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媛
“不卖不行了,”我娘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毅然坚定,“眼看就要过年,催账的会陆续上门。你这次去矿里得年三十才能回来。五个孩子围着叫饿,把我的骨头磨水喝也熬不到年关了。”
农历十二月初二那天,早上并没有下雨,天空像个倒扣的麻锅把整个村庄都罩住了。眼看就是大寒。寒冷的风从山沟那边吹过来,吹在我家窗格子上。窗格子才装上一个星期,呈现新鲜的木色,把鼻子凑过去,能闻到木香,上面糊了黄旧的报纸。楼上的窗格子空落落的,任风在没有一件家什的空房里穿梭。我们五姐妹从来不敢单独去楼上。尤其晚上,从没有天花板的房顶上飘下的声响——风从瓦槽里穿过时发出的——俨然人的脚步声,让人毛骨悚然。
很难相信,我们曾经敢穿梭在楼上楼下,玩些让我们忘记饥饿的游戏,比如捉迷藏、荡秋千、抓石子、跳绳……那时新屋还没盖瓦,天空呈现的蓝色像刚刚洗过似的,而明亮通透的阳光也给了我们勇气。我们身着破烂却一脸坦荡。仿佛没有盖瓦的房子在鼓励些什么。枕着凉席睡在能看见星星的楼板上,我爹我娘被我们五姐妹隔开睡在我们的两旁,除了我爹发出的粗重的鼾声,那些曾经隐隐约约能听见的摩擦声——是在我爹爬过我们的身子睡在我娘身边后发出来的——再也没有出现。
我们围坐在我娘身旁。我娘正在灶屋柴火旁捅灶里的柴火。柴堆在屋外倚着墙根摆放得很整齐,昨夜的雨淋湿了它们,烧起来会费劲些。此刻灶里正往外飘出一股浓烟。烟冲上屋顶又被压下来,有些冲向我们,灶屋里的咳嗽声此起彼伏。我娘开口说话时手并不往灶里捅柴火,她摆动手臂,摇晃竖起的食指。仿佛这样能让她说出来的话更有力量些。她一直都是这样,尤其和我爹说话时,我感觉她的手指都快戳到我爹脸上。我娘并不高,脸色萎黄——我爹曾经说过,我娘嫁给她时肤白如雪——我娘的眼睛很小,笑起来就看不见她褐色的眼珠了。不过这不是常有的事,我们经常能看见的是她眼珠快要鼓出眼眶的样子。我唯一喜欢的是她那根乌黑的辫子,长至腰身,却常常被她用一把小木梳绾在脑后成一个椭圆的发髻。
我爹背对着我娘坐在一个从山上捡回来的树桩上削一个表皮发红的南瓜。我娘说话时,他的手来回收缩得更快更有节奏,每一次都能准确地削出一大块南瓜皮,仿佛将藏在体内的力气全部集中到了刀把上。我爹是个高大壮实的男人,力气也很大。我们试过他,曾经,小妹妹吊在他脖子上,三妹与四妹悬吊着他的左右手臂,背上驼着我和大姐。即便这样,他竟然还能迈开腿,走出几步。
我们一直住在一栋从我曾爷爷手里遗留下来的四合院里,直到今年夏天,我们离开那儿。其实,我们只是住了其中的九分之一,也就是三间房,拥有其他九分之八的人都是曾爷爷的后代。可他们都先后离开这里,有些是永远地离开,有些是逃离或抛弃了这儿。我爹与我娘曾说:曾爷爷是地主,有十三房姨太太,死时留下遗嘱,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卖或拆祖屋。我爷爷娶我奶奶时这样交代过我奶奶,我奶奶死时这样交代过我爹。
我爹从没想过离开祖屋,可我们五姐妹越来越大,像五个膨胀的气球,我娘说她听见了老屋在呻吟,是被我们挤的。早两天,我的两腿间流出了血,我娘看见后,给我买了卫生带和卫生纸。不用她教,我知道怎么用,学校公厕里教会的不只是这些,还有些不容易说出口的东西。比如我知道了那些半夜发出的摩擦声来自哪儿。
从决定修新屋那天起,我爹就没在老屋睡了。起先挖地基时,他就在地基旁架个草棚,除了吃饭,我们几乎看不见他,他白天把头埋在地基上刨土,夜晚就睡在草棚里。请工匠垒地基时,我去送过水。出于好奇,我走进过那间草棚,比我们家羊棚还要简陋。
