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春梅:水墨写意人物画史上有哪些节点能够帮助我们理解其发展的特殊性?这对我们厘清当前水墨写意人物画发展需要面对的问题有何启发?
张江舟:要厘清水墨写意人物画要面对的问题,我认为必须要先谈文人画。今天所有的水墨人物画肯定和文人画有关。文人画的问题其实是一个价值评判标准的问题。我认为对当前中国画发展,尤其是水墨人物画的基本评判存在着很大的误区,一些新形态的中国画作品经常遭到各方面的质疑,原因归结起来其实很简单,提出质疑的人大多是站在文人画的立场上,以文人画的标准、文人画的价值体系简单评判当代多种形态的绘画样式,我认为这是不可取的。文人画存在了一千多年,它的历史脉络很清楚,在精神形态、语言形态、笔墨形态等方面,它都建立了一套独特的价值体系。文人画的价值体系是一种自我完备、自洽型的体系,不可以简单地和我们现在所说的美术中具有普适价值的标准做横向对比,不能简单地和西方绘画等其他类型的绘画标准做横向对比,甚至不能和当代水墨画的价值体系做横向对比,它有自己非常的独特性。
历史地看文人画,它的创作标准与它的发生有着直接的关系。文人画最早是由官员、文人治国平天下、著书立说之余,遣心逸性所创造出来的,是“立德立言之余事”“文之末流”。并不是说文人画始于业余就不好,文人画有着中国文人独有的高贵的精神品质,同时也有自己的一套语言方式。
首先,文人画之所以有着高贵的精神品质,因为它是由文人创作的。中国传统文化对文人的要求很多,不仅要会做学问,在行为方式上也有很严格的标准。文人画体现的是中国传统文人独特的审美选择。我认为唐代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中归纳总结的二十四个风格形态即二十四个审美形态,基本囊括了文人画所反映出来的精神形态类型。在中国传统文人眼中,审美是有高下、雅俗之分的。而当代绘画观念则认为,只要创作者真实地、准确地传达了内心感受,其作品就可以成立,所以扭曲的、血腥的、色情的等等这些内容会相继出现在绘画中。在中国古代文人的审美判断上,这些类型的内容是不可以入画的,也是不入画品的,它要保持的是一种典型的中国文人特征的审美选择。我们首先要明白,这是两个不同的审美价值体系。
其次,文人画的绘画语言是综合性的或者说不纯粹并且自成一体的。一般而言,艺术语言的纯粹性是衡量一门艺术类型的一个很重要的标准。但文人画则是诗、书、画、印相结合,在此基础上,文人画构建了非常严格的、完备的、独特的语言价值体系,比如对笔墨制订的种种标准,对诸如山水画皴法、人物画技法十八描等等笔墨问题的大量阐释,都是围绕文人画自身价值体系展开的。
所以,文人画虽然有很高的艺术价值,但是不能拿文人画的标准简单地评判今天的人物画。同样的,也不能用绘画的普适价值来看文人画,否则也会认为文人画存在很多缺陷。比如说它是由业余画家创作的,在造型能力上肯定存在不足,在色彩学上存在欠缺等等。我们在学习、评判文人画的时候,更重要的是学习它所建立的那种扬长避短的方式,规避自身的弱项,放大自身的长处。比如文人擅长诗词,干脆就把诗词题到画上;因为书法写得好,就提出来以书入画;色彩学相对比较弱,就提出墨分五色;造型能力比较弱,就提出逸笔草草不求形似。我觉得这是文人画家极大的智慧,完全按照自己的知识积累、知识结构建立一套文人画独有的价值体系。
