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震
2015年年底,年迈的婆婆问我:“双林这娃咋还不回来呢?我真不知道还能不能等到他回来……”看着她满是皱纹的脸,我有了外出打工的念头——边打工,边找老公蔡双林!
我和蔡双林是高中同学。那时,我是尖子生,他是后进生,可是他天天跑来跟我说:“你的眼睛真好看!”我母亲去世早,父亲又再婚,从小没有感受过家庭温暖。蔡双林的爱,让我感动。为了爱情,我放弃读大学的机会,奋不顾身地嫁给了他。
我生下嫩芽儿后,蔡双林外出打工,一走就是大半年。悲剧的是,在打工的城市上海,他另结新欢,连续五年没有归家,杳无音讯。婆婆急,我更急。嫩芽儿对爸爸的渴望也让我越发焦虑。
2016年开春,我离家那天,婆婆站在村口送我,嫩芽儿追着我边跑边哭:“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我掉着泪挥手:“妈妈去找爸爸,去去就回。”
上海,一抬头就是接二连三的大楼房,大街上都是俊男靓女。浑身上下只有300块的我,显得格外渺小。我开始找工作,可是,不管是饭店还是公司,一听我是高中生,统统拒绝。后来,我跟着老乡到了劳务市场。天快黑了,一个老板雇我到工地打零工、搬砖,一天必须保证搬一万块才算出活。
工棚里老板娘帮我在杂货棚里找了一个地方歇脚。渐渐地,工友们见我肯吃苦又卖力,不再笑话我。闲着的时候我四处上街打听蔡双林。
可是,我没有一点线索。一次,大家问我为啥一个人跑到上海,我没说,怕丢人。后来混熟了,我从包里拿出丈夫的照片:“我男人,见过没?”工友们都摇摇头,只有一个来自陕西、叫李大个子的男人,皱起眉头说:“见过,不过现在不在这搭了。跟一个叫阿梅的女人去了里弄。”我跳起来问:“啥叫里弄?”工人们哈哈大笑:“傻女子,就你这样还出来找男人,别把自己丢了。”李大个子也劝我:“男人跑了还找他干啥,随他去算了。”我摇摇头,决定去里弄里找。可是,上海的里弄实在是太多了。李大个子帮我积极打听,很快告诉我,有人在闵行区的购物街见过蔡双林。
我很快找到那里。走着走着,一则贴在里弄里的招聘广告吸引了我的注意。上面写着,要一个能吃苦的乡下女人当保姆,工资每月2000块。我打去电话,对方问我什么时候能去。我说马上就去。
来到里弄的第一天,我就被那儿的房子震住了,一间好好的房子被七八户居民分得七零八落。
更奇怪的是人们的眼光。当我拿着招聘启事向他们打听765号的肖阿姨时,邻居们纷纷摇头。
我只好一户一户地找,等我把765号10户人家敲完,终于找到肖阿姨的家。她家的条件蛮好,4间小房,在顶楼,上去是露台,可以晒衣服,乘凉。
肖阿姨50岁上下,文绉绉的,带着过时的金丝边大眼镜,本人比电话里要冷漠,浑身上下冒着冷气儿。
肖阿姨礼节性地让座,但是她并没有让我坐沙发的意思,我只好坐在旁边的竹凳子上。她问我:“哪儿的人?“我说:“安徽。”“一个人?”我点点头,没有告诉她我是出来找我男人的。她看我还算本分,继续说:“你也看到了,家里有四间房,我住一间,你住一间,我的房间你不能随便进,不许翻我东西,更不许随便上楼顶。”我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你要记住,在家不要弄出动静,不然辞退你。”我心里不太喜欢这个肖阿姨,她的规矩很奇怪,既要找保姆,又不让我干多少家务;我的工作就是不发出任何声音地躲在房间里,不能随意走动;除了上厕所、做饭和买东西时间,我不能跟她讲话。而且,她的脾气古怪,邻居们都不待见她。
第一天,我就忘了禁忌,站在她屋子门口,跟她讲市场里老王卖菜往菜上面洒水的事情。肖阿姨立刻板起脸来,将我毫不留情地赶了出去。
晚上,我躺在肖阿姨分給我的小卧室里。卧室装饰得很温馨,粉色的床单很少女。布娃娃、风车盒子、小木头人……整齐地放在门口的书架上。虽然这些看起来有些旧了,却依然干干净净。