从我懂事起,我就知道我爹在矿上干活。村里有女人同我娘干架时会这样骂我们:龙生龙,凤生凤,窑工子生崽打地洞。打破这个魔咒的不是我娘指着那个女人咒骂时埋在心里的决心——我要生了崽死活也不让他下矿——而是我娘一直也生不出个带把的。我娘东躲西藏,超生三胎后终于认定此生无儿的宿命。下矿这档事只传男不传女。我娘对我爹是矿工这件事唯一满意的,是我爹月底送回来的钞票,当然还有我爹用树杈挑在肩上的猪肉。我爹原来并不住矿上,是我娘有次骂他,你这个蠢货,矿里天天有饭吃,又不要交钱。省下的饭钱我和你五个女儿不会花吗?或许还有别的原因,从此,我爹一月才回来一次。直到家里要建新房,我爹才被迫回家里住了。
“留着它又不碍事。”我爹說这话时,眼睛并不离开那块削得癞头般的南瓜,“我们五个妹子都是在那屋里生的,我们还在那里拜的堂。而且房子已经破成那样,也卖不起价了。”
“以前还有些用,”我娘的手摇晃得更猛烈,柴火好不容易生燃了。“堂屋地窖里可以装秋天出土的红薯,那回廊上的木栏杆还能晾红薯藤,楼上的板仓还能收藏稻谷。这新房一建,它是冇一点用了。这里天大地大,什么家伙冇地方收啊。再说那瓦还年年要拣拾——当得白养一个娘——花了我们不少冤枉钱。”我知道我娘不喜欢我奶奶。“你奶奶勤吃懒做,尽干些冇用的事,写写画画,吃不得用不得,天生就是一副败家的相。”我娘对着我说这话时,身体像个膨胀的气球,我不敢靠近她,生怕一不小心就成了她的敌人。
除了我和姐姐,我的三个妹妹围着我娘,叽叽喳喳,像一堆看见食物的幼雀。我听出他们说的是要卖那老房子。就在那儿,我爹从矿上下晚班回家时,会钻进蚊帐,摸摸我的头,亲亲妹妹们的鼻子;有时他会摇晃我们,那一定是他带回些不一样的东西的时候。第二天早上,我们会在枕边摸到滑滑的圆状物,不是黄色的铁皮梨,就是李子、桃。“你们几个睡得死猪样,毛贼进屋把你们抱走了都不晓得。”我爹咧开嘴说出这一切时,我们都会大笑。
其实老房子经常让我娘脾气火爆。大都是我们五个围在她身旁转不开身子的时候。而下雨天,房里的老木板会发出令人恶心的腐臭。小妹妹夜里经常尿床,洗过的床单晾在裹着腐臭的木栏杆上,似乎永远也干不了。我娘把床单架在煤火上烘烤时,不仅会咒我小妹妹,有时还会把我曾爷爷也从坟墓里翻出来。我爹从不接口,他在心里做着某种挣扎。是在老屋里继续煎熬,还是瞄块地筑新屋。没有儿子,让他的挣扎更为激烈,自己苦心苦力建的房子,到时总归是别人的。
“唉,那也花不了几个钱。”我爹说,“我现在是矿里的大工师傅。等过了年,又会涨工资的。”
有人劝过我娘,老房子冇人住一年不抵一年,迟早是堆废渣,现在卖了还能抵几个钱。没人会告诉我娘,说这话的人在窥视我家的雕花大房梁。
“可终究是要花些钱的。”我娘不等我爹的声音落地立刻说,一边往灶里添几块厚实的柴块,一边戴上斗笠,准备出去喂羊,“这老房子一年不如一年了,再这样日晒雨淋,就只能见到一堆黑土。五个孩子五张嘴,动哪样都是笔不小的费用。”
我爹为什么会去矿里上班,我一直不敢问。我爹告诉过我,说我爷爷是国民党部队里的一个军官,解放战争中他们失败后随部队去了台湾,我奶奶是个大家闺秀。他们不和我们住一起。我爷爷去台湾后,不知生死,我奶奶早死了。她临终前对我爹说:千万莫拆了老屋,你爹会回来的。我十岁那年,村里来了台湾人。我娘去打听过,没有我爷爷的任何消息。我爹始终不愿相信我爷爷死了。可他没去向那些人打听我爷爷的消息,哪怕和他们说说我爷爷的情况或是让他们看看我爷爷的照片。可我看见他抹过眼泪,那是离去的小车快变成黑点的时候。我也想哭,甚至想抱住父亲大声痛哭,可我们只是站在原地,像两根光秃的木头般杵在那儿。
