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雁,本名王灿鑫,1982年生。出版长篇小说两部。另有小说、散文等各种作品80余万字发表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汇报》《中国教育报》《中国民族报》《中国档案》《中国气象报》《中国教师报》《精神文明报》《语言文字报》《国家湿地》《中国教工》《边疆文学》《滇池》《云南日报》等上百种报刊。作品数次入选各地中考复习模拟试卷。曾获大理白族自治州人民政府首届优秀文学艺术奖。
2018年3月17日,星期六,中雨
中午时分,我带着家人冒雨来到下关北缘的阳南溪畔。从今天开始,我将把每个周末里的一天时间交给洱海。计划用一年时间,沿着洱海徒步行走一周,对洱海周边的村落、河流、植被、农业、渔业、旅游发展和民居建筑、乡土民情、自然风光、传统文化等各方面情况作一次认真细致的田野调查,主要目的是考察和记录洱海周边村落群众的生活状况。
当这个计划在脑海里初步形成的时候,我甚至激动得失眠了整整一夜。因为我就生活在洱海南岸这个被当地人称之为“下关”的城市,每天睁开眼睛就可以看到洱海,并且至今三十六年的人生中,我差不多有三分之一时间是在洱海边度过的。而且我相信,这个时限还将紧随我的人生年轮不断增加。我在昨天晚上就迫不及待地到达城北的二路公交车终点站,那是苍山第十八溪阳南溪离此处入海口大约一公里半的上游地带,然而两岸房屋盖得太密,竟然无路可走,绕了许久不得其路,天色又暗,只能回来。
如今阳南溪成了下关城区的边界线。城市化的加剧和人们不断膨胀的物质欲,也许仅仅就是转个身的工夫,世界就已经完全不是我们所熟悉的情状。但至少在今天,2018年的3月17日,至大丽公路以下,阳南溪北还属于村落和田野。溪流干涸了。一块巨石制成的标志告诉我这是一条季节性河流。
我把车停在溪畔,带上妻女和六岁的小外甥一路往北,也就是说走上一段路之后我们就得原路返回。但这样的妙处在于我们可以不急不慢、放任自由,在以往车子无法到达的地方尽兴驻足,还可以像一头贪吃的水牛,在返回的时候把先前存储在大脑和手机里的景致再回嚼一遍。我女儿正读二年级,小外甥入学才一学期多,他们对自然万物很感兴趣,从课外读物里看到一些知识,一遍遍告诉我说牛有四个胃,可以把先前吃到肚里的草料暂存一边,在停足休息时再提取出来不断地嚼食,这种现象叫“反刍”。对于熟悉而又陌生的洱海,我的确只能用这种“反刍”的方法,才可以将它看得更加透彻。
小树林里的沿湖行走,就让我们体味到了别样的趣味。二十年前的小树林还算得上真正的荒郊。那时作为学生的我们,常可以在周末、假日帶上些小食糕点来此小聚,八路车下车后还得沿着土路走上一段时间方可到达海边。但来回路上,正可以远远眺望苍山的白云和洱海的碧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生活在大理,自然就有这样无比恬美的诗意画境,举手投足,都能心与物遇,体悟一种难以言述的纯美。记得当年,洱海边似乎没有如此之多的树木,所以小树林的柳岸沙堤算是一种很特别的意境,恰同学少年,我们一起意气风发,在洱海边编织过许多美丽的人生梦想,所以洱海一直是我心中最神圣的所在。如今小树林却游人稀少,挂着“农家乐”招牌的房子关张歇业,我想可能是与洱海保护整治和天气有关。2017年1月,大理州开启了紧锣密鼓的洱海保护“七大行动”,全面开展违章建筑及餐饮客栈违规经营整治工作,先前洱海周边许多混乱不堪的餐饮客栈等服务业得到了有效管控。
雨还在下,却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此时小树林是鸟儿的乐园,茂密的树林里,我能听清楚至少有五六种鸟在快乐地歌唱。海水倒是平静得很,黑色的野鸭一看到我们就远远地游回海水深处,偶尔会有几只白色的海鸥从北向南飞去。此时的沙堤是自然原初的,除了树,应该没有任何人为加工的痕迹,我可以从沙堆里拾起颗石子往水里打一串水漂。可这下就把波浪招来了,倾刻间,无风起浪,一波连着一波,有时水会漫上湖岸很深,渐而又缓缓退去。沿湖岸前行,我发现一根水泥管伸入湖水,显然是一条水沟的入海口,但因为环海西路的修建改变了它原来的模样。此时不知里面是否有水注入,浪波涌上,则有许多湖水连续不停往里灌,好似洱海水的出水口一般;登时潮水回落,管里的水顿时倾流如潮,好像真有源源不断的水从里面喷涌而出。
沿湖都是些水杉和柳树。湖水的滋养,让这些嗜水植物极为丰茂,水杉树脚很粗,好似一个长长的喇叭。柳树亦有粗细之分,有的已经枯死,长得粗壮的能有一米以上的树围,惹人喜爱的还是它奇形怪状的根须,我知道转眼夏秋丰水期到来,一年里它将有一半的时间泡在水里,便如同水草一般疯长,源源不断给上方的树干枝叶输送水分。特殊的生长环境,使其根部也弯曲得有趣,有的盘成了网状,如同一个怪异的象形汉字,有的分散成手掌,有的互为交叉,如同一盆盆制作精美的根雕盆景。粗壮的柳树会接连两三棵并排长着,挨得甚至有些透不过气,如同一堵厚实的老墙。
空旷处可以走到湖边看水,此时波浪依旧不断,就有湖中水草被冲上来了,一堆一堆盘在树底,孩子们发现了一条死鱼,我想它是否正如亨利·贝斯顿在《遥远的房屋》里写到的科德角海滩那样,随着潮水追猎一条比它更小的鱼儿,结果潮水一退,自己却留在了滩上,最终活活窒息而死。这样的猜想引来孩子们无尽的好奇。此时水质能见度很高,沿岸柳树茂密的须根,红嫩嫩的可爱,如同丰茂的水生植物一般随着水波漾动,让人想起了随风起伏的山间春草。湖中偶尔也有芦苇、蕉草、香蒲等水生植物,一丛一丛,掩映了水的幽密,让人充满遐想。
继续向前,依旧还是绿树下的湖岸,可此时脚下的沙土却变成了规整的石板,虽然此时看起来早已和湖水融为一体,但我不知道是谁在什么时候花此心力造了这样一个湖堤,如果将整个洱海大约120公里湖堤都铺成这样,那洱海岂不是被驯服成完全家化的水塘,毫无一点原始的荒野之气了?要知道仅凭几个人造的公园,是根本满足不了我们的好奇心和探索欲的,何况我们人类的祖先就来自荒野丛林,寻访荒野,就是我们心灵的回归。美国自然文学经典作家西格德·F·奥尔森曾说过:“荒野之于美国人而言,是一种精神的需要,一种现代生活高度压力的矫正法,一种重获平衡和安宁的方式……”被关在囚笼一般的单元房里,同时因为职责、命令和赖以生存的工作而不得不每天做着相同的机械运动,荒野之气于我们何偿不是一种精神的需要?有些人喜欢登山,有些人喜欢钓鱼,有些人喜欢徒步,有些人喜欢丛林探险,毫无例外都是在亲近荒野中获取心灵的健康,而这恰恰是我们城市公园无法给予的满足。
小树林之北,湖堤被村庄阻断。我们只得放弃湖岸,从环海西路走进村子。与城市紧邻的洱滨村,是一个现代气息很浓的村子,一幢幢水泥楼房高高耸立,村道笔直,两边的小巷整齐划一,又互为对称。说实话,我一向都很羡慕这样的湖边生活。面向大海,春暖花开。特别是村落四围的小田园里,此时一色绿意,极是可人,春韭、豆尖、莴苣、花菜、蒜苗、芫荽……一派田园闲居的景象让人艳羡。可此时天气阴沉,田里正乘着一丝凉气栽葱种椒的老人却似乎毫不为奇,依旧头也不抬地精耕细作,顿让这块土地多了一种与世无争的真意。
远处大面积的土地被集中承包给了花卉和苗圃园主,此时正值三月阳春,樱花开得正茂,确也另有一番烂漫之意。村边的小田一块一块,细碎得好似孩子的玩具拼图一般,走近一看,田底仅只铺上一层薄薄的锯末。市郊的田地可谓寸土寸金,小块菜地甚至能够一年几熟。一年前到省城朋友家做客,在厨房忙弄几个菜上来,他竟有些骄傲地告诉我:几把辣椒是露天种的!这种炫耀对于来自农耕地区的我实在有些无法理解。前几天,我终于有机会到达向往已久的华北平原,连续几天行驶在连绵千里的高速公路上,眼前呈现的似乎都是塑料大棚,在阳光下生长的作物实在少之又少。而且有一个不得不承认的事实是,在如今畜牧业逐日递减的当下农村,洱海周边被视为无公害的圈肥几乎不复存在。我有一个要好的朋友就来自洱海边的村落,说起早年父辈们种菜,记忆最深的是村里常会派船到下关城区的公共厕所拉粪,有时甚至会因为几个村落的纷争,大半夜里在公共厕所斗起群殴。可如今城市里几乎所有的公厕都改为水冲模式,那样类似路遥的《人生》中的抢粪情节也便成了老人脑海里的遥远记忆。包括那一两分薄田,也只有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才肯如此花时间、费力气,精心侍弄,借此守望属于他们的精神家园。此时想起利奥波德在《沙乡年鉴》中一再强调的“土地伦理”,的确发人深思。
村落周边的房屋交通便利,便也是一些外来户租住和经营的首选。此时我看到了好几个用简易墙围着的空地,里面各种垃圾堆集如山。在我老家村子,有一个从贵州来的倒插门女婿,据说,就在这里租用一个院落干起了废旧行当,记得他曾从七十多公里外的洱源乡下把满满一三轮摩托的塑料瓶子拉到下关。穿山过水,路途的艰难我无法想象,但他艺高人胆大,并且非常勤谨,在村里有极好的口碑。然而去年底,他在另一个县做路边广告牌的时候,被一个玩手机的女司机给撞死了,留下四个女孩,大的读四年级,小的才两岁。一家老小回来匆匆办了丧事,又锁好门回到城市。过年回村,我只看到他家的房子动了些木土之事,把大门改了个方向。此时看到一个废旧场门口几个玩游戏的孩子,让一辆飞驰而过的汽车溅得一身泥巴,却没有扰乱他们快乐的游戏,我真想知道,他们之中是否会有他的孩子?
