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学芸
下午四点在大理下飞机,小程来接我。阿祥在微信中说,小程是我朋友,你放心坐他的车。大理机场比想象的要小,我坐摆渡车去取行李。出口外面的屋子,类似一间办公室大。还没容我左右寻找,一个高身量的人走过来,用浓重的鼻音说:“是王老师吧?”
一辆丰田越野车停在外面,小程把我的行李箱放在后备箱里。我坐副驾驶。小程坐在左后边,我这才发现,右面还有一个人,在不停地划拉手机。司机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脸有一点阴鸷。平安到达大理我已经很高兴了,再与接机的人顺利会面,心情不禁畅快许多。我说,这里的温度与我的家乡埙城差不多,我还以为会暖和些。小程说,地处高原,两千多米的海拔呢。
出了机场,小程先打电话。“杜总,我们接到王老师了。一家菜馆红烧鳟鱼做得好,我们先去吃饭了。”
听不到阿祥说什么,就听小程不停地嗯嗯嗯。挂了手机,小程指着右边说,王老师,这就是洱海。我打开车窗,拿出手机拍坐标。司机自觉降低了车速,我说,行了,我好歹留个资料就成。车子拐了无数个S弯,终于停到了一家饭店门前。风很大,柔软的不知名的树木枝条飘啊飘,洱海似乎都要被风吹歪了些,那一池水,可真碧绿啊。我在水边站了片刻,感觉风把身体各个部位的零件都吹得哗哗作响。我犹豫着要不要发个朋友圈,冷不丁想起福成哥,就像要打摆子,我手一抖,把微信发了出去。
“这就是洱海啊!”我夸张的表情旁边,配发了一张图片。图片里一小片水域,几根树枝,一只水鸟,还有巴掌大的一片灰色天空。
比风的速度还要快。福成哥第一个问:“你出门了?”
“出来开会。”
“跟谁?”
我说跟谁跟谁跟谁。都是单位里的领导和同事的名字,既有局长又有科长,这样显得逼真。
“啥时回来?”
我说会后还有一些项目要谈,看工作进展。
“你娘好几天水米没进了,她前几天还在念叨你。医生说,就是这几天了,你办完事赶紧回来,再晚怕是赶不上了。”福成哥换成了私聊语音,他粗粝的声音听起来像大风在吹刮砂砾。
他总把干娘叫成“你娘”,其实我特别希望他说“你干娘”。可他不这样说,我也没法儿。我能有啥办法呢,福成哥朴拙的样子,总是显得过于朴拙。
我的手指已经冻得冰凉,可我仍舍不得进饭店。我知道小程他们在窗子里看着我,那三张脸,一张一张映在玻璃上。我知道我的样子有些古怪,我抓紧说想说的话,我想在进饭店之前把问题解决掉。
“领导喊我了。”我这样告诉福成哥,“山里手机可能没信号,我大概得有几天失联。”
“你这是什么意思?”福成哥陡然提高了声音,带着轰鸣。“也就是说,你娘如果真的有事我们谁都找不到你?那,谁喂鬼?”
我寒噤了一下,有些冷。继续打字道:“领导喊我了,我不能跟你说话了。”
福成哥用乞求的口气说,“办完事赶紧回来啊,你娘就这几天了。”
我果断把手机又调回了飞行模式。
人死为大。我叨叨。可也得分死的是谁。我又叨咕了句。马路很窄,车很多。都是中高档车。这是一座相对富庶的城市。我想,这里跟埙城不一样。我既然出来了,就由不得家人家事了。我躲闪着穿过马路,赶紧跑进了饭店。红烧鳟鱼已经上桌了,那三个人乖乖地守在鱼边,像三只老猫。“不好意思,你们可以先吃啊。”我边挪动椅子边给他们倒茶。“吃吧,吃吧。”我反客为主。
吃饭的间隙,我又打了一个电话。这个电话有些长,其实完全不需要那么长的时间。我是故意在拖延。他们抽烟,喝茶,懒散地靠在椅子上,享受得不得了。他们说什么我听不懂,关键是,我也不愿意做个旁听者。阿祥没有告诉我他们是什么人,眼下,我也不好意思问。小程下了一次楼,我猜他是去结账了。其实我也想过结账的问题,可我怕在阿祥那里不好交代。司机去了一次洗手间,他回来我也去了一下。然后象征性地吃了块饼,那饼是发面做的,厚得有点像陕西的锅盔。我问,这里离响泉还有多远?小程说,一百多公里吧。我松了一口气。想这点路对一辆丰田越野车来说不算什么。小程大概见不得我松弛,紧跟着说:“都是盘山路,难走得很。”
说话带一股柔和的醋味,我就知道他是山西人。
阿祥是不是在后悔邀请我?我在想另一个问题。
真的上了路,我才知道刚才的故意拖延简直是罪过。天很快就黑了,两山之间夹着一条深谷,深谷中一条黑黝黝的路,像一条细长的带子,没有尽头。我瞪大眼睛望着前方,每一次错车都要下意识地抓下安全带。司机没扎,看得出他们是跑习惯了的。过了一座桥,出现了岔路口。司机笃定地往左扎,却是一条石子路,高低不平。修路的材料堆在两侧,把路挤得像根鸡肠子。我的心一阵一阵发凉,想若是这样的路走上百公里,还不走到天光大亮。好在小程审时度势,果断判断路走错了。于是一点一点挪蹭着掉头,司机足足打了三把方向盤,才拐上另一条路。车子终于风驰电掣,这条路好走多了。
我给阿祥发了条微信:你若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什么?
我可以让司机掉头回大理。
呵呵,你回不去的。小程的任务就是把你带到响泉来。
外面的车灯明亮,更衬得驾驶室里黑森森的。我不由思忖一下这车里的人,不知名姓,不知何方神圣。人生也就疯狂这么一回,不会不平安吧?我短暂地消沉了一下,有许多想象浮上心头。我必须跟阿祥保持联系。
你觉得这个世界上有鬼么?
黑天不谈这个。
你说。
我是无神论者。
我怕喂鬼。
鬼不吃人。
你没懂我的意思。
我还在工地上呢,回头再跟你讨论鬼的事。
我没再说话。想这个时候阿祥的工地,该是灯火通明,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小程发出了鼾声,另一个人还在划拉手机。我稍稍侧脸,看到的是一团黑影。即便是在吃饭的时候,我也没听他说一句话。清冷的空气中,我脑里不时浮出一些网络上见过的画面。一只榔头,或一把刀。三人为众,是好事还是坏事?路边不时闪过一个路牌,每一个我都用力记。涧水、上谷、哀牢。都是好名字啊!我必须记住我走过的路,不定什么时候也许就能用得上。好在我一直心绪平静,我骨子里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当然,干娘一家除外。我只怕他们。
“我今晚能见到你么?”
“不能。”
“哦。”
“我赶不回去。”
“我不见你也是可以的。”
这话发完我自己都想笑,有点像给别人上眼药。
“我说过,我只能提供影子服务,工地实在离不开。”过了好半天,阿祥发来这么一句。
这样的问题来之前的那个晚上一直在探讨,所以我只有淡淡的惆怅。我来的目的不是见阿祥,阿祥只是目的的一部分。我想,如果今天见到阿祥我们可能彻夜长谈;见不到,我大概能睡个好觉。睡个好觉其实也很重要。自从决定来云南,我就开始了亢奋與不安。我甚至不敢看镜子里的自己,人憔悴得都有些走形。我跟阿祥认识八年了,我们是网友。彼此的境况都差不多,有共同的兴趣爱好,在一个私家网络论坛,是无话不谈的朋友。但,我们没有见过面,甚至从不私聊。那晚我在网上说,想就一个问题到异地做些调研,阿祥大概想也没想,顺口就说:“来我这里吧。”
“当真?”
“但我没空陪你。这段重点工程正在攻坚阶段,我是救火队长,经常吃住都在工地。你怕受冷落就不要来。”
我说:“你不知道我想调研什么。”
其实我真实的想法,就是想到外面走走。调研仍然只是副产品。
可阿祥说:“你愿意调研什么就调研什么,随便任性!”
与其说这话让我心动,毋宁说感动。于是趁热打铁,定行程,查机票,忙得不亦乐乎。我没有告诉他在此之前我接到了大嫂打来的电话。是我家的嫂子,与干娘家并无关联。大嫂说,她刚从干娘家回来,干娘瘦得像捆干木柴一样,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似乎随时都可能断掉。“最多她只能熬两到三天。”大嫂转述别人的话,“油燃尽了,就烧芯子了。芯子烧没了,就灰飞烟灭了。”大嫂没有文化,但喜欢用成语。他们在商量丧葬事宜,因为干娘和福成哥都信点什么,所以与普通丧事的程序还不一样。具体细节都谋划好了,干娘原本一直在昏睡,清醒过来突然说了句:“让云丫喂鬼。”
福成哥没听明白,把耳朵贴了过去:“你说什么?”
干娘疲惫地闭上眼,一字一顿地说:“让云丫喂鬼,我才放心。”
福成哥火急火燎追出来,对嫂子说:“你快去转告云丫,让她最近千万别出门。”
大嫂知道我的态度,说云丫忙着呢!她要是有工作,我能拦得住她?
“是工作大紧,还是死人大紧?”福成哥简直气急了,说话有些口不择言。
大嫂跟我转述这些时,还说了许多抱怨的话,说福成哥忒不把自己不当外人,差遣我们就像差遣手下一样。“慢说是干娘,就是亲娘有事,也得先紧着工作,对吧?”我知道这不是大嫂的心里话,她是个喜欢花说柳说的人,这样的人在乡村,基本属于不靠谱。于是我一边活动腰身一边听她絮叨,一个电话打了足有二十分钟,末了她问了句:“你不会真不回来吧?”
他们不知道我是一个多么厌恶程序和规则的人。当然这些程序和规则都是属于民间的,属于罕村,我在那个村庄长大,实在是领教了他们的厉害。那是在父亲的葬礼上,我被折磨得苦不堪言。要磕108个头,谓之大孝。要买齐所有的纸人纸动物,共计108件,是浩浩荡荡的一支队伍。去墓地的路上,几十次他们佯装罢工,讨烟讨喜,让你的耐心与悲伤土崩瓦解。讨喜就是讨钱,纸币要红色的,你只能从兜里一张一张往外摸。这一路,不知要摸多少次,要给多少人。这也是风俗,比我小时候参加过的葬礼不知繁复了多少倍!还有许多细节多如牛毛,围着墓坑要左转三圈右转三圈。要把备好的馒头掰碎扔进墓坑里。回来的路上要像百米冲刺一样往家里赶,否则就有许多咒念等着你,让你不寒而栗。三更半夜要给坟墓开门,还谓之早开的是瓦门楼,晚开的是草门楼……所以大嫂转述干娘的话时,我的汗毛根根直立。干娘没有女儿,她是想让我当亲生女儿的。可关键是,我不想当她的亲生女儿啊!大嫂看不见,我竖起的汗毛变成了个刺猬。我甚至不敢问“喂鬼”都有什么程序,无论有什么程序,我都想躲避,逃离,最好能上天入地,哪怕变成土行孙,也在所不惜。埙城离罕村虽然有几十公里路程,可我还是觉得不妥靠,就像做贼心虚,似乎出门就能被人抓到。我必须逃离,现在,马上,越远越好。
定了票,从网上调取阿祥的资料。经过许多去伪存真的筛选,我断定阿祥叫杜以祥。叫杜以祥的还有另外一个人,是一座地级市的市委书记。我断定市委书记不是我要投奔的阿祥,我要投奔的阿祥是一个大型工程项目的总指挥,工作在响泉。
我分析得不错。
于是连夜开始收拾行囊。心底的话却不方便对任何人说。即不能说怕“喂鬼”,也不能说见网友。这些相信你都能理解。行囊收拾好了,理由也编出来了。把登机信息发给阿祥,天都要亮了。
小心揣测阿祥派来接机的人,小程是我知道的,阿祥告诉了我。另一个却不知道。他隐在黑暗里,路上也没有说过一句话。我想,小程为啥不一个人来?多了一个人,是更安全了,还是……更不安全呢?
