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笑忠的诗(十首)

2018-12-19 08:19
长江丛刊 2018年34期
关键词:燕子

为蕲河作

一条能够行船的河流

在我看来,胜过一条不能行船的河流

尤其是,当它们

是同一条河

人们用多长时间毁了这条河

三十年,还是六十载?

山水的所有悲哀,一一汇集于此

这河床被抬高的

忧愁之河

它只是一条大江的小支流

无数条河流经历着相似的命运

无数条河流一起倾泻着它的悲哀

仿佛上游的悲哀

还远远不够

仿佛我这个低能的诗人

总在述说着:如果……如果……

那么再说一次吧:如果,我能够乘一条小船

回到我的家乡多好

哪怕我不慎掉落水中,被河水

呛得泪流满面

我也会高声对你说:异乡人

你若到蕲春,请坐上这样的船

你若到我的家乡,请逆流而上

迷雾

在九宫山无量寿佛寺,我看到僧人种的莴苣

也是清瘦的

然后目睹一阵大雾弥漫于山腰,如此逼真,如此虚幻

在寺庙、清瘦的莴苣与夸张的云雾之间

有何因果?为何

这场景一直历历在目?十年了

目睹过多少风起云涌,多少荣枯,多少大兴土木与毁损

我并未遗失什么,并未礼佛,也不曾

许下什么愿望,在九宫山

也许那云雾是迷障,也许那莴苣

瘦得足可以上天堂

像虚弱的病人,更容易

灵魂出窍……因而提前目睹了

自己的晚景,如此虚幻,如此逼真

邱吉尔与熊十力

邱吉尔演讲时,大厅里水泄不通

女士问:难道您不感到兴奋和激动

“如果我受绞刑,观众

还会多出一倍。”邱吉尔说

很难说你就没有看绞刑的爱好

如果你喜欢给人戴上高帽子

而且把受辱者的名字

故意写得东倒西歪

一位八旬老翁在街头跌跌撞撞

他可以在腰间胡乱缠一根麻绳

他可以赤脚,可以目中无人

因为一个民族文化快完了,完了

日暮途穷,他给领袖写那么多信干什么呢

反过来他也可以质问:后生

你写那么多诗干什么呢

就为因特乃特你的大神?

为“曾侯乙铜鹿角立鹤”编撰的解说

出土文物中

车马、兵器最多,主人熟谙车战

狩猎更不在话下

编钟、编磬、鼓、瑟、笙、箫

主人是多才的音乐家

更有一众艺人,助其宴乐欢饮

青铜尊盘、金盏、金杯,必不可少

青铜冰鉴,可温酒、可冰酒

大尊缶,2400年后酒液尚存

主人有过豪饮的排场,无数后人望尘莫及

但这样的生活只是过眼烟云

他和我们一样害怕死亡

他比我们更企盼长生不老

他祈祷神灵眷顾其子孙

他知道,美好的愿望是一个长长的脖子

而呦呦鹿鸣

又胜过所有金声玉振

他以天才的想象托付身后

昂首伫立,陪侍其棺侧者,乃镇墓灵兽

退而言之,与其百般讨好上苍

不如首先愉悦自己的性灵

在博物馆里,合体的神鸟瑞兽

从宝剑、玉戈中脱颖而出

仿佛我们未了的心愿

纵然不能展翅,也将引颈长鸣

电视纪录片《神秘地宫》观后

瘗埋在地底的石函,石函中的铁函

铁函中的丝绸包裹着

阿育王塔,银质

以及其中暗含的银椁、金棺

最后是圣物:一截骨头,又叫舍利

在这一切之上是一座古老的高塔

或曾经有过一座高塔,曾经香火鼎盛

但一切都要颠倒过来

对信众而言,是他们看不见的真骨舍利

决定了塔身的高度,以及香火不息

为从地底请出铁函,动用了

隔热装置,起重机,卡车,荷枪实弹的军警

他们也不能肯定两百多公斤的铁函之中

是否暗藏期待中的圣物,考古意义上的

圣物——换个说法:国宝

我想让另一人来写这首诗

他会写到战火,烟雨

写到复仇的阿育王

终于胜利,终于输掉了一切

终于勘破红尘,离弃

他的孔雀王朝

而我只愿意写:曾经的沉冤之雪,请深埋月光

慈溪峙山公园闲步,与袁志坚偶遇宋井

古寺毁于大火,井亦湮没

越千年,人们披荆斩棘,刨除旧土

始见此井

深水涌现光明

乃重加葺治。无奈

终是无人饮用之井

井台过高。唯有井壁

丛生的蕨草,偏作向上的努力

有谁俯身井口,大喊

一个名字?或向井中

投一颗焐热的石子

让深喉发出声音?这井水

仍在黑暗中,无论太阳的照耀

多么热烈。它在黑暗中

待的太久、太久,也许渴望

再来一场大火,驱散它的重重秽气

如此,才能涌现光明

有赠

我嫉妒和你用方言交谈的人

因为你

来自伟大诗人的故里

毫无疑问,你的方言多少保留了

诗人用过的古音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因为你,我记住了一种花的名字

年年岁岁,它在古老的节日盛开

那花枝上,一簇簇红色的花

由下往上,次第开放

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花:端阳花

或许,它在别的地方另有其名

但在诗人的故里,这名字恰如其分

原谅我

不能饮下更多的酒

因为我讨厌醉鬼的唠叨

哪怕重复的是由衷的赞美

还因为,我更乐于倾听

你的欢笑,你动听的乡音

“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我更乐于相信,如果你用乡音

祈祷、祝福,也许更灵验……

宿醉后醒来

宿醉后醒来,看手机,五点二十分

尘世安静,惟有鸟鸣声声

百灵鸟、喜鹊、画眉,如此殷勤

仿佛要接我到新世界

此时离李白近,离解放大道远

离故去的老父近,离银行卡号远

离从深井里汲水的杰克·吉尔伯特近

离教训我的老僧远

离花香近,离太阳远

太阳就要升起

在此时的我和昨夜的我之间

有一道裂隙,深不见底

我已无所忆。太阳不会大白于天下

牛马藤

——石牌山道所见

那些老藤必须承认

从其藤条上

取下的皮,搓为绳索

最终所能承受的力量

远远超过

老藤本身

那是拉得起一条船的绳索

老藤因其韧性

换回的名字

适用于所有纤夫

适用于所有

躬身于宿命之人

人前我会说出这样的大话:

如果爱一个人,甘愿为其当牛作马

如果恨一个人,咒其永世当牛作马

转身,听到老父的低语:

砍柴不砍