环海西路是为车辆修建的,但我们却不想循着路走,因为我们的目标是洱海。然而走进村巷却感觉有几分压抑,因为两边的房子建得太高,虽然还保留了瓦顶,但显然已经绝少了乡土之气。狭窄的天井已经没了植花种草的地盘,所以一些盆栽的花木被摆到了沿路的门空里。于是除了房子,狭窄的村道里几乎看不到树,好不容易在拐角的空地,看到一棵被割了顶的细叶榕,盖住了下方的半张石桌,给老人们一个纳凉说话的地方。村道是可以直通洱海的,但海边即是尽头,在一个角落里窥视一番沉寂的洱海,狭窄的视野依旧让人感觉压抑。湖边一个个小院,让人感觉十分闲静,但我们却只听到里面一阵狗的狂吠。
原路返回,三五步又可通到另外一条横向的村路,我想我们此时已与湖岸平行前进。因为房子的遮掩看不到洱海,但时不时会有一些墙体斑驳的老房,土墙里有许多海螺和贝壳,还有一艘早已废弃的木船摆在路边夹角,盛满泥土种了些干枯的蔬菜,喻示着我们此时就行进在一个湖畔村落,只是这个村子似乎早与渔业无关了。封湖禁渔和保护洱海,让沿湖的居民都只能另择他业,但我觉得这应该是件好事,因为洱海不止是我们的洱海,还是子孙后代的洱海。
此时村道里出现一口老井,光滑的石沿,让人体悟到了岁月的古深。我想此地沿湖,井水应该不深,但来到井沿一看,居然不下五六米。并且从干净的水面可知,这绝非一口废井。此时正好一个年迈的老太提着吊桶躬着腰向井走来,让我有机会看到一次完整的汲水过程。老人提了水便继续躬着腰往回走,走不远还当街放下水桶歇了数秒,我很想问她这水是否还可以喝?我甚至想象着她可能会给我讲一个关于井水煮汤或是泡茶的故事,可她却提着水桶继续往前,一拐弯,大青树下出现了一个狭窄的村集。老人把水倒进盆子里,七八尾活鱼登时就游得极是畅快了。
集子是我們判断一个村庄大小的标志。我老家村小人寡,所以买菜都得到县城或是乡集。眼前的村集却足以和我们乡街相媲,而村集一般都习惯为下午街。此时时间尚早,水泥架边虽然有了许多小摊小贩,只是还没有顾客。沿路走过,生蔬熟菜,种类繁多,热气腾腾的蒸笼里,透出馋人的肉香。路过村集,左拐右弯,新建的村落似乎成了同一种模式的复制,了无新意,继续往前差不多一公里,眼前才又一番柳暗花明。
2018年3月24日,星期六,晴
在夕阳将落的时分,我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地把车子停到洱滨村外的湖边,接起一周前中断的步子,继续往北行进。说实话,我早就有些迫不及待。尽管我每天都可以窥见一角洱海,但自当决定用步子丈量洱海,她就如同我早已许定的情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手里拿着的是约翰·缪尔的《夏日走过山间》,我多么渴望能像我所崇敬的约翰那样,尽管囊中羞涩,却依旧可以将数月的时光交给他所钟情的山地,心无旁骛地感受内华达山深处的莺飞草长、岩石瀑布、蓝天白云……事实上洱海并不大,面积大约256平方公里,湖岸线116公里,环游一周顶多不过130公里,选用汽车、电动摩托甚至自行车,至多也就是一天时间。以往也曾听说过一些公益的徒步活动,起早贪黑,也就是完完整整的两天而已。但我却不愿意这样毫无虔诚地走马观花、潦草应付,并且我还得带上妻子和我七岁的女儿,让她们陪我一同完整地感受洱海的心跳。
洱滨村往北三百米就是葶溟溪入海口,但此时它和阳南溪一样断流了,干涸的河床让人看得心痛。在中国北方,许多河流都是季节性河流,冬春时节数量绝少的一小丁点水,常被水坝拦住,积水成湖,于是在人口密集区,照样不乏开阔的水面,但我知道那是一种类似于自我安慰的视觉欺骗,那种无法自由奔流的水就是一种被囚禁的水,除了自然蒸发,它甚至不能参加其它渠道的自然循环。据1998年出版的《大理白族自治州志·环保志》,洱海环湖共有大小河道117条(包括农田出水沟渠)。苍山十八溪成为最主要的清洁补给水源,但让人痛惜的却是其中有许多是季节性河流,除了冬春干季流量减少外,一个重要原因是近年洱海西岸居民的不断增加,农业灌溉、建筑等生产生活用水加剧,有的直接在源流处被商家堵截后用以生产纯净水,或是建造电站等等。更多的散兵游勇则是近年来自来水的普及,甚至还有不少民居别墅公然自行钻取地下水,不客气地说,我们是在加快生活优越化的同时牺牲了生态。一位多年从事洱海水质研究的专家告诉我,从每年入冬开始,因自洁功能的需要,洱海生态体系对十八溪清洁源流的迫需可谓是求之若渴。同样在洱海清洁水源地,我曾见过有些村落就在村中心建成一个大型蓄水池,引来清洁的溪水,池满则水自外溢,而村民、路人及周边居民皆可前来免费取水,但任何人都不可以将之擅自接回家去。而在下关老城,跨越千年的大井和二井,人们至今遵循着“头井饮用、二井洗菜、三井洗衣”的集体用水公约,最大程度地释放水的能量和效用,上千年来一直成为我们熟知的道德美谈。诚可见,在新农村建设中制定怎样的用水规则和道德伦理,更大程度地提高清洁水源的使用效益,也是保护洱海水质的一个重要渠道。
树木和水草密集的湖畔多有沼泽,许多地方都无法行进,我相信丰水季节,湖水可能会到达这个高度,但此时这些地方离湖滨尚有三五米之遥。我最终只能像是一只小鹿,蹦蹦跳跳地回到环海西路上来,路被挖去一半,可能是要掩埋截污管道,女儿便走上路边仅存的一线路基,张开双臂如同体操运动员行走在平衡木上。孩子们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实在让人惊叹,前几天她和小表哥不知从哪里弄到一个小口罩,两人就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玩起了医生和病人的游戏,连续好几天都不曾中断。亲近自然,他们总能找到更多意想不到的乐趣。
我很快被湖里或是湖岸上的新奇吸引过去。水草深处或是湖滨林间,不断有阵阵鸣禽悦耳的啼叫,我却无法分辨,除了家燕和麻雀,我对其他所有鸟类都似乎毫不知晓。说起这些,我甚至不能原谅自己同样来自农村,因为相对于那些生活经验更丰富的人们,我不止一次惊叹地发觉,他们不止比我更多了一双发现的眼睛和耳朵,每次野游都能比我拥有更多一分快乐和收获。
透过水草和湖滨树林,我远远看到一群鸟儿正循着湖面平行飞行,忽儿急速上升,忽儿又急剧下坠,壮观的气势让我想起了电视里某次航展的飞行特技。这一发现同时告诉我:人类的许多创造都来源于对自然的模仿。我在湖边的树林里发现一个坚固的木架,我知道这是一个别致的钓鱼台,前几天春雨不断,让我同时想到了“斜风细雨不须归”的意境之美。洱海为周边居民提供了优质的鱼产品。当香料沿着丝绸之路传入干热的波斯诸国,对长年饱受味觉之苦的波斯人而言,的确可以说成是一种伟大的创举。然而在饮食安全世人皆忧的当下,我们的味觉似乎已完全被“饲料加佐料”的悲剧反复欺骗,最终对肉的原味已经不得而知了。在作家叶广芩的中篇小说《黑鱼千岁》里,一根筋的儒与奶奶有这样一段对白:
太婆说,逮它干什么,獾浑身上下除了油没有别的,一股腥气,你要是真馋肉了我明日跟法娃要些钱,你到终南镇上割它五斤大肉,一次吃个够。
儒说,谁稀罕大肉,现在的猪都是激素催的,还要配上什么瘦肉精,本来大半年出栏,如今发展到两个月就進屠宰场,咱们不是吃猪肉,是杵吃猪饲料呢。
在水乡大理,夸赞一个人聪明的理由,常常是说他吃鱼长大。而有特殊生活习惯的人,一辈子非鱼不食。所以生活在洱海之畔,对于饮食挑剔的人的确说得上是幸福。一本由大理州地方志办公室编撰出版的地情读物《大理名水》中说:洱海鱼类较多,有35种之多,其中土著鱼21种,而且有许多是洱海特有的鱼种。在大人的记忆里,弓鱼应该是洱海之中品质最好的鱼类,它对水质的要求特别挑剔,据说在繁衍过程中为逃避天敌,它甚至能顺着苍山十八溪水,弓着修长的鱼身一直爬到苍山之顶的水源地产卵。在地方文献之中,洱海源头之一的海西海,据说还有一种肉质更为鲜美的“檀香鱼”,可如今却已经完全灭绝。我听说曾有洱海当地居民用拖拉机机动船撒上千米的大网,一次性打出上万斤鱼而无法出售,为怕环保执法部门处罚而偷偷将几千斤死鱼拉到无人居住的山地掩埋,也曾亲眼见过有人在洱海水源地电鱼、炸鱼或是毒鱼,不知是贪图一餐美食还是利益驱使,如此灭绝性的捕捞是否也曾让他们有过良心的不安?
