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汉光
我小时候多病,母亲迷信,就请算命先生给我算一算。算命先生说我命里缺木,需要认一个木命的女人或者一棵大树做干娘。我家门前有一棵大树,认做干娘再方便不过了。
母亲挑了个吉利的日子,带我到大树下,将写有我的名字和生辰八字的红纸贴在树干上,就算是把我托给大树做儿子了。母亲让我烧香磕头,请干娘保佑我一生平平安安,无病无灾。
自从认了大树做干娘后,我的病真的越来越少。那时不知道这是随着身体发育,抵抗力不斷增强的原故,还以为是大树在保佑我。
村里有十几个孩子学我的样,也来认这棵大树做干娘。每当过年的时候,我们这些树儿树女们一字儿排开,给干娘烧香拜年。
干娘一身都是宝,浓浓的树荫给人送来阴凉,树皮是治疗腹泻的良药。树上则是孩子们的天堂,干娘年年结出黄豆大的果实,满树都是,又香又脆,我们亲切地叫它“炒豆”。
有一次,我爬到高高的树顶摘炒豆,不小心掉下来。如果摔到地上必死无疑,幸好掉到一半时,一丛浓密的枝叶奇迹般地托住我的身体,让我有惊无险地从鬼门关重返人间。母亲感叹说:“是干娘救了你一命啊!”我们特意杀了一只鸡来拜谢干娘,可惜干娘不会吃。
在干娘的庇护下,我平平安安地成长。没想到,干娘的厄运却来了。我小学毕业那年暑假,一帮城里人来到村里,竟然要将我家门前这棵大树挖走。我赶紧把树儿树女们叫来,十几个人手拉手把大树围住,不让城里人动我们的干娘。还有人搬来了村主任,请他把城里人赶走。
让我失望的是,村主任竟站在城里人一边,他说把这棵树移植到城里去,让更多人欣赏,那是我们的福气,别人有树想移植,人家城里人还不要呢。
我大声问:“这是我们的干娘啊,把她挖走,以后过年我们到哪去拜干娘?”
村主任笑了:“你们可以到城里去拜。如果你们的干娘有知,不用挖,她自己就高高兴兴跑进城了。你们想想咱村里的人,如果有机会到城里去享福,哪个不是做梦都偷笑?”
听村主任这么一说,我们的人墙就瓦解了。失去保护的干娘,只能听从城里人宰割。城里人整整忙了一天,才把大树挖起来,用大卡车运走。他们留下一个大坑和一堆树枝树叶,听说要砍掉一些枝叶,大树才能种活,可我总觉得这些枝叶是干娘的头发和手臂,剪掉头发还可以,连手臂也砍断,这不是太残忍了吗?
第二天,我邀几个兄弟到城里去看干娘。我们的干娘已经被运到公园里,种在最显眼的地方,一进门口就看见了。这个公园是新建的,从乡下移来很多大树,干娘是其中最大的一棵。城里人不但给干娘浇水,还将一张黑色的大网盖在她的头上,给她遮挡火热的阳光。看见城里人这么爱护大树,我们就放心了。
暑假结束后,我到城里读初中。一办完入学手续,我就跑到公园去看干娘。公园已经有人把守,必须买两块钱的票才能进去。
我又见到了我的干娘,她的头上已经没有黑网,树叶几乎掉光了,烈日烤着枯枝,树根的泥土已经晒得干裂。我心疼地问守门人:“为什么不给这棵大树盖遮阳网?”
守门人说:“它死了。”
我再问:“为什么不给大树浇水?”
守门人不耐烦了:“树都死了,还浇什么水?”
我的心都碎了:“不,她没有死,树皮还没有干,她一定能活下来。”
我要给干娘浇水,可身边并没有水,只有一个水龙头在大门外面。我跑到大门外,从地上捡起一只塑料袋就去龙头接水。当我提着一袋水要进门时,守门人却拦住我,要我买门票。
我生气地说:“我是为公园的树浇水的,为什么还要买门票?”
守门人说:“我不管你干什么,只知道进一次门就要买一次票。”
没办法,我只好再买一张门票。
我就这样来来回回提水浇树,每进一次门就买一张票。买到第六张票时,我身上没钱了。我把水袋递给守门人,请他把水倒到树根去。任我怎么哀求,守门人都无动于衷,直到我流下眼泪,他才很不情愿地接过水袋,随随便便地将水泼向树根。守门人连塑料袋都没有还给我,更别指望他再给我的干娘浇水。
我必须请人来救我的干娘,我在城里一个熟人也没有,只好跑回村里搬救兵。乡亲们却说,不就是一棵树吗,死就死吧。连那些曾经在大树下烧过香的人,也不肯跟我进城,他们准备另外认一棵大树做干娘。父亲更是大发雷庭,说我再敢离开学校乱跑,就要打断我的腿。
我不得不回到学校上课,任由干娘在烈日下煎熬。好不容易等到休息日,我从学校里出来,直奔公园。可是,公园里已经不见了干娘的身影,另一棵新种的树取代了她的位置。我问那棵大树到哪去了,守门人说,被一家砖厂运走了。
那家砖厂在城外不远,我以最快的速度赶到那里,想再看一眼干娘。这是一家小砖厂,全厂只有一座土窑,土窑旁边堆着很多木头,木堆上却不见我的干娘。我着急地问砖厂的人:“从公园运回那棵大树放在哪里?”
一个烧窑工说:“正在窑里烧着呢。”
我的干娘在窑里燃烧,再也看不见了。窑顶上冒出一股黑烟,那是干娘苦难的灵魂,随风飘回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