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手

2018-12-27 01:19月光先生
湖南文学 2018年10期
关键词:霸王兄弟博士

月光先生

小说名为《先手》,主人公宋博却以下后手棋而所向披靡。随着国企改制的来临,宋博和他的“对手”们遭遇了同样的挑战。当赖以生存的饭碗被打破,他们该何去何从?迷茫、痛苦、挣扎、奋斗……在社会变革的滚滚洪流里,除却折戟沉沙的极少数,他们跌跌撞撞一路向前,在战胜困难的同时,也获得了更为广阔的精神空间。

作者以象棋竞技为故事线索,笔调亦庄亦谐,叙述收放自如,人物形象跃然纸上。主人公擅长的“马二进三”,淡定从容,寓攻于守,其彰显的思想维度,暗合了现代中国人面对困境时的自信与坚持。

在时代变迁的巨幅背景之下,个体的生命经验一方面更显幽微,另一方面又因其遭遇的精神困境而被放大。无论“先手”还是“后手”,最终指向的,都是对于个体存在和自身价值的一种诉求,而这种诉求所呈现与照亮的,正是属于某个时代的独特气质。

开 局

那年夏天,一个胖小伙,穿着印有一头大象的T恤衫,拖着个旧得看不清本色的行李箱,到纽阳郊区化工厂办公楼一楼技术股报到上班。胖小伙脸色潮红,细细密密的汗珠布满脑门。胖小伙名唤宋博,毕业于纽阳化工学院。

谁也不曾料到,就是这个宋博,会在纽阳棋坛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技术股股长叫茅学之,外号茅老爷。茅老爷公事公办,说欢迎小宋来郊化工作;说郊化条件艰苦,对年轻人而言,在基层磨炼是一件好事;说工作上平时多和车间技术员联系;说另外负责制图晒图。

感觉茅老爷拒人千里之外,宋博便从千里之外应之,说要多学习,多向前辈请教,请前辈多批评,争取把工作做好。

宋博在技術股安顿下来,有了人生第一张办公桌。虽然办公桌桌面大片掉漆抽屉松动挂锁滞涩。

宋博还拥有一间独立的制图室。制图室与技术股一墙之隔,却在办公楼的拐弯处开门,狭小隐蔽,幽寂生阴。原来制图晒图的是一位女技术员,寡居二十多年,去年得肺癌去世。宋博不知道制图室闹鬼。

郊化地处城郊结合部,往北一片稻田、数口鱼塘,往东稻田一片、鱼塘数口。按常理,稻田挨着生产化肥的郊化,肥水没流外人田,水稻可以长得精神焕发。但是不晓得为什么,那禾却长得蓬头垢面,蔫不拉唧,一副放弃自己的样子。不似油坊的水稻,筋骨强劲,颗粒饱满,生机勃勃。

往西是曲里拐弯的洗马河。河水流到郊区时,在沿途吸饱了纽阳市区的污垢,混沌如太初。附近居民都不敢下河游泳。对河是灰头土脸的铁路货运站,铁轨长一层黄锈。货运站好像是用于拍枪战片的电影道具,有几部火车头停驻,但没有一部是活的。不打喷嚏不冒烟,也不挪移。

往南有一条街道连接市区,偏僻沉静,刚刚架设路灯,还没通公交车。

下午,茅老爷带着宋博到办公楼各个办公室转了一圈。又到生产区各个车间转了一圈。宋博善记棋,不善记人,与其说是认识别人,不如说是拉他去巡展了一遍,让别人认识他。像马戏团里的大象亮相。

巡展结束,回到办公室刚落座,进来一个中年人,瘦小,尖头,披开的白衬衣里露出白背心,手里夹着一支香烟。他从衬衣口袋里掏出相思鸟,抽出一支,用蜡黄的手指捉了来让宋博。宋博摇手,笑着说不会不会,起身去泡茶。尖头说,噢,是的是的,博士不抽烟。宋博迷茫,茅老爷提示说,安装公司纪经理纪明。宋博记起刚才见过面,纪经理在三楼办公。纪明是厂里第一个开口叫他博士的人,他从此就成了厂里的博士。

