的心情,大城市把我们压抑坏了,我们在戈壁滩上尽情释放是可以的,但是要注意自己的身体,不要喝得太多。那么美好的夜晚,不冷不热,可以去谈恋爱嘛!”
暗淡的光亮。很多人打开了手灯。开心过来找我喝酒了,她拿着易拉罐啤酒,先跟老孟碰杯,又跟我碰杯,把大车上的不快早丢到了叙利亚的战火里面去了。
她用手勾住我的脖子,把我勾到了一边,单独跟我说话,她带着酒意,问我:“你真的看上我了?”
我的身体感受着她的身体的温柔,站着对她说:“也许。”
开心把喷着酒气的嘴巴对着我的脸,说:“河南人你别娘们好不好,我们新疆女人很爷们的,你能不能爽快点回答我,你要愿意,今晚你就跟我混帐。”
开心用手握住我的手,抚摸着我的手心,小声对我说:“摸你一下就知道你是个要女人养活的男人,手跟小姐一样软。
我陷入了犹豫,我希望跟她浪漫一次,但不能跟她长久。
开心说:“你真娘们,你怕我跑到你的家里?我可不是勺子,我开心坦白地告诉你,你想来找我,你随时来,你想走开,你随时走。”
说得我动情了,我几乎要拥抱开心的时候,却被老孟哥的哭泣声给干扰了。老孟哥在那边也喝多了酒,哭泣起来。
我拉着不愿意走动的开心走到了老孟哥身边,问他:“老哥,你怎么啦?”
没想到一个石友骂了我,厉声冲着我发火:“你他妈多管什么球事,不要劝他,让他哭,哭出来才不生病呢。老孟,你心里难受,你就只管哭,这里没有人笑话你。”
开心还是偏向我的,也張嘴骂了那个很凶的人:“勺子,你日能得很。”
那个石友看是开心,想还击,就闭嘴了。跟我们摆手,让我们走开。
开心不走。我怕发生冲突,伸手拉着开心的肩头,要离开时,正在哭泣的老孟哥却拿着酒瓶跑了上来,抱住我,大声哭泣起来,对我说:“兄弟,你知道我这么多年是怎么过的吗?我太苦了,我太不值得了。我在外当包工头多年,吃了苦中苦受了罪中罪,可是,我回到了家也没有享福啊,还天天被憋得难受。我的苦处无法说啊兄弟,我活得难受啊……”
老孟跟我哭诉完就松开了我,蹲了下来,一手用酒瓶子喝酒,一手抓起地下的戈壁石狠狠地猛砸下来,发泄着自己胸中的闷气。
开心趁机把我拉到了一边,她也带着酒意,走路飘摇,我怕她摔倒了赶紧抓住她的胳膊。我感觉她的心醉了。在这黑暗的戈壁滩上,正是浪漫故事的开始。我要跟开心好好地浪漫一次。我没有动开心的身体,而是享受了她短暂的甜蜜柔情。
开心搂住我的脖子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河南人?”
我说:“我的口音像河南人。”
开心哈哈浪笑,摇头说:“不对。”
开心笑完,神秘地说:“你的口音和长相很像我初恋情人,他是河南人。我们刚谈,他就离开了新疆,再也没有音讯,我都想死他了。”
哦,是这样。开心并不是真心爱上了我,而是把我当成了她的初恋情人。生活的不如意与爱情的失败,让开心更加怀念她的过去。
我可是真心地想爱她啊,可是,人家只是把我当成了幻觉,即使肉体靠在一起,又有什么意思?我感觉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戈壁滩上的晚宴也要结束了,只有几个酒鬼纠集一起在没完没了地说着醉话。跟开心一起的大漠胡杨和戈壁红柳,已经坐在帐篷边抽烟了。她们没看到开心钻进帐篷,戈壁红柳就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对着黑夜叫喊:“开心,你是不是跟那个河南人好上了?你就拉着他进来混帐吧。”
叫完,哈哈大笑。
讨厌的金鱼眼,大喊大叫,让别人听到多不好。
我小声对开心说:“你回去休息吧,不然戈壁红柳还得大喊大叫。”
开心很开心,浪笑着仰头对着夜空:“哈哈哈,今晚我好开心啊,喝酒。”
戈壁红柳关心地问:“我跟胡杨姐以为你跟那个河南情人去戈壁滩私奔不回来了呢。”
开心也不还击,走到了她们跟前,不再喝酒,也没有吃饭,而是抽着香烟,说着放肆的骚话。黑暗中的红烟头,像星火一样,燃烧着她们的心。
我独自站在戈壁上,看着大部分石友都进入了帐篷里,没有带帐篷的也上了大巴车里休息。我围着大巴车,慢慢绕行。帐篷里大部分是同性,不是同性的就是夫妻。不是夫妻的才是真正的混帐。我路过一个帐篷跟前,却听到一个帐篷里的两个男石友打着手灯,在研究着自己捡来的金丝玉。疯狂的石头,疯狂的捡石人。
我最后还是回到了老孟哥与那几个酒友跟前,他们中间亮着手提灯。有的睡着了,打着呼噜,有的坐在戈壁滩上说着醉话,发泄着自己的不满。有的醉了却很顽强,大喊大叫要继续喝酒。
老孟哥认不得我了,却是哈哈傻笑,要跟我喝酒。另一个石友也要跟我喝。我夺过老孟哥的酒瓶,其实也没有酒了,就跟他意思了一下。我用劲搀扶起老孟哥踉跄地走上了大巴车。我们没有帐篷,只能睡在大巴车里。我把老孟哥放在后排,他很快就进入了梦想,打起了雷鸣般的呼噜声。前面的两个女士被惊扰得睡不着,怎么责怪也无用。老孟睡得太沉了。我也累了。挨着老孟哥,靠在后排的靠背,身体休息了眼睛闭上了,内心翻涌,怎么也睡不着。哀愁与忧伤袭上我的心头。我一个人流落新疆,跟一个灵魂陌生的女人一起,过着内心孤独的生活。两股热流从眼帘滚落,我摸着莫名的泪水。我没有哭啊。今夜星光璀璨,又远离乌鲁木齐,我也学着开心她们,做一回自己吧。对,找开心混帐去。
混帐,跟开心混帐去。我毅然站了起来,往外走,跨过横着的腿,到了门口,下了车,绕过大巴车头,直奔开心的帐篷。
当我绕过大巴车头时,我的冲动就消退了。我看见三五个男人的身影,在帐篷当中走来走去。是得了抑郁症还是失眠症呢?
