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晓晖
许多朋友问过我同样的问题,AT三千五百多公里,哪一段感觉最艰难。
转眼走完AT回来已经二十天,每天晚上做梦都还在AT上,然后累得要死地醒来。奇怪的是,这么多天的梦,没有一个梦是关于最后一个多星期的,无论是那段时间的人或事。而我曾答应关心我的朋友,要把这一周惊心动魄的故事写出来,却这么长的时间都没有动手,而且迟迟不愿意动手,除了恢复体力的好吃懒做之外,我在问自己,是不是有了心理障碍,自觉或不自觉地要刻意遗忘这段故事,把它包裹在脑海深处,就像身体以钙化的方式埋葬结核病菌?
但是,我答应过朋友,同时也算是鞭策自己,一定要把这段异乎寻常的经历写出来。
以上这段文字是2016年9月13号写的,距今已整整两年,这两年里,许多喜欢我文字的朋友时常会问,那一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何令我惊心动魄?我一直都在说,事情比较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还是等我写出来再看吧。但我一直没写。
现在,我终于开始写了。
8月13日上午冒雨一口气走完9英里(约14.5公里),在中午12点赶到小镇蒙松(Monson),这里是进入百里荒原之前的最后补给点。我在上一篇《风雨兼程:AT徒步者的宿命》里提到过,百里荒原是抵达AT北端终点卡塔丁山之前的百英里(160公里)荒原无人区。缅因州地处极北,人烟稀少。百里荒原,大山大湖,除了早年伐木场在森林里开出的几条运送木材但早已废弃的土石路,几乎看不到任何人迹。一旦进入,里面基本没有手机信号,也不要指望可以获得任何帮助和食物补给。背着至少7天的食物(警告牌上建议携带10天粮食)步入这百里蛮荒,对之前跋山涉水三千三百多公里、體能已是强弩之末的徒步者,无论身体和心理都是极为强大的挑战。所以走到蒙松,大家都会休息一到两天,大吃大喝以补充一路不断流失的体能,然后采购足够的食物以应付未来7天的荒野。
之前,几位新泽西的山友和我相约在卡塔丁山下会合,一起登顶,见证我完成全程。我们约好的登顶时间是8月21日,届时他们会自驾飞机(没错,是飞机)到山下,陪我登顶后再驾机送我回家。所以,最后半个月,我的徒步里程基本上是按这个时间表来完成的。进蒙松的那天早上,我一路盘算,是在这里休息半天,次日出发,让路上时间更充裕一点;还是索性多休息一天,让身体好好放松,全力以赴迎接最后一周的荒野挑战。直到我走进一个叫Shaw's的客栈,心里还在鱼和熊掌之间犹豫来犹豫去。
走AT的一路,结交了许多朋友,他们在微信上每天追踪我的脚步,不断鼓励和支持我向前。其中一位弗吉尼亚州的山友Carrie在我日记上读到我有几次经过补给小镇时没订到客栈床位,就主动提出她可以根据我的徒步速度,提前几天打电话为我预定客栈房间或床位,然后微信告诉我具体信息。这个办法非常有效,尤其是越往北走越荒野,山里经常数日没有信号,当偶尔在某个山顶接收到倏忽飘过的信号,就赶紧微信告诉Carrie,我大约会在某日到某地,请她为我预定某客栈床位,然后我就可以安心向前,不必担心因为到得晚而没地住。进蒙松之前的几天,Carrie就告诉我,她会为我预定Shaw's客栈的床位。这家客栈在AT指南上名列蒙松镇首位,价钱合理,有厨房供徒步者自炊,客栈的早饭丰盛美味更是远近闻名。
走进Shaw's客栈门前院子,看见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壮实汉子在搅拌水泥,上前一问,果然是老板,他的径号叫诗人(Poet),据说他酷爱日本俳句,之前也走过AT全程,还用英文俳句体写了许多沿路风景,因此在AT徒步者圈子里小有名气。我自报姓名,问我的床位在什么地方。不料诗人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说他没有床位给我。我大为奇怪,不是早已预定了吗?难道他忘记了?还是他把我的床位给别人了?当我准备据理力争时,他又说,他已经在电话里告诉过Carrie取消我的预定:“难道她没有告诉你吗?”我说这几天山里没有信号,我已经好几天没有联系她了。这时诗人停下手中的活,直盯盯看着我说,因为我做了不光彩的事,所以他不能接待我。一头雾水的我顿时急怒交加,追问他我做了什么事让他这么说我。他反问我,是不是在某地拿人东西没付钱?这就是偷窃,他不能让一个贼住进他的客栈!他越说脸色越阴沉,我越听火越大,而且马上明白怎么回事,大声说:“这是Steve告诉你的吧?他才是贼,他偷拿徒步者百宝箱(Hiker Box)的东西去卖,还说别人是贼!”