我在老房子的墙壁上看见过用毛笔写的诗,字体俊逸,我一个字也不认识。多年后我才明白,那是隶书。我爹告诉过我那是我爷爷给我奶奶写的情书,我奶奶把它们写在了墙壁上。我更喜欢看那些房梁,窗格,门板上的雕花。尤其摆在我家堂屋里的两把太师椅,暗红色上面有层诱人的亮光,我总觉得那是从我奶奶的眼睛里发出的光。奶奶的遗像和爷爷的遗像一直摆在老屋的神坛上,奶奶死时五十八岁,爷爷走时二十四岁。不像夫妻,倒像母子。我看着看着,就有些害怕。感觉他们的眼神都凝集到了我的身上。“小姐的心丫环的命。”我姐姐像奶奶,这是我娘咒我姐姐时,捎带出来的对奶奶的嫌弃。我听出来了,我娘是连我奶奶也咒了,因为她的遗言,我爹从不敢生出离开这房子的想法,仿佛想想都是不孝的。七口人禁锢在老房里,奶奶站在神坛上,脸上含着笑,她的儿、媳、孙女一直陪着她,一起等待我的爷爷。
一直没有得到我爷爷活着的消息,却在一个夏日炎炎的午后收到了我爷爷病危的消息。一封信,算是爷爷的临终告别吧。原来爷爷并没有死,一直在台湾,只是换了名字,他在那边娶妻生子,算下来也是近二十口人的大家庭。这是个让人惆怅——好像一直等候的情人,原来早就变了心——的消息。我爹似乎早料到了,他眼里闪烁的泪花告诉我,时光可以吞噬一切。我奶奶对我爷爷的深情,我并不懂得,可我看出了我爹对我奶奶的深情。那夜,我爹在我奶奶的遗像前跪了许久。我娘屋里屋外忙忙碌碌,一时咒骂我的三个妹妹吃得太多、长得太快,屋顶都快被她们顶破;一时对着我爹说些让人难受的话,我感觉我们家的天都要塌了。我想拉起我爹,可他却抱着我说:“二丫,和爹一起陪陪奶奶。”
庆幸的是我爹终于接受我娘的建议,去离老屋两里远外的山坡下建新屋。我娘采用风水师“前有照后有靠”的讲法,早就瞄准了这块地。“没有不散的宴席!”我爹决定去挖地基时,对着我奶奶的遗像说了这句话。我猜想是我爷爷的临终告别让我爹下了建新房的决心。
“好了。我昨天和想买老屋的阿三说过,他说十点来看屋定价。”我娘一边说一边推开围在她身旁的这堆幼雀,“下午得把羊赶出去寻食物了。”见我爹没做声,她摇晃她的食指说,“又下雨了。闲置在那里死活是堆废料,卖了总要见几个钱。你下午又回矿里去了,年三十前我得备好过年的货物,五个孩子怎么样也得每人置一身新罩衣。别再犹豫了,趁你在家,我想把这事了结。” 然后拖过灶房簸箕里的草料,对我说,“走,帮我一起喂羊去。至少在它们身上耗些时间不至于白白浪费。”
“卖给阿三,”我爹说,“他是个玩投机倒把的商人,哪里值钱他就拆哪里。你想毁了房子。”我看到他用力削下去时,削到了他另一只把着南瓜的手,受伤的是他的左手的拇指关节处,坚硬的关节上渗出些血珠。我娘的眼珠鼓得都要跌出来了,她摇晃着食指,指着趴在灶火旁的几个孩子——她们正从灶里掏出烤红薯,吃得嘴角像抹了一层黑色的锅灰——然后握紧右手擂在胸口,起落的拳头像个遭到重击的单摆。我爹一向不善言辞,他的脸憋得通红,仿佛所有想抗拒的力量全堵在他的喉咙里。就在这种谁也没有出声的间隙。我和大姐抬着簸箕溜走了。
羊就关在我爹起先睡觉的那个草棚里。从屋里出来时感觉寒风铆足了劲想刮倒我们,我俩使劲握着簸箕的边框,否则草料就会被风刮走。雨越下越大,草棚上遮了一层塑料,雨砸在塑料上发出的声音,呼呼作响。风刮到我脸上有生生的刺痛感,我看见大姐将头往脖子里使劲缩去。