我真不敢想象,假如有一天,洱海鱼类甚至更多美好的东西,只能存活在我们的记忆里或是文献里,那会是怎样一种让人痛心的事。保护洱海,我想我们的任务并非打包一湖硕大的纯净水,更重要的是要在保护水质的前提下,保护洱海生态系统的完整。近两年,政府部门已颁布了无限期的禁渔令,可就在此时,我亦不时地看到,环海西路上常会有穿着橡皮裤的人骑着电摩托,提着水桶借着夕光出现在环海西路,突然在某个地方停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进芦苇荡,轻而易举地深入洱海之中拖出他昨晚下好的“迷魂阵”,抠出鱼儿又迅速消失在夜色之中。
正在改建的环海西路上,不时有扬沙灰尘,但似乎并没有影响人们出行的兴致。洱海在任何时候都是人们休闲娱乐的天堂。夕光下,洱海边人流如织,男女老少背儿携女,将晚餐后这一段或长或短的行走当作一天中最惬意的消遣。下工的村民,骑着电摩托飞快地驶过湖畔,如同掠过湖面的水禽。骑自行车的也不少,夫妇、父子、母女,还有相爱的恋人,我估计他们或许根本就不是附近的居民,却在洱海沿岸找到了最美的时光。一群群蚊子如同黑烟从眼前飞过,用瘆人的气势宣告着暖日的回归。像是互作响应似的,我们继续往前行至树林幽密的僻静地方,路边渐次响起了蟋蟀的琴声,并在接踵而至的夜色中陪伴我们完成余下的旅程。可此时天色还依稀明亮,于是它们的鸣叫便也有些胆气不足,起落不定,有时会被我们的脚步吓得骤然停下,敏锐的感官让人不禁叫绝。
天色似乎就在我们走过一段树林遮盖的路段后完全暗了下来,不知什么时候点亮的太阳能路灯让人感觉不到悬在天空的半月,包括那些半明半暗的星星点点。但我得要好好看一下月亮。是的,洱海月,我想这是一个多么贴切的连贯。洱海和月,两个似乎完全不相关联的内容,却又是一个多么形象的对称。大理白族学者施立卓曾在一篇文章里引用了著名学者游国恩的观点:“洱海之异名凡八:叶榆泽一也,西二河二也,西洱河三也,昆弥川四也,洱水五也,西洱海六也,珥水七也,弥海八也,今称洱海合之共得九名。”(见游国恩《说洱海》)然而现今大多数人认为,洱海得名之因,乃是因为湖之形状如同人耳,此时天之半月,与洱海何其相称?要紧的是,胧明的半月,正如同多情的洱海之水,委婉迤丽,低吟的浪波,好似恋人的软语,如泣如诉。于是此时,不论在洱海边看月亮,还是在月光下看洱海,都好似有一对前世的恋人,正紧紧相挨,默默相视。“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普天之下,尽有明月之朗照;而在大理,不论何时何地,莫不能洱海对视,此情此境,何其纯美。洱海月,不仅洱海,也不仅指月,确切地说,应该是洱海和月亮一种至美难言的前世之约。
此时前不挨村后不着寨,路上的行人也好似一瞬间消失了似的。女儿说她有些害怕了,我在安慰她的同时也渴望赶紧有些村子出现,这样我们就可以尽早结束今天的行程,然而路却一直往前伸延下去。此时偶有一小段没有树木的湖岸,眼前顿感一片豁亮,可以看到远方璨如白昼的路灯和城市,然而夜色之下,最使我感到怜爱的却还是沿岸的柳树。任何一个令人着迷的水域,我想最让人迷恋的莫过于它漫长的海岸线,洱海亦是同然。但这一天作之美的湖岸,却少不了柳树的点缀,沿路而来,我看到这么多的柳树形态百出,风情各异,有弯有曲,有直有斜,有躺有卧,有密有疏,有时就只剩下几根枯杆,却也能够在温柔的月光下,和水面的鳞鳞波光一起富有节律的漾动,共同构成一幅幅美丽的动景。
前面响起了潺潺的水流声,短短几十米内,我们连续邂逅了两条水沟,夜色的凝重让我无法看清溪水入湖的风景,事实上是水沟被隐藏到了路的下面。繼续往前,此时湖岸出现了数百米的空堤,一览无余的水面让人倍觉舒坦,一两个灯光璀璨的小客栈便出现在眼前,有两个就在沿湖的路西,还有一个在上方村庄的边缘,一种独特的田园诗画让人极是期羡。然而让人惊诧的是,短短几年间,洱海周边居然一时涌现成百上千家客栈,占据风景绝佳的位置,将洱海湖岸风景呈三百十六度切割。一时间,洱海沿岸游人如织,川流不息,但不达标排放、利益驱使带来的私盖滥建、旅游开发造成的各种污染等等,给洱海脆弱的生态承受力带来了巨大挑战。于是“七大行动”开始之际,大理州遂将洱海沿岸几千个客栈同时关停,洱海终于得到了片刻的喘息。沿路走来,洱海边缘还可以看到昔日渔民围湖造塘的痕迹,上世纪末,网箱养鱼和机动船曾使洱海水质一度下降,于是政府部门迅速行动,在大理州政协文史资料《洱海保护专辑》里,我清楚地看到:1996~1997年间,由于洱海蓝藻暴发,大理州果断取缔了网箱养鱼11184箱,涉及渔民2966户,取销机动渔船2574台,全面实施退塘还湖和退田还湖。同样是靠水吃水的衣钵之地,同样是切身利益的弃与舍,一段血与泪的时光之后,我们的前辈却依旧给我们留下了个大美如初的洱海。
是的,前车之鉴,后世之师。摆在我们面前的依旧是一个脆弱、易碎的洱海,一个和眼睛一般明亮却也可能迅速变浊的洱海。但我们要给子孙后代留下怎样的洱海?是太湖?滇池?还是属于我们今天引以为豪的洱海?
据有关统计数据,洱海边上千家小客栈,有将近九成是外地商人以借用土地或房屋的方式进行经营,面对的也主要是散客旅游者。然而在招商引资发展经济的热潮中,以牲牺环境和生态为代价换取GDP增速的例子并不鲜见,这就如同快速会车中被人挤下了悬崖,却看见别人继续打着高音喇叭扬长而去。但自怨自艾之中,我想问的是他撞到了你没有?
是的,外地资本的迅速注入,同样会给我们留下一个破碎的洱海。我们应该清醒地知道:洱海是大理的“母亲湖”,是我们和子孙赖以生存的根基,绝不是谁的“提钱柜”。包括在我们津津乐道“世界工厂”的当下,是否也该存有着长远的生态忧思,给子孙后代留下一个洁净的美丽家园?