谁是Steve?什么是徒步者百宝箱?
徒步者百宝箱(Hiker Box)是AT特色文化之一。在AT沿线的客栈里,都会有一个甚至几个纸箱,上面用粗笔写着:Hiker Box,箱子里面是徒步相关的各种物品,从各种食物到衣物用具和装备,琳琅满目,应有尽有。这些东西都是住店徒步者弃用之物,有些是为了减重或者觉得不适用而忍痛放弃,有些是因为各种原因退出徒步,于是把一些不想带回家的装备留在纸盒里,有些是家里邮寄来太多的食物衣物用不了,就扔到箱子里。这些东西,自己用不了,扔了是浪费,放在那里,也许其他徒步者正好需要。我在北卡时也曾把自己一件旧冲锋衣留在一家户外店门口的百宝箱里。因此,到了客栈,翻检一下百宝箱几乎成了每个徒步者一种下意识的习惯,有时你会找到比自己装备还好的登山杖或者炉头,以及才用了没多少的燃气罐;当你需要补充食物时,也许会在箱子里发现许多能量棒、巧克力或土豆泥以及意大利通心粉之类。善用百宝箱,不仅可以省下一些银子去外面餐馆吃一顿,还可以补充自己装备的不足,也节省了外出购物的时间和体力。有时,百宝箱甚至有雪里送炭的功用。比如,你的登山杖不幸折断了,或者你的登山鞋磨破了,客栈所在的小镇又没有户外店可以添置,正焦躁时,突然在徒步者百宝箱里发现一枝别人弃用的登山杖或者一双合脚的登山鞋,那种喜出望外的心情实在是难以言表。
8月6日我走到可通往小镇兰吉雷(Rangeley)4号公路边,攻略书上说从路口到城里大约14公里,城边有家口碑非常好的农家屋客栈(Farmhouse Inn)。当时跟我一起徒步的一伙人都选择去那里,并拉我一起去。但是我看见AT指南上讲,就在离AT路口大约500米处还有另外一家客栈,叫徒步者棚屋(The Hiker Hut)。于是我问他们为什么不去那里,这么方便,不用拦车,也不用打车,几步路就走到了。他们嘀咕说那家棚屋风评不好,劝我别去。但我想,不过就是去睡个觉,补充点食物,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于是图方便就独自一人去了徒步者棚屋。客栈老板就是前面说的Steve,一個壮实但瘦高的中年男子。开始我对客栈印象不错,到处干干净净,客栈也显得很新。因为处在山林中,孤立于社区,所以环境非常宽敞,像个大花园。我到时整个客栈就住了我一人,我还奇怪这么好的地方怎么大家都不来?