但是如果仅仅按文人画的标准来衡量在今天的教育背景下成长起来的画家,他永远也达不到古代文人的水平和标准。首先,书法怎么赶超古代文人?文人画的工具、材料和古代文人的日常书写工具、材料是完全一样的,别说是古代文人,哪怕是古代的账房先生,他的书法水平都很高。当代人用电脑打字更多,别说写毛笔字,钢笔字都写不好。其次是诗词水平。随着口语和书面语言的白话化,文言文背景的缺失,当代人的诗词水平也很难达到古人的标准,这是中国当代文化客观环境制约所造成的一个弱项。假如简单地用文人画的标准来衡量,今天所看的绘画作品都不尽如人意。文人画的很多标准不属于绘画标准,如果简单地把文人画的标准直接嫁接到今天多种形态的中国画作品当中,势必造成一个巨大的评判误区,造成标准上的混乱。所以,我们在梳理水墨写意人物画史上那些重要节点的时候,首先要明晰的就是我们评判的角度和立场,否则在看待水墨写意人物画历史的时候,肯定会存在判断的误区。
文人画注重的不是画内的功夫,而是文人的修养、情趣。最能体现文人画价值的是山水画和花鸟画,所以文人画发展到清末民初,山水画和花鸟画都得到了极大的发展,人物画则相对比较衰微。梁楷和陈洪绶的人物画风格形态还是很典型的文人画,及至清末民初,任伯年在上海画过素描、写生,他的人物画已经不能算是典型的文人画了。一百年前的蔡元培、徐悲鸿,都提出了中国画衰败的观点,我认为这种观点的提出实际上主要是针对人物画的发展状态。从今天来看当时的人物画,我也认为是衰败的,因为当时的人物画已经不具备很多人物画应该具备的功能了。中国画是写意性的,重在内心的一种表达,但是文人画对自然物象描绘的能力肯定是相对较差的,它对一些现实性和历史性的重大题材已经无能为力了。所以在20世纪初叶有了“徐蒋体系”写实性的水墨人物画的出现。为什么是写实性而不是写实呢?因为中国画实际上没有绝对意义上的写实,只是相对于文人画,“徐蒋体系”的水墨人物画似乎有了更强的写实功能,但无论是在语言形态还是其他的方面,它还是属于写意性的。
“徐蒋体系”的出现是中国水墨人物画从文人画形态发展到写实性的水墨人物画的一个重要节点。我认为水墨人物画的写实性转变非常好,因为这是一个历史的必然,也是社会的一种需要。20世纪初叶,外敌入侵,军阀混战,民不聊生,文人画形态的绘画缺乏那种能够凝聚民族的力量,其所承载的精神形态已经不适用于当时社会和人们对艺术审美的需求,那个时候的社会需要的是一种能够提振精神的、壮美型的审美形态,写实性水墨人物画的出现是很合理而且具有重要作用的。像蒋兆和的《流民图》就非常典型,它描绘了国统区老百姓的苦难生活和当时人的基本的精神状态,使人们通过艺术认识社会,提出和思考一些社会问题。
写实性水墨人物画发展有将近一百年的历史,在这一百年里发展得非常好,尤其是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写实性水墨人物画的创作方式应该说也是新政权非常自觉的一种选择,因为这种方式能够表现新生活,能够表现历史和现实的一些重大事件、重大题材,所以必然能够得到政府的高度重视。
“徐蒋体系”写实性水墨人物画的绘画形式一直到今天仍然是艺术院校水墨人物画教学,包括大量社会中从事水墨人物画创作的最主流的一种形态。国家这几年为了弘扬主旋律所组织的几次重大题材的美术创作,承担创作任务的中国画作品大都是具有一定写实性功能的水墨人物画。当然,水墨人物画中间也走过一些弯路,比如十年“文化大革命”,“文革”美术政治化中的伪现实、红光亮、假大空,把绘画简单地作为一种政治概念的图解的观念,对有一定写实性功能的水墨人物画的损伤是非常大的。但是改革开放的四十年,水墨人物画又有了非常好的发展。一是重新反思“文革”美术的一些问题,二是在重新探索绘画自身的规律和存在的问题。在这四十年间,改革开放初期,也就是‘85新潮前后,曾经有过一段盲目否定传统、盲目追逐西方、盲目西方化的过程,对水墨人物画有一些损伤,但更多的是一种有利于水墨人物画发展的促进。西方现代思潮的引进为我们带来了很多新观念,是促使我们重新思考自身问题的一种外力。所以水墨人物画发展到今天,无论是形式还是价值体系都表现出一种非常强的多样化,不仅有文人画形态的水墨人物画,也有“徐蒋体系”的写实性水墨人物画,还有当代形态的水墨人物画,这种多样化体现了创作者们的个性追求。