纪明没什么事,只是来和茅老爷说些闲话,走了。纪明跟茅老爷说话,笑容可掬。茅老爷翻书,偶尔抬头,搭一下腔,淡定自若。

离下班还有半个小时的样子,进来一个挺拔整齐的中年男子。他和茅老爷打过招呼,取了报夹上的《参考消息》,端坐阅读。宋博为他泡了茶。那男子抬头对宋博说,小宋不错,可惜我们这里池塘浅,你怎么想起到这地方来呀?宋博说,现在找工作难,能来这里上班就不错啦。中年男子说,也是,现在大学扩招得厉害,大学生也找不到工作。又说,纽阳化肥厂也越来越不行,不是职工子弟还进不了,郊化虽然艰苦,但是锻炼人,以后多的是机会出去。宋博不喜欢别人教导,嘴里却说:是的是的,要多向你学习学习。

茅老爷看出宋博不记得此人,提示说,这是原料车间的舒主任舒辩,郊化的骨干力量。舒主任笑道,骨干骨干,老骨头,干不动,要看小宋他们年轻人的了。宋博也不喜欢别人摆老资格,口里却说:还要舒主任多指导。

舒主任仔细看《参考消息》,一时无话。过了一阵,下班时间到。舒主任起身收了报纸,对茅老爷说,你觉得美国人在中东折腾,会引发第三次世界大战不?茅老爷摇了摇头。舒主任皱了眉,思考着世界战略问题,走了。

郊化的牌子是纽阳市郊区化工厂,却不属郊区管,而是隶属于纽阳市化工局的一家小型国企。大气候不好,工厂连年亏损,日子是老太婆过年。纽阳市还有个纽阳化肥厂,是一家隶属于省化工厅的大型国企。纽阳化肥厂也在走下坡路,省化工厅便和纽阳市政府协调,想关闭郊化,丢卒保车。市里不同意关闭,只是督促化工局,要郊化转产。

宋博报到之前,郊化历史上还没有正规的大学生。他上班之后,厂里很快又接收了两名大学生,一个叫庞审言,在财务股做会计;一个叫熊闻,在厂办做秘书。

郊化厂子小,不到两百号人,生产也不饱和,宋博工作不忙。办公室的吊扇呼啦啦转得快,挂钟嘀嗒嘀嗒走得慢。宋博起身,到财务股看看庞审言,庞审言在低头噼里啪啦打算盘;到办公室看看熊闻,熊闻低头在纸上沙沙沙爬格子。宋博不便久待,回到办公室,与茅老爷坐在虚空里。

宋博和庞审言、熊闻都住单身平房宿舍,在食堂里吃过晚饭,三个人到生产区走,一边走一边说自己学校里的女同学。聊到快天黑了,聚到宋博宿舍里,在吊扇下光着膀子打跑得快。满三十张牌钻一次桌子。庞审言学财会的,却没有记牌的天赋,总是在桌子下钻来钻去。熊闻稳,钻得少。宋博电子脑壳,总是跑得最快。眼看要满三十张了,他又成功翻盘。宋博说,技术差距太大,没有成就感。

有一次,终于让宋博满了三十张,钻桌子。庞熊两人手舞足蹈,说,你也有今天。桌子太小,宋博胖大,钻不过。庞熊说,没事,我们乐于肋人。把宋博按趴在地下,趁机大巴掌在宋博屁股上板,口里喊驾驾驾。宋博道,要得,你们记住啊。

庞审言和熊闻没有给宋博机会。第二天,庞审言到市化工局参加会计集中培训,熊闻陪李厂长到南江考察新项目。宋博落了单。

话说平房宿舍里还住着八个青工,宋博他们和青工尚无来往,好像隔着一条洗马河。但是青工们玩得热闹,让人羡慕。下了班,他们拖出两张小方桌来,放在坪里拼在一起,煮饭的煮饭,炒菜的炒菜,偶尔会扛来一箱啤酒,浸在铁皮水桶里,嘻嘻哈哈开吃,对着瓶子吹啤酒。天一黑,又从宿舍里拿出两根竹竿,竹竿竿头有一个小铁钩,钩在电线上,点亮一盏一百瓦的大灯泡。收拾碗筷,拉开桌子,开一桌牌,一桌象棋。打牌有时候打麻将,有时候打扑克,下棋却只下象棋。宋博按捺技痒,不去掺和。

那天,宋博吃过晚饭回宿舍,望见青工们喝得正酣。内中有个小伙子是原料车间的,外号叫狼。狼帅气,又聪明,俨然是青工们的头。狼见宋博一个人进来,打招呼,博士,你一个人?博士笑了笑,说,他俩有事出去了。狼也是一时起了思想火花,举起手中的酒瓶,向宋博说,来一口?