但当我住下来才发现,这里没有电也没有自来水。水源是旁边小河,河水还算干净;但没有电就意味着我没法给手机和充电宝补充未来几天必须的能源,没有电也就意味着没有洗衣机和烘干机清洁我臭烘烘的衣服。Steve提供的解决办法是等会他会开车带我进城购物,过两三个小时再去接我回来,我可以在这期间去餐馆吃饭时充电,或者去图书馆充电,城里有投币洗衣店,可以去那里洗衣服,或者洗澡后顺手就把衣服搓了,晾在院子里,一会儿就干。至于洗澡,Steve说有个烧柴油的热水器提供热水,而水是他从洗浴间旁边的小河里一桶一桶拎上来倒在一个大缸里供使用。河水虽然不脏,但也远非如自来水那般清亮。至于洗浴间,则是用木头搭的一个简易架子,用厚塑料布围着,风一吹,到处摇摇晃晃。我去洗澡时,Steve还特意关照,如果风太大时就暂时别进去,等风停了再洗。
山里徒步多日,虽然习惯风餐露宿和原始人的生活方式,但一旦回到文明世界,就总是渴望尽量享受正常人类生活。所以对Steve的客栈这般对付,用他的话就是总比在山里好,心里相当失望和后悔。但既来之则安之,洗好澡洗完衣服,就迫不及待坐Steve车进城购物和吃饭,同时照他说的,找到图书馆,坐里面一边翻阅杂志一边充电。AT一路都是吃干粮,所以住进客栈,只要有厨房供使用,我一般都会买点蔬菜肉食和鸡蛋自己做饭吃,基本菜谱是:一磅碎牛肉,一磅碎包菜,一打鸡蛋,以及一包意大利面条。做好后当天大吃一顿,吃不完的用密封保鲜袋装着,第二天路上吃。那天也是依此办理,但做菜时突然想起,忘记买主食意大利面条了。城里那么远,不可能要Steve为此带我专门跑一趟,于是问他是否可以给我一点。意大利面很便宜,一般一块钱一包,我不过用半包而已,没几个钱。这时Steve指着墙上的一个橱柜,让我在里面找。我打开一看,里面都是乱七八糟各种简易包装的零散食品,一看就是住这里的徒步者不用留下的,心里说:原来百宝箱在这里。下午刚进客栈时,Steve就叮嘱,树林里浣熊很多且胆大,经常来偷东西吃,所以食物不能放外面,一定要放在屋子里,还要关好门。我当时看见走廊里有个百宝箱,翻看了一下,果然没有一点食物,其他东西也都是破破烂烂的物件。这时看到厨房里的百宝柜,心里还在赞叹Steve心细,把食物收集到这个浣熊够不到的柜子里。在柜子里没看到意大利面,但找到一点速食面,还发现一小包三文鱼干,心里挺高兴,想留到晚上消夜当零食很不错,于是顺手装进裤子口袋里。这时Steve正好从门口走过,我也没在意。那天晚上吃得太饱太撑,已吃不下任何东西了,何况屋子里没有电灯,连油灯也没有,天黑后打着头灯写完日记,早早就睡了,根本就把那鱼干忘得干干净净。
这家客栈不提供早餐,第二天早上我吃完自己头天买的点心和自己煮的咖啡,准备交钱(房费25元)走人,Steve突然说:“你昨天拿的那包三文鱼干还没有付钱。”那神态好像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他抓到了。我当时就蒙了,说:“那不是百宝箱里的吗?都是前面人留下来的东西,怎么是你的呢?” Steve很强硬地说:“那是我的厨房,我的柜子,里面东西现在都是我的!” 我当时虽然很生气,觉得怎么这么小人,但想想法理上他也没说错,这是他的物业,他要把这些据为己有你也没办法。于是拿出那包鱼干递给他,说我不要了。他看我这样,口气也缓和了,说既然你需要,为什么不买呢?我答复说,我昨天已经买够了食物,路上不需要,这个原来是想晚上当零食吃,后来忘掉吃了,现在还给你好了。他见此又劝了我一句:既然你拿,就说明你喜欢,那就买下吧。我说我当时以为是百宝箱里的东西,既然你要收钱,我就不要了。当时心里很生气,觉得竟然拿别人留在百宝箱里的东西卖钱,怎么可以这样!走了这一路还闻所未闻,我就偏不买!不过出门时,我看到气氛有点尴尬,想想也不必太意气用事,就以缓和的口气说,抱歉,我应该事先问一声的,我以为百宝箱里的东西是可以随便拿的。他哼了一声没说话。