这些东西是谁的呢?一定是肖阿姨女儿的,这让我想起了我的嫩芽儿。我出门时她还扎着羊角辫,现在也该上学了。想起一次嫩芽儿问我要布娃娃,一个35块钱呢,我浑身上下只有30块。于是,我骗她说:“咱可不能买,这是不听话的孩子被人家关起来做成了布娃娃。”嫩芽儿哭了:“娘,你别说了,我再也不要娃娃了,我一定好好听话。”
我想着嫩芽儿,泪水打湿了枕巾。
早上,我不到五点就醒了。可肖阿姨还没起床,我不敢动弹,只好躺在床上看外面。不一会儿,肖阿姨有了动静,似乎在接电话。谁会给她打电话呢?我很好奇,把门偷偷打开一条缝,声音传了进来。“女儿啊,吃饭了没,啥时候回来看妈妈呀,你那边下雨了没有啊,一定要多喝水,生病了要吃药的”;“我炖了你最爱吃的糯米排骨,今天是你的生日啊”……肖阿姨在屋里絮絮叨叨,讲了1个多小时。我心想:这女儿也够狠心的,把母亲一个人丢在家。
肖阿姨心情好的时候也会跟我说几句话,她说女儿是画家,在国际上获过奖,现在在国外呢。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看电视。一看到电视出现孩子们的画面,她马上切换到戏曲频道,像是在跟谁赌气。
我想,肖阿姨一定是和女儿闹了矛盾,这样的怪脾气肯定连女儿都不愿意和她生活。不管怎样,我的保姆角色还算顺利,蔡双林却依然没有消息。
可是,命运说来也巧!这天,我刚出家门准备买菜,就在附近的路口,看到熟悉的身影,是蔡双林!他不停地低头看表,像是在等人。几年没见,他胖了些,有说不出的陌生。我跑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激动地问:“蔡双林,你还要不要这个家了?还要不要嫩芽儿了?咱娘你还要不要了?”
蔡双林看见我,眼神里略过片刻惊讶,很快反应过来:“你来上海找我?你就当咱们离婚了吧,早晚我们是要办手续的。嫩芽儿我是不要的。我在这儿又有了新的老婆,有了家。”我眼泪汪汪:“那咱娘呢,她可是天天盼著咱们回家啊!”这时,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从超市里出来。女人看看我,一脸不高兴。蔡双林一把推开我说:“别咱娘咱娘的叫,那是我娘。用不着你管。”我气得浑身发抖,质问道:“蔡双林,你这几年一个电话都不打,你娘眼睛都快哭瞎了,这些年,你就为了这个女人,对你娘不管不顾,你还是人吗?”他竟然毫不害臊:“你不是说了,是咱娘,就交给你了!”说完,牵起女人的手离开了。
我看着他们远去,心碎了一地。我想:一定是我爱得太卑微,才让这个男人在我面前如此嚣张。
买完菜,我灰头土脸地回到里弄,眼睛又红又肿。肖阿姨接过我手上的菜,破天荒地主动跟我说话:“今天怎么买得这么少?”
我不说话。肖阿姨叹了口气说:“哎,现在的年轻人啊,就是被爱情搞得晕头转向想不开。你学着把眼光放长远一点呀,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我惊讶地抬起头,她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
“我可不关心你的事,我是站在窗口晒太阳,看见了你和男人吵架。”她解释着。我难堪地垂下头。在她眼里,我应该就是个可怜的弃妇吧!
那几天,肖阿姨难得露出和蔼的一面。她炒了几个菜,还拿出了陈年的女儿红,让我陪她喝酒。那一刻,我望着她,想起了离世多年的母亲,不自觉地流下眼泪。肖阿姨安慰我:“不怕不怕,不要哭啊,什么事情都会过去的呀。”
那一晚,我和肖阿姨都喝醉了。早晨醒来时,我竟然躺在肖阿姨的床上,而她还在睡。房间里巨大的窗帘遮住了所有的阳光。我轻手轻脚地起床,不小心碰到床头柜上的电话,直到这时,我才发现这个电话根本没有电话线,我顿时清醒了,这半年她难道一直在假装打电话?