这酒瓶一举,推倒了一堵墙。

宋博略微迟疑,兄弟们都说,来吧来吧,没事,好玩。宋博便走到坪里去。兄弟们又是让座,又是取啤酒,又要布碗筷。宋博说,莫客气,碗筷就不要了,喝一支啤酒。

宋博啤酒有量,挨个敬过去,饮了三瓶。喝得兴起,早有人又扛了一箱来。众人回敬,宋博来者不拒,又是三瓶。宋博满头大汗如黄豆,索性脱了T恤擦汗。兄弟们都说博士好酒量。宋博拍拍肚皮说,全靠它当家。狼说,这么好的肚子莫浪费了,干脆以后和我们一起打伙吃,反正食堂的饭菜不好,又贵。宋博说,只要你们不嫌弃,我和庞审言熊闻说一下看。狼说,哪里话,和大学生打伙吃饭,是我们有面子。

喝过酒,收拾桌子打牌下棋。狼问博士玩不玩。宋博赶紧摇手,说,你们玩,我看。狼也不勉强。

宋博只有六十一块钱工资,每个月还要汇十块钱回去,给父亲治病。父亲挖一辈子煤,得了矽肺,要定期抓中药吃。宋博日子过得紧巴巴,有点伙食费就不错了,哪里有钱玩。

坪里立时开了一桌扑克一桌象棋。扑克升级,一块钱一局,下棋是一块钱一盘。下棋的人多,采用打擂战法,输家下场。狼和老鼠下棋。老鼠也在原料车间,是推斗车的运料工,个子矮矬,身上肌肉一鼓一鼓的,有的是力气。

宋博在边上看,观棋不语。走至残局,狼不利,长考。宋博也是喝了酒,一时隐忍不住,说了一句,进七兵。狼醒悟,窃喜,挺七兵。果然反败为胜。老鼠不肯付钱,说是博士指點的。狼不许。宋博尴尬,说,不好意思,只怪我多嘴,这块钱我出。狼不肯。

正在僵持不下,狼说,算了算了,这块钱我不要了,让博士和你下一盘,我保证不吱声,输赢兑现。老鼠说好,举起粗粝拳头和博士猜拳。宋博摇摇手说,没事没事,请你先行。老鼠不客气,架起当头炮。宋博呼了一口气,伸出厚实的大手,马二进三,走出了在郊化的第一步棋。

布 局

听说博士下棋,看牌的人扔下牌局不顾,也拢来看棋。老鼠瞬间失先,陷入被动。兄弟们开始七嘴八舌帮他支招。老鼠兼听则乱,拉起衣襟又露出胳膊肘,到处是漏洞。莫名其妙失了一马。很快又失一炮。很快又被抽掉一车。老鼠看看博士的棋,尚有一车一马未出动,只好离座认输,交了一块钱给博士。一边给钱,一边摇头,喃喃道,真正的高手,真正的高手。宋博欠身说不好意思,将钱给狼。狼不肯要,说我来和你下一盘,这块钱当学费。

重新整盘。狼也不客气,先行马八进七。宋博应以马二进三。七招一过,狼失先,陷入艰难境地。兄弟们都来帮狼。越帮越忙,竟然被宋博炮打死车。狼说,你们这帮饭桶,把我的思想火花都掐灭了,现在如何收场?老鼠说,如何收场呀,投降。狼发现博士尚有一车一马未出动,遂认输。