上路后那天一直觉得不爽,一方面是鄙薄Steve的为人如此龌龊,心里也暗骂自己如此粗疏糊涂。中午路边休息时,碰到几个迎面过来的短程徒步者(Section Hiker ),大家聊起来,他们说要去Steve那里住,我忍不住多了几句嘴,说不喜欢那里,没电没水,而且店主人竟然还拿百宝箱里的东西卖给徒步者云云。那几个徒步者听了也大为惊讶,但说已经预定了那里的房间,不知能否退等话,然后大家分手。一天又一天,这事渐渐就丢脑后了,但当诗人那么一说,我立马想到肯定是Steve搞的鬼,我有点迷惑的是,他不但如此记恨此事,竟然还把手伸这么长。
听完我的叙述,诗人脸色稍微和缓,说道,他自己虽然从来不会去拿百宝箱里的东西,但他也知道有些客栈老板会去拿,我没有知会Steve,也不付钱就据为己有,在他看来,这就是一种偷窃行为。我问他,是不是每个住店的人去翻百宝箱时都要问一下店老板?你店里的人有没有为这事请示过你?退一万步说,当Steve坚持说那是他的东西时,我已经为自己的疏忽向他说抱歉了,难道这还不够吗?说到这里,他脸色突然又强硬起来,说:“你道歉那是因为你被他逮到了,我认识Steve好几年了,我宁愿相信他的话,他还说你名声不好,一路上都有问题。”
他这么一说,我勃然大怒,气急地说,既然你是Steve的朋友,愿意相信他的胡说八道,那我就不住你的店了,我去别家住。我正要转身走,诗人冷冷地说:“你最好马上离开蒙松,我已经发出了警告通知,这里没有一家客栈会让你住,没有一家餐馆会让你去吃饭,也没有一家商店会卖东西给你,他们都有你的照片!我可以开车送你到公路边,你自己想办法搭车或租车去20公里以外的一个小镇,你如果非要留在蒙松,我想你只能去教堂避难,因为他们无法拒绝你。”他看我有点惊呆了的样子,忽然又用有点怜悯的口气说:“你还算运气,马上要走完了,如果刚开始或者半中间,你哪里也去不了,只能回家,不过,你的这个名声得好几年才能慢慢被人忘记。”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真正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这不光是我当晚生计无着的问题,而且关系到我这下半辈子的名声。这时我突然清醒冷静过来,愤怒一去,理智开始在大脑里高速运转,我意识到一个绝佳的反攻机会:如果Steve只是说我拿了那包鱼干不付钱,以此咬定我行窃,那我真百口莫辩;但当他太想把我乱棍打死,胡说我一路都臭名昭彰,这反而给了我翻盘的机会。我对诗人说,既然如此,如果你真是个认真负责的人,那你就应该弄清楚这事,不能只听Steve一面之词。我可以给你无数反例,你只要打几个电话就可以知道我的为人。我于是告诉他,在某某客栈,女老板错把20元的钞票当做一块钱找零给我,我当场就退还给她;在某某客栈,老板忘记收我的房费,我自己也忘记了,第二天出门时我突然想起,马上主动把钱给他(说话时我心里暗叫好险,如果我那时忘记付钱而离开,现在真说不清楚了,可见做人不能欺心!),还有……,我当时灵台如镜,记性惊人,把我一路当雷锋的事迹一一罗列,有时间,有地点,有人物,要诗人马上去查询,同时还可以现在就去问他客栈里那些徒步中认识我的人,看看我是不是一路声名狼藉,以还我的人格清白。