村庄不在湖岸,但路边的标识告诉我西边的庄子叫“葭蓬”,一个诗意的地名,让人突然记起了《诗经·蒹葭》中的句子:“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此时洱海对岸的罗荃半岛灯火辉煌,气势恢宏的天镜阁远远在望,像是伊人含情的眼睛,目视着月光下若隐若现的苍山。此情此景,让人不禁想起了《望夫云》的传说,我不知道是否正是因为“葭蓬”这个诗意的地名,让这个足可和中原“四大传说”相媲的故事更多了浪漫和悲剧色彩?
怀着这种浪漫的情思继续向前,双脚已经略略生疼,幸好前方已有一个村庄在弯曲的湖岸隐现,到达村边,借着月色,我终于看清了村名:下末。下一次,这里就是我们寻访的起点。
2018年3月31日,星期六,晴
下末村口的花园,这是我们在上周夜行时错过的美景。庆幸的是我们还有拾遗的约定。此时花色正艳,我们沿着一条田埂,从北边的村口走进花园,小桥流水,泉塘香榭,绿草如茵,花儿怒放,被狭窄的水沟围在正中的绿岛上架着一台钢琴模型,用三五个几何图形的有色台阶搭成通道,女儿很想上岛去玩弄一番,特别是几株新柳星点散落,此时早已长满一身绿叶,空中飘着点点柳絮,还真有几分酷似仙乡的意境。可我还没来得及回复女儿,就有一个背着孩子的老奶奶走来向我们收取门票,还说她是向别人租来的,花是辛辛苦苦种的,投入很多,得有点回收!……口气很重的样子,有些责备我们擅自闯入的意思,我们只得赶紧从东面出园。果然一条圈洞的花径上挂着一块牌匾:进园参观收费20元/人。在羞赧和暗自抱歉中,我却有些莫名的伤感,这个浮躁的时代,我们很快就能够缔造出许多美景,却永远制造不出历史的沉积和文化的深度。
汽车导航把我们带到了下末村北,到达村口的时候,我们首先遇到的是一座高架桥式的引水渠,气势蔚然壮观。其实这样的引水渠在前两周的路上就已经多次遇到,我甚至相信它们的存在有可能超过我三十六岁的年龄。至多就是因为后来各种交通路道的修建改变了它原来的模样。洱海沿岸土地平坦,土壤肥沃,毫无疑问就是大理州境内历史最为悠久的农耕区。早在上世纪三十年代,长期在大理考察生活的西方人类学者C·P·费茨杰拉德,曾在他关于大理民家的研究专著《五华楼》中提到,因饮食与农耕文化的传承习惯,洱海沿岸居民向来就将是否适宜种植水稻作为划定耕地肥沃程度与土地价值的标准。
然而虽有苍山十八溪日夜不息地注入,但大理坝子的农耕照样缺水。特别是水稻栽插的四五月份,正是大理坝子最严重的水荒节令。于是智慧的大理人民很早就学会了汲洱海水灌溉,从而保证了大理坝子的稳产稳收。这样的历史甚至可以追溯至二千多年前的先秦时期。所以大理人民至今将洱海亲切地称之为“母亲湖”。事实上洱海不只缔造了大理的渔耕文化,还缔造了数千年的大理文明史。据考古研究发现,早在大约四千年前,洱海周边就有了早期人类活动的足迹,当时的洱海先民居住在湖畔的洞穴之中,并以渔猎采摘为生,驯化野生稻谷,与洱海之水的互惠共生,使大理成为云南大地最早的人类文明发源地之一;数千年来,洱海犹如温情的母亲,无私地哺育了一代代人,并在洱海沿岸缔造出了强大的南诏国和大理国,以大理为都城纵横全滇的势力范围绵延五百年之久;自元以降,大理同样也是云岭高原最重要的战略要地,元明两代的政权更迭,都有扭转乾坤的重大军事战略在大理发生,大观楼长联上的“元跨革囊”和崇圣寺三塔前的“永鎮山川”,就是历史的最佳明证;与太平天国大抵同期的杜文秀起义,在大理建立了元帅府,与清庭对抗长达十八年之久;抗日战争时期,以下关为起点的滇缅公路,曾一度成为抵抗日本侵华战争的最后生命线……
感激洱海,我们不仅要感激这一湖水演绎的光辉历史,还应当感激洱海之水缔造的大理农耕文明,她不仅哺育了一代代湖畔先民,上世纪九十年代,洱海之水还通过“引洱入宾”工程滋润百里热区,让偏居洱海东隅的宾川县至今享有“水果之乡”的名号。但如今,洱海周边的许多耕地似乎早已远离农耕,人们早已不再稀罕廉价的大米,将土地集中承包给人后便成批涌向城市,于是苗圃基地、人造花园、塑料大棚和旅游景点占用了大量的耕地,成为洱海沿岸的另一道风景,而且交通运输日驱发达,大型机械和现代科技的广泛运用,各种博人眼球的景观如同一夜造成,稻草人、大黄鸭、玫瑰园、花园牧场、房车旅馆……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人做不到的。稍有几日不往洱海边走动,就感觉自己早已经被落在时尚的后面。而那些依旧耕种的土地,则以利润更高的大蒜、烤烟和蔬菜为主。特别是蒜价走俏的年份,一亩地半年的租金便高达两三千。大约十几年前,我就曾听说因为蒜价的刺激,大理地区娶媳妇的聘礼已经高得吓人,贫贱人家的孩子都已经娶不起媳妇,或者只能到周边县份的山区和农村去找了。而今的蒜农,也早将小车、豪宅作为新的攀比资本,在一次回家的路上,我就看到几个小伙子驾着车在狭窄的村道上互不相让,最终拳脚相向。更让人痛心的是有些一夜暴富的年轻人却沉迷于赌博,春节回家,就听邻村的一个青年小伙辛辛苦苦盖好房子,装修完毕还没来及搬进去,却在过年几天输得一塌糊涂,最终将之仓促出售用于抵债,一夜之间妻离子散。而且大蒜行情如同股市一般起伏不定,突然一个断崖式的跌落,就能让你几年的收入赔个精光。此时那些租田种地的老板早已不见踪影,因为采挖已毫无价值,便任其滥在地里。没有抽去蒜薹而放任生长的大蒜是无法饱满的,最终只能让田主点一把火烧为灰烬,便在拖拉机犁下成为下一个季节的肥料。
前久读到曲靖作家宋红星的中篇小说《两亩地》,我就曾跟朋友说过,我最大的梦想就是在退休后回到老家,辟一块生地后也能像小说主人公夫妇一样,以最传统的方式勤耕细作,种一些自己放心吃到肚子里的大米和蔬菜。包括直到今天,我还常常在周末和假日回到八十公里外的老家乡下,在父母双亲的田里陪他们一起流汗苦干,然后带回一些可口的瓜豆米面。遇上干旱的年份,我甚至和家里耕种的父母一样着急。种地其实是在种自己的良心。而在我们的中华大地,用有限的耕地解决将近十四亿人口的吃饭问题,的确已是一个了不起的奇迹。在食品安全问题爆料不断的今天,我甚至不敢到商店买米。因为我就曾见到附近耕作的农民,在大约一分的土地上,把萝卜种得像是草一般密集,不过个把钟头,便徒手拔出了小山一般厚实的白胖萝卜。农药、化肥、杀虫剂的使用,特别是因为源源不断的市场需求,让他们的耕种几乎从不会有歉收的年景。冬春时节是大理坝子真正的干季,此时田边的沟渠早已干涸,但对于菜农们却似乎毫不担扰,用一台电三轮把柴油抽水机拉到田边,便可将田头一口井里的水源源不断地抽出来。
在我们大谈保护洱海,实施乡村振兴战略,推动生态文明建设的今天,洱海沿岸的农业及农村如何在继承中发展?又将遵从怎样的土地伦理?我想这不仅是科研人员面对的课题,更是政府部门的使命与担当。写到这里,我不禁回想起了当初决定环行洱海的初心。一位作家好友也曾有过抒写洱海的预想,可接连几次洱海边的行走让他决定暂时告退了,说最近一年多来,环海西路一直在修,非常影响情趣。但我则恰恰相反,因为我并非是要通过一次走马观花的行走,去写一些风花雪月的小情调文字。记得有人说过:拥有怎样的今天是取决于昨天,同样,想要怎样的明天也将取决于我们的今天。那么我想我的这一次漫长的环湖计划,就是要完整地记录一些属于今天的洱海文字。看到脚下孱弱的洱海,我似乎听到了她向未来发出了呼唤:明天,还有明天的明天,我们究竟会看到怎样的一个洱海?