水墨人物画当代形态的多样化,我认为有一方面,也是很重要的一点就是直接借用了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使创作方式走向完全的多样化。另一方面就是对西方超现实主义创作方式的大量借用。西方的超现实主义是不同时空、不同瞬间物象的重新组合,但实际上所谓的超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在中国传统的绘画当中早就存在。中国古代的壁画,尤其敦煌壁画,按照西方超现实主义的基本界定和定义,就是典型的超现实主义。只要是主题表达的需要,不管是天上的还是地下的,不管是人的还是神的,全都可以画在一个画面当中。这种创作方式是非常自由的,是一种更利于人的情感表达、更利于观念阐释的方式,这种类型的创作方式在当代水墨人物画当中应该说是大量存在的。还有大量借取其他艺术形态的一些很新派的水墨人物画,我认为它们的出现都非常好。
马春梅:如何看待水墨人物画在题材上的特殊性及需要注意的问题?
张江舟:我认为关注当代问题,关注人的生存状态、人的精神状态,是人物画需要承担的一个很重要的责任。人物画的文化价值、意义更多的是表现在对当代问题和当代人的一种关注,如果放弃这种关注,就是对责任的放弃。因为人物画是通过对人物的描绘来反映人自身的,人物画如果不去表现人的生存状态、精神状态,不去表现人类社会存在的问题,显然是没有道理的。我认为作为一个人物画家,一定要始终跟随当代文化的进程,不要偏离这根轴线。
清明 160cm×160cm 2016年
人物画目前发展得很好,但是也的确存在很多问题。比如大量的水墨人物画对当代一些现实问题的回避,对当代人多样的精神境遇的麻木,大量地去画古装题材和少数民族题材。我认为这两种题材不是不能画,这两种题材在精神形态、情感形态上都可以表现得非常丰富,古代文人画的语言体系、笔墨方式,很容易和这两种题材嫁接,但是这种绘画上的简单便利,也在一定程度上滋生了惰性,如果没有独立的思考,很容易流于民俗化、风俗化,缺乏作为当代文化人的价值判断,缺乏一种精神深度。这尤其体现在水墨人物画家对都市题材的回避,我认为这是一个不好的现象。因为当代文化就是都市文化,当代文化的全部表征、全部问题都表现在都市文化当中,也表现在当代都市人当中。目前大部分水墨人物画家热衷表现的少数民族题材尚属于农耕或者游牧文化的范畴,没有进入当代文化范畴。这是非常令人遗憾的事情。
所以我希望水墨人物画家能够更多地去关注都市问题。随着社会的发展,物质文明的极大丰富,当代文化的发展,城市化进程的过程中会产生很多问题,比如污染的问题、城市拥挤问题、价值体系混乱的问题、人的精神上的异化问题,这都是人物画家应该去关注的问题,这也是水墨人物画下一步发展应该重点着力的方向,使水墨人物画能够和当代文化进程合拍,能够成为当代社会进步的推动力量,或者说是能够成为人类文明建设的一个重要力量。这是一个绘画的价值、意义问题。
马春梅:水墨人物画家在处理都市题材的时候,如何处理新题材新内容与传统笔墨表达形式上的矛盾?