我讨厌羊身上的骚味,可羊棚里比外面暖和。特别是那些羊发出“咪咪”的叫声向我们拥来时,我有一种莫名的兴奋。除去下地干农活,我娘花在这群羊身上的时间和精力比花在我们身上的时间与精力都要多。她会在年初买回几只羊,早先用绳子拴着它们,将它们赶到有肥草的田间山地去觅食,为了不糟蹋别人家的農作物,她几乎是守着它们吃食,可这样会圈住她。我娘是个会过日子的人,于是她从山上砍来粗壮的木桩,拴在牵羊的绳子的当头,然后找一块宽阔的草地,把木桩插在泥地里。她会估算羊吃完这样的一片草地到底要多久。以后她只要在估算的时间内赶来,又把羊群牵到另一片草地。我娘喜欢养羊主要是因为它们的喂养成本低,卖价也不错。尤其到过年的时候,羊价会涨得很高。让我娘害怕的时候是看见羊拉稀。一只羊能卖多少钱,过年时能干多少事,老早就盘算好了。若是一只羊中途夭折,意味着姐姐、我或者哪个妹妹过年时就没有新衣服穿。离过年不到一个月了,再过半个月它们会陆续被人买走,我娘并不宰羊,她选择整只卖给走村串户的屠夫。虽然这样会有些损失,可我娘说,陪了一年,哪怕不会说话的牲畜,也是有感情的。
此刻,我娘穿着雨鞋,走进它们中间时步伐自如,把草料均匀地摊在它们身旁,我想到我娘给我们分食物的时候,她因为想着每个孩子都饿着,脸上的神色总是带些忧愁。而羊群见到我娘时,因为彼此熟悉,自顾自地穿梭在她身前身后。我竟然生出些嫉妒,感觉另一堆区别于我们的“幼雀”围住了她。我明明知道她对它们的欢喜只是为了卖个好价钱,再换取些食物或衣裳,让我们活得更好些。可此刻写在我娘脸上的欢喜像夏日的彩虹,散发出独特的魅力。我并不像喜欢我家的小黑狗那般喜欢它们,一种称为定数的东西让我无法对它们生出真心的欢喜。而这种不变的定数是它们年初被我娘买回来,年末必然会成为他人餐桌上的美食。每年都是如此,同样的轨迹,同样的命运。不过我也从不真正讨厌它们,就像初夏我在山上遇见的刺莓,它们同样是某种定数。在既定的季节开花,生果,又必然被人们挑选和食用。相对于它们,我眼前的羊又是不一样的定数,它们被选到了我家,我们相互陪伴着度过将近一年的光阴。不知奶奶这样想过没有,爷爷也只是在相对的定数里陪伴她度过一段光阴。可我爷爷不是眼前一年一度的羊,也不是山上年复一年出现的刺莓。他是我奶奶心中的人。我突然害怕起来,我娘硬生生地要卖掉老房子,那该多伤我爹的心啊。
我和我娘各怀心思站在羊棚里看羊吃草时,门“呯”地被风吹开,同时被风吹进来的还有我三妹。“娘,阿三来了,开着大卡车来了,车上罩着油毡布。”三妹说,“他进了我们厅屋。”
我们赶到厅屋时,阿三站在神坛前的方桌旁。神坛上摆着我年轻的爷爷和中年的奶奶。我娘似乎想边谈边捅灶屋里的柴火。阿三跟着进了灶屋。我爹仍旧蹲在那儿削南瓜皮,因为左手拇指受傷,他削得小心了些。听见声响后他反转身看一眼我们,没有吭声。
阿三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单身汉,个子矮壮,左眼角有个伤疤,像朵盛开的萝卜花。他年轻时干过泥工,也能赚些稳妥的票子。可一直没有结婚。我望着他疙疙瘩瘩的脑袋,想到房前房后经常遇见的癞蛤蟆,这应该是他没有结婚的原因之一吧。他的身上粘满了黑色的尘土,像刚穿过丛林出来;却又闻得出一股陈腐的气味,像我家老屋木板上发出来的。我看着外面,他的大卡车车厢上罩着油毡布,我猜不出罩在油毡布下的是什么,但车厢外面露出了一截木头,上面有雕花。我很难想象我们家的房梁、门、窗框拆下来后,老屋会变成什么样子——那些承载上百年历史的房梁、门、窗框会随着这辆卡车去漂泊——我仿佛看见无数断手断脚的故魂在卡车上空挥舞手臂,还听见无数的咒骂从油毡下面钻出来。
阿三伸出熏得焦黄的食指和中指,夹起叼在嘴角的烟,弹掉烟灰,用带些沙哑的声音说:“嫂子,快带我去老屋看看。天气太冷,做完你们家这单活,再去村里的老祠堂里瞧一眼,我就准备收工去我相好的那儿过年。”
我爹依旧坐着削南瓜。我站的位置让我能看见他的眼睛,眼里的灰暗比此刻的天空还要沉重。我想到过去,那年我爹在红砖窑下干活,我跟着去玩,爬上七八米高的红砖窑后,我意外摔下了窑。我爹发现我时,我已奄奄一息,他哭喊着将我抱到村卫生所,跪在医生面前求他们救我时,我看见他的眼神,像此刻一样,全是恐惧。