干娘不是一个人。干娘是一尊神。或者,干娘是一个符号。
我三岁的时候赖在干娘家不走,因为她家总有各种好吃的。我妈晚上把我放在炕上自己走了,说你就给云丫当干娘吧。
我记事以后,母亲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干娘救过我的命。五岁的时候,我高烧昏厥,干娘就用针条扎我的人中,放出紫黑色的血。后来,我也看见过干娘给别人放血。那是在北京读书的一个大学生,邻村人。不知因为什么病来找干娘。干娘就用针条刺她的太阳穴。大学生脸色惨白,但神情镇静,眼球半天也不动一动。我那时有七八岁,刚上一年级。边看边打冷战,想干娘大概给我刺时也用的这根针,是一号针条,上面还挂着不知谁的血丝,她好歹只用手绢擦一擦。
但干娘确实医好了很多人的病。你不知道那些人是谁,也不知道她们得的是什么病,但提起干娘,大家都尊她一声老菩萨。过去,干娘跟我们住一条街,母亲经常差我给干娘端碗饺子,或送碗粉蒸肉。我稍一懈怠,母亲就说,你的命是干娘给的,你要像孝顺亲爹亲妈一样孝顺她。
我读初中之前,跟干娘一直很亲。放学丢下书包就去她家找吃的。干娘喜欢做高粱饭,里面放许多红爬豆。高粱饭的吃头就在红爬豆上,闷得面面的,有丝丝的甜。干娘总会给我预留出一碗。她有两个儿子,老大福成,老二福满。福满看见我就横眉立目,就像我抢了他的饭碗一样。我吃高粱米饭的时候,干娘会站在屋檐下,跟树上的鸟儿说话。事后很多年我才醒悟,她是在望风。很有那么几回,干娘急急往回走,她的脚小得像粽子,迈门槛时歪歪斜斜。她进来就抢我的碗,放到碗柜里。福满来了又走了,她加些咸菜或再添些高粱饭端给我。我从来也没想过她是怕了二儿子的,这个怕,一直到老。
我是什么时候跟干娘不亲的呢?大概就是小棉花死的那年。我十三岁,她也十三岁。小棉花长得细皮嫩肉,一张小狐狸脸,眉毛淡淡地高挑着,一看就是短命鬼,村里人都这样说。她总是半夜时分肚子疼,她妈就让她去找老菩萨,大约找了十来回,小棉花就一命呜呼了。
小棉花的妈买了二斤点心孝敬老菩萨,说这个讨债的,要死不早死,麻烦了老菩萨那么多回,真是个害人精。小棉花有五个姐姐,没人拿老六当回事。
干娘盘腿坐着,脚心朝上,吧嗒吧嗒抽长杆烟袋。干娘垂着眼皮说,小棉花赶去投胎了,她下辈子是娘娘命。
我不知深浅,插了句嘴:“皇帝都没有了,去哪当娘娘?”
挨了我妈一巴掌。我嘴里的一颗枣子颠了下,滚到了喉咙口,噎得我翻了半天白眼,被干娘一掌拍了出来。妈并不解释为什么打我。我追着问她我哪说错了。我妈说,你那个时候就不应该说话。你是人,老菩萨是神。在神面前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小小的白茬棺材毛毛糙糙,小棉花的妈可真不是仔细人。小棉花就躺在那种毛糙棺材里,身下铺着薄薄的一层垫子,连我都觉得浑身扎得慌。大家都说,小棉花的妈除了偷人没啥长处,她也不把孩子的生死当回事。小棉花埋到了河套地里,小小的坟头像碱大了的馒头。因为是孤女坟,也没人太当回事。后来村里大兴土木,都去河套地里取土,碱大的馒头就给挖没了。
没人说干娘什么。大家都觉得,小棉花的妈如果不让小棉花来找干娘,会死得更早。
可是,我怎么就想不通呢!
干娘家的老宅给了二儿子福满。福满从小就是混世魔王,杀打不怕。老宅按说应该给长子福成,但干娘和大儿子福成的力量加在一起,也干不过福满。我们住在一条街上,这些都看得真真的。福满公开说干娘:“你不是有道行么?把神、鬼、长虫精、耗子精、黄鼠狼都聚来给我瞅瞅,看我怕不怕它们!”福满眼是红的,梗着脖子说话,杀气腾腾。神鬼都不怕的人,还能怕个娘么!他拿着大铡刀片挥舞,呼呼生出风来。嘴里说:“神鬼都来吧,试试我福满的厉害!”福满威风凛凛,像在拍电影一样。干娘就在屋里枯坐着,叼着长杆烟袋,塌着眼皮,脸像蜡一样黄。村里人都说,福满若不是老菩萨的儿子,看看下场有多惨。但福满的生活确实过得很好。他在河里跟人联手挖河沙,经常捞来王八和螃蟹。那时这俩东西还不是好物件,没人看着眼馋。福满最先翻盖了新屋。后来又在城里买了楼房,把家里的房门锁好,老婆孩子一起搬走了。也有人跟干娘开玩笑,说不去儿子的楼房住几天?干娘认真地说,不去。住在漫天云里,脚不沾地,折寿命。
干娘随福成哥去了前街,不知妈怎么想,我是舒了一口长气。在我的感觉里,干娘像一只大鸟,遮了这一条街,我有时会觉得透不过气。星期六回家,甚至不敢去茅房解手,就怕见着她。其实见着她也没什么,她就喜欢拉着我的手没完没了地说话。她的手干燥粗糙。她不干农活,粗糙是因为干燥,指肚都长着毛刺。再不就把我拽到她家,从柜子里拿出油纸包,让我吃点心。那点心不知放多久了,都是柜子里的陈年旧味,为防虫子和耗子,干娘不知撒了多少六六粉。干娘料事如神,但不知道即使没有六六粉味,我也不稀罕吃她的东西了。学校对面就是供销社,里面卖各式点心。虽然不能吃得随心所欲,也能隔三差五解个馋。关键是,新买点心的那股香气哪里是她的六六粉味的点心可比。她还爱显摆辉煌经历,某人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她就在那家办喜事的时候使法术,把席面都给搬走了。饭桌上空空如也,连个米粒儿也不剩。待人家找来告饶,她又给搬了回来。我问那么多的盘碗搬去了哪里,她说那家住村东,她给搬到了村西一家人的木头垛上。我那时还有好奇心,问那户人家姓甚名谁,哪个村的。后来就懒得问了。反正不是前庄的老张家就是后庄的老李家,总没有一个实实落落的名字让我刨根问底。她咬着长杆烟袋吧唧嘴,述说那些往事的时候,像是在梦游。
我从打读初中就不喜欢叫她干娘了,甚至羞于承认有干娘这回事。也有同学或老师打听:听说罕村有个老神仙会过阴?过阴就是能跟死者对话。在别人眼里,干娘无所不能。我有意无意说些消解的话,说那不過是个普通老太太,梳纂儿,小脚,有口臭,爱吃百家饭。有一晚在我家住,盖我的被子,转天我捉了十三个虱子,那虱子肥得都跟马蜂犊子一样……我从不提她是我干娘这回事。偶尔,妈让我去送东西,我再不肯去她家。妈骂我没良心,忘了干娘曾是我的救命恩人。有次把我骂急了,我说,她哪是救命,分明是害命。我没被她一针扎死是我命大!时过境迁,妈大概也有点悔悟。有次我们说起同年的小棉花,妈说:“肚子疼按说也不是啥大事,怎么就死了人了——那丫头若活到现在,说不定也成人了。”妈的意思是,也许都有出息了。小棉花是个伶俐孩子。
我不愿意再去干娘家,妈就自己颠颠儿地把东西送过去,几个豆馅包子,或两个粘火烧。也没啥好东西。但在干娘那里,都紧俏。她一辈子也做不好饭。后来干娘搬走了,妈还想去送,哥嫂都说,拉倒吧,多老远。妈才慢慢打消了念头。
几年前,我给妈买了件红罩衫。紫红色毛呢的,没领子,双排扣。这是春节前的事。过了八十大寿,妈就是老人了。她也越来越像老小孩,口袋里的钱,总是随手给这个几百那个几百。吓得我们再不敢给她钱。那件毛呢衣服在妈的身上打一晃,就不知去向。关键是,春节前后,正是穿的时候啊!当时也没怎么想,后来嫂子告诉我,妈给干娘送过去了。妈对干娘说:“这是云丫给你买的,她在外工作忙,一直也没忘记你!”
干娘用红果核给我装枕头,说是治颈椎。那枕头硬邦邦,像装满了石头子。或是用大红布给我缝围腰,说不仅暖腰还可以避邪。我一次也没往城里带,都在妈的柜子里放着。
妈到干娘家去,一去一天。干娘到我家来,一来一天。嫂子偷偷对我说,你买的东西,吃的穿的用的,妈大都送给了干娘,你到前街打听就知道,干娘说这是云丫买的,那也是云丫买的,云丫比亲闺女都孝顺!
我翻妈的柜子。一件羊绒的小开领衫不见了,一件蚕丝棉袄不见了。我工资不高,买那些东西也是要咬牙的。我问妈为啥把新衣服都送人。妈说,你干娘也不是外人。再说,她又没闺女。
我说,再也不给您买了。
妈得意地说,我有啥送啥。
路上出了几次状况,都有惊无险。一辆什么车黑暗里冲过来,居然没开车灯。司机猛地一拧方向盘,车向右前方急闪,车里的人都跟着趔趄。我抚着胸口,悄悄打量了下司机,是副见惯不怪的样子。小程已经醒了,有时会咕哝一句,到湛山了,还是到桃源了?
有一句话就在我的嘴边:离目的地还有多远?
几乎都要出唇了,被我硬生生地咽了下去。我想,问了又能怎么样呢!
我从没想过车要带我去哪里。车就是带我去响泉,那里有阿祥。
车里的气氛一直都很沉闷,我曾经试着挑起话头,却发现,小程一问三不知。我不知道他是真的三不知还是不愿意回答我。赶这样远的长路接一个陌生人,我懂那种辛苦。
三人中,活跃的是司机。他居然指着左前方的黑暗说,这条隧道是我们打通的。
恰好后面有人超车,他手里的方向盘剧烈地扭了一下,才把那车放过去。
原来是修铁路的。我心里说,阿祥的大项目也与铁路相关。我似乎明白了。只是我不能问:阿祥是叫杜以祥么?或者,你们跟阿祥是什么关系?
正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片灯火。路牌出现了响泉两个字,我惊呼,到了?小程说到了。宾馆原来建在了城外,叫无量宾馆。是一幢巨大的高楼,车子停下了,我看了下表,22:32。这个时间打电话显然不合适。我连接上了网络,给阿祥发了条微信:到了。阿祥很快回复:好好休息,养精蓄锐,准备明天下乡。
就像领导在下达指示。
我问下乡去哪里。
阿祥说,你这次想接地气,就去最古老的地方。
我几乎要欢欣鼓舞,我多喜欢古老的地方啊!