听我如此“雄辩”滔滔地叙述,诗人态度越来越平和,最后对我说,登顶卡塔丁山之前住山下的州立公园需要事先在蒙松城里的ATC办公室登记预约,我可以现在先去那里办这事,他打几个电话就过去找我。等我办完各种手续在办公室浏览墙上的图片时,诗人过来了,把我拉到室外,突然没头没脑问我是否有孙子,我说我儿子都还没结婚,哪来的孙子!他于是对我说,他打了几个电话,基本上所有客栈老板都说我人品没问题,只有一个客栈说我离开的那天,他孙女的一枝画笔找不到了。我听了哭笑不得地说,我在走AT,有时多带一包方便面都嫌重,要那小孩子的笔干吗?诗人竟然说,有些人会得一种偷窃病,不管有用没用都会忍不住去偷,不是有大明星因为偷窃不值钱的东西被抓吗?他这一说,我只好无语问苍天。他又突然问,你这个径名Old Fox是你自己取的还是别人给你的?我说当然是自己取的。他又問为什么取这个名字?我只好费神解释,我姓胡,发音hu,而狐在中文里也发音为hu,所以在中国,姓胡的人常被人开玩笑叫做狐狸,我因为年纪不小了,所以就自称老狐。他听了点点头,又问,你知道不知道在英语文化里,狐狸有偷鸡蛋的坏名声?我说不知道,中国文化里狐狸没有那么坏,其实当时心里暗自好笑,中国文化传说里,狐狸岂止是偷鸡蛋,还偷老母鸡,照他的逻辑,名声只怕更坏,只是这话绝不敢透露给他知道。这时诗人居然笑了,我也发现我们的交谈从当初的审问式变成了聊天式。他说:“我现在有点相信你了,当时Steve那么一说,我就想,他叫老狐狸这个名字,不光是贼,还是个老贼,这还得了,必须要赶出去。”他这么一说,我更加哭笑不得:“我要真是贼,会把贼字写在衣服上让大家都知道?现在的贼不叫贼,叫议员,叫州长,叫部长,叫董事长,叫……”说着我们两人都笑了。
这时,他看着我说,虽然他倾向于相信我,但没有把事情彻底弄清之前,还是不能留我住宿,但是我可以在他客栈附设的店里买我过百里荒原需要的补给,可以在他店里洗澡,用他的洗衣机洗衣服,然后问我想去哪家餐馆吃饭,他可以打电话给那家餐馆老板,说明情况,让我去用餐。我说这就够了,我真正希望他做的是把事情完全弄清楚,还我清白名声,这个比什么都重要。
随后两个小时之内,我完成了出发前的一切准备:洗澡,洗衣和采购,去餐馆吃饭时顺便多买了两个大汉堡带路上吃。在洗衣服时还发生一件小插曲,我正在用烘干机烘衣服时,客栈里一个女孩走过来,对诗人说她丢了一只袜子。我立马想起那枝画笔,转头看着诗人,而诗人也正一边侧着眼神看着我,一边问女孩什么时候丢的袜子。女孩说是头天晚上,我顿时松了口气,忍不住笑了,感觉诗人也松了口气:不是这个老贼作的案。
小城里AT&T手机依然没有信号,但在诗人客栈洗衣服等待期间,接通了客栈的WI-FI,看到Carrie早前的微信留言。当诗人打电话给她严词拒绝接待我之后,她马上为我订了城里另一家客栈,同时编了一个理由让我不要来Shaw's,免得我生气分心,可惜我在看到她留言之前就正面和诗人交上手了。尽管如此,她的心思让我感动不已,她并不知道之前在Steve客栈发生的事,诗人也没有对她细说具体怎么回事,但她在第一时间就选择相信我,坚信我是无辜的。走AT之前,我和她素不相识,当我走到弗吉尼亚仙纳度国家公园时,她和当地华人山友迎接和招待我,我们一共也就见过两次面。一路在微信上,我们交流的也主要是前面的路况、天气,住宿和补给,还有我的健康和体能状况。但在这污水向我泼来时,她丝毫没有犹豫地相信我的清白。
下午三点,雨越下越大,但我必须要走了,不然天黑前赶不到山里最近的窝棚去过夜了。诗人开车送我到公路和AT的交口处,在路上,诗人说,他仔细观察了我的装备,以及我购物的熟练动作和买的东西,觉得我的确是个比较资深的户外人,绝不像混在AT上的惯贼。他说跟他太太商量过是否留我过夜,但她对留宿一个有嫌疑的人总是感觉不好。我说,用不着这样,我住那里,万一你们什么东西找不到,比如那只袜子,你们第一怀疑对象肯定是我,我不想担这责任。现在我唯一希望你的就是做点什么还我清白名声,拜托了。临下车时,诗人突然说,走出荒原后有个叫密里诺切特(Millinocket)的小城,如果我去那里,可以去他岳父开的客栈住,他会打电话告诉他(他径名叫Ole Man),我是个好人。