他以为那样的噩梦——对失去的恐惧——不会再重现。像一场重大的决议,只有他一个人站在我娘的对立面。我们五个还有阿三像我娘的帮凶围在她身旁让她变得声势浩大。我爹已经意识到了,他独自再怎么坚持都是没有意义的。他抬头望向窗外时,发现老房子漂浮在眼前变成了一艘船,正被一群看不清面孔的人推搡着送离海边,越飘越远。而他的耳边响起各种声音:“就要过年了;孩子们过年的新衣都没有;你就要去矿里,年三十才回来;我要独自承担整个家,田里土里山里;孩子们一日三餐五张嘴要吃;再不卖就成废渣了,一文不值的废渣;你爹都不要你了,你还死守着那堆又老又旧的东西,是你娘死前的那句话重要,还是你活着的孩子重要……”
我爹突然站起来,像是做出了某个决定,用赞同的眼神看我娘一眼,朝外面走去。我大姐突然冲到我爹面前,说:“你怎么可以卖掉我们的老房子?”“你懂什么!”我娘拽住她的手臂说,“去看羊吃完草没有,给它们喂些水。”大姐朝着羊棚跑去了。我娘接着说:“这样至少有意义些!”说完这句话,我爹的脚步放慢了,似乎要停下来。我看出了我娘的恐慌,她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而我父亲将会更加伤心,他像一个好不容易做出某种决定的人,面对伸出来的手,他原本想将自己的一切交付给那双手,结果对方却突然推了他一把,并不想真心拉他,只是想再次将他推至谷底。我预感到一场更大的风暴要来,我娘也意识到了。可这一次她侥幸逃脱了,我爹只是稍稍放慢脚步,并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依旧朝前方走去。
“他一定是去老屋了。”我娘示意我跟上我爹,阿三也跟上来。我看见了,我爹侧着前行的身子像一片随时都有可能被风卷走的枯叶。他忘了戴上他那顶打了补丁的旧斗笠,袖口露出棉絮的大衣也没有披在身上。寒风灌进他的裤腿,又紧紧贴在他的腿上,像晒干的萝卜皮那样皱起。
经过阿三的大卡车时,我有意朝油毡布多看了一眼。露在油毡布外面的那截木头显然不是普通的房梁,甚至有着比我家老屋房梁还要带劲些的光亮,雨水似乎浸湿不了它,只是顺着它油光发亮的身子朝着油毡布下面的深处流去。我想象不出它来自哪里,曾经见证过怎样的荣耀?而我家的房梁兴许在我曾爷爷那代见证过他的十三房姨太太的风华,也见证过他的奢华与糜烂,还有我奶奶从二十岁起的孤独与守候,那般凄冷与谁诉说,可谁又能说我奶奶是痛苦的呢,兴许她在等待中一直心存希望。即便到了生命最后一刻,她还要我爹为她守候我爷爷留给她的话:等我回来。等待有时只是一场空,我爹已经知道我爷爷是那个空了心的人,可他依然想守候这份承载几代人的老屋的完整性。可现实像雨打在身上此刻的感觉——冷冰,刺骨。我娘时常挂在嘴边的话,已经像钉子般插进我爹的骨头缝里。
“这房梁的主人当时定是大户人家。还不知娶了多少姨太太。那老家伙的老二肯定不行了。”阿三嘴里叼着烟,声音怪怪的,“那些水嫩嫩的姨太太还不是将狐媚眼抛向了来往家里的男人。指不定受惠的是灶房的伙计,要不就是家里年轻的管家。”说到“水嫩嫩”三个字时,他咂巴了一下嘴巴,仿佛一顿美食就在眼前似的。
我的脸上一片绯红,我爹并没有表现出意外。我突然觉得做个成年人是件可怕的事情。
老屋并没有出现明显的败相。今年家里建新屋,我爹疏忽了些,即便这样,房里还是有模有样,没有人走房空的凄凉。连阿三都说:“好房子啊。”他几乎要说出“可惜了”三个字。他的目光停留在雕花别致的门、窗框、房梁上。“别小看这些木头,运气好的时候能卖个天价。”含着这心思,他很快意识到这里有些赚头,不由得摆出商人固有的刁钻,专说些挑三拣四的话。