正要出去,我发现房屋的墙壁上贴满了肖阿姨和一个女孩的照片,正当我要仔细看时,肖阿姨醒了,冲我大喊:“出去,快点出去,一点规矩不讲啦!”听了这话,我觉得昨晚的一切就像一个梦。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女儿放暑假了。我想接嫩芽儿来上海看看,可又害怕肖阿姨发现嫩芽儿后少发我工资,因为据我观察,她对孩子一直很抵触。
后来,我想起楼顶上的露台,也许夏天的露台是个好地方。我悄悄地把露台收拾妥当,安放了一张撑着蚊帐的小床,然后,请了两天假将嫩芽儿悄悄地接了过来。跟女儿相见的幸福不需多说,只是,她只能躲在露台上。好在肖阿姨经常待在自己房间,所以一直没有察觉。晚上天一黑,我便准时跑露台陪伴女儿。女儿很乖巧,我说什么她都说好。
女儿来的第三天,她憋坏了,指着高楼大厦说:“妈妈我想出去玩!”我摇摇头说:“不行的,孩子,如果你被发现了,妈妈就拿不到钱了。”我算了算,离满一个月就差两天,我打算再拖一天,就跟肖阿姨结算工资。哪知,当天晚上,嫩芽儿突然发起高烧,呕吐不止。我用各种办法给她退烧,都没效果。我只好背着女儿下楼,准备去医院。
肖阿姨看到病恹恹的嫩芽儿,并没有我想象中的暴跳如雷,她陪我一起将嫩芽儿送到了医院。
在医院里,我一脸惭愧地解释着把女儿接来的个中缘由。伤心处,我提到了失败的婚姻,泪水淌了一脸。肖阿姨先是沉默,随后骂我:“有你这样当妈的吗,你看孩子病得这么厉害,你的心真狠。”
那几天,嫩芽儿烧成了肺炎,咳嗽不止。肖阿姨在家里熬了汤给嫩芽儿送去,一勺一勺地喂她。肖阿姨告诉嫩芽儿:“快点好起来啊,等你好了,阿婆带你去迪士尼,孩子们都喜欢那里。”嫩芽儿搂着她的脖子问:“你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外婆吗?妈妈说外婆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你是不是我的外婆?”肖阿姨的眼睛红了红说:“对,我是外婆。”我感动得一塌糊涂。
我们三个人手牵手,一起回家的那天,邻居们看着我们,仿佛看到了外星人。一楼的管阿婆悄悄拉住我说:“小月啊,我看你是个实诚孩子,这个肖阿姨神经有问题的。”我问:“为什么这样说?”
阿婆说:“老肖以前有个女儿,17岁的时候,出车祸人没了,从那以后她就一直神经兮兮的,连老伴都被她赶跑了。你可要小心啊。”
我想起没有电话线的电话,想起墙上的照片,想起卧房里的玩具,想起她从来不肯让我坐的沙发上面铺的小毛绒垫子,想起每次过节她喝得烂醉,想起她被巨大的窗帘遮住的常年没有阳光的房间,想起她房间里摆放的一碗发霉的菜,上面压着纸条“2005年8月11日晚7点,小童最后一次的晚饭”……那都是她不停怀念女儿的证明啊。
别人眼中的神经病,在我看来,不过是个相思成疾、伤心过度的妈妈。那几天,我们一起去逛街,她拉着嫩芽儿的手,逛遍了上海的名胜,吃遍了小吃。在家里,嫩芽儿指着墙上的相片问:“这个漂亮姐姐是谁啊?”我以为肖阿姨会震怒,没想到,肖阿姨只是抱着嫩芽儿轻轻说:“这是我的女儿。”我怕女儿追问下去,连忙插话进来,顺便跟肖阿姨请了假。我告诉她,我不打算再来了,家里还有年迈的婆婆等我回家。肖阿姨同意了,不仅足额付了我的工资,还给嫩芽儿买了很多好吃的、好玩的。
回到老家时,婆婆已经卧床不起。我和亲戚们将婆婆送到医院,医生诊断是胃癌晚期,扩散了。
婆婆拉着我的手说:“月啊,虽然你不说,但是我知道是我家林儿对不住你,这些年苦了你了,我走了,你就带着娃走吧,你攒下的钱我一分也没花,都在我枕头边的箱子里,你收着,再找个好人家。”
回到家,我从箱子里取出一沓被婆婆包裹得整整齐齐的钞票,心像被锥子捅穿一样痛。蔡双林不知从哪里得知消息,竟然主动回来了。只是,此刻的母子团聚,已经不能让婆婆起死回生。
一个星期后,婆婆走了。我将婆婆埋在村里的山坡上。随后,我和蔡双林平静地离了婚。办妥一切后,他向我跪地忏悔:“月,是我对不起你,你恨我吧!”我摇摇头:“你在我心里早已经死了。”
冬天来了,冷冽的风吹在我脸上,我想起了肖阿姨,想起她孤零零地站在阳台上看着车来车往,絮絮叨叨地打着永远打不通的电话,等着她再也回不来的童童回家过节。我发现,我有点想她了。
2018年的春天,我带着嫩芽儿回到上海。敲开肖阿姨家的门时,她憔悴不少。看见我,她用期待的目光问:“这次不走了吧?”“嗯,不走了。”
人生处处是离别,这我知道。我只希望我们这两个萍水相逢、孤独而苦命的女人,相互的陪伴,能维持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编辑/王 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