小程帮我办手续,服务生把箱子提上七楼。小程把钥匙交给我,说王老师,有什么需要您就给我打电话,千万别客气。
我道了辛苦,把他送到了门口。小程问明天几点来接,我考虑到了失眠等因素,说九点吧。小程说,王老师是这样,明天路不远,可非常难走,是不是提前一些?我听明白了他的话,说那就八点。小程体恤说,八点半吧。
大床上被单如雪。服务员来送宵夜,说这房间还没人入住过。原来宾馆是新开业的。我洗了澡,换了睡衣,发现酒店的牙刷是软毛的,非常好用。酒店里遇到好牙刷可不容易。我当即装到箱子里一支。却没睡意。想这一天从北到南两千多公里的行程,就像做梦一样。可这样的梦,从打小时候就有,一次说走就走的旅程,是人生的别一种风景。
还是睡不着。从箱子里翻出书来读,一直到凌晨三点。
脑袋沾到枕头上,模模糊糊想起阿祥。明天早晨不知道能不能见到他,他没说过来一起吃早餐。或者,他也没说陪我去乡下。心下有些寥落。窗外的月亮透过窗帘缝隙钻了进来,银亮雪白,像猝不及防的来客。这是祖国西南的月亮啊!我看着那一缕光华,心静如水。我一路都心静如水。把自己交给旅程,是因为我相信陌生人,陌生的阿祥,以及与阿祥相关的这片土地。
有一条手机短信被我忽略了。我打开一看,是福成哥的。
“你娘今晚又没吃东西。”他居然会用哭着的表情。“你到底要开几天会。”
我没回,把手机关上了。
餐厅空旷得像大会议室,大概时间还早,只有寥寥几个人就餐。我围着餐台转了一圈,没发现可口的东西。连续几天没睡好,是我没什么胃口。盛了一碗豆腐汤,拿了个学名洋芋的烤土豆,我吃得很辛苦。还不到八点,小程在餐厅里现身了。他说,王老师,我就在大厅里等你。你慢慢吃,不要着急。我暗笑了下,心说不急怎么会追到餐厅来,分明是想早一点赶路。我加快了吞咽的速度,含了满嘴食物上楼去取行李。仍是昨天那辆车,仍是昨天那种规制,我坐副驾驶。车摇摇晃晃上路。满目青山,满眼阳光。北方的阳光也透明,却跟西南高原不一样。隔着车窗,仍然能感觉高原太阳的那种穿透力,像闪着寒光的剑锋一样。这就是滇西啊!这就是西南边陲啊!我心里轻轻呼唤着,强忍着心中的激动。我一刻都没有错开视线。山的样子,树的样子,风的样子,房子的样子,老乡的样子,羊群的样子,一朵野花的样子,一棵草的样子,我都想收入取景框,印在脑子里。一个热爱远行的人,一个实现了心中梦想的人应该有的样子,就是我的样子。
有些路,一生只走一次。有些人,一生只見一回。心中默默涌动着一种情愫,恨不得让车停下来,把双脚踏到泥土上。
路不好走,很窄。错车要踩一脚刹车。因为很多地方是悬崖峭壁。我理解了小程早赶路的心情。那里的终点是我的,不是他的。我模模糊糊想我要去的地方,阿祥说很艰苦。难道要住老乡的木头房?要生火做饭?要用土厕?能想到的辛苦就是这些,不管怎样,我都乐意,我有心理准备。即便几天不洗澡,不洗脸,我也愿意。小程没提阿祥,我也没问。他总归是忙。我没做过重点工程的总指挥,但我认识领导重点工程的人,要事无巨细,事必躬亲。唯恐哪里有纰漏。现在的工作越来越难做了。基层都是这样。哪里的基层不是这样呢,针尖大的窟窿,能过漏斗大的风啊。所以我理解阿祥,来之前我就对他说,以不影响你的工作为前提。阿祥说,影响不了,也许你根本见不到我……我知道你喜欢独自在异乡行走。独自,嗯。是的,我喜欢。可真的见不到阿祥?我以为那是笑话。心里还是有一点忧伤,淡淡的。像风吹过芬芳的原野,田鼠睁大花椒籽似的眼睛,不知所措。北方草木刚发芽,南方的老乡已经在晾晒麦子了。那些麦子躺在山坡上,捆成手把——就是一只手能握过来的样子。这是我们捡拾遗落麦子的形制,说明这里山地贫瘠,若是我老家的平原,一捆麦子能有牛腰粗。干娘一个人……算了。怎么会想起她来……说是两个小时的路程,可要穿越几个村庄,其中有两个村庄是赶场日,货物都堆到马路中间来了。老乡赶着牛羊,开着农用运输车,在路上走得旁若无人。司机出奇地好耐性,一次都没有鸣喇叭。小程来了谈性,指着竖起来的口袋说,新出土的洋芋,很好吃。指着笼中鸡说,那是乌骨鸡,此地的特产。王老师可以在小坎多吃些鸡蛋,非常有营养。哦,小坎。这是我初次听到这个名字,像一个女孩,让人喜欢。白天赶路就不那么沉闷了。我问小程是哪里人,具体做什么工作。司机插话说,他是山西人,是工程队队长。我有些不好意思,说真是太打搅了。小程说,不打搅,杜总在前方给我们打仗呢。昨天因为一片林地跟老乡起了纠纷,他们二十四个小时在现场坚守,就是比谁更有耐性。
这个话题我感兴趣,终于谈到阿祥了。我循循善诱,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小程说,听说要清点,村长率全村的人在白地上连夜插树苗。不符合政策的事不可能得到补偿,可村长说,这些树苗原来就有。杜总看出那些苗木活不过二十四小时,就率队在那里僵持。后来那些树苗都打蔫了,村长认输了,说几十个人插苗木,起早贪晚,都还没吃饭呢。杜总掏出五百块钱说自己请他们,村长接过钱,千恩万谢走了。我说,这些老乡真可爱。杜总呢,他的饭怎么解决?小程说,盒饭送到了地里,可老乡没吃饭,他也不会吃。自从重点项目开工,饿一两顿饭是常有的事。我心里多了敬重,問重点项目是什么?小程说,杜总没给您说起过么?我们要在中越边境修一条铁路,过境62公里。您若早些天来,杜总就有空陪您了。我心下释然,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工作永远是第一位的,我和阿祥都是这样的心性。
越往大山深处走,林木越苍翠馥郁,放下车窗玻璃,我甚至能闻出松脂的香气。我很喜欢这个味道,在明净的阳光里,越发显得迷幻。小程原来还是个健谈的人。他说他在云南待了十三年,这里的老乡好,比其他省份的工作都好做。同样一个工程段,能提前几个月完成任务。他具体说细节,有一次,手机和钱包掉在出租车上了,出租车司机哪也不去,就在原地等失主。还有一次,他们坐车找饭店,拐了两个弯找到了。司机嫌路近,一分钱不肯收,挥手走了。这样的人在大城市快要绝迹了,我心想。聊起流动单位的种种辛苦,小程说,家在太原,一年也难得回趟家,铁路工人工资低,回家又要赶火车又要坐飞机。今年说好的回家过年,可工程大年初五开工,几天都在路上奔波,跑不起。
“这段铁路是高铁?”我问。
小程答:“我们修的几条铁路都是高铁,川陕,云贵。这不,眼下修到滇西了。”我侧了下身子,专注听小程讲话。小程又说:“王老师肯定不少坐高铁,想不到是我们这些人修的吧?”
“还有杜总他们这些战斗在前线的地方部队,他们打的都是硬仗,很多时候比我们更辛苦。”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笑起来的小程牙齿很白。他有一张长方脸,眉目清秀,还很年轻。
没想到小坎有那么好的宾馆。我站在落地窗前,外面就是澜沧江。松林一眼望不到边,澜沧江的水就是在松树的空隙像幅画一样地闪现。水是苍翠之绿,居高临下看,是静止的。两岸都是陡峭的绝壁,再大的风也吹不皱它们。这才是孤独千年啊!我看得有些痴。江水绿得深厚、滞重,也不知淌了多少年。我几千里地跑来看一眼,在它是一瞬,在我是一生啊!
我还没有住下,就已经不想走了。
人生如果注定要停靠,就让我停靠在这里吧!
年轻的时候,我频繁地利用各种机会住到娘家,帮小弟锯木头。那些圆木都是老榆木,锯成树墩做菜墩,据小弟说,它们能卖进中南海。
锯树墩非常有讲究。用尺子画出圆周线,一个锯偏了,个个都会偏。锯偏了的木头非常可笑,排列的时候像人一张张长歪了的脸。
如果想把木头锯正,身形要直,双手握紧锯柄,一拉一扯时动作要端。飞舞的锯末像极了面包屑,散发着一种纯净潮湿的香味。
我们周围经常围着许多看热闹的人,也说闲话。他们对我能俯下身子锯木头给与高度评价。一说我能干。他们说,你是国家干部,干这种拉大锯的活儿一点不怕失身份。一说我会干。打小就是灵透的人,这一条街,一样大的孩子十几个,老菩萨就看得上我,认我当干女儿。他们的意思是,老菩萨是个有法眼的人,能看上的人不一般。乡间人都爱说闲话,他们的闲话里含着亲厚和朴拙。我很享受这种状态,甚至对拉大锯着迷,没事就往家里跑。不单练臂力,顺带把肩周炎也治好了。
那时我连村里的鸟儿都认识。孩子午睡,我端着脸盆去河里摸螺蛳,曾经摸到展开足有半尺长的虾。把虾斩成段,铁勺里放上油,放到节煤炉上烤,女儿睡醒让鲜虾馋得流口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村庄就隔膜和陌生了。孩子不认识,新娶来的媳妇也不认识。往往要叙谈半天,才恍惚知道谁是谁家的。我从箱子里翻出旧的鞋子套在脚上,村南村北到处走,我想走出那种熟稔的味道和感觉,这就是家园啊!有一次,就走到了一户人家的门口。门楼是旧式的,两扇铁门窄小削薄,墙头上生着狗尾巴草。我正恍惚,干娘从门里闪出来,觑着眼睛打量我,试探问,是云丫么?
我没想到干娘老成那样了,团团缩缩像颗发霉的核桃。我在心里估算了下她的年纪,望九十了。女人活到这把年纪不容易。自从干娘搬出老街,我一次也没到这里来过。在心里,我不觉得两家还有往来的必要。认干娘的事,不过是小时候的一场游戏。这样的游戏乡间有很多,小孩子身体弱,或容易夭折,还有认水井、古树、神像和碌碡做干娘的。走动几年,孩子大了,关系慢慢就淡了。也有反目成仇的,基本上因为一家对另一家付出太多。你给我一个桃,我必要还你一个杏。否则被人家要上门来,脸难看,心也就伤了。事情说起来就是这样,可我看见干娘还是觉得羞愧。脑里倏忽想起小时候,干娘的红爬豆高粱米饭,或六六粉味的点心,也滋养了我很多年。还有那根大针条,也许真解决过什么问题也未可知。或者,不解决问题也没有扎坏我,再怎么说,干娘心是好的。干娘拉着我的手,扯直了往屋里拽。嘴里喊:“福成,福成,你看谁来了?”
福成哥从屋里赶出来,他也老得不成样子。我唏嘘地看这两张脸,都是灰黄的颜色。似乎缺少光照,又营养不良。福成哥的情况我知道一些,他早些年就开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和干娘一样,信奉神神鬼鬼。知道他光景过得差,但没想到差成那样。房子低矮破旧,堂屋都是烟熏火燎的痕迹。一只铁架子油渍斑斑,上面停放着煤气灶,煤气罐老虎样蹲在角落里,一半阴一半阳。余外再无一物。室内的陈设都是从老房子里搬过来的,我甚至认出了那只用玻璃纸糊的帽盒,还放在墙柜上显眼的位置。那里过去盛的是花样子和鞋样子,干娘是个手巧的人,不会做饭,却画啥像啥。那些曾经红艳的梅花、荷花、并蒂莲,装满了一只纸盒子。惹眼的是长条香案,半米高的神像前既有供品又有香火。一股呛鼻子的香味在空气里弥漫,惹得喉咙刺痒。我特别想问一句,神真的喜欢面前烟熏火燎么?福成哥给我倒水,陶瓷缸子,底都磨掉了彩釉,黑漆漆的。干娘悉悉索索地掀柜盖,拿出了一布袋花生。干娘说,云丫,我做梦老梦见你,你跟县长在一块工作?
我笑着说,我们在一座城市办公。
干娘说,神仙保佑,我想谁谁就到。你能不能跟县长说说,让大家都信神?
我说,这个我可说不了。县长不听我的。
干娘似乎没有听见我的话,继续在自己的思绪里。干娘说,这个社会的人都学坏了,谁都管不了他们,神仙能管。
我说,您就别管别人了,把自己管好就行了。
干娘说,不是我想管,是神仙让我管。神仙说你妈宅心仁厚,得度。这不,你妈也开始吃素了。
这倒是个新情况。我愣了一下,说她身体不好,又做了大手术,得加强营养。您可别让她信您这一套。
干娘瘪瘪嘴说,你们是有文化的人,按说不用我这个老太婆多讲。你信了神仙,神仙还能亏待你?你身体没营养,神仙会给你加营养!存折上没钱,神仙会给你打钱。
跟干娘哪有道理可讲。我看着干娘。问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吃素的。干娘掐着指头算,有二十几年了。自从信了神仙,腿也不疼了,身上有劲了,眼神也好了。过去害眼病,眼差一点就瞎了。自打信了神仙,现在还能刃针呢。我环视着屋子说,让神仙给您盖层房吧。干娘赶忙摆手说,那哪行!这世上多的是多灾多难的人,神仙得拣要紧的救。
我问她神仙长什么样。她说经常梦见,高高的个子,穿白衣服,走路没有声音……忽而一指香案上的神像,就是他那样。
可这是何方神圣?我有些看不懂。白白胖胖的笑脸,拄根拐杖,穿件白披风,慈眉善目,像戏里的白眉大侠。
我想起了干娘在村里的许多传说。早些年间,她巫不是巫,医不是医。原本就是个寻常的农家媳妇,一次在生产队的麦场里踩麦秸垛,不小心头朝下栽了下来,摔昏迷了。醒来说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话,说看到了村里的许多死者,让她带来了各种各样的要求。有嫌衣衫单的,有嫌棺木薄的,那段时间村里乌烟瘴气,似乎到处都是人的魂灵。她用了许多法术,才把那些魂灵驱走。社员顶着烈日在场院翻场,她躺在炕上,额上敷着拔凉的井水冰过的毛巾把儿睡觉。她总是比别人有更多的权益和自由,包括柜子里的点心包,从来没断过。到我记事时,已然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她的道法纯熟,不再提驱鬼降怪,摇身便治各种疑难杂症。乡间缺医少药的年月,那根不消毒的针条,也不知反复扎过多少人。想起死去的儿时伙伴小棉花,我就觉得不寒而栗。
她的世界不知是个怎样的世界。我从没想试图进去,也进不去。小时候学过一个词叫“花岗岩脑袋”,干娘就是一个顶着花岗岩脑袋的人。任是谁,任是什么事,都休想说服她。
我说,福成嫂子去世的时候才五十出头吧?城里这个年岁的女人还穿红戴绿呢。我的意思是,你们怎么没有让神仙救救她,让她那样早就驾鹤归西?