狼不服,要再战一局。宋博说,我已经赚了一块钱,我们不再下钱行不?狼说要得,反正下钱跟送钱差不多。狼特别交代兄弟们别乱说话,影响他的发挥。兄弟们应诺。

七招一过,兄弟们按捺不住,开始指点。狼说,你们别打断我的思想火花好不?老鼠说,呸,我们是帮你的,三个臭皮匠胜过一个诸葛亮。不到二十招,局面甚为不堪。兄弟们激烈争吵,研究半天,终于确定一步好棋。宋博轻风拂过,妙棋瞬间变臭棋。兄弟们互相指责对方出馊主意,完全无视狼的存在。丢了一匹马之后,兄弟们吵得一塌糊涂,强行动子者众,以至于狼成了傀儡。狼干脆反背双手,让思想火花胎死腹中,端坐不动,直至投降。宋博尚有一车一马未出动。

宋博赶紧起身,说,不好意思,坏了你们的兴致,你们玩,我有点醉了,睡觉去。狼说,好,我们都不是你的对手,明天请霸王来,你们好好下几盘。宋博说,好吧。把T恤搭在肩上,回宿舍。

第二天晚上,宋博已经入了伙,正准备和兄弟们一起吃晚饭。这时进来一个剽悍的年轻人,狼介绍说,这就是霸王项行。霸王是电工班的电工,高高的个子,斜挎电工袋进来,解下电工袋,叭地一声拍在桌上,露出锃亮的电工刀。

霸王住在厂外,很少到青工宿舍来。他旁若无人落座,并不理睬宋博。宋博听了狼的介绍,上前握手。霸王斜了眼睛瞄宋博,坐着不动,伸出手和宋博冰冷地挨一下。狼早已告诉博士,霸王只下三局,无论胜负,都不想再和博士交手。霸王孤独,并不喜欢多交朋友。

宋博个头没霸王高,但比霸王壮实,心里并不惧他。喝酒时主动去敬霸王,霸王不起身,只是举了瓶子,和宋博相交,轻轻一碰。心里有事,酒便不热闹。很快吃完饭,早有人挂了灯,摆了桌子棋盘,请两位选手入场。

霸王坐定,说,怎样猜先?宋博欠身说,不好意思,你先请。霸王皱了皱眉,摆出当头炮。宋博应以马二进三。霸王走子如飞,宋博应对如流。兄弟们看得眼花缭乱。

大约过了二十招,霸王慢下来,点上一支烟,吸气呼气,咻咻有声。倒是兄弟们好像屏住了气息,盯着棋盘,咳嗽都没一声。又过几招,宋博牢牢缚住一马。霸王摇摇头,自言自语道,输棋。但是并不推子。长考过后,霸王出车。这是一步弃马抢先的险棋。宋博迅速应变,出人意料地解了马套,把先手夺回来。霸王趁机救马。等马重获安全时,却发现车已经深陷泥淖。霸王随意应对两招,等博士取了车,便推棋认输。兄弟们松了口气,说高手过招,下得好。

霸王又点上烟,还让一支给宋博,宋博不抽烟,谢了。霸王也不客气,主动先行,谨慎落子。宋博从容应对。十招进入中局,霸王失先。很快,宋博以卒易炮,且握有先手,局面大优。霸王仰起头,苦笑道,看来又进不了残局。他一笑,像绷紧的弓弦突然断开,气氛骤然松弛,兄弟们大笑起来。宋博也笑道,不一定不一定。霸王随意走几步,被宋博缚住一马。霸王摇头道,我们棋力相差太远,你这是割韭菜呀。宋博正色道,哪里,你没尽全力。霸王说,我是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你却还有一匹马挂在象角未动。宋博说,想动也没机会动。霸王说,这盘不必下了,我想请你让一车,再来一盘。宋博说,试试吧,权当好玩。

重整棋盘,宋博主动去一车。霸王说,让子先行。宋博面有难色,说,不好意思,还是你先行吧,别打马就成。霸王也就不客气,架起当头炮。宋博马二进三。不到二十招,展开了一场大搏杀,霸王剩下车马炮双兵,宋博剩下车马单卒。但是,先手稳稳地控制在宋博手里。又走几招,宋博突施妙手,收了霸王炮,形势急转直下。眼看不支,霸王瞅准机会,强行兑车,终于和棋。皆大欢喜。