“行情一天不如一天,现在哪行都不好干。”阿三将烟头从破了窗纸的窗格里扔向外面时,风将烟灰吹进他的眼里,他痛得骂娘喊爹。
我却看出了另外的东西,才离开几个月,地面与墙面的连接处已经多处发霉,楼板上也长了霉,仿佛轻轻一触就会化为灰尘。
我娘什么时候来了,脸上呈现罕见的怯意,仿佛这时她才意识到,她即将毁掉的不只是一座老房子,是几十年的光阴,及光阴里的酸甜苦辣。窗格子被风吹开了,应该有个人去关上它,可谁也没动。
“门、窗、房梁一共五千元。我能给的就这个价。”阿三对我娘说,他并不搭理我爹。
不久,又来了几个人,像是早就守候在周围待命的。他们一窝蜂挤进来,揭的揭瓦,拆的拆门,还有人在敲打房梁。我感觉一群劫匪进了我家。很快老屋上的瓦揭下来了,房梁卸下来了,门窗也拆了,房子像秃顶、缺牙的老人,木然立在风中。那些躲在砖瓦间的陈年尘土扑进我们的唇角。我本想吐净,却尝到了一些旧时的味道。眼前的一切消失了,看見的全是过去,听见的也全是过去,那些我娘咒骂我们起床的声音,我们五姐妹在老屋里楼上楼下爬上爬下时发出的追逐声,全从砖缝里爬出来,变成无数双手掐在我的脖子上。我一时呕吐得更为彻底。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我爹站在老房子外的晒谷坪里,我发现他眼里的灰暗又出现了。看着眼前慢慢变矮变瘦的老屋,我奶奶的哭声飘荡出来。几个妹妹也陆续来了,围在我爹身旁,从不同的位置拽着他的身子,我感觉我爹的身子在往下沉,他得倚着晒谷坪一堆柴禾来分担一些重量,若不这样,就会有倾倒的可能。
“不要拆了。”是大姐的声音唤回了一脸茫然的我们。“我奶奶在流泪,”她跳脚跳手哭喊着,“不能就这样拆了。我爷爷回来时会找不到家的。”她冲到我爹面前,抱着他哭喊。我爹只是紧紧地抱着我大姐,他没有告诉我大姐,爷爷再也回不来了。
“这张椅子,留着还有用吗?我出五十买了。”这是我奶奶生前最喜欢的那把小圆靠背椅。我抢先说:“不卖!”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把椅子没有搬走,只是忘记了吗?我看见我娘眼里掠过不自然的神色,我没有搭理她,扛着椅子我一间一间房去清理——其实已经不算房了,只是那些没有完全倒塌的墙体还能依稀辨识得出大体的位置——仿佛还有些我没有发现却值得我留念的东西藏在某个角落。几个妹妹像是受到了启示,跟到我身后在废墟里翻拨着。阿三不耐烦我们这样的细致,他叼着烟的嘴角得往一边斜拉才能发出声:“你们几个小东西不要命了,这上面在拆东西,你们一个个在这里防贼似的盯着我。你以为我占了多少便宜,尤其是你们这种上百年的老房,不知藏了多少见不得人的脏东西,老子回去还得作场道事驱邪。”
“莫不识好歹,” 我娘开口了,“你买你的东西,莫乱七八糟扯些没用的。”我娘是担心阿三信口开河,牵扯出我爹的伤心事。
“春抚柳,夏观荷,秋赏桂,冬寻梅……”我找到那些毛笔字时,我奶奶的样子浮现在墙上,脸上的表情让我不忍直视。我看了眼我娘,她并没有如我预料那般得意或是轻松。锁住她眉头的是否如我一样,是对一段光阴或是某些难以割舍的瞬间的不舍呢?扬起的灰尘,起起落落,有些钻进我们的身体,我能最后带走的除了扛在肩上的这把椅子,只有这些了。我爹呢?他一定比我大姐和我娘更痛苦,他像个逃兵逃离这里。所有拆下来的一切曾经都留有他的影子,阿三肢解的不只是我们的老屋,或许是我爹。我想到那些一年一度来到我们家,又离开我们的羊,它们的离去和此刻老屋的离去是一样的吗?我家老屋神坛上那只燕子窝,从我懂事起就一直在,是不是最初的那些燕子,我分辨不出来,可相似的它们年年会出现在这里,安家在我家神坛上。它们明年还会回来吗?回来的还是它们吗?是否因为遇到更好的安身之处就不再来这里了。