干娘气愤地说,那就是个死犟种。你说天她信地。她如果听我的,咋会死那么早!
我懒得再说话,扭头看福成哥。头发白得一根不剩,脸上挂着谦卑的笑,却也木刻样地呆板和安详。我小的时候他给我编蝈蝈笼子,砍来甜棒给我送家里来,还用草帽给我端来小屎瓜,他跟弟弟福满完全不一样。如今福满早就发达了,号称拥有我们这座城市最贵的车,最好的房子。我有幸跟他同桌吃过一次饭,饭后他送我回家。感觉车体轻飘得厉害,行驶时像飞起来一样。他没有问起罕村,我也沒提。他已经许多年不回家了,跟老娘和哥哥,连血脉都断了。
再无话可说,我起身告辞。想了想,还是掏出几百块钱给干娘。没想到,干娘突然浑身颤抖,回身就跪在香案前。她说感谢神明,给她送来了贵人。
福成哥说,云丫,你有微信么?我们加一下微信。我的朋友圈已经两百多人了。说完,把手机拿了出来。
这倒让我没想到。我还以为福成哥是个不使手机的人。那款手机巴掌大,超薄型。福成哥熟练地调出二维码,对我说,你扫一扫。
我说,福成哥还挺新潮。
福成哥说,这都是为信仰准备的。
我说,干点别的吧,把生活弄好点。
福成哥说,我们已经相当好了。你娘已经九十岁了,她还能再活九十岁?
微信上,经常满屏都是福成哥转发的资料,十有八九是讲因果报应的。他还把他义妹的故事发了个小原创文章。说义妹从小就心地善良,长大果然结了善缘,做了文官。我把手机已经扔到一边了,想想又觉得不对,拿过来仔细看,那个义妹,说的不就是我么!我气得不行,可又无计可施。他没说出名字,文字中也没有更具体的细节,更似一个鸡汤似的表扬稿。我清楚,肯定是跟我那次给几百块钱有关。那天他发来一个小视频,我打开一看,干娘拔着身板站在香案前,说云丫,我想你了。福成哥跟了句,云丫,你娘想你了。明天有个法师来讲课,你来听么?
我买了半头猪的排骨回家用大锅炖。灶里的劈柴熊熊燃烧,香味很快从锅里氤氲出来。母亲说,我不吃荤。我说,不吃不行。嫂子说,母亲自打戒了荤腥人就明显消瘦了。我给母亲把排骨夹到碗里,母亲发了半天呆,还是勉强吃了。
我说,以后别去前街串门子了。再去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母亲说,老街没有人,前街人多,热闹。
我说,那就看电视。电视里人多。
母亲说,电视里的人跟我说话么?我腻得慌啊!
三三是镇里派来给我当向导的,是一个瘦若竹竿的彝族小姑娘。问起身份,她竟然是妇委会主席。我对三三说,镇里工作正忙,你不用整天陪着我。三三眨巴眨巴眼,说您咋知道镇里正忙?我说,重点工程正在推进,你们是不是也有征地拆迁任务?三三说,小坎有十二公里。我说,这里治安好么?三三说,这里从没有治安案件,就是村里狗多。我说我不怕狗。三三说,我们的第一个合作社在青冈,那里是澜沧江和黑惠江的交汇处,杜总特别指示让您去看看。我无话可说了。那里离镇上十几里地,没有任何交通工具可以抵达。我说,我们走过去要用多久?三三说,杜总协调了镇里的车。青冈看着近,走过去好远啊!
都是下坡道“之”字形的弯,右手边就是悬崖,看一眼就晕得不知所以。安全带就在右肩上撞肩膀,犹豫好几次,我也没好意思把它抻下来。我想,这样深的峡谷,一根安全带大概解决不了安全问题。一路我都提心吊胆,怕来一辆对头车,因为那路细得实在过分,我总疑心右侧的车轱辘会悬空。一辆拖拉机挡在前方,两个彝家女子正在用背篓背粪。车在下坎,车箱正好与上坎的地面平行。女子戴着头巾,背了满满的粪筐出来,人到车上,背一弓,身子一颠,背篓折到头上,成倒立状,粪肥便彻底洒了出来。司机下去交涉,比划半天,让拖拉机手把车往前开,从一个上坡去一户人家的院子里,把我们的车让过去。可拖拉机手胆子小,不敢上那样陡的坡。司机只得亲自上阵,先把拖拉机开上去,再把自己的车开过去,再帮拖拉机手倒车。真是个身手敏捷的小伙子,把拖拉机稳稳地停在了原来的位置上,两个彝族女子刚好又背着背篓出来了。经过这一番折腾,我对司机增强了信心,再不想偷偷去扯安全带了。来到青岗村,车子停稳了,我们下了车,司机还有别的任务,把车开走了。临走约好中午来接。我仍然心有余悸,问三三,这边的车祸多么?问完又觉得自己蠢,沿路车这样少,司机又都本领高强,哪有车祸可言哪!
合作社的社长姓茶,女子叫阿翠,是他老婆。阿翠看一个代销点,对面就是合作社办公的地方。我问茶社长是不是村里的干部。茶社长说不是。他只负责经营,把村里乡亲们的产出变成商品。眼下就要去水电站送猪肉,一次送三百斤。我只来得及给他们夫妻照张相,茶社长就匆匆走了。阿翠搬了小板凳出来,我们坐在台阶上,前面就是两条江,顺着山谷拧来拧去,从我这个角度看,真是两条一模一样的江,毫无衔接的地方。不知缘何叫两个名字。关键是,黑惠江远不如澜沧江名气大,最起码,我没来之前对它闻所未闻。阿翠是一个漂亮女人。我发现,彝家姐妹都是漂亮女人。眼角开,脸型小,神情活泼。她拿出红牛饮料给我和三三,我推辞了半天,只得接了过来,放在了台阶上。天上下起了小雨,远方弥漫着雾气。沉静的江水越发显得含蓄。阿翠是一个喜欢说话的女人,她站在台阶下方,嘴巴一刻都不闲着。她告诉我她有两个女儿,一个读大学在省城,一个读高中在县城。小女儿是她在地里生的,有次去干农活,孩子突然就钻了出来。她脱下外衣包住孩子,用手扯断脐带,抱着孩子回家了。她说话的频率很快,我能听懂少一部分,多一半都有赖于三三翻译。她有句话常挂在嘴边,那就是“国家政策好了”。修条水泥路通到了山外,是国家政策好了。农民翻修了新屋,也是国家政策好了。她为自己没有文化羞愧,说那时家里穷,父母只让男孩子读书。赶场买支牙膏也要翻山越岭走一天的路,起早打着火把去,夜里打着火把回。她领我们参观牛栏,猪圈。红毛猪刚长大,挤在一起睡觉,这头叠那头,那头叠这头。十几头小牛养在老屋里,简直暗无天日。眼睛适应半天,才从窗缝射进来的微光中看清它们或卧或站的动静。地上铺着麦草,看得见的干爽。感觉得出,阿翠是一个能干的人。新房建在了坎上,是三层小楼,外墙体贴着瓷砖,闪闪亮。瓷砖这种东西真是可恶,居然能从中原腹地貼到这么遥远的山寨。我问,家里人口少,为啥盖这样多的房子。阿翠说,村里人都这样盖,你不盖就是不体面。
我们走了五户人家。都还没在院子里站定,主人便搬着箱子来送红牛饮料。关键是,我们的两只手里都各拿了一只饮料罐,老乡有办法,给你放到衣兜里,背包里,或者让你夹在腋下。无论怎样推辞都不行。最后一家是对老夫妻,儿子就在镇里当镇长,他们大概忘了送饮料,后来追我们到远处的麦田里,把饮料放到了我面前的石头上。
一罐饮料不是为了让你解渴,是为了释放善意。是视你为尊贵的客人。我充分理解了他们的行为。
我问三三,村里人为啥家家存放红牛饮料。三三说,他们觉得这是最好的饮品,可以招待贵客。我把老人留下合了个影,每人拿罐红牛饮料,倒像是红牛的托儿。
麦田对岸,就是水电站大坝。三三特意领我到这里来,就是让我领略这叹为观止的建筑。隔着澜沧江,从我的角度看不到任何细节,但高原电站本身就是奇观,还带动了这一方的经济发展。修路,办学,繁荣贸易,发展旅游。我也才明白阿祥为啥让我到这个地方来,这里是澜沧江上的一颗明珠,当年阿祥也是建设者。
更重要的,这里有一座宾馆,可以舒舒服服地入住。
我一直没有主动联系阿祥,我不愿意打扰他。或者,我也不愿意打扰自己。想起阿祥,我总是隐隐有些悸动。八年的网友,或者,比朋友还近一点。否则,怎么那么容易相邀,又怎么那么容易被邀。乍一见面该当如何,想一想也蛮激动人心的。按照规则,似乎应该拥抱一下。论坛的朋友聚会,有专程从美国、新加坡、日本飞来的。拥抱是必不可少的一个流程,男女老少,格抱无论。那种感情,真是强似生活中的朋友。可是,对于我和阿祥,真的适合么?我给自己制定了行动路线,探访古村落。沿一条山路去江边。如果有可能,去码头坐船到江对岸,看不一样的风景。宾馆外面有一条上坡路,翻过一道山脊,就是原始森林,我看好了一条小径,明显是盗采盗伐的人踩出来的,因为看不到通向哪里。任何一条路对我都是吸引,我渴望能把所有的路都走一走。
山里的狗并不吓人。如果主人良善,狗怎么可能穷凶极恶。遇到了几只叫嚷的狗,都像见不得生人的小孩子,你朝它走去,它就夹起尾巴躲得不知去向。寂寂的山路上经常只有我一个人。大大的太阳无遮无拦,是地老天荒的感觉。路傍着江水,山也傍着江水。村子就在眼前,可走上半天你会发现它仍然在遥远的地方,可望而不可及。到处都是陡坡陡崖,壁立千仞。鹰在山崖下盘旋。松鼠在脚下出没。偶尔还能看见一只狐狸,比火红略淡,坐在松树下机敏地看着你。还能遇见放羊的,赶场的,砍柴的,上学的。一次只遇见一个人,从没一次遇见两个人。无论男女老幼,都会停下来跟你说话。女人会叫你嬢嬢。嬢嬢你从哪里来的?你去哪?你找谁?后来我才明白嬢嬢是尊称,代孩子指。我们在山路上经常会聊很久。虽然大多数话都听不懂,可她说她的,我说我的,一点也不影响我们聊天的热情。
这种来自陌生人的友善,在生活中许久没有遇到了。
淡淡的忧郁随时裹挟而来,那是我想起了家乡。那座村庄越来越让我失望。想到她我心跳都会不规则。对,我想阿祥。我们认识八年了,却没见过面。如果不是来投奔他,我们甚至没通过电话。网上的阿祥是一个大师级的人物,无所不专,无所不能。任何话题都有独到见解,有许多骨灰级的粉丝。我们之间是有些特殊的,彼此仰慕,或者,惺惺相惜?我说的话他懂,他说的话我懂。解释起来就苍白了,含在心里就韵味十足。内里的成分,我们从没谈过,没必要。有时不说,代表更多。千言万语,化作沉默。这是哪首歌唱的,歌词轻飘飘地划过。阿祥的微信适时地飘了过来:我知道你喜欢到陌生的地方行走,这次你能来,乃是对我的信任。每每想到这些,就感叹一下,唏嘘两下!
我只回了一个字:切!
我去江边的村庄,无数“之”字盘旋,两个小时过去了,马路似乎就在头顶上,并没走出多远。路边的木棉开了,它就是为我一个人开的也未可知。我很注意地发了条微博而不是微信,阿祥马上看到了,吃惊地说:“怎么是你一个人,安全吗?三三呢?镇里没派车还是你没要车?天黑能不能赶回来?你千万要当心别迷路!赶紧往回走,别让我不放心!”我呆呆地看了会儿,怪他大惊小怪,偷窥我的微博。我的微博就是做个随行记录,“从今天开始你就当我的微博不存在,否则我就不发了!”