我悄悄地走到了帐篷堆跟前,看到有一个黑影在开心的帐篷边轻轻转悠。我就蹲下来,想法也就多了起来。我先要侦察到开心的帐篷里有没有人,如果有,说明开心是个轻浮的女人,如果没有,说明开心是个受伤的好女人,我就钻进她的帐篷里跟她混帐。
在我瞻前顾后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个身影向另外几个身影群里跑去,接着就听到了开心在帐篷里大声骂人的声音:“驴日的,你别跑,你有种进来跟老娘混帐。”
开心就钻出了帐篷,手里打着小手电,照射了一下那几个远去的黑影,在那大声叫骂:“驴日的,你那狗爪子还想占老娘的便宜,你配吗?”
她的两个朋友大漠胡杨和戈壁红柳也从帐篷钻出来,问到底发生了多严重的事情?
我听了,有些慌张,怕她们看见我,把我当成流氓,我的名声就完蛋了。群主知道我是有名的诗人呢。
我悄悄后退,转身跑了几步急忙上了大巴车。没想到,大巴车前排一个小个子女人推开半个车窗,朝外面大声叫了起来:“开心,流氓就在我们车上,刚上车。”
我吓坏了,我被她们发现了。车上醒来的人们都用贼光看着我,一个流氓。
开心没有理睬,还在骂着摸她胸口的臭男人。倒是她两个朋友大漠胡杨和戈壁红柳在意了,到了车窗跟前询问。
小个子女人很侠义地对她们叫喊:“就是跟你们一起的河南人,我早就发觉他在打开心的主意了。你们过来,我们好好扁他一顿。”
大漠胡杨和戈壁红柳相信了。她们过来要打我一顿,我害怕了,打一顿没什么,关键是名声。在我不知道怎么分辨的时候,却听到了开心又骂人了。她骂的不是耍流氓的男人而是骂车上的小个子女人。
开心站在原地指着她骂道:“你勺子,管你什么球事?你又插哪道杠子?”
小个子女人委屈地大叫,还骂道:“哇噻,我替她出气,她倒骂起我来了,你才是个勺子,好歹不分,你让人强奸了我也不问。”
到大车前的大漠胡杨和戈壁红柳有些糊涂,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开心忽然大笑了,说:“要是河南人我该不骂了,那驴日的手粗得跟搓板一样。”
她们都听明白了,人家开心还欢迎河南人混帐呢,肯定是开心看不起的臭男人。
我的冤情得到了昭雪,车里看热闹的人转变了看法,开始替我说话了,埋怨小个子女人多管闲事,冤枉了好人。
小个子女人是好心办了坏事,关上了车窗,拍手叫屈,骂着开心:“她个狐狸精看上人家河南人了,人家河南人没有看上她。”骂着,就笑了起来,催我下去跟她混帐,车里醒来的石友也跟着撺掇,说着风凉话,要是开心看上他,他一定去混帐的。
混帐之事,在黑夜里发生又在黑夜里消失。
该睡觉的继续睡觉,该做梦的继续做梦。我睡不着,闭上眼睛,想,她是个好女人,还是个聪明的女人。
四
第二天天明了,大家又去捡金丝玉。开心的眼睛布满血丝,见了我问道:“你怎么不跟我混帐,我可是等你大半夜。”
我苦笑,回答她:“谢谢。”
我们分头去捡金丝玉。捡了一上午,就收队,大车返回乌鲁木齐。离繁华的大城市越来越近了,大家似乎都没有了激情,大部分靠在座位睡觉,只有个别人在谈论石头。开心几次猛然地不怀好意地回头望我一眼,又把头转过去。还有一次,是把两个香蕉递给我吃。
大巴车进入乌鲁木齐,天黑了,迷人灯火让水泥塑造的城市变得妖艳。
开心她们在我之前下车,我还是礼貌地下去,幫她从大车箱子里掏出帐篷和石头袋子,放在路边。她小声对我说,下个星期一起去捡石头吧。我应允了。我上了大车,靠在车窗边,看到开心站在路边,一手举起向我招手,另一只手握住手机,苦笑。
没想到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去戈壁滩,也是跟开心最后一面。
我在半个月后,也就是六月初,逃离了让我抑郁的所谓的家,逃离了乌鲁木齐,一个让我抑郁的城市。
当我回到老家,站在中国地图前瞧着浅红色的如沙漠一样辽阔的新疆地图,找到我捡石头的地方,停住目光,我的脑海就会浮现出铺满金丝玉的戈壁滩和那个混帐的夜晚。
责任编辑:赵燕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