张江舟:全球化进程必然使很多不同的文化有了一些交叉和趋同。过去有句老话叫内容与形式的统一,我认为这是一句艺术的真理。内容变了,形式就一定要变。面对新的都市题材,中国画的语言形式一定要变,水墨人物画的语言形态必须要变,以过去画古人、画少数民族题材的语言方式来画都市题材必然会非常别扭。比如说现在时髦的迪厅、蹦迪,都是当代都市文化进程中产生的新事物,如果还扎着长辫子、穿着长袍马褂或者西装革履地去迪厅跳霹雳舞,肯定是不合适的,就需要换一身合适的装束才能合拍。内容变了,行头要变,绘画也一样。传统笔墨不适用画都市,就逼着我们去寻找一种新的语言方式,去达到内容与形式的统一。
记忆之霾 200cm×200cm 2016年
都市题材是一个摆在所有当代写意水墨人物画家面前的很重要的课题。现在当代水墨人物画已经出现了非常多贴近当代的创作,尤其是新水墨或者说当代水墨这个板块,有大量关注当代人生存状态、精神状态问题的作品出现。这些作品从直观上看就表现出了一种极强的个性化色彩,这是非常令人欣喜的。从事的人员的数量相对少一些,成功的案例也相对少一些,但是有不少已经做得不错了。他们的意义就在于调整旧有的语言形态,去寻找一种更适合表达都市题材或者更适合传达当代人情感的语言方式。这种语言方式、个性化背后实际上有很大的文化价值和现实意义。语言形态的调整不单是人物画家,也是当代其他水墨画家要共同面对的课题。新事物、新的历史语境逼着当代中国画进行新的探索,转换的意义不仅仅在于转换题材,也是语言形式上的创新和探索。
马春梅:文人画是自我完备的自洽型审美体系,在审美标准上由文人把控,某些固定的审美标准在创作之前就已经预设好。水墨人物画介入当代生活进行多元尝试的过程中,审美标准是否会有一个时期的混乱?如何在多元的探索中把握审美的标准?
张江舟:谈到审美,现在大家对美的概念的认识也存在很多误区。美不仅仅是和谐、漂亮,美有多种形态。和谐是一种美,飘逸是一种美,苦涩、悲壮、苍茫也是一种美,甚至当代绘画中一些扭曲、惨烈的内容也是一种美,是一种更深刻的美,是有过丰富的人生阅历和深刻的情感体验之后的一种深刻的精神美。
一百年前,蔡元培说“美育是最重要、最基础的人生观教育”,我认为中国美育教育非常缺失,大家不知道什么是“美”。“美术”这个词是从日本发源,以汉字意译,于五四运动前后传入中国的,西方称为造型艺术。我认为“美术”给大家很多误导,当代社会、艺术界、美术界对美的概念都有着非常混乱的认识,认为和谐的、漂亮的、悦目的才是美,不悦目的或者不和谐的则不属于美的范畴。比如书法界提出的“丑书”,就是一种概念上的错误,那不是丑,那是美,个性的美,是一种深刻的美。美的范畴是非常丰富的,不和谐也是一种美,这是个美学常识的问题。漂亮、和谐、悦目是美的第一层次,是刺激感官的、不需要任何阅历修养都能够感觉到的最浅层的美。但是还有一种更深刻的美是和灵魂有关,使灵魂为之颤动,它也叫美。悲壮的美、苦涩的美、苍茫的美等等,还有很多形态的美,这些美是和灵魂有关的,它会触及灵魂。只求绚烂、悦目、好看的是装饰画,在西方,如果评价一个画家的作品具有装饰性,那是充满贬义的评价,因为装饰是把美的问题、美的元素简单化,浅化了原本层次丰富的美。我希望中国的绘画在审美形态上不断扩展,更丰富化,只有在不断扩展的前提下才能谈得上所谓的深刻性。
马春梅:中国画的笔墨是具有精神上的内涵的,不能单独作为一个纯粹的媒材、方式去理解笔墨。笔墨也是水墨人物不能回避的问题,在水墨人物的发展和转型过程中,应该如何去处理笔墨语言的问题?