“遵命。”他妥协。
但三三明显跟紧了。转天去古村落,我打听好了走过去也只要四十分钟,三三还是把车调了过来。车子停在山脚下,我们要翻越一座山岭,穿越山间小路才能到达村庄。村里的人都搬到山外去了,古老的房子成了饲养场,家家院落里养着鸡鸭牛羊。介绍当地风俗时,我一直以为打歌是一种歌唱形式,就像对歌一样。三三嘴里频繁出现这个词,我让她唱给我听。三三笑弯了腰。她说打歌是一种舞蹈,在喜宴上用于助兴,通常要跳到通宵达旦。我说,那你就跳给我看看。三三把手里的相机放到一块石头上,试图比划几下,可却找不到节凑。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年老的女人背着大捆麦草走了过来。三三问,你会打歌么?老人二话不说,就把麦草捆放到了坝台上,起身跳了起来。这是个身量高的女人,眉目舒展,精瘦精瘦的,皮肤黧黑。但仍然能看出年轻时的风韵。她手脚并用,目光澄澈,跳得旁若无人。手挥舞,脚抬起,转圈,头巾裹着风在空中飘,每一个动作都很认真,仿佛在独自享用舞台。又有两个女人加入了,她们一个住在旁边,一个从这里路过。自然而然的,形成了一个整体。眼往一个方向看,手脚往一个方向摆动,脸上都有迷人的微笑,都跳得旁若无人。我和三三受了感染,跟在后面学。这场舞蹈盛宴好久都没有停止,直到我和三三都累了,她们才停歇。
几个年迈的女人围拢过来,跟我打听山外的消息,问我家离北京多远,我说80公里。她们羡慕地说,太近了,那会天天去北京吧?
我突然想起了干娘。一个蜷曲贫弱的小老太,她年轻的时候除了去邻村给人扎针治病过阴,一辈子连县城都没去过。
是的,她没去过。
就更别提北京了。
我告诉了她们。她们嘴角漾出一种遗憾来,发出很多感叹词,那意思仿佛是在说,太不可思议了,怎么会那样呢!高个子女人去背麦草,我和三三赶紧跑到身后帮忙。她腰一弓,拽着一簇柔韧的植物把麦草背了起来。回头朝我们招了招手。
站到树荫里,我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我问:“杜总是怎么跟你们介绍我的?”
三三说:“杜总跟我们约法三章,不叫官职,不专门宴请。如果不叫老师,就叫大姐。”
我扭过身去对着天空笑。这个阿祥真是太有意思了。
三三说:“杜总说您是来做乡村调查的。”
我说:“杜总说得对。”
“可是……”三三忽然变得吞吞吐吐,“我还是想请您吃顿饭,这里的乌骨鸡汤很有营养,路边有家店,我已经跟老板把成年的鸡公定好了。”
我拍了下她的肩膀,说听杜总的。至于那只鸡,你就替我养在山里吧。
我越来越不愿意回那座村庄。那座生我养我的村庄。那座我视作母亲和家园的村庄,越来越让我觉得委屈。春节回家,母亲偷偷告诉我,你大嫂让我吃保健品,说是能治糖尿病。母亲的糖尿病一直靠药物维持,几十种药品生产厂家、性能、作用、功效我都了解個大概。但是有一样,母亲不能吃甜食这是最起码的。母亲把藏起来的瓶子拿给我看,普通药瓶大小,字小得厉害。我在正午的太阳底下看清了配方。白砂糖,维他命,其他物质。所有机巧都在这个其他物质里,也叫秘密配方。我拧开来看,是面粉一样的淡黄色物质,380元钱。而母亲手里,已经积攒了四瓶。我问,她把钱拿走了?母亲惶惑地点头。我问母亲有没有吃。母亲说,吃了一点,齁死人。我抱起瓶子就要去找大嫂,被母亲拦住了。母亲说,我吃保健品的事,她不让我告诉你,你就当不知道吧。母亲的眼神像猫,目光里都是哀怜。她老了,仿佛有一阵风,突然就把她的精气神抽走了,她成了一个窝囊的人。我叹了一口气,以后怎么办呢?她会没完没了让你吃。母亲说,我一回只吃一耳挖勺那么多,或者,把里面的东西倒掉,装些奶粉冒充。我这里还有,她总不能再让我买吧?
这才真是让人欲哭无泪啊!人老了,就惧了儿女。仿佛那不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大嫂一直对我颇有微词,她说我认识人多,却不帮她推销产品。我总是充耳不闻。我能如何呢,我说服不了她。大嫂一直羡慕叫秀柱的人,是我的高中同学。大嫂常挂嘴边的一句话是:秀柱比你过得都好!秀柱在城里开店,开豪华车。大嫂的产品都是从他那里进的货。秀柱就是大嫂的偶像,她做梦都像成为第二个秀柱。
有一天,我散步的时候一辆轿车悄没声地停下了。车窗放下来,是秀柱那张贵气的脸,浮着一层油。秀柱父母都是残疾人,却把智商给了他。他上学的时候就成绩不好,但老师们都说他聪明。他没考上大学,却成了如今的有钱人。秀柱把车停下了,跑到另一边给我开车门。我受宠若惊,从没遇到过这么绅士的男士。车无声地向前滑,好车就是不一样,他的车仅次于福满的,不像我的车开起来就像拖拉机一样。我问秀柱有多少下线。秀柱说,那不叫下线,那叫产品推销员。我说,你能不能让我大嫂别做推销员?秀柱说,我能说服她?你不知道大嫂多能,她打进神学队伍里去了!
原来村里有各种队伍了。学佛的,信教的,拜神的,练功的,五花八门。这些人过去都在乡镇企业上班,如今这些企业都垮了。大把的闲暇时间无处打发,许多邪门歪道就乘虚而入。大嫂总是企图和各色人等交朋友,但大家都防着她。大家都说,王桂发家的嘴忒能说,谁也说不过她。王桂发就是我大哥,年轻的时候当过大队书记。后来犯了错误,从那个位子上被人拉了下来。大嫂总是心有不甘,觉得书记的位置就像王的宝座,占有它就是身家性命。她动用各种关系想让大哥复位,可显然能量还小。大嫂便在别处寻突破口,任凭我磨破了嘴唇也不行。秀柱说你大嫂可是能干的人,她总是恨财不起,恨家不发。我问她怎么打进了神学队伍里。秀柱说,如今前街神学队伍李福成是领头羊,他家跟你们有点亲戚吧?我说,等一等,福成哥不是信奉神仙么?秀柱不以为然说,反正都是神神道道那一套,谁知道他们学的是什么玩意。不等我有表示,秀柱又说,对,你管他妈叫干娘——你大嫂也管那老太太叫干娘。
怎么会!我知道大嫂是极不喜欢干娘的人,干娘来我家,她前后窗打开通风,坐过的地方她要反复扫,她嫌干娘邋遢。
我问,大嫂打进去又如何?
秀柱说,还能如何。别人如果能说服她,她还能跟着巫婆学跳神?别说,那也一样能挣钱,眼下乡村流行这个。她如果能说服别人,别人就做她的产品推销员——你别那样看我,挣钱的是你大嫂。
我说,你拿大头儿。
秀柱说,混到我的级别,你大嫂也一样。
我看着车窗外,心里失望至极。混到秀柱的级别,一直是大嫂的梦想。她曾左三右四劝说我帮她开店,说秀柱因为开了店才挣了大钱。她不知道我拿不起这笔钱,就是拿得起,我也不会给她。隐忍了一个冬天,柳树冒芽了,它们也是一岁一枯荣。大嫂的春天却一直遥不可及,她是一个有许多理想的人,从打年轻的时候起,就为一个一个注定实现不了的目标奋斗努力。
如今她和干娘与福成哥联手了?这真是一件可怕的事。世界上的事加在一起,都没有这件事让我觉得恐慌。他们不是人跟人相加,是思想跟思想相加,意识跟意识相加,观念跟观念相加。没相加之前我就不是他们每个人的对手,如今只能在遥远的滇西唱喏:甘拜下风。
只是不知道干娘怎么样了。我用微信的手机跟平常生活用的手机是分开的,自从上了飞机,那个手机就一直没开过,我懒得开。也就是说,福成哥打不通我的电话,我成功屏蔽了他。
老实说,我不惦记干娘。不愿意听到有关他家的任何消息。即便被他们认为是忘恩负义,我也心甘情愿。我实在是腻歪那个角色。
微信里,福成哥一直没有动静。奇怪的是,也再没见他发朋友圈。我小心地想,是不是干娘殡天了?他可能一直在忙,没空发微信?
这个想法会让我稍微轻松一下。躲到云南来,这才是我真正的目的——躲过一个人的葬礼,在我是比天都大的事。我谨慎地提防自己发微信的愿望,害怕一不留神手欠,前功尽弃。我只要不发朋友圈,他就联系不上我,我就可以对他们视而不见。
想起喂鬼的事,时过境迁,我没有像在家里那样觉得惶恐了。想想自己也觉得好笑。当时也没有跟大嫂问仔细,就急忙订机票逃了出来。我实在是被罕村的风俗吓出毛病了。
我深入到了原始森林的腹地,一边走一边查看路径,看周围是否安全,也看走过的路留下的痕迹,防止迷失方向。大尾巴松鼠多得出奇,它们就在我周围吱吱地叫,似是在欢迎,又似是在抱怨。被人砍伐的松树真不少,斧头在树体上留下了乱七八糟的印记,看着让人心痛。松枝被从树身上卸了下来,这里攒一堆,那里攒一堆,有些松枝还很新鲜。森林里有许多野花,白的黄的红的粉的,与在家乡不同,我一种也不认识。这真是一个遥远而新奇的地方,遥远新奇得让我心安。我选择一个树墩坐了下来,那种馥郁的松脂香味,是天底下最好闻的气味。我情愿一辈子坐在这里,一生一世闻着它……树林里有很多树木的尸骸,它们干枯糟朽,身上长着蘑菇、木耳。当年扑下来什么样,现在依然什么样。有的匍匐在地上,有的则倚在另一棵树的身上,终年无法让自己沉落。它们可能因为大风,暴雨,雷击,在某个薄暮或清晨折断了自己。像个巨人一样,也许,它们也曾哭叫过,号啕过。一棵树,或一个人,没有什么两样。植物,动物,真的没有什么不同。一种悲怆的感觉袭击了我,顷刻眼睛就湿了。
三三用语音呼叫我,王老师,您在哪?
我没敢说我在原始森林,我怕她担心。我说我在前面的山坡上。
三三说,杜总让我通知您,他大概一个小时以后来看您。
什么!我立马站了起来。看了下时间,心里计算路程,几乎没有片刻迟疑,抬脚就往回走。我摸摸头发,理理衣裳,想无论如何也要先赶回去,照照镜子。我总不能用刚钻出原始森林的样子跟阿祥照面,作为女人,这有些残酷。往回走才知道,爬坡不是想当然,这里是海拔两千多米的高原,根本喘不上气。于是放缓了脚步,悠着走。折了一根树枝当拐杖,绕过那些可能绊脚的枯藤和树木的尸骸,尽可能走之字形。我想,阿祥不是外人。即便是外人,我什么样,又与他有什么关联。
我在一个小时以内赶回了宾馆。
我进到里间,想先换件衣服,洗洗手脸。没容打开柜子,听动静就知道,外间已经人满为患了。我只得反身出去,警告自己别慌张,别寻找阿祥,不能让人看出我们是初次见面。这是大关键,我不能出他的丑。我要笑眯眯地站在里间门口,等着阿祥跟我握手,我怕人长得相像,认不出。果然,阿祥熟络地走过来,随意说,怎么样,还习惯吧?阿祥穿一身蓝色的运动衣,旧的。运动鞋上粘满了泥巴,一点都不像当总指挥的人。我还想为见阿祥换件衣服……自作多情啊!我笑着说,很习惯,我喜欢这里。阿祥这才介绍随员,书记,镇长,副总指挥,工程处的干事,宣传委员。真是一支大队伍。他为自己鞋子上的泥巴不好意思,说刚从工地上赶过来,正好路过这里。大家都坐了下来,三三没处坐,忙着给大家倒水。阿祥问我有没有什么想法,有想法一定要说出来。我心里一动,觉得已经打扰太久了。我说,我想回大理,我每次都是在大理路过,从来也没好好待几天。
我想我这个理由能成立。那里不是阿祥的势力范围,这样他就可以不用照顾我。阿祥转了一下身子,说,那怎么可以,我还给你准备了另一个去处呢,与这里风格完全不同,你不过去看一看,太遗憾了。
我看着书记镇长说,太麻烦大家了。
阿祥敏感地说,你没有麻烦他们,你是在麻烦我。
书记镇长都笑。说若不是杜总,我们请都请不到王老师,王老師是大城市的人。
我说,我不住大城市。我那里叫埙城,地处京津唐三角地带,是个小城市,革命老区,经济欠发达,财政收入三十几个亿。大家都笑,觉得我是在说笑话。地处京津冀,还能欠发达?三十几个亿已经不少了,你知道我们多少?两个亿还不到!