在村外远远看去,就发觉下末村房子林立。这同样是一个现代化气息浓厚的村子,先前路过村西边的大庄村委会,“小康村”“文明村”的匾牌似乎早已说明了一切。事实上每到达一个陌生的地方,我们对这里的生活状况根本无从知晓,是否他们也会有甘苦酸甜和喜乐哀伤,但是看到如此精细的房子,就给人一种幸福美满的视觉直感。新建的楼房大都三层之高,为了突出古色和土气,有人甚至用水泥浇灌好底楼后又在二三层改为砖木结构。大门、照壁都十分气派,沿路还常能看到高大阔气的玻璃立窗,小院子里闲植一两株树,坐在树荫里喝茶或吃饭的闲适诗意,让人着实羡慕。许多新建的房子形成了许多笔直的巷道,而且都能通到洱海,似乎也让更多的人家共有洱海。信步走到海边,沿岸的房子紧随湖岸自然错落,充满诗情画意。
从古至今,白族人非常重视自己的住宅居所,甚至将之当作是人生和事业成败的一种重要标志。白族民俗学者赵勤曾在他的著作中写道:“(白族人)不论商人还是普通百姓,或者读书做官者,更多的是获得功名,或者有了一定经济基础后,都会积极为家乡做慈善事业。为向世人展示自身经历所积淀的文化,让人们更深地解读他们饱经沧桑、兼程风雨的创业故事,还有更多是以教育、启迪后人,由此他们选择这个特殊的建筑文化符号,作为彰显人生成就的最精彩承载物。”而且在“建房盖屋时,(白族人)必定要作充分的规划和思考,如同完成一份答卷一样,要让人满意,让人深思,让人敬仰。大多数白族民居的构建,都是下了很大功夫,每一座建筑背后,都有一个感人的故事,每一座建筑的年轮,都记载了一段生动的历史。”
在下末和洱海周边许多的白族村寨,华丽的现代白族民居建筑,无不印证了赵勤先生的一番论述。但我还是喜欢那些半旧的房子,有一种时光的古气。而且从建筑工艺中可以清楚地看到,白族是一个非常智慧的民族,首先是他们的建筑材料大都就地取材,在那些裸露的土墙上夹杂着许多螺蛳贝壳,可见当年建房时就直接选用了湖边的泥土沙石;还有许多老墙是用石头砌成的,大理有句俗谚是:“石头砌墙墙不倒。”历史上,大理地震频发,在与自然的抗争中,白族人建房都注重牢固可靠的原则,而苍山河谷地带石头冲积较多,便也成为了当地人建房的首选,而且这些材质还能迅速融入泥土。第二是白族包容接纳的民族精神,让大理的民居较多地接纳了汉式建筑的工艺,赵勤先生甚至认为大理白族民居就是汉式建筑的白族化和本土化。第三是崇尚自然的情结,使白族民居能够较好地融合于自然,在洱海边放眼望去,整个大理坝子的民居建筑,都是一色白墙青瓦,与苍洱田园风光巧妙地融合到了一起,每一个小院落都是“留得住绿水青山,让人记得住乡愁”的房子。此时行走在下末村中,从半掩的大门里可以看到,每个小院都无不植花种草,当然也不会缺乏一两棵高大的果木,便有老人坐在树荫的摇椅上安详地度过岑静的时光;还有淘气的小孩,正骑着学步车在院子里滑来滑去,带来无限的欢乐之气。
重要的是白族的房子都有一种重要的文化象征意义,苍山洱海特殊的地理环境造就了大理坝子西高东低的地势,于是大理的民居都会建成坐西朝东,开阔的眼界寓涵着高瞻远瞩、后世昌达的美好希冀。大门和照壁是一个家庭文化、地位的标识,同时也用一些文字表露着家风志向与传承,比如“清白传家”“邺架涵关”“鹤琴家声”“三槐士第”“科甲第”“进士第”…… 乡下的房子留下了我们的根,让我们记住了乡愁,知道我们血管里流着怎样的血液。但此时从下末村往远处望去,苍山洱海之间的大理坝子,白茫茫一片,似乎整个坝子都让房子挤满了,特别是苍山底下所有那些风景幽僻的地方,在二十年前的求学时代,那些地盘似乎还是农耕地或是大沙坝,但如今都换成了密密麻麻的房子。事实上这些绝大多数的房子,大半年时间都是空锁着,顶多就是在过年时回家住上一晚而已,还要细分出妻儿郎女和客房堂厅。想当年大多数人都是全家挤在一阁房里,便也有了那么多亲切的令人数十年记忆犹新的回忆。但如今这样的故事也随我们住房条件的不断改善而趋于消亡。我有一个要好的同学在洱海边娶了媳妇,大约三五年间,他一项重要的事务就是回家盖房子,却要和环保执法组做游击一般周旋,人来我撤,人走我盖,断断续续,建建停停,于是大约五年时间过去,他的三层的小楼依旧无法封顶。有一天我不禁问他:我们要这么多房子干什么?我们住得了那么多房子?马云断言,不久之后的中国,最昂贵的不是房子和车子,而是清洁的空气、干净的水和绿色健康的食品!但保护不好我们自己的生存天地,自来水我们还可以接到家里,洁净的空气我们能接到家里吗?
巷道里还留有一两处老房子,依旧还是高深大院,却都大门紧锁,并让时光打上了尘封的印迹。还有一两个院子,由塌墙和旧室组成,倒也是一番沧桑的感觉,如同孤独的遗世者,抗争着岁月。巷道拐角处还遇到了一个小寺院,但里面正在办着客事,院心的大殿门前,有几个老太婆正在帮主人家磕头敬谢,我很想去看看房子里究竟供奉着怎样的神灵,但看院里热闹的样子,我只得在门口观望片刻,便又转身离开。随着时世变迁,从前那些让人敬畏的神灵,如今已经和人们的生活完全融合在一起,而村人们竟也能在神灵面前放肆地张狂喜庆、不拘礼俗、大吃大喝。
村中央有两棵大青树,大伞一般撑开,似乎年岁相当,用粗壮的枝干见证着时光的流转和村庄的盛衰。匆匆春又至,两棵大树又很快披上了绿装,这一变化让人很快发现两棵树的异同:一棵发红芽,一棵却发绿芽。新芽渐渐绽开,透出里面青嫩的叶色,树下便落满一地或青或白的芽苞,如同花瓣一般怜人。大青树被称作是白族村庄的“风水树”,一般种在村口或村心,便成为村民的重要活动场所。树下用条石镶上了六边形的护栏,护栏外面焊上一圈座椅,于是便有许多老人坐到了上面,此时不知说到什么兴致地方,便都一起咧开嘴,欢声言笑。我很想知道他们如何会有这么多的快乐?树下有个小集,村子太大,所以集子规模也不小,只是此时还不是开集时候。沿街的超市、诊所、茶室、租车行、农药店、理发店和烧烤摊,还有一个“肉食检验所”的招牌,让人依稀看到了村人的寻常生活。
对于肉食检验所,我相信大理人都不会陌生。似乎为了印证它的存在,此时隔壁一个沿街的店子前面就摆了一桌午餐,店主和几个朋友正吃得兴味正浓,一盘“生皮”让我馋出了口水。大理人都有“吃生皮”的习俗,特别就是在大蒜成熟的立夏前后,把刚宰的生猪用麦秸连皮烧得半熟,再将鲜嫩的肚皮肉或是后腿肉切成细柳,当然也有人会切开火腿剔去外表的腊肉,将新嫩的红肉切成细丝,然后再用蒜泥(据说可以杀虫)调好的醋水里醮吃。鲜嫩可口,别有一番嚼劲,特别是饱浸盐份的火腿肉,吃起来更是另有一种滋味。在肉食困乏的年代,生皮是白族人招待客人的上品,贫家小户往往只有过年杀年猪时才吃得上一次,我听母亲说当年杀了年猪,外曾祖父常常要吃一个月的生皮,最终生肉挂成腊肉,方才罢休。