大雨中,我一个人走进山林,林口竖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此后的100英里既没有补给点也得不到援助,请自己带足10天的食物和全套装备。这是AT线上最长的一段无人荒野区。”看着它,心里自嘲:早上还在为休息半天还是一天半纠结,现在却连一分钟都没休息就进来了。
下午5点,冒雨走完5公里,抵达我预定宿营的黎曼溪窝棚(Leeman Brook Lean_o)。天黑前的暴风雨变得更大,整个树林都在翻卷,窝棚像个孤岛,在周遭扭曲的枝叶浪涛中颤抖。一棵手臂粗的小树重重地砸倒在窝棚顶上,翻来滚去,好像猛兽的利爪在挠着墙屋。这种恶劣天气,没有谁会贸然出行入山,尤其是进入此后再无补给的百里荒原,这片林海,现在只有我,只有我一人。
天渐渐暗下来,我在窝棚里烧了杯茶,啃着中午买来的大汉堡,看着怪影狂舞的树林发呆,心里突然生出此前从未有过的孤独和恐惧。躺在睡袋里,半夜被屋顶的“利爪”声惊醒,想起了我那位伟大的老乡,中国古代著名诗人屈原,想起中学大学时熟读的那些《楚辞》名句: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觉得自己就像一名流放犯,被放逐在这大森林中,前途未卜。想到屈原当年惨遭诬陷诽谤,清白声名一夕狼藉扫地,徘徊荒野,悲愤莫名,最后投江自尽。想着自己辛辛苦苦跋涉三千多公里,吃尽苦头,最后竟然落得如此不堪,再想着此后一周没有信号,无由得知外面世界情景,说不定走出去会发现谣诼已经传遍从英语到汉语的网络世界,此后背负着世人疑惑警惕的眼神,说不清道不楚,而自己竟无计可施。打官司吗?就算赢了又如何?AT文化里,人们相信的是口碑而不是律师。
还有愤怒,那种在绝望中产生出来野火一样的愤怒,如果当时Steve站在我面前,我不知会做出什么样的狂暴举动;如果意念可以杀人,在那些天里,Steve大概已不知死了多少次。像写推理小说一样,脑子里不停轮转构思着各种报复方法和途径,各种案件现场,各种天涯亡命,各种结局。
那几天,就这么一个人胡思乱想低头闷走,心里沉甸甸的。碰到其他徒步者,淡淡打个招呼而已,总觉得别人看自己的眼神是在防贼;晚上宿营,只要窝棚里有人就绝不去住以避嫌,宁愿自己一个人远远地扎帐篷住。以前我一直很享受孤独带来的乐趣,现在却觉得自己是一匹被孤独夹住而受伤滴血的野狼,拼命地挣扎着,不让自己的生命枯萎凋谢,同时还努力对着外面世界扮出平和无邪的微笑。
孤独,恐惧,愤怒,彷徨,还有自怨自艾,这些情绪忽而交错萦绕,时而一齐压上,直让我喘不过气来,只能尽力疾行,让身体的极度疲倦分散心理压力带来的魂魄坠落。既希望在身心崩溃前走出这该死的荒野,又害怕走出去后要面对外界更加恐怖的未知命运。
8月19日下午两点多,走过一片稀疏的树丛,突然一条柏油公路出现在眼前,一条公路耶!百里荒原,我走出来了!而且还比预计的快了整整一天。此前的五天多,满眼望去,永远是似乎走不完的森林荒甸,偶尔可以看见莽荒伐木时代拖拉机拖曳木材的林间便道,道路中间还长满了杂草和灌木。现在眼前是一条清清楚楚的现代公路,路延伸的远处,有几座简易的工棚和大型机械的施工现场,一种似乎久违了的文明世界的景观。