我望向窗外,雨停了,风却更加肆意起来。眼前逐渐变化或是即将消失的老屋让我爹的眼神更加灰暗。风吹散了我娘的发髻,那根辫子散落下来,摇摆在她的腰际。她又用力把辫子缠紧些,依旧用小梳子绾在脑后。我第一次意识到我娘的无奈,她一直舍不得剪掉的长发,不也是在保存些什么吗?兴许一切都没有变化。我们一家人还是在一起。所有的事实依旧简单到残忍:五张嘴像一群大小不一的麻雀,围着我娘,叽叽喳喳,更多的时候是因为饥饿;要过年了,我家新屋的门槛会被踏破,建新房欠的材料费、工钱等,债主会轮番上门讨账;老屋继续保存要耗费我们更多的钱,年前不修缮,雨水会浸泡屋里的门、窗、房梁,所有一切就会破成一堆废料,一个钱也值不了;我爹下午就上矿里去,年三十才回来;家里一切由我娘扛着。“不卖老屋,我就只好先卖我这根长辫子。”我爹和我娘争吵时,我听见我娘说过这话。我不敢想象,我娘剪掉长辫后,我爹该多么伤心。我在夜里撞见过我爹帮我娘编辫子的样子。还是在老房子里。兴许在新房子里也有过这样的行为。这是属于他们的美好。很明显,老房子的去留关系到五个孩子的过年新衣,五张嘴是否饿肚皮,关系我娘那根辫子的去留。
“有这票子可以过个安心年了。”我娘接过阿三递过来的钱时不敢看我爹。我看着我爹,他像个颓废的老人瘫坐在那堆已然成为废墟的烂瓦破砖上。阿三和那群拆房的人跳上大卡车,他们上车前抖落了身上的尘土,尘土很轻,起起落落。我看见他们落在我爹身上的目光,如尘土般,也是起起落落的。几代同堂的老屋,此刻像个跛了脚或失了肩的男人。这些拆下来的门、窗或房梁,它们将运到哪里去,我不知道,我只听见大卡车奔驰而去的欢快,随着那行留在泥地上的车辙委蛇向前时,一股黑烟上升在空中,逐渐变成黑点,直至没了形迹。
我不知道还留在这里干什么,扛起我奶奶喜欢的这把小圆靠背椅,独自往新屋走去。不用回头,拖沓的声音,让我知道有妹妹跟在我后面。还没到新屋门口,我听见了我大姐发出的哭声,是从羊棚里传出来的。我快步向那儿跑去。走进羊棚,一股比外面更为猛烈的寒风吹在我身上,我的身子颤抖不止。大姐像个傻子般在羊棚里挥舞一把砍柴的刀,脸上的尘土,被雨水沾湿后粘在脸上,又被汗水、泪水冲刷,形成宽窄不一的黑色的细条。从她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走。快走!”我费了些劲才听出来。那条最瘦弱的羊显然有些力不从心,跌倒在我大姐身旁时,砍刀劈在它身上,血涌了出来。我不敢靠近大姐,她变成闻到鲜血就发狂的鲨鱼,仿佛失去了感知,挥舞的双手如同身处困境的盲人。我看得很清楚,除了那只羊,又有一只被砍到,甚至更多的羊受伤了。有些羊毛被扬起来,羊棚里变成了另一个支离破碎的场景,相比我刚才在老屋看到的那堆废墟,此刻让我更加恐惧。
我爹眼里的灰暗不见了,却浮现出我不能看明白的复杂的神情。我不知道我爹在想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我大姐从小跟着奶奶,学写字,学画画,她对奶奶的依赖胜过我娘。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娘为了扭转我奶奶在我大姐身上造成的影响,发起了一场又一场的战争——可她又经常没有具体的攻击对象,似乎是我大姐,是我爹,更多的时候听上去是我奶奶——她经常寻些机会大声呵斥:“不干正事,只知道写写画画,你们这是在浪费生命。”如果奶奶在跟前,我娘重复这些时声音会更加响亮。我娘的这些动作,已经是一个证明,证明她在害怕。