霸王起身说,博士,以你的棋力,可以和叫鸡对局。说罢抄起电工袋走了。

霸王一走,兄弟们立马热闹起来,围着宋博东一句西一句。有的说博士下得太好了,要他收徒弟;有的说霸王平日里牛得飞上天,嘲笑别人是臭棋篓子,现在他自己也是臭棋篓子;有的说霸王今天应当是连输三局,因为第三局是博士故意让他兑车,送了一盘和棋。宋博接话不及,只是说,霸王的棋已经很不错了。

狼哈哈大笑,说,霸王的棋是下得好,但比你差远了;你不知道他平时藐视我们是个什么鬼样子,现在你帮我们出了一口恶气;今后你来教我们几招,堵堵他的嘴。马上有人反驳说,人家大学生是电子脑壳,你脑壳花岗岩的,学得来吗?

宋博突然问,叫鸡是谁?狼说,叫鸡就是纪明呀,安装公司经理。宋博想起纪经理尖尖的脑袋,笑道,原来是他呀,他下棋很厉害?狼说,他和我们原料车间主任舒辩都是厉害角色,两个人谁也不服谁;每次比赛,要么叫鸡是冠军,舒辩第二,要么是舒辩冠军,叫鸡第二;上届冠军是叫鸡。

宋博没料到郊化这么个荒芜角落,象棋竟然如此受追捧,自己一战成为兄弟们心目中的英雄。一到下班时间,那帮兄弟就到技术股来喊他。到了宿舍,他只管安坐,不用他煮饭炒菜,也不用他搬桌子布碗筷,饭来伸手。放下筷子,不用他收拾,自然有人端茶来。等一切搞定,他坐一方,与众人对战。当然,他让先,还让一个车。每次把他们杀得七零八落。宋博心想,在纽阳化工学院获得全校象棋冠军的时候,也没有这么风光过。

庞审言和熊闻回来,也受到兄弟们的热情接待,晚上合伙吃饭。

郊化的废水不养水稻却养鱼,那些鱼塘里鲫鱼成群草鱼肥。有一天晚上,狼和老鼠从鱼塘里摸了两条大草鱼来,煮了一大锅,大伙吃鱼喝二锅头。狼说,博士,你这么教,我们还是不行,今天你让一车一马试试看。宋博说,让子太多不好。老鼠说,干脆,还是让先、让车,你下盲棋。宋博抚摸着大肚皮,说,这倒可以试一试。

当晚上演盲棋。宋博背对棋盘,只管发指令,由狼走子。狼走完他的子,跑到对面和兄弟们悄悄商量,在棋盘上比划,确定后再告诉宋博。宋博大一下过盲棋,但是后来下得少,盘面记忆不够清晰。第一盘青工们便获胜,欢呼雀跃,说打破了神话。不料从第二局开始,宋博得子后积极求兑,很快下成和棋。第三局第四局第五局均和。第六局宋博险胜。下完已是月明星稀。宋博感覺有点心累。

宋博白天没事,躲进制图室,打谱,刻意训练盘面记忆。那天正在瞑目记棋,突然进来一个妇人。那妇人长发飘忽,一袭连衣黑裙。面目却看不甚清,眼角隐约有一颗雀斑。妇人也不说话,径直走到资料柜前,打开柜门,屈身下蹲,开始翻图纸档案盒。宋博惊道,你要干什么?顿时把自己惊醒,大汗淋漓。

宋博环视制图室,只见资料柜柜门大开。图纸资料虽然不算什么宝贝,却也是厂里技术档案密件,柜子要上锁的。宋博心道,一时疏忽没有上锁,心存隐忧,故有此梦。

随着宋博的训练进度,晚上的盲棋表演又变成胜多和少。兄弟们便说,差距太大,这个玩法也玩不下去了,请叫鸡来和博士对战,恐怕还好玩些。老鼠说,可惜博士不赌钱的;这样吧,博士你和叫鸡只管下,我们在你俩身上下赌注,赢的钱充公补贴伙食费。

狼思想火花一闪,说,干脆这样,请博士和叫鸡下棋,但不下赌注,由我们和叫鸡赌;反正叫鸡喜欢赌,又有钱,赌他十块钱一盘。博士说,这样做不好吧,何况我也不一定有胜算。狼说,输也没问题,我们凑钱给他;他们安装公司独立核算,每年多拿几百块钱奖金,是条大草鱼,让他吐点出来补贴我们的伙食,这叫杀富济贫。宋博早有心思和纪经理对局,点头默许。