但我们却有自己的午餐。女儿的周末作业实在太多,我一起床就在她的书桌边守了三个小时,让我感到急躁的原因依旧是时间不充裕,答应了下午三點要去大理古城参加农民作家宋炳龙先生的新书见面会。在孩子面前情绪激动,吓得妻子一再相劝,看那架式是差不多要给女儿找上一顶防暴头盔戴上。最终我们把午餐带到车上,才可以提前半个小时来到洱海边。但是凉面和卤腐馒头却也不错,野地里的午餐,最终让我们带到村北口的三圣岛亭里吃了,甚是美味。记得小时候学校每年都组织一次春游,因为常常要走很长的路,因而也被我们称之为“开远足”,但无论山高路远,我们却还是要激动个把月时间,左盼右盼,好不容易等来那一天,让父母给带上的一盒饭就是那个时代最难忘的记忆。有一天看到朋友圈里一位乡下的好友发了给孩子准备饭盒的照片,我以为学校又开始春游了,点了个赞过去,过不久看她回复说为创建文明县城,学校组织学生上街捡垃圾了。我好生失望。
三圣岛并不是个岛,甚至连半岛都说不上,但看旁边的碑文里说是诸葛亮四擒孟获的地方。晚上回家,我重新翻开《三国演义》,在第八十九回“武乡候四番用计,南蛮王五次遭擒”之中,开篇就能读到:“却说孔明自驾小车,引数百骑前来探路。前有一河,名曰西洱河:水势虽慢,并无一只船筏。”西洱河曾为洱海古名之一,如若传说是为事实,那么《三国演义》中的“西洱河”该当就是今日的洱海。然而关于孟获第四次遭擒,后文如此写道:“孟获当先呐喊。抢到大林之前,趷踏一声,踏了陷坑,一齐塌倒。大林之内,转出魏延,引数百军来,一个个拖出,用索缚定。”如此五十余字,就将孟获第四次遭擒的经过描述得无比周祥,同时也将诸葛亮的神机妙算展示得细致淋漓。《三国演义》应该是我人生中看过的第一套“大部头”,而且那是1964年出版的竖排繁体本,定价不过二角多,至今那套书的下集还保存在我老家的书架上。那时的我大约就是十岁左右的年龄,却常常乐此不疲地和来我家盖房子的老手艺人一起谈论许多三国故事,热烈的气氛至今让人难忘。然而今日回村,却很少有人和我谈论读书和写作了,更多时候,人们沉缅的却是手机和游戏,但即便就是游戏,两个年龄悬殊不到三岁的,也都找不到共同的兴致所在。因为哪怕就是一年之隔,津津乐道的“吃鸡”孩子就对前些年头的“星际争霸”和“英雄联盟”不屑一顾了。就如同我在三圣岛亦找不到一个可以倾听历史的所在,小亭子里一位老人正在纳凉,我费劲地问了半天,耳背的他只能给我提供了几个村名而已。
遗憾之中,我们只能继续向北,途中的莫残溪和罗久邑村口的清碧溪终于有了少量的流水入湖。但两个溪口却拦了一排沙袋,不知是何作用。罗久邑的柳林里,我看到一群孩子正在柳林的沙滩下打闹,玩水捉虾、和泥摸沙,好不乐哉,欢快的叫声中让人想到了城市的孩子,也许此刻他们正在父母声色俱厉的目光中走进大大小小的补习班。我庆幸把女儿也带到了属于她的快乐王国。
一辆车飞快地驶过,正修建的环海西路上扬起一地灰尘,随风而来的却是一阵甜甜的雪花膏香味,让人想到了葡萄汁或是雪梨汁的甜香。遇上风景旖旎的地方,还真是车辆不断、人流如织。耀眼的阳光让人有些睁不开眼睛,但沿岸的柳树依旧是一道动人的风景,我还是决定不戴上墨镜,我要认真地看清阳光下的洱海。阳光明媚的日子,我闻到了一阵淡淡的水腥味,心里便是一种难言的亲切,如同面对我最温情的母亲。
但我还是决定要好好说一说洱海边的柳林。和煦的春风唤醒了柔和的柳枝,不过两三个星期便已经长出稠密的枝叶,于是就有一团团帐篷似的柳包,伸进水中形成一个个可人的绿岛;有的则斜卧水中,在水平如镜的湖面构成对称的风景;有的则如同黄山上的迎客松,沿着水面伸出宽大热情的长臂,像是在欢迎远道而来的访客。这样千姿万态的景象常常可以刷暴朋友圈,也常常能在各种摄影大赛中摘金夺银,洱海柳岸,的确是一幅幅让人感之不尽的绝美画卷。
柳树下时不时被人踩出一条条小路,可以通到水面,没有路的时候柳林似乎是封闭的,不过这样正好可以隔着一个个幽僻的境地,便有人三两成群走到林下,或走或躺,可坐可立,一起享受这段清凉的恬静时光。如今,洱海边的婚纱摄影可谓是前景最好的产业,而且似乎已经没有淡旺季之分。每次前来,无论早晚,沿途都可以看到一对对情侣正在湖边忘情地拍照,我想他们留下的不只是风景,还有那段无悔的青春选择、由苍山洱海美景共同见证的幸福时光。
2018年4月6日,星期五,雷雨
我在眼前画了一个三角形。这几天在数学课上正学到图形初步认识的女儿问是我什么意思。我说这是水在自然界里的循环过程。说着继续用手在空中一遍一遍比划:一滴水被太阳或风蒸干,变为汽,升到天空,化为云,又变成雨雪冰雹降落地面,汇而成河,奔流向海,蒸发、降落、流淌,周而复始,连续不断……
是的,一个三角形,就是一幅水在自然界循环的生动画面。当面对洱海碧波的时候,想起这样的意境真是何其美妙。
我回到七十公里以外的洱源老家度过清明假期。这个干春给作物带来了严峻的考验,小院里的自来水断流了好几天。匆匆往山里的坟场一走,茂密的云南松林叶挂满一层粘脂,落得满地的松针像是被浇上了一层粘脂。一阵风吹过,疏松的林下红土被刮得尘灰满天。
这场期盼很多时的雨是在我们返回时的路上落下来的。乌黑的天色垂得很低,隆隆的雷声,让我想起了孩童时在大脑留下的许多美好念想:是否又有一大堆巨石被雷公電母们在天宫里推来赶去?
直到今天,我都一直喜欢用一种美好的想象解读自然,因为这样不仅增添了故事的神秘感,还让我们对世之万象更多了一种心灵的敬畏。一场急剧的雷雨浇得大地一片清新,空气变得非常湿润。到达洱海边已是正午。雨停了。但天色依旧阴沉,迎面吹来的湖风让人瑟瑟发抖。罗久邑,这是我第三次来到这个村子,我在上周到达村口的清碧溪后停步返回。但事实上早在一个多月前,我就已经到过这个村子。我一个堂弟在此往西大约三公里大丽路边的龙竹村娶到了媳妇,在他们新婚当天,我曾带着家人从龙竹村徒步走来。其实远在那之前,我就已经做好了环湖行走的计划,所以不论何时何地面对洱海,内心深处都有一种忍不住的悸动。
远远望去,洱海似乎被高大的村房完全隐盖。这种感觉在这些天来一直影响着我的感官判断,以为村落与洱海之前应该还有一段漫长的湖滨距离。然而洱海周边的所有村落,都一概毫不留情地阻断了杨柳依依的湖岸。
似乎就是一个周的时间,或者说是一个月的时间,洱海水折了许多。湖岸祼露的沙石结满了黄苔,如同荒秋时节枯白的山间茅草。就这一件事,我们似乎也在无意间做过试验:女儿每夜睡觉前都要喝水,我们给她接了一罐凉水放在她枕边,结果没有喝完又忘记取出,几夜下来,杯子边沿居然长出了淡淡的绿苔。可想夏日气温增高,水的富营养化危机也将最大。近来气温骤增,日夜不停地蒸发、流逝和各种不可计数的用水同时伸向洱海,水位哪怕就是下降五厘米,对整个洱海生态系统都是一场浩大的劫难。今天这场望眼欲穿的大雨并没有给它补给多少水源。清碧溪入海口的景致却消没了我对她发源地的一切美好念想。我一直以为她是十八溪中最美的流水。谁想仅仅十一公里的流程,她就变得如此“晚节不保”,可想全中国数以万计的大江大河,又该是怎样一种惨不忍睹的结局?
有人说,水的故乡是大海。从离地蒸发升入空中的那一刻开始,它就无时无刻不在期盼最终的回归。在高空化而为云,接着降落成雨,汇入沟渠,纳入江河,便朝着故乡大海日夜不息地奔流而去,但沿途的蒸发、拦截和各种方式的利用,最终能有多少水可以顺利到达大海?而当今中国又有多少江河断流或是断而不流?而即便我们的小水滴历尽千辛到达大海,它旅途中又会有着怎样千疮百孔、日侵月蝕的惨痛记忆?