张江舟:笔墨是有精神性的,它是文人画给我们留下的最大的遗产。文人画对绘画语言的精神功能的开发,在笔墨上体现得最充分,并且已经做到了极致。笔墨不仅仅是造型工具,笔墨能够透出不同的审美形态、不同的精神形态。以线条为例,中锋用笔中正平和,侧锋用笔有力量感,焦墨散锋用笔有苍茫苦涩感、老辣感,长锋软锋长线条优雅。笔墨的精神性是非常丰富的,不同的用笔用线会体现出不同的审美感觉。笔墨不仅仅是技术层面的东西,不能只关注笔墨功夫的好坏,只关注笔墨如何力透纸背而忽略笔墨的精神性。我认为今天的水墨人物画在笔墨精神的深刻性和丰富性上远远不如传统文人画家。其中一个重要因素是写实造型的介入制约了笔墨的发展、笔墨的表现。人物画有对形的要求,过多关注形,笔墨就放不开。文人画为什么要强化写意性?就是要摆脱形的束缚,这是文人画的一个特点。但是今天这种相对写实性的水墨人物画,如果完全按照传统文人画的笔墨来画,所有的画家都会感觉到造型和笔墨的矛盾,顾了笔墨造型没了,顾了造型笔墨没了。如何使今天的水墨人物画和传统笔墨找到更好的结合点,这是大家共同面对的问题,也是我们这一代画家应该认真思考的问题。造型的意象化是一个重要的突破点。我也是从“徐蒋体系”一路过来画了几十年,我认为写实性水墨人物画这条路是走不通的,造型上一定要意象化,更有意味,更有感觉,更意象化是解放笔墨的一个很重要的方式。
马春梅:当代的画家在解读、消化传统经典、笔墨的过程中,肯定会与前人有不一样的地方,您如何理解笔墨的好坏标准?
张江舟:我认为衡量笔墨的好坏,关键是笔墨表现情感的准确性,是笔墨方式如何与需要传达的内容、意旨找到一种高度的契合,这是最重要的。但这也是现在中国画在笔墨的应用上普遍存在的一个问题。当代中国画家中,笔墨很娴熟的人很多,但是笔墨却毫无意义,因为笔墨和情绪无关,没有传达情绪,甚至和它需要表达的内容和意旨是相悖的。绘画语言元素也不仅仅是笔墨,笔墨仅仅是中国画的一种语言,色彩、造型、构图都属于绘画语言元素,所有的语言元素都是有精神性的,不仅仅是笔墨有精神性。这些语言所传达的情绪一定要和表达的内容契合。举一个很简单的反例,我的学员曾经画了一幅战争题材的作品,在画面中有硝烟和火光,有吹冲锋号的、投手榴弹的、举枪射击的,本应是很壮阔的战争场面,他却选择了像年画、装饰画的语言方式,色彩也极其漂亮。装饰画的语言形式只适合画祥和幸福的题材,比如年节题材、社火题材等等,壮阔的、惨烈的战争场面并不适合。这就是笔墨语言或者说绘画语言和内容的完全相悖,语言和内容完全背离的一个典型。笔墨是有精神性的,假如要画一个非常苦涩的题材,笔墨一定要苦涩起来;要画一个非常潇洒飘逸的题材,用笔用墨就要飘逸起来。这个问题不光存在于水墨人物画,当代所有的中国画对笔墨精神性的把握都是一个重大的缺失。各种中国画展、画册中,笔墨都很棒,满纸的笔墨、满纸的力透纸背,但是唯独作为情绪的、精神的东西不存在了。笔墨精神、语言的精神性方面是严重缺失的。徒有其表,是当前中国画中存在的一个很大的问题,这也是中国画在笔墨运用上存在的很大的问题。
我认为当前水墨人物画创作还有一个很重要的误区,就是注重笔墨的人很多,却忽略了造型、构图、色彩的精神性作用。不光是笔墨有精神性,造型、构图、色彩都是有精神性的。我们一谈中国画就是笔墨,从来不会说造型有精神性、构图有精神性。所有的绘画元素都应该是有精神性的。比如造型,我举个简单的例子,过去电影里的英雄人物一出场,背景一定要有挺拔的青松,挺拔的青松一出现就有英雄主义情结;换个角度,歪脖树一出现往往和叛徒等压抑、扭曲的人物有关。这就是造型本身具备的精神性给我们传递的感觉。比如构图,纪念碑构图会产生崇高感、悲壮感,或者产生一种非常强的宗教仪式感。比如色彩,看到红颜色会觉得很热烈,看到黄颜色会觉得很富贵,看到黑颜色会觉得死寂、幽深。这是人类经过多少年生活经验,在长期的积累中形成的对造型、构图、色彩的主观判断。绘画是视觉艺术,要大量地去运用绘画规律,运用这些在人们内心中建立的一些视觉和内心对接的元素。所以这些形式元素本身是有精神指向的,我们要重视我们在中国画绘画语言精神性功能开发上的不足。
马春梅:您如何看待当前水墨人物画的教学和发展现状?