这是个看起来很完美的方案。但是,就像给猫挂铃铛一样,谁来请纪经理?宋博棋艺了得的名声已经传遍全厂,纪经理不可能不知道。但是他作为中层干部,和宋博又不是很熟络,怎么会轻易答应和他对局?宋博是一个刚来的年轻人,难道主动上门挑战?如何制造机会,显然是个难题。狼想了想说,山人自有思想火花。

那天晚上,大伙在一起吃过晚饭,狼说,今天我们不下棋了,你们打牌的打牌,我们不打牌的等到八点钟,和博士一起去家属区捉蝉,顺便观赏博士和叫鸡大战。宋博问,捉蝉能捉了纪经理和我下棋?狼说,等下你就知道了,反正你最好是和他下和棋,一棍子打死了,鱼就不上钩。

等到八点整,狼领着宋博和三个兄弟,拎了铁皮水桶和木棍往家属区去。

家属区有六栋四层的青砖住宿楼,楼与楼之间种着一排排的泡桐树。泡桐树长得快,枝干粗大筆直,树叶宽阔,在昏黄路灯的照映下闪着金光。远远地看见纪明和舒辩对坐在水泥礅上,盯着一张水泥圆桌,就着路灯下棋。

纪明和舒辩是一对油盐罐子,公不离婆,秤不离砣。在办公室两人都王八敬神一本正经,下班时间在一起,必定抬杠,从厂里的生产管理到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从萝卜白菜到世界战略,针尖麦芒。一句话,凡是敌人赞成的我们都反对,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都赞成。没有什么真理可言。下棋时更是原形毕露,大呼小叫,斯文扫地。纪经理脑袋尖,争吵的时候瞪圆了眼,扯着脖子,经络凸现,得名叫鸡。

狼说,暂时别理他们,我们捉我们的蝉。兄弟们从小区院门口开始,用木棍猛击泡桐树。树上睡梦中的蝉被惊醒,四散乱射,不少撞到青砖墙上,撞晕了头,掉到地上。拈起蝉,撕了翅膀,掐了头,扔进铁皮水桶里。慢慢走近下棋处,狼喊一声,舒主任。舒辩抬头应道,又在捉蝉吃?狼说,是呀,等下一起去吃油炸蝉不?舒辩说,算了,今晚要指导叫鸡下棋。纪明瞬间顶道,切,输遍全球,不晓得谁指导谁。

狼顺势说,我们来观摩观摩。兄弟们围了水泥桌观棋。

纪明习惯戴草帽上下班,这时把草帽放在一个水泥礅上,脱了衬衣团在草帽顶,穿着背心,夹支相思鸟,正在长考。纪明是根烟枪,手上永远夹着一支相思鸟。传说他从来不带打火机,早晨醒来点着烟,然后以烟点烟,不熄火的,一直到睡觉前掐灭。

舒辩光着膀子,双手抱于胸前,瞄着纪明,就像猫瞄着一只无路可逃的老鼠,神态悠然,志在必得。

宋博趋近一看,棋至中局,盘根错节,剑拔弩张,一场混战在所难免。

舒辩望了望紧张思索的纪明,突然剑眉一竖,雷喝一声:“你快点嘛!”兄弟们吓了一跳。纪明青筋暴起,硬起颈项,顶道:“催么子催,又不是赛跑。”“你总要走子嘛!”“我会走,你放心。”“那就快点嘛,又不是输你那堂客!”纪明伸出蜡黄的爪子,捏起一匹马:“莫吵死样的。”“纪明纪明哪,你给我记明白啦,起的是马,莫悔棋!”“切,我悔棋,我舒辩,输遍全球。”“你有本事,你走子嘛!”纪明把那匹马握在拳头里,思忖片刻,突然用千钧之力砸向舒辩的一匹马,咬牙切齿:“我一把踩!”宋博心道,坏了。

舒辩飞快跳起另一匹马:“我一把砍!”纪明再起一马:“我一把踢!”舒辩以炮打马:“我一把轰!”纪明以炮击炮:“我一把炸!”舒辩再起一炮:“我一把擂!”纪明出车摧炮:“我一把铲!”舒辩以车撞车:“我一把杀!”纪明起炮打车:“我一把割!”舒辩以车摧炮:“我一把斩!”