是的,被污染的水就好似一个病魔缠身的噩梦,似乎只有死亡,否则永远挥之不去。于是这样的冥想,让我甚至期望每滴从天空降落的雨水,最好不要流淌,哪怕就是落在苍山之巅的岩石上、树叶上、灌木间、草从里、花蕊上,或者就是沾在小动物的皮毛上,便随着轻风或是温暖的太阳迅速蒸发,重新向往新生,永远重复短暂但圣洁纯净的生命旅途。
但水是生命之源,它不只孕育了生命,催生万物,哺育万物,还清洁万物,滋养万物。无论何时何地,我们人类对水的需要都多么迫切。可我们对水的爱惜却是那么漠视。在家里,女儿不止一次提醒我如何最大效能地将水循环利用,洗手时要关小龙头。每次饭后,她都要把一张纸巾扯一半分给我,在抹过嘴后再用来擦去碗底的油腻;洗碗时一再强调尽量少用洗洁精,用少许水稀释后拿洗碗帕醮着擦碗,之后用半碗水将碗上残留的洗洁精沫冲走,再接水冲洗两次,碗就已经非常干净了。工序变多了,用水却减少了。她还强调,任何东西都可以生产出来,可水是无法生产出来的,污染或浪费之后就再没有了。这样的话语还被她写到了家庭作业本上交给老师。我不止一次为她大脑里的念想感到惊讶。
可在我们自己或是下一代的意识之中,对水的珍视与保护的观念又有多少?沿途的沙滩上,依旧有游人留下的食品包装袋,或许是怕被风吹走而压上了小石块,但一涨潮,必定还是会被卷进水里。漾濞的文友杨木华老师经常参加登苍山的徒步活动,他告诉我苍山顶上依旧垃圾成堆,于是他们的团队有一种约定,就是在每次出发前要求每个队员都带上大包,离开时自己的垃圾必须带走,还要求尽可能多背一些垃圾回来。苍山远在白云之巅,垃圾回收自然困难,但凡有良知者都不会让纯美的自然惨遭玷污。洱海近在村边,随手带走一件垃圾何谈辛苦?可照样有人将随手乱扔垃圾当作习惯。而此后出村不久,短短一两公里的湖边行走,我居然两次看到有人兴味十足地在清洗自己的私家轿车,一辆昆明牌照,一辆本地牌照;一对似乎是夫妻,一对似乎是父子。过不久又看到两个熊孩子在湖畔的柳林里点起了熊熊篝火。这样的事例曾不断被曝光于媒体。然而你尽可以责怪环保部门的监督与执法不严,但我认为更重要的是对当事人道德与良知的追问。在下关江风寺和将军洞,我亦不止一次见到一些甚至开奥迪、奔驰等豪华车的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居然明目张胆地让自己的爱车享受奢侈的“泉水浴”,让含有大量洗涤剂的污水又迅速流回水沟,顿让一个在数米开外洗菜的妇女叫苦不迭。
抱歉我今天的行程变得如此牢骚满腹,事实上罗久邑不是一个糟糕的村庄。比起先前走过的洱滨和下末,它却有一种“袖珍”和“小巧”的可爱。清碧溪往北,冒着小雨沿一条湖畔的夹巷行走,此时湖里风高浪急,顿时让人想起唐诗里描写洱海的“风里浪花吹又白,雨中岚影洗还清。”我知道洱海早已经不是一千年前的洱海,但她还是一千年前诗境里的洱海。仰视浪波连绵的水面,一种难言的美妙让人感动。我在湖中至少看到了三种水鸟。有六七只海鸥蹲立在离岸十几米的枯木桩上一动不动,我举着相机,想照一张它们飞翔的图景,可又唬又吓,它们却呆立不动,最后好不容易打开了翅膀,但依旧没有离开,后来又索性降落下来。相邻不远,却有两只鸟非常好看,而且体型稍大的却是精敏得很,远远看去,似乎是黄白黑三色相间的羽毛,或许它们早已注意到我,便慢慢向湖心游去了,在起伏的波涛中一漾一漾远去,但无论风吹浪打,却始终紧紧相随,不离不弃。我只好在岸上望洋兴叹,没有够得着的长焦镜头,我只能捕捉到一些模糊不清的芳姿,回家后我打开电脑,对着鸳鸯的图片慢慢地比对,似乎还真是那种感觉。我不禁想起多年前在乡下教书时,一个青年教师在单身宿舍的墙上信手写道:“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对月形单望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据说此诗来源于影片《倩女幽魂》里的一幅画,想来意境何其优美。走出不远,又看到一群体型很小的水鸭,却也非常警觉,一见到人就迅速钻入水底,过了很久,才在远方的水面伸出了头;或者就直接从水面飞游过去,舞动的翅膀像是一对急转的螺旋,在湖面留下两条长长的水痕。
湖岸有许多垂钓者。近水的狭道却无人走动。在湖边一棵枝叶新发的桑树下,一家三口正在清理一堆渔网,四五只大鹅昂着头守在一边,不时发出“嘎嘎”的鸣叫,像是一群观看比赛的绅士。无人滋扰的湖边田园,宁静的气氛真是难言其美。
湖边小路把我们带回村中,此时上坟回来的村民悠闲地骑着三轮摩托,怀里挂着一台“小蜜蜂”,轻快的白族乡调就这样陪伴着全家人的一日行程,忽而前面一个弯拐,三轮车便已不见踪影,却还留下一阵渐远渐去的自在三弦。
一个惊雷,豆大的雨点终于落下来了。下得有些急骤,但好像就是一阵过山雨,我感觉没有避雨的必要,恰好前面一堵气势恢宏的照壁后面隐藏着一个寺院,出角的大门极有古气,但门前的平地上却停满了各种车辆,我无法给它照个全景。白官庙,这是它的名字,我推门进去,料想可以收获一段沧桑的历史,可里面的大殿却华彩壮丽,特别是两边新修的厢房,居然还有了玻璃窗和水泥浇灌的样子,格格不入的情状让人好生失望。
我照了张照片带着遗憾离开,或许不用再等二十年,我们这块土地就再找不出修旧如旧的工匠。千城一面的建筑工艺让我想到了文档处理的粘贴与复制,钢结构、成品门窗、成品洁具和灯具,让我们的所有原创技艺都成了最简单的安装模式。到我们身边的房子都变成钢筋水泥的时候,那些远古的神灵或许就再不会和我们一起居住了。
雨还是不停,妻女两人正在前面的大青树下避雨。我把他们招呼到河边的房檐下,此时发现大青树下还有一对骑电动摩托的男女游客,正人不离鞍地在雨下焦心地查看手机地图。或许正是因为清明假期,环湖的游人特别多,自行车和电动摩托自然是行村走湖的首选,特别是那些迷你装的电动摩托,两轮的三轮的四轮的,从强悍到精巧,从速度到灵便,都让人叹为观止,特别在丽日晴天下空旷的湖滨,那些被架在后座上着装艳丽的姑娘,被湖风扬起的一袭长裙着实是一道美丽风景。
大青树都是鸟儿的天堂,我听到了许多鸟儿的叫声,还看到一两只燕子和其它鸟类飞快地从檐下掠过。转眼雨停,太阳从云层中挤出几缕光亮,顿时感觉明亮了许多,我在大青树青嫩的叶下发现了一群甚至只有核桃那么大的小鸟儿,如同一群蜜蜂出入锦簇的花丛,但要比蜜蜂更加灵巧,羽毛亦更加鲜亮,而它们似乎总是这样不知疲惫,快乐的鸣唱里仿佛从来就没有忧伤,响亮的歌声让人很难想得到它们极小的体型。
樹下是一座水泥做的拱桥,河里没水,但桥名却引人注意:共富桥。白族是一个团结友爱、和谐互惠的民族,先前的洱滨村,我发现一块村民集资修路后留下的“感动碑”;下末村里,我又看到一条村民共建的“平安路”;在其它一些不靠海的村落,我还看到一块由村民集资重建的高大照壁,古色古香,气势巍然;还有在一棵古树四围建起的墩座边,既起到了保护的目的,又可接纳村民歇凉谈心。而更多这样的功德,则被人们刻成石碑,镶嵌在寺庙的墙壁或其它显眼的地方,体现了全体村民齐心共建的美好愿境,同时也体现执事人等干干净净做事、清清白白做人的磊落胸襟。
出村不久就看到村北边有了一块人工湿地,平静的水面倒映着整齐的村庄。就这几天,我读到了原大理州人大常委会副主任李超先生的一篇长篇幅的纪实文章《往事堆砌里的洱海》,其中说道洱海周边原有大量湿地,星罗棋布,承纳着过滤的作用,将污水净化后方才流入洱海。可上世纪五十年代末的“大跃进”,洱海周边村民大量围湖造田,而七十年代又因西洱河电站的建设需要,疏挖了西洱河,动用了洱海的死库容,导致洱海水位迅速下降,各种海湿地便都迅速消失了,由此引发一系列连锁反映,甚至因此而破坏了弓鱼回游通道而使其灭绝。包括《大理州环保志》中也曾提到,西洱河电站修建后又遇连续的干旱,1983年,洱海水位已跌至海拔1970.52米的历史最低值,湖面面积减少3.6%,容积减少23.8%。水位下降后引起一系列生态后果,调节气候功能降低,鱼类产卵场所遭到破坏,土著鱼类减少。诚可见,洱海水位下降便是湖内生态的绝对灾难。