可我知道书记县长终年为钱发愁,年年保人吃不保马喂。年底的财政预决算报告用了史无前例的四个字:雪上加霜。年年难过年年过,年年过得都不错。
短暂的紧张过去了。我一直憋住不让自己笑。因为我看出来了,阿祥其实也紧张。身体转过去,就再也没有转过来,他的坐姿很别扭,整个身体呈“之”字型。也许就是为了遮掩紧张,他一直滔滔不绝说工程上的事。这两天其实是有大事发生了,因为拓宽了路,路上有浮土,一个老乡开农用车时车翻到了沟里,摔断了腿。阿祥这两天一直在处理这件事。老乡说,我不说让政府赔我腿,因为骨头会自己长上。可我的车磕破了,政府要赔我一辆车!
“那是辆破车。”阿祥笑着说,“老乡也狡猾着呢。”
我问后来是怎么解决的。
阿祥说:“人弄到医院,骨头接上了。车弄到修理厂,修好了,着人开了回来。”
想到我这几天优哉游哉的生活,顿时心生愧意。我坚持要去大理。阿祥坚持说不行。这里是哀牢山脉。你读过金庸的小说么?你还没去过无量山呢。大老远地来,你不去无量山,无量山还等着你呢。
我说,我对金庸的小说不感兴趣。
阿祥说,这与金庸没关系。不去无量山谷看樱花,你就是白来响泉。
我问到另一个去处要多久。阿祥轻松地说,很近的,快点开大概四个多小时。
我难以置信。问,这是镇与镇之间的距离?
阿祥看了我一眼,说我大惊小怪。这里是滇西南啊,知道什么叫地大物博吧?
我吃吃笑了。家里的保姆去了趟邻县,二十几公里的路。回来跟我感叹:我们国家真是地大物博啊!
我注意到,车还是去大理接我的那辆车,但司机不是同一个人。这是一个小伙子,也就二十几岁。此刻司机偏了下头说,王老师放心,我技术好,四个小时准能赶到。
就像說的是四十分钟一样。
沿路有风景。阿祥说。或者,你睡一觉?
我瞥了他一眼,阿祥话真多。
好吧。终于跟阿祥坐到了一辆车里,我其实有许多话想对他说。那些话有点形而上——我们习惯说形而上的话题,或者,我们只会说形而上的话,这是网友之间的特质。可氛围不对很难说出口,尤其是这样面对面,我们都还不习惯。看样子,阿祥也不准备给我时间,他的话几乎风雨不透。
“那个村子,看到没?翻过那个山脊,就是云落。今天没有时间,否则我真想请你去一趟云落,我在那里长到十六岁。父亲在镇上当邮递员,靠两只脚板给周围的村庄送信。这条路是后来修的,显得云落交通便利了些。但当时不是。我们去镇上读书,每天要跑十几里山路。父亲是个有见识的人,他那时就想要在镇上盖房子,好方便孩子读书。可家里穷,既没钱,又没建筑材料。但大家都知道老杜的想法,邮局旁边有块空地,镇里给了他。他去村里送信、送电报,村里人为了感谢他,就送他根木材。杉树,松树,橡木,椴木,什么木材都有,多粗多细的都有,五花八门。经常是,他背着绿兜子上门,临走肩上多了根木头。有时候,几根木头扛不动,村里人就给他送下山来。他用几年的时间,集齐了所有的材料,然后老乡们一齐动手,在镇上盖起了三间木屋。从此我们才算在镇上有个家,再不用跑来跑去了。我和两个哥哥,都在那栋房子里完成了九年义务教育,然后考上了理想的学校。”
阿祥指给我看,现在的镇上已经很繁荣了,有五层楼,有商贸一条街,甚至有电影院和公共厕所。我们正在拐过一条“丫”字路,过去的邮局就在这条街的中间部位,旁边有一棵古柏。只是后来搞规划,拆迁了。
“云落的房子呢?”我问。我好喜欢云落这个地名。
阿祥说,云落的房子仍在。父亲在世时一直住在那里。他不住响泉,说响泉汽车太多,天气太热。他年轻的时候一心要往外面奔,老了,说啥也要住在山里。
回归。我想。年轻时和年老时的想法经常背道而驰。
“你们上个学可真心不容易。”我感叹。我读初中的时候去乡政府所在地上学,三里地每天还愁得不得了。经常偷着骑家里的自行车,因为没有车闸,栽得鼻青脸肿。后来我们在田地里踩出了一条对角线,学生多,那条对角线越踩越宽,寸苗不长。因为这条对角线让我们想起了勾股定理,我们管那条路叫“弦”路。
阿祥说,现在也不容易。乡村的衰败显而易见,年轻人都进城了,村里只剩下了老人儿童。许多学校合并以后,过去的困难又回来了。孩子小,每天不能跑那么远的路。学校便腾出校舍让学生住校。一个大孩子负责带一个小孩子,小孩子夜里尿炕,能把大孩子漂起来。大孩子揍小孩子一顿,是常有的事。
我想笑一笑,看阿祥一眼,却没有笑出来。“友谊也可以是这样培养出来的。”我朝远处看,“若干年以后,当他们长大成人……”
阿祥有些落寞,说:“你那里肯定不存在这样的问题。”
我清楚,他是指乡村的衰败。我们在网上探讨过这个问题。阿祥的亲戚在产科当大夫,接触到的最小的母亲只有十三岁。男孩子要外出打工,家长便要求男孩子娶媳妇、生孩子。他们觉得,有了孩子就是飞得再远的风筝也把线留在了家里,他们不知道,很多时候这只是增加了悲剧的筹码,把一个悲剧变成了两个甚至三个。我默然。我又想起了日益喧嚣的罕村,再也不是那个我熟悉和亲近的村庄了。我是被“喂鬼”这样的概念吓着了,逃出来的。一想到要在干娘的葬礼上像木偶一样遭人摆布我就受不了,那些人很会摆布人,他们能把权利使得花样翻新。可我不能断然说我不听从摆布,这会遭人耻笑。在埙城这不算什么,在罕村却不行。罕村有祖先的魂灵,有父母的脸面。骨子里的一些东西不能见天光日月,就像眼下,我不能告诉阿祥,我千里迢迢而来,只是源于逃避。
只是……你逃避得了吗?
返程的日子愈近,我愈是忧心忡忡。
我跟阿祥说起一件事。那天我去另一个古村落,在山路上遇到了一位赶场回来的老人,我们叙谈了半天,老人为了能让我听懂,一直辅助着在地上写汉字,那字写得真是周正,像书法作品一样。那是一个贫寒的老人,衣衫称得上褴褛,胶鞋都破出洞来了。临分别时,我看了看老人的背篓,只有一包盐和一包粗点心。那一瞬间,我想到了山里日子的种种艰难,拿出了200元钱想送给他。老人的脸上却出现了不屑,摇着手说,那不可以,那不可以。
阿祥不满地说:“你又犯毛病了。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人家怎么可能凭空要你的钱。”
我说,在大城市,有多少年轻的男女,为骗你的一点钱要费尽心机。
阿祥哈哈大笑,说:“这是在响泉啊。”
“响泉人民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民。”我油滑了一下,掩饰了自己的不好意思。
即便是路痴我也知道我们是在走“V”字型。小坎在西,响泉县城在北,而大水涧在南。我们要从一个顶点到另一个顶点,却不能直接从西而东。有一个词语叫“连绵”,我们小的时候就知道,那是形容山峦的。而真正感受到连绵,就在此时此刻的滇西。什么都穿不透这屏障,目光也不行。阿祥知道我的另一个身份是作家,对景点之类的地方不感冒,所以安排的都是偏远地方的乡镇。其实,对于我来说,响泉足够偏远,小坎也足够偏远。离开小坎有些不舍,情谊都是一点一点累积起来的。大水涧让我觉得格外陌生而遥远。我内心隐隐生出了不安。漫漫长路加重了这种不安的感觉。我在想,此次出行仓促而又草率,我不知道前边等待我的是什么。阿祥没有让我失望,小坎没有让我失望。那么,大水涧呢?
终于看到了大水涧的路牌,我长舒了一口气。动了一下腰身,做了要下车的准备。可阿祥告诉我,这里只是镇政府所在地,离住宿的地方还有几十公里的山路,那里是一片生态园,有几千亩土地。一方面搞种植养殖,一方面搞旅游开发。所谓公司介入型,就是指这种模式。
这些名词我都不陌生。我也曾分管过一段设施农业。那是挂职的一年多时间,在遥远的山区乡镇,每天都与蔬菜大棚打交道。
车子沿着山路一直爬到坡顶,终于看到了一个牌楼,上书“无量谷”三个字。
司机停好车,我和阿祥下来了。这里有点一览众山小的意思。四野很开阔,土地平展展、绿油油。不似小坎天地都显得局促、狭窄。远处山峦环抱,似乎与天接壤。暮色四合中,村庄在林木中闪现,都是白墙黑瓦,别是一种古朴韵味,却有些像人到江南。我顿时心情开朗,深吸一口气,空气里似乎都能闻到麦花的香味——那是大麦花的味道。阿祥介绍说,这里与小坎不一样,这么远让你赶过来,就是想让你充分体会一下不一样的风土。我还一直没有向阿祥道一声谢,现在也同样说不出口。我看着阿祥,瘦溜的身材,像一株匀称的水杉。戴一副近视镜,镜片后是一双和善的眼睛。嗯,是一双小眼睛。
我想,以后我会邀请阿祥去我的家乡做客,带着妻儿。我甚至想,我就请他们住在家里,亲手做一日三餐。
没有什么比这种陌生的情谊更深厚的了。
司机取下我的行李箱,顺着栈道往下走,那里有蘑菇似的一群小房子。
临建房的内置也像宾馆一样舒适,背靠高高的夯土坝,土坝与房子之间,是带子样的一根小径。齐大姐曾在县里任要职,辞官不做到这里来搞服务。阿祥介绍说,齐大姐是他最佩服的人。生态园区从立项审批到落地开花都是齐大姐在一手打理。很多事情别人去做要费九牛二虎之力,齐大姐利用自己的影响一个电话就解决了。为了留住这家公司在本地投资,齐大姐舍弃了自己的官位,在这里帮忙打理。公司董事长常年在国外,齐大姐把公司经营得像个大家庭。齐大姐的普通话说得很标准,园区内坡上坎下没有一块完整的地,齐大姐却穿着足有三寸高的高跟鞋。她就那样跟我们跑来跑去。齐大姐解释说,年轻的时候,在职的时候,没穿过一双高跟鞋。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一下就成了高跟鞋爱好者。“高跟鞋是一种警醒,它也提醒你不懈怠。你要问脚难受么,这就像过日子,要想过好日子,就得多吃苦。”齐大姐说得很郑重,让我一下对她肃然起静。到茶室喝茶,天空已经晦暗了,齐大姐打开了日光灯。我和阿祥坐到了一边。趁人不注意,我小声问阿祥,你会在这里住上一晚么?阿祥很为难,说那样明天就要早起,工程指挥部有一个重要会议,因为省长要来视察。这是大事。我心里自是明白。用茶杯挡半边脸,半开玩笑说,你不能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阿祥扮了下鬼脸,近乎耳语说,都丢好多天了。热乎乎的气息吹飞了我脸上的头发,估計半边脸都红了。阿祥终于还是住下了,我很高兴,准备了很多话题跟他探讨,结果坐到对面,忘得无影无踪。阿祥依然在谈重点工程,修路,办电,引水,都是造福一方的大事。大山里的乡亲太不容易了,他们很多人就像生活在魏晋时代,社会进步的风穿不透大山,一点也吹不到他们。这种公司介入型推进方式更直接一些,这个工程前期投了五个亿,周围十几个村庄都受益。你明天到附近村里去转转就知道了,修路,修房,打理村容村貌,大水涧走在了全县的前列。
“都是你的功绩。”我说得很由衷。
阿祥郑重说:“怎么可能。这不会是哪个人的功劳,任何人的力量都很渺小。”
我说,你觉得乡村的衰败能够避免么?
这样的话题一直是我们关心的,也是我们在网上长久探讨的。南方和北方,平原和山区,内陆和沿海,东部和西部,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阿祥说:“这取决于时间和空间。社会发展到特定阶段,某些地区的人口净流出,衰败就不可避免。我们所要做的,一方面是坚守,一方面是建设。你知道‘逆城市化这个概念么?”