张江舟:我们今天的教学体系肯定是存在很大的问题的,对目前的教学体系的质疑声也有很多。大家都在反思,在教学中,把基本功仅仅作为基本功来训练。比如造型问题就通过画素描解决,笔墨就通过临摹传统去解决,对绘画语言基本功的训练没有和心理感受对接起来,没有和绘画语言精神性功能的开发结合起来。没有从一开始培养画家的绘画感觉,绘画感觉是一种艺术性的东西,是非常重要的。大家都觉得儿童画富有直觉,特别棒,但一进入了院校,按照教学体系训练下来,学生却都一个模式了,绘画中那种鲜活的、生动的、有趣的元素都没有了。有趣、鲜活都和精神有关,我们学到最后都麻木了,都和精神无关了。所以教学上的割裂其实存在着很严重的问题。认为画写实、画素描就是为了把人画准、画像,认为画画就是把画面的调子画准,把虚实关系等各种关系画对。这些从表面看来是技术问题,但是在处理过程中其实有审美在参与,有精神的体验,这些内容很难用语言来表述清楚,但是必须在过程中去启发、诱导,去不断培养年轻人在绘画上的敏锐性。这种敏锐性我想更多的是对精神气息的一种捕捉。在这一点上目前的水墨人物画还存在比较多不足。
当代水墨人物画最典型特点的就是视觉、形式感觉更强烈了,这一点我不回避,我认为它是好事。因为传统文人画对形式、视觉的感觉是相对比较弱化的,讲究的是逸笔草草不求形似。文人对绘画是一种把玩,对艺术的形式语言不够重视,对视觉形式的探索也是不够重视的。但是今天这种新形态的探索对视觉形式本身是促进的,我认为是一种非常多样化、丰富的、进步的表现。因为绘画本身就是视觉艺术,有些人提出中国画要远离视觉化,我觉得这是一个悖论,中国画也属于视觉艺术,视觉艺术怎么能够远离视觉化呢?它首先是平面视觉的艺术,通过人的感官传递出各种和精神相关的情绪,这是绘画的基本方式。
目前的水墨人物画,好的一面是它变得很丰富、很多样化,但是仍然有很长的路要走。下一步水墨人物画家应该着重、着力去思考、去实践的是对当代问题、当代人的精神状态的关注。无论是从语言形态还是精神形态上,都首先应该表现出一种极强的当代性。此外,我也希望今天的水墨人物画能够更多地调动绘画语言自身的精神性。如果仅仅是通过题材和情节去传达内容,那是对内容的一种图解,是图解概念,我认为那不属于绘画的范畴,绘画更多的应该是调动自身的元素来传达情绪、传达情感。不是说有情节的内容不能画,但是除了对内容、情节的客观描摹之外,更多的是要去调动语言自身的精神性功能,绘画语言不仅要娴熟,语言和精神的契合,应该是留给当代人物画家的重大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