村子北边是黑龙溪,溪水正是下关、大理两镇的分界。黑龙溪也称龙溪,发源于苍山海拔最高峰马龙峰。去年秋天,我曾带着家人溯源而上,在初入苍山不久便遇到一个意境优美的茶园,还有一位在大理种茶二十多年的台湾老人。与茶场隔溪而望,却有一个“中溪书院”。 朋友告诉我这里原是山下阳和村一个废旧的集体农场。书院一派古色古香的氛围,顿让人有了一种无限的缅怀追思,同时也让我对黑龙溪向来心存好感。
“中溪”即是明代大理著名白族学者李元阳的名号,明史学家黄仁宇在他的专著《万历十五年》中也曾提到过他,称其是发现张居正第一人,并着意培养,最终高居首辅大臣。虽然着墨不多,却可见黄先生对李元阳才华与人格的敬重。事实上李元阳才学过人,人品极高,虽生于边夷大理,但自幼勤学善思,二十七岁时参加嘉靖丙午科会试荣登进士榜,“选庶吉士,名动京师,为十才子之冠。”后入朝为仕,虽朝政腐朽,但他性格刚正,特立不阿,因此仕途坎坷,一波三折。然虽贬为县令,但在江阴任上却抗逶有功;后迁户部主事,不久升御史,“巡按八闽,激扬施措,士林推服,选士得人最盛”;后出任湖州知府,则捐出俸禄,筑堤凿井,治理水患,人称“大禹之后一人而已”。然其时朝纲不振,虽尽忠报国,“只要有利于国体民生,生死荣辱可以置之计划外”,却由此“得罪于权臣国戚”,同时因“不愿给太监小人跪拜,惹起祸端”,四十四岁时便失意地回乡归隐田园。但在故乡这一派明山秀水之间,他没有抛弃中国知识分子高贵的社会责任感,“薄自俸,厚施予,如婚嫁、丧葬、饥寒、冤抑,以至桥堤、道路,列为二十三事,日以自课,至老不替,虽废家产不恤也”。这其中,最富盛名的是他曾自捐家产而修崇圣寺三塔、感通寺、文庙、珠海寺等众多大理名胜,并仁爱乡里,扶弱济贫,同时编修《大理府志》和《云南通志》,并且勤于笔耕,著述颇丰,后人辑有《李中溪全集》十卷,收诗九百首,文两百多篇,终年八十三寿,无论人品、文采都极受后世推崇。前不久拜访了大理地方史志学者施立卓先生,赠我一套由他编校整理并纳入国家“十一五”重点出版项目的《李元阳全集》,偶有时间抄上两篇,大理的气象地理、人文历史、民情风俗也就大多了然于胸了。
在我的印象中,黑龙溪是一条气势汹涌的河,特别是每年夏秋交加,上游的溪水更是给人一种奔流的感觉。包括前面罗久邑村口见到的清碧溪,在李元阳的《游清碧溪三潭记》中亦曾写道:“此溪四时不竭,灌润千亩,人称为德溪云。”可如若中溪先生至今泉下有知,也会为清碧溪的今日景况痛心。而黑龙溪的下游亦是水坝,水被拦截了,河底没一滴水,并且入海口还架了厚厚的沙袋,我终于知道此前先后看到的几条被堵住河口的溪水,目的在于防止洱海水的倒灌。距此不远,有一台轰鸣的挖机正在用石头铺实河底,两边似乎也要建成石彻的护栏,也就是说,在这之后,我们看到的黑龙溪水,也将是一条完全家化的河流。
丰呈庄前的洱海引水渠长长地伸入洱海,有许多垂钓的人和游人走上湖中长堤,几个穿着艳丽的女人走到满目清新的湖边,就成了相机里一道引人注目的风景。旁边有许多水草,风吹过,正在发青健长的蕉草哗哗作响,犹如天籁。这一片绿树交夹的绿色给人一种特别的惬意。我似乎特别喜欢这种生命的原初。假如有一天我回到老家,在母亲的菜园给城里的朋友捎带一点蔬菜,除了用园边的棕叶和水秧草,我根本不会选用塑料袋或其它的包装。这种简单的绑扎让我同样感到了生命的原色。湖边的柳林、水杉和丛生芦苇、蕉草组成洱海的最后一道生态屏障,在春天的绿色掩映下,我看到丛生的杂草和许多派生植物。此时走在岸边,依旧看得到令人不安的黄苔,但我同时发现水底水草丰茂,而且有疏有密,便形成一条条如同城市的街道,一大群尖细的鱼儿秩序井然地穿行在湖草之间,好像列队的士兵在车水马龙的大街小巷快速行进。
在李超先生的文章里,他历数修建西洱河电站、采沙、农业种植和传统生活方式的变化对洱海生态系统带来的一系列严重后果,据说水利厅长出生的大理州委书记陈坚曾在一次会议中对这篇文章高度认同。以实事求是的态度正视我们曾经的错误,并且勇于用辩证的思维对待发展中的问题,我们才可能在探索中矫正方向,回到正确的航道。老子有云:“上善若水,利万物而不争。”五千年的中华民族历史其实就是一段生动的治水史。自大禹治水开始,与水的争斗、治理、和谐、共惠,演绎了中华文明的盛衰兴患。“善为国者必先治水。水利兴则天下定,天下定则人心稳,人心稳则国运昌,国运昌则百业兴。”而那些心怀天下的善治水者,也都无一不名存青史:西门豹、李冰、郑国、钱镠、白居易、苏轼、范仲淹、王安石、郭守敬、海瑞……时至今日,西门子渠、郑国渠、钱塘江、白堤、苏堤、都江郾、范公堤等等许多水利设施依旧发挥效用,造福天下苍生。在数千年时光与水的对话中,历史一再告诫我们只能更多地依赖自然、敬畏自然,而不是人为地主观地改变自然。几十年来,我们在祖国大地数以万计的河流上建起了堤坝,虽然给我们带来了缺之不得的电能,但却给我们造成了多少生态灾难?就像洱海弓鱼的灭绝,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李超先生的文章多次提到传统的生产生活方式与洱海生态和谐共惠,比如早年在十八溪口挖坑积肥,可以带走冲积的淤泥对洱海的污染;又比如早年每天都会有人早起到湖边把潮水送到岸边的水草拾走,当作猪牛的饲料或是沤田的肥料,称之为“捞海肥”;还比如通过对沿湖柳堤的间伐作为燃料。记得早年曾在洱海边求学和生活的外公,就常用大理人拾柴拣芦的事例告诉我们节约用度的道理。可如今环湖的树林和芦草每年一度的枯枝落叶,反而成了洱海水污染的一大元凶,我们甚至找不到对残枝落叶的处置渠道。在老家,喜欢植花种草的父亲把小院都种上了盆景,可每次修花弄草剪下的枝叶,他却总是不惜劳苦将之装进编织袋,再送到村里的指定地点让集中清运的垃圾车拉走。我知道包括村民们生活生产中的废料,诸如蒜须、芋皮、豆壳、糠灰、瘪谷,还有杂草和落叶,在往年都是沤肥垫圈的佳品,但如今统统都被视为无用的垃圾。随着农村居住条件的改变,我们似乎已经找不到一两阁养猪的房子,或者一小块可以使有机垃圾自然消耗的菜地。在科技发达的瑞士等国,每年街道上修剪的残枝败叶都被送到发电厂发电。但洱海周边那么多的清洁项目一再闲置,除了当垃圾运走,我们甚至已对洱海里打捞的水草毫无办法。
几年前,有人在洱海边做起了生态肥料,我不禁大为叫绝。事实上洱海生态是一个多么巨大的产业链,假使如今让我长久居住在洱海之畔,我会把洱海的香菱、海菜、芦笋和蕉白送到全国各地的超市,并且郑重地打上洱海的生态标签。同时要把湖边的芦草、香蒲和柳枝运用起来,沤肥、养殖,或是编柳筐、织芦席、缝草帽、编蒲扇、做芦帚,然后一起送进所有的大理旅游商店,让那些源自浙江义乌的旅游小件旁边,摆上真正属于大理水乡的留恋。
编辑手记:
作家北雁的长篇纪实性散文《环湖一周》,是一部有意识的自然文学之作。作家计划用一年的时间,沿着洱海徒步行走一周,对洱海周边的村落、河流、植被等等进行田野调查,对洱海保护与生态文明的发展之路进行追思。在《环湖一周》里,可以看到写作者有着想写一部大作品大容量的野心,但要实践它却又需要付出持久的热情和耐心。本期从作家已经完成的十多万字里节选了两万多字,从这两万多字里可以感受到里面流淌着的优秀自然文学传统,倾注了他对于自然文学的一种认识以及实践:对自然的崇尚与赞美、对物欲主义的鄙视和批判、对精神的崇高追求与向往。在当下掀起的保护洱海行动的浪潮中,作家通过行走、观看、倾听,给我们提供了另外一些视角,让我们更深刻地了解到洱海與我们共生共荣的关系,也让作品有了纵深和厚重。《环湖一周》里,更多记录了洱海的现在,真实的现在,同时融入个人忧思,恰恰是这些内容让这个长篇纪实散文具有了强烈的艺术冲击意味和独特的文本价值,也为我们的精神提供了另外一条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