混战结束,盘面清晰。舒辩以一车三卒士象全对单车单兵士相残,优势明显。双方围绕兵卒过河展开缠斗:“我一把拱!”“我一把拦!”“我一把顶!”“我一把捉!”

正纠结间,老鼠气喘吁吁跑进家属区,径直到棋桌旁,说,舒主任,催化釜停机了。舒辩一听,马上站起,问,什么鬼东西,又坏了,是不是电机烧了?老鼠道,不知道,霸王在检查,他说要请你去看看。舒辩一边穿衣一边对纪明说,这盘你输定了,一比一。纪明说,你莫走,接着下,我倒看谁输。舒辩说,你有本事莫动子,等我处理完事再来收拾你。纪明说,要得,我就等你来收拾,半个小时还不回,算你输。

舒辩大步流星出了家属区。狼说,纪经理,我估计你这盘危险,反正舒主任一时三刻回不来,不如和掉,由博士陪你下一局。纪明心知凶多吉少,顺坡下驴,说,要得,听说博士棋走得好,我们来切磋切磋。宋博说,难得有机会,向前辈请教请教。

重新整理棋盘。纪经理说,博士先行?宋博说,不好意思,我下不好先手,还请纪经理先行。纪经理也不讲究,起手进三兵。宋博应以马二进三。

行至中局,宋博主动求兑,三下五去二,各自剩下一车一马一炮三兵卒。又游斗一番,进入残局,宋博以一马一卒士象全对纪明一炮一兵双士单相,主动求和。纪明以烟点烟,呼了一口气,说,博士果然是博士,后生可畏。

宋博起身准备告辞,舒辩风风火火赶到。纪明说,博士的棋不错,你和他切磋一盘不?舒辩看了看宋博说,长江后浪推前浪,以后有机会再切磋吧。转头对纪明说,今天是我们决胜负,刚才那盘怎么说,棋呢?纪明说,和棋呀。舒辩说,笑话,和棋呀,谁和你和?你说过不动子等我的。纪明道,谁叫你总不来,你以为妃子等皇帝呀。舒辩敲着手腕上的表,说,你睁开鸡眼看看表,现在还只二十七分钟。

眼看争执不休,宋博说,我来帮你们复盘吧。说罢大珠小珠落玉盘,瞬间将原来的棋复了位。纪明舒辩心中惊奇,都没有异议,说博士记性好。

宋博和兄弟们趁机告辞。走到家属区门口,又听到身后大声呼喝:“我一把打!”“我一把斩!”“我一把冲!”“我一把赶!”

第二天上午,纪明夹着烟到技术股来,和茅老爷聊天。闲扯几句,突然说,博士不错,年纪轻轻看不出。茅老爷笑而不语。宋博谦虚道,哪里哪里,三脚猫功夫。纪经理问,你是哪里人?宋博答道,油坊人。油坊人?油坊是全国的象棋之乡啊,出过象棋大师叫宋什么来着?宋子夏。对对对,你也姓宋,不会是宋子夏的亲戚吧?呵呵,不是亲戚,只是共一个祠堂。你要是能得到他的指点,那可不得了。没那福分呀,我很小的时候他就名满天下,搬到上海去了。难怪你小小年纪棋路正,基础好,到底是象棋之乡,一方水土养一方棋。谢谢你表扬,还要向你多学习。纪经理打个哈哈,走了。

离下午下班还有半个小时的时候,舒辩例行来技术股看《参考消息》,宋博端茶给他。舒辩道了谢,抬头对茅老爷说,博士不简单呢,昨天我和纪明下到残局,催化釜坏了,我走之后,他和纪明下了一盘,下完之后,竟然又帮我们复了盘。茅老爷笑而不语。宋博说,只是平时多记一些,自然记住了。舒辩摇摇头笑道,这记性。又低头看报纸。看一阵,突然惊道,柏林墙推倒了。

柏林墙推倒不久,狼请动了纪经理,约好晚上到青工宿舍来,与宋博下三盘,每盘押十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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