我摇了摇头。我是想听阿祥详细解释。
阿祥说:“简单说,就是城市人口外流。上个世纪70年代,美国人口发展出现了异常现象,非都市地区的发展速度超过了大都市。这一现象被某些学者称为‘逆城市化。从而出现了两种看法,一是美国城市化历程中的转折点已经来临,逆城市化已经取代城市化,成为这个国家居住模式的主导力量。第二种观点认为,所谓逆城市化现象,是由于特殊事件的影响。主要是经济因素和人口因素,经济滑坡和人口膨胀。”
我景仰地看着他,他经常让我佩服。
阿祥却有一点羞涩,说对不起,掉书袋了。可这些概念我通俗不起来,我不是作家。
你是。我说。
我不是。阿祥说。
落地灯站在角落里,阿祥背对着它。巨大的身影投射到墙上,却只是一个轮廓。房间狭窄,我开始是坐在床沿上,腰椎实在难以支撑,我悄悄顺着床沿卧下去,阿祥说我像个卧佛。阿祥在网上给人的感觉是一个轻松的人,经常妙语连珠,坐到对面,我却能感受他的沉重。他的思想里流淌着大江大河,我却不能游弋。阿祥的话题没有全部吸引我。我的思绪一直跳来跳去。忽而就能想到那座叫罕的村庄。我为它写过无数文字,在那些文字中,它美丽、灵动、健康、朝气,曾吸引人来寻访。
我的那些有关它的文字,从没涉及到一个“痛”字,我总是尽可能地虚化和粉饰。可实实在在的,它经常让我痛,痛到无法言说。我甚至搞不清是我虚伪还是我的文字虚伪。
阿祥继续说,他一直关注国内“逆城市化”方面的信息,“逆城市化”的话题在城市学界争论得很厉害。有人说有,有人说没有。其实不管理论上如何争论,形势不可逆转。就个体而言,人们对乡村、乡野的向往越来越具象。比如你,不惜打飞的跑几千里来到大西南……
我的脸有些发烧。我还是不能说什么。可实实在在的,我觉得自己就像个骗子。
阿祥的电话响了。很好听的铃音。阿祥站起身,接通了电话,脸色骤然一变。他回身对我说了句,工地上出事了,我得马上赶过去。话没说完,人已走到了门口。司机小吕在隔壁,阿祥喊了一嗓子。阿祥在黑暗中问了我一句:“你是31号的飞机么?”
“中午11點。”我追在后面大声回答。厚重的黑夜把声音撞得嗡嗡响。
我惶惑地看着他的背影,像座山一样地移动。小吕从屋里蹿了出来,从我身旁像只蝙蝠一样飞了过去。很快就跑到了阿祥的前面。我朝前走了几步,像瞎子跳井,不得不停下脚步,让眼睛适应一下。一会儿的工夫,前边的身影已经被黑暗吞噬了。汽车打火的声音。大灯倏然一亮,前面的几棵树木突然被光华沐浴,通体金黄。雷达的轰鸣声把寂静挑破了。石子被碾压得发出了嘶鸣,声音格外刺耳。一个强转身,汽车疾驰而去。光亮跌落,黑夜被撕开的缺口很快愈合,就像什么也没发生。天地变成了一个混沌的整体,万物都安静了。我的心一下就空了,眼角情不自禁溢出泪来。
我在黑暗中忡忪了很久。
早晨一边洗漱一边给阿祥发了微信:事情怎么样?
我一宿也没怎么睡。后半夜刮起了大风,你不知道在山上听风是多恐怖的事,尤其是住这种临建房,连吊灯都跟着房屋在发抖。晨曦微露时,大风如怪兽终于疲倦了,可我仍然没有睡意。窗帘拉开了一条缝,窗外的那株冬樱在探头探脑,它是那么想到屋里来避避风寒。阿祥昨天告诉我,我来晚了,冬樱的花期刚过。我说,我不是为看樱花来的,我能想象它开花时的样子。
阿祥没有回复我的消息。
早餐桌上我跟齐大姐碰了面,齐大姐并没有跟我谈起阿祥。我吃了一只煎蛋一碗面。自从到了云南,胃口就好了,总是出奇地能吃。齐大姐说,你是阿祥的客人就是我的客人,安心待在这里。有什么困难跟我说,想了解什么情况就问我。我谢了齐大姐,问昨晚听说出了什么情况么?齐大姐说没有。齐大姐只说了两个字:没有。我想,也许她真不知道,或者,她知道却不方便告诉我。
忽然想起我存有小程的电话。我给他发了短信:杜总说工地出事了,严重么?
我做这些事,不是因为别的,而是想表达一份关心。作为一个添了麻烦的陌生人,我越来越惴惴不安。
小程很快回复:王老师,早晨好。请放心,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就好。小程的短信我看了两遍,心底终于轻松了。
我跟齐大姐打了招呼,顺着山路往园区深处走。园区有许多军用帐篷,是早期创业者的驻扎地,现在,用它们来安顿民工。垦荒需要大量的劳动力,起初,周围的村民不信任他们,他们手里提着蛇皮袋子发日工资。这是四年前的事。如今生态园区已经有模有样了。各种蔬菜水果都是小规模种植,是为保证食堂供应。大规模种植了百余种中草药,红花,丹参,三七,当归,板蓝根,这些植物过去只听说过却没见过,真是大开眼界啊!一面山坡上都是地涌金莲,被佛教寺院定为“五树六花”之一的地涌金莲!清香,娇嫩。那种灿灿金黄,瞬间便能俘获你。它具有解酒、解毒、止血等多种功效。我站在山坡上,望着那一片金黄,忽而热血沸腾,忽而心如止水。天地是一种大安静,万事万物都随风。我想,我终于理解了阿祥为什么要执意让我到这里来,这里确实跟小坎不一样,我应该过来看看。
这里无疑也有他的心血。项目前期都会涉及到征地拆迁,他曾经戏称自己是救火队队长。少数民族地区情况复杂,这里才是他大有作为的地方。
我在大水涧耽搁了三天。走了三个村庄。在一个叫鹿港的村庄,我结识了一位美丽的彝族少妇。当时我刚从豌豆地里穿越过来,紫色和白色的豌豆花大面积盛开,微风吹来,空气里都是甜香的气息。我顺着垄沟走,偷偷揪了一个豌豆角放进嘴里,嚼出的是童年的滋味。那时我们十多岁,在豌豆地里挖野菜,被嫩嫩的豌豆角馋得流口水。可我们结伴才能去豌豆地里,因为要彼此监督。有时偷偷吃一个,嘴巴半天不敢动,囫囵地就咽下了。因为总有人冷不丁地逼你说话。你说话就能暴露嘴里有食物。转天到学校就要接受全体同学的批判。有一个罪名是,偷吃集体财物。
村外的小石桥弓起了腰背,我就是在小石桥上看到了这对母女。小女孩只有两岁,长得就像朵豌豆花。她奶声奶气地问我,你是谁啊?我居然听懂了。我蹲下身去,问她叫什么名字。小女孩说的名字我却听不懂。妈妈赶了过来,说小女孩叫英娥,她在地上写给我看。我有些恍惚,这怎么有点像仙家的名字。妈妈站起身来说,走,到家里喝碗水吧。
我踩着石板路,跟在那一对母女后面往家里走。英娥妈妈问我要去哪里。我说我是无量山谷的客人,就住在公司的客房里。英娥妈妈高兴地说,英娥爸爸也在那里做事呢!
我问具体做些什么,她却说不详细。可她自豪地告诉我,英娥爸爸是初中毕业。过去在广东打工,自从她生了英娥,英娥爸爸就不舍得离开家了。因为在家里也能赚钱。
我问这样的青年村里多不多。她点头说,多。附近能挣钱,谁愿意背井离乡啊。
我心里默记下了,要把这样的消息告诉阿祥,这是能让他欣慰的事。
走进了一所宅院。厢屋的火塘里火苗正旺,上面坐着水壶。英娥妈妈拿来了苹果、酸奶招待我。我接过来放到了一边的矮凳上。英娥妈妈注意地看了一眼,扑闪着眼睛说,你们大概不喜欢吃我们的东西。她的意思是,我对他们的食物心怀戒备。
我想,这怎么可能。需要戒备的是你们才对啊!
我说,你们的东西都是从山外买来的,还是给英娥留着吧。
屋梁上悬挂着米粉和腊肉。英娥妈妈说,那你就留下来吃顿饭吧,我这就给你做碗米线。
我只能摇头,虽然我很想留下来,尝尝正宗的云南米线。我摸了摸衣兜,一分钱也没带出来。我说,公司里的食堂有饭,我们就聊聊天吧!
小程送我去机场。遥远的路程一直没有主动说话。阿祥一走就没消息。短信、微信我都试过了,他都没有回应。昨晚,就送机问题我一直在等他联络我,可他踪迹皆无。后来是小程主动打来了电话,让我心里非常不舒服。我心想,阿祥骄傲了。他一定是骄傲了。男人是有这个毛病的,很多时候,他们乐意用强势的方式表达轻慢和轻视。齐大姐让食堂给我准备了早餐。齐大姐没有吃,她坐旁边看着我。齐大姐说,你来这里一次不容易,这次走,以后还会再来么?
因为心里不舒服。我连言不由衷的话也不想说。我回答她,这样的可能性非常小。
不舒服的感觉顶满了胸口,吞咽一口面变得特别困难。我放下了碗,是那种粉花大瓷碗,在我的家乡根本没人用这种碗。我想我这次耽搁得太久了,才会让阿祥一走就没有消息。是这样,一定是这样。上车之前,我下决心给阿祥打了个电话,“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我一下就愣住了。
司机是接我从大理到响泉的人,我一直没有请教他贵姓。我问小程,杜总那里是不是有什么事?我为什么联系不上他?
小程慢悠悠地说:“杜总这两天特别特别忙,他特意拜托我送王老师去机场。”小程的话说得黏糊糊的,就像没睡醒一样。
特别特别忙也不是理由。我自言自语说,早晨他的电话关机了。他的电话不应该关机吧?