我大姐居然不顾我娘的感受,继续跟着奶奶学写字、画画,我爹丝毫不加阻拦更是给她火上浇油。有一次,我娘看着我大姐的成绩通知单,大声斥责:“我不懂你到底是怎么了,你的兴趣怎么都不在正经的事情上。”随即,她扇了我大姐一巴掌,她如此用力,乃至于我大姐的脸上留下了一个鲜红的掌印。
我没有我大姐幸运,五岁那年,我奶奶身子不行了,经常卧床不起。可我娘还是加强了防备,我几乎没有更多的时间接近我奶奶。我大姐和奶奶像两个忍气吞声却又内心强大的人,我大姐坚持晚上陪我奶奶睡觉,我奶奶坚持教我大姐写字、画画。奶奶死去那天,我娘让我们五姐妹一起收拾奶奶的房子。我娘说,人死之后,把她的遗物焚烧,可以随同她一道到阴曹地府去,和生前一样归她使用。我和我的妹妹们像是获得某项神圣使命的人,声势浩大地把奶奶的遗物都搬出来,扔在我娘架起的火堆上。烧到一半的时候,我大姐冲进火堆,抢出一样东西。是个装鞋的盒子,打开一开,里面全是我大姐画的画,我大姐瞬间哭得像个泪人。我姐对我奶奶的情分,我并不懂得,奶奶于我,似乎只是一个概念,可此刻燃烧的火光,大姐的眼泪,让我惆怅。我娘这次没有骂我大姐,也没有咒我奶奶,只是说:“实心过日子的人,谁有那闲心写写画画?小姐的心丫环的命,何必呢?”
大姐把砍柴刀扔出去后,我才发现我爹不知何时站在我的后面,砍柴刀落在他的脚边,刀把上有我大姐留下的污迹,还有沾着血的羊毛。“败类。”大姐喊出这句话就跑。我想此刻该轮到我娘伤心了,她从年初就盘算好了这笔开支——就像一颗钉子一个眼——离过年还有近一个月,我看着惊恐不已的羊群,心想:它们只怕挨不到过年了。
从羊棚出来 ,风如刀子,割在我脸上生生刺痛,有两只羊跑出了羊棚,朝着远处惊慌而逃。
我娘回来了,她左脸上有淤青,像是刚刚遭受重击,怒气冲冲地对我爹说:“上当了。村长从祠堂回来,说阿三把从我家买走的雕花大梁卖了——买主是镇里改造古屋的老板——仅一根梁的价钱比五千元还要高。”
我爹从地上捡起我大姐扔在他身边的砍刀,一副同归于尽的样子。我娘脸色惨白。她冲上去,一把抱住我爹,哭喊着:“孩子们都还小啊!”她弱小的身子根本阻挡不了我爹,她把身子变成石头死劲地往地上拽着,我爹拖着我娘走了几步后停下来,喉咙里喘着粗气,像是再也走不动了。他看着我娘,耳边全是她的声音。
“卖了就卖了吧。”一阵风吹来,我爹的身子抖了一下。我看见他抹掉眼角的泪——像是吞咽或掩埋所有的愤怒——拉起我娘,说,“你找过阿三了?”
我娘躲闪着,一边套上雨鞋一边对我爹说:“得把羊赶出去,肚子都饿空了。”
我爹说:“你在家里给闺女们煎南瓜粑粑吃,我去放羊。”
“你不是下午要去矿里吗?”我看见我娘眼里露出少见的柔光。我还看见我爹把手放在我娘头上,说,“我明天再走。”我不知道我大姐去了哪里。我想我得把她找回来,告诉她,我娘正在为我们煎南瓜粑粑。一想到南瓜粑粑,我肚子就发出“咕噜咕噜”声。我想我是真的饿了。大姐也一定饿了,我得把她找回来。
我爹赶着羊群走了。本想绕道而行,可一股神奇的力量牵扯着,他又把羊群赶到了老屋。失去梁柱的老屋,像个没有了骨骼的汉子;残垣断壁,高矮不一,杵在寒风中,仿佛一群没了尊严的战俘;门框外那些半圆形的青色石阶,灰头土脸,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泽;一方宣纸——不知從哪块砖缝里钻出来——躺在瓦砾间,墨迹斑驳;站在废墟上的羊群,它们啃咬过深埋在河堤干泥下的草根,此刻攀爬一棵小树,用力撕扯那里的青绿,不时朝我爹发出“咩咩”的叫声。饿了?或是孤独?看着那一地破败,荒凉,七零八落。我爹站在那里,呆立风雨之中,久久凝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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