在小城密里诺切特,很容易找到老头子(Ole Man)的客栈,但他人不在。登记住进去之后,我迫不及待接通WI-FI,想看看外面的网络世界,同时也带着惶恐的心情看我是不是已经恶名臭满天下了。微信上,Carrie有好几段很长的留言,告诉我诗人后来给她打过电话,表示真诚的道歉。因为他调查了我沿途留宿的客栈和认识我的徒步者,无一人对我有负面评价,这使他认识到他被Steve骗了,于是对我在那种情况下进山表示非常不安。为了弥补他的过失,他会请他的岳父老头子当面向我道歉并送我一罐啤酒压惊云云。读罢,压抑心头数日的沉沉乌云瞬间被狂风吹散。等不及老头子的啤酒,我立即冲进客栈里的商店,买了一瓶啤酒,一口气灌下去,然后发现自己很累很累,累得连澡都不想洗,倚靠在床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过去了,一切都是浮云。
为了将这事做个彻底的清算,我特地恳请Carrie从她那方面把她知道和记得的事写出来为我作证,此处不再引用了。
8月21日是登顶的日子。早上5点就起来了,照例是煮一大杯咖啡和早餐。然后收拾好帐篷和背包,5点45分到营地停车场的凉棚里等新泽西的朋友。按约定,他们应该昨天从新泽西驾机飞过来,在附近小镇旅馆住下,早上开车过来和我会合一起登山。这里地处偏远,手机没有信号,我只能按之前的约定在這里等。
太阳从卡塔丁山背后升起,云霞灿烂,如大火烧山。按天气预报,这一天是这几天以来最后一个好天气。晚上8点左右就要开始变天,而明天则是一天的雨。
6点半,开始有车进来了。心里正忐忑着,突然看见有亚洲人面孔的开车过来,并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心里一阵狂喜。
3位朋友,除了张鸿上次纽约山川会在新泽西为我举办的伴走活动中见过,Barry和Ying以前只在微信上有交流,这次是头次见面。但三言两语,大家都便一见如故了。
7点开始出发,到山顶大约五英里多,往返十多英里。因为时间充裕,大家走得很放松,一路不停地拍照、聊天。老天爷也格外给力,一路多云天气,没有烈日照射不说,白云舒卷,让天空形色斑斓,变幻莫测,壮丽多姿。
整个AT线3500公里,就单座山而言,以卡塔丁山最难爬。一半以上路程均为陡坡巨石,需要不断攀爬,登山杖基本不起作用。只是,经过百里荒原那数日的身心煎熬,这卡塔丁山虽然艰难崎岖,在我眼里,不过是闲庭信步而已。
卡塔丁山海拔五千多英尺,高耸入云。我们一路攀爬,最后走入云中。山顶云雾浓浓,寒风猎猎,走到离山顶十多米,才赫然见到那块象征AT终点的著名牌子。
经过将近半年的徒步,风霜雨雪3500公里,吃尽人间苦,许多人触摸到它时会泣不成声。我一路也在想,到达终点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但真的拥抱它时,却发现自己异常平静,只是放松,非常非常放松。就是那种终于完成一件大事后的轻松感。没有眼泪婆娑,没有心潮澎湃,更没有豪情万丈,也许我天生就没有那种英雄气吧?!
在山顶,和陪我一起爬山走完这最后一段的3位朋友来了个大拥抱。我们之前基本上是素不相识,只是感念我走完AT之不易,他们不远千里驾机来此,克服种种困难与我会合共同登顶,回家后,Barry又花了整整两天时间制作这次登顶视频。感动之余,我心里明白,并不是我老狐做了什么惊天动地了不起的事,而是我替大家,尤其是户外爱好者圆了一个梦,并且,让华人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漫长的AT线上。
22日早上9点55分,Barry驾机载着我们一行四人冒雨起飞,不久飞出云层,整个上下天空豁然开朗。俯瞰美丽大地,一一历数几个月来走过的山岭河川,感慨万千。人生的一段跋涉就这么浓缩在几个小时的归程中了。
责任编辑 楚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