我的意思是说,作为工程的总指挥,他应该24小时开机。事实是,他不止一次说起过。
小程想了想才回答我,他大概有特殊的事。比如,参加重要会议。
从我的角度看,这回答随意而又敷衍。我闭紧了嘴。
车里的内置看着眼生,顶上吊了一条蓝色的布鱼。但分明这也是一辆丰田越野车。我说,这辆车好像不是接我时的那一辆。
小程说,王老师好眼力。那辆车去大修了。
登机之前我又一次拨打了阿祥的电话,这次电话通了,却许久没人接听。
想象阿祥看着手机不接听的样子,我忽然变得愤怒,把手机狠劲关上了。
从北京机场T3航站楼下了飞机,那十多天的旅行就像一场梦境,随着飞机前行,潮汐一样往后退去。在天空上飞,确实也是梦中的感觉。大朵云团在身边簇拥着,仿佛伸手就能扯下一片云絮。我望着窗外,眼睛干涩,却没有一丝睡意。离开大水涧,心中有些东西慢慢氽下了。阿祥最后的举动伤害了我,虽然从道理上说,他也许真的事出有因,这些日子的行程,也足够让我感激。可有些东西仍然挥之不去,无论我怎样努力,那股悲伤还是难以逆转。三个多小时的飞行很快就结束了,北方仍是灰突突的天空,透过机场巨大的玻璃帷幔看去,落日像蒙着厚厚的风尘,让你感觉南北的太阳根本就不是一个太阳,寰球同此凉热是个见鬼的事!太污糟了,真是太污糟了!胸口一热,水雾便从眼里喷出,我使劲抹了一把。在出口,严先生温和地笑着向我招手。好吧,我重申一下,他是我丈夫。他的温和感染了我,我的心一下就敞亮了些许,摇一摇头,晃掉了所有的不愉快。他接过行李箱,朝后招了下手,说你看谁来了?我一下定住了。手脚瞬间变得僵硬,仿佛从冰箱里大变出了活人,脸上一定长出了白毛霜雪。福成哥搓着手朝我走来,他接过了我提着的一个袋子,嘴里说,云丫你可回来了。你再不回来我们都要急死了。
福成哥脸上挂着虚饰的笑,在我看来是那么狡黠和恐怖。仿佛是一只蹲守的狐狸,终于等来了它的猎物。
我不想走了。我真的不想走了。我想坐下来哭一场。我心里原来蕴含着那么多的委屈和不满,却没有机会发泄。我没打招呼就跑去了洗手间,对着镜子使劲往脸上扑水。进来的人都奇怪地看我一眼,哪有女人在途中洗脸的道理啊。我得好好整理一下情绪,免得失控。我爆发起来估计相当于几吨TNT。我对自己说,福成哥不是别人,是小时候给你砍甜棒、编蝈蝈笼子的人。你提着蝈蝈笼子走街串巷炫耀,让多少目光眼馋!你嚼甜棒的样子,让多少伙伴吧唧嘴!就这样吧。就这样吧!我深吸了一口气,走出了洗手间。严先生和福成哥正在说笑。他们都春风满面,仿佛接到了天上掉下的馅饼。这个馅饼不是别人,就是我。作为一个馅饼,我怎么那么倒霉啊!这个时候的严先生简直面目可憎,我一眼都不想多看他!心底的一些坏情绪瞬间又要爆棚,我闭紧了嘴。我们组成一支队伍朝停车场走。福成哥主动走到了前边,我终于可以和严先生单独说句话了:“你怎么让他来了!”严先生告诉我,他正要出门,福成哥刚好走到了家门口。听说去机场接我,他二话不说上了车。我的烦躁都挂在了脸上,我不认同这个解释。严先生着急地说:“你别这样,福成哥也没别的意思,你何苦这样!他说干娘前几天就该往生了,可就是迟迟不闭眼。她是在等你。站在他的角度,他不这样还能怎样?”我的心“咚”地被圆木撞了一下,连胸口都是痛的。我已经有几天没想起这个干娘了,我不愿意想起她。我说,也就你信他胡说。严先生说:“他昨天就来过埙城,躲在路对面偷窥。我其实看见他了,他却以为我没看见。唉,我知道他是来找你的,却不好意思来我们家。”我停住了脚步,眼泪终于汹涌而落。眼泪也不是源于悲伤,也不是难过。什么也不因为。有个词最近才流行:悲催。我就是个悲催的人啊!这就是命了。我想,真是逃不掉的宿命啊。我刻意逃避什么严先生并不知情,干娘是我的,不是他的。严先生却给吓住了,着急地说,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我赶忙摇了摇头,抹了一把脸,不好意思地笑了下。严先生这才松了一口气,说你快别这样,你以为你是小孩子么?让福成哥看见多不好。我也没想让福成哥看见。上了车,福成哥小心地凑过来说,你这几天在外面开心吧?我看着车窗外,那些灰头土脸的杨树刚冒芽。想起失聯的阿祥,我叹口气说,有什么好开心的。
“你的那些同事呢?”福成哥问。
“他们要过几天才回。”我只能接着撒谎。
“我就知道你放不下你娘。”福成哥简直有点兴高采烈。
福成哥在南环路的路口下了车。那里停着去往罕村的公共汽车。严先生真诚邀请他去家里吃饭,福成哥说,我得赶紧回去,告诉你娘云丫回来了。
我说,我明天再去看干娘。
福成哥慌忙说,你出门累,先歇着。有事情了我再通知你——你开着手机啊!
福成哥是个敦实的小个子,站在马路牙子上,就像个不倒翁,殷殷地朝我招手。我让严先生停车,跑过去给福成哥买了车票,福成哥是感激涕零的神情,说云丫,你总是对我们那么好,难怪你娘管你叫亲闺女。
我说你赶快上车,待会儿就没座了。
剩下了我们两个。严先生说,你照镜子看看自己,这一路脸长得能拴头驴。你哪那么多坏脾气。干娘要死了,你去看一下,这有多顺理成章。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你知道他们想让我去干什么么?去喂鬼!”
严先生看了我一眼。
我终于可以痛快说话了。唠叨说,我出门十几天,就是为了躲避这些人的愚昧和愚蠢,可我躲不掉。他们大搞封建迷信,还要拽着我。走的时候说干娘最多能活两三天,可我出去了这么久,她居然还在等我。我不愿意看到福成哥,你又第一时间把他送到了我的眼眉前,我就是个受烦的命。
我的语调有一种做出来的悲伤。
严先生笑了一下,说:“喂鬼是佛教法事,他们怎么用上了。只是……为什么让你喂鬼?”
我惊讶地问:“你说什么?喂鬼是佛教法事?”
严先生说:“佛事有一种仪式,是根据《佛说救拔焰口饿鬼陀罗尼经》举行的,也叫放焰口。恶鬼的名字就叫焰口。佛道两家都有这种仪式,其实就是赈济鬼魂,给予法食令其饱满。民间也许把这种行为扩大了,变异了。但无论如何不值得大惊小怪——只是,他们为什么要让你喂鬼?”
我闷住了。我没想到喂鬼还是一桩法事,我以为是干娘他们装神弄鬼编出来的。
人還没进家门,大嫂就把电话打了过来。说你既然回来了,就尽快来看干娘吧。你现在来,也许还能让她得济。不容我说话,母亲的声音出现在了话筒里。母亲先咳嗽了一声,然后才说:“云丫啊,大家都说干娘在等你,水米不进,她已经熬十三天了……”
不等母亲说完,我说,我去。
进了罕村,我就脱了属于埙城的那层皮。那层皮有多种成分。国家干部,知识分子,严先生的妻子,诸如此类。罕村在津围公路左侧,要过一架水泥桥。车刚到桥上,福成哥就把电话打了过来,说干娘往生了。车子剧烈颠簸了一下,牙齿磕了一下舌头。她没有等我看她一眼。她知道我不愿意见她,所以她没有等我。她是识时务的人。一个老而成精的人,被人称作老菩萨,没有什么不明白。福成哥说:“你们慢慢走,注意安全。进到院子里千万别哭,你娘听不得哭。”我问,都需要我准备什么?福成哥说:“不需要,你就管喂鬼。”
从大桥上下来,我放下了车窗,路两边有相熟的人跟我打招呼。他们说,你来得真及时,不愧是做干女儿的。老菩萨刚咽气,你就赶来了,你们娘俩有缘分。有你这样的女儿,是她这辈子修来的福报。
我在干娘家门口碰见了秀柱,他刚从那所宅院出来。秀柱说:“你还真来了。他们说你来,我还不相信呢。”我尴尬地笑了下,想起了我来得是多么不情愿。秀柱小声说:“知道我是干啥来的么?我就告诉你一个人——我是代替福满来的。”他不说我都忘了还有福满这个人,在埙城坐最贵的车,县长见了他脸上也会堆满笑容。我说福满没回来?秀柱说:“他不想回来。但他买了一些纸钱让我带回来烧。”我说,他应该烧真钱。秀柱说:“烧真钱他也不是舍不得,但他不想烧。”我说,娘死都不来见一面,得是多硬的心肠!秀柱说:“嗨嗨,他有他的想法。”
院子的正中间,醒目地放着一口大棺材,酱黑色,棺材堵头上是一个猩红的“寿”字。棺材也叫“寿材”。棺盖翻开着,有人正在打磨和打扫。大嫂身边围着几个男女,正指点着跟他们说什么。看得出,大嫂是操办这场葬礼的核心人物,俗称大了。这从表情就能看出来。大嫂一辈子都在寻求这样的角色,只要有人注视,她就生机勃勃。看见我们,大嫂赶紧迎了过来,说干娘几天没睁眼了,可福成哥说云丫回来了,干娘突然睁眼四下打量,像是在找人。福成哥说,云丫已经在路上了,你就放心吧。干娘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把眼睛闭上了。
我有些不知所措,就见福成哥拿来一只碟子,里面倒了些奶粉。福成哥说,你把碟子放到外面的墙头上,就赶紧回家歇着吧。我问,干什么?福成哥说,喂鬼。你放到墙头上,鬼自动会来吃。只有你喂你娘才放心。我问为什么。福成哥说,喂鬼时你念叨一声,让他们善待你娘,那些鬼听你的。我问为什么,福成哥说,你是做官的,鬼也怕官家人。
心里一抖,我差点说,干娘是有道行的人啊!
我端着碟子往外走,奶粉散发着一股甜香,味道非常好闻。说真的,我有些饿了。一早吃不下,在飞机上不想吃。折腾这一天,真是又饿又累。可我的心神都轻松了,甚至把碟子端得端庄些。院子里有人在埋锅造饭,有人在搭灵棚。大嫂叉着腰指挥人干这干那。不知她是被别人同化了,还是同化了别人。这还远不是结果。我出现的那一刻,院子里的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看我。我的步子有点乱,我还是觉得滑稽。可我不能让人看出我心里的想法。福成哥跟在我身后,唠叨鬼没有牙齿,所以不能喂坚硬的东西。不能惹鬼生气,鬼生起气来不好哄。我问他听谁说的。福成哥说,你娘都知道。
我把碟子放到了外面的矮墙上,周围立时围过来好多人。我想张口说点什么,可却说不出,心里默念的一些话,一句也说不出来。福成哥用勺子把奶粉往中间攒了攒。福成哥说:“云丫给你们送吃食来了,她从云南专程跑过来喂你们,以后你们都对娘好点。她年纪大,磕了碰了你们帮帮她,可千万别不扶啊。”这话明显有典故,人群“哗”的一声笑。福成哥也笑了。一股风忽地扑面而来,我心说,鬼来了。
整个仪式不过几分钟,福成哥就催促我回家。他跟众人解释说,云丫在外开会十几天,连家门都还没进。
我灰溜溜地从那所宅院出来了。我被那些丧俗排斥在外了。
为什么还有些失望呢?
日子又显得按部就班起来。遥远的云南之行成了记忆中的一段往事,说起来会显得不真实。其实仔细算,也不过两三个月的时间。阿祥一直没联系我,我也没再联系他。那个论坛曾经红红火火过,现在已经衰败了,只有两三个人影子一样在那里晃,就像孤魂野鬼。若是把那里比喻成一座宅院,大概长滿了荒草。网络时代是妙语连珠的时代,我一直这么认为。我和阿祥都是妙语连珠的人,否则也不会惺惺相惜。如今一切都过去了。不是因为恩怨情仇。恰恰是因了缺少故事,相忘也才来得直白和干脆,让我耿耿于怀。
反过来想,这有什么。
母亲的老宅久无人居。我陪她去柜子里翻找衣服。其实我想说,几件好衣服都给干娘了,然后都在长条坑烧了,连同枕头,被子,褥子,鞋子。对,母亲的一双棉鞋也给了干娘,那是我从北京王府井买来的,花了大价钱。那晚我一个人住在王府井书店旁,淘书。那些书死沉死沉,比背一捆柴草都累。那双鞋子是我在橱窗外看见的,宽大,厚实。母亲可以在袜子外面加双毛袜子。糖尿病人的脚,是冰脚。想得很好,可母亲不理解我这份心。大嫂搬去新房住,母亲跟小弟去城里,这里的一切都过去了,母亲再想送人东西,已经无人可送了。想到这一点,我才感到悲凉。母亲把拐杖戳在门口,用钥匙捅开了那把锁。柜盖掀开时,“吱呀”响了一声,一股卫生球的味道就像放出来的老鼠,瞬间就钻满了屋子。
我便想起了六六粉味的点心。人生有多少虚妄啊!不论是干娘,还是我。
我去了后院。香椿树叶子老了。樱桃树上长满了腻虫。柿子树冬天冻死了。桃树歪歪斜斜,叶子深绿厚重。不知它春天有没有开花,开花的时候无人欣赏,不知它有没有伤心。野草都有小腿高,但草丛里一簇一簇的韭菜生机勃勃,那都是母亲种下的。荒芜了一阵,这宅子就能拍《聊斋》了。我找了把镰刀,这里割一把,那里割一把。舍不得全割,又舍不得不割。母亲在屋里喊我,云丫,有电话了!我好歹擦了把手,拿着手机回到了院子里。一个陌生的号码让我犹疑了一下,接通了。
“王老师。”
“你是哪位?”
“我是三三。”
我想了想,没想起三三是谁。年轻的女孩喜欢故弄玄虚,她们愿意用爱称称呼自己。我可不愿意被随便什么人打扰。“有什么事么?”我的口气听得出的冷淡。
三三说:“王老师,今天是杜总的百天忌日,我们很多人都去墓地看他了。他埋在了无量山谷,我替您给他献了一束花。”
“什么!”我尖起了嗓子。
三三哽咽着说:“杜总去世一百天了,我们都很想念他。”
阳光忽然弹跳了一下,在院子里消失了。我这才感觉到眼前黑茫茫的,风把我眼前的景物吹没了。
我摸索着靠在了身后的墙上。
我问杜总是怎么去世的。三三说,那天杜总送您去无量山谷,回来赶夜路去施工现场,那里塌方了。结果,车翻进了沟里……
来的路上母亲还在说,干娘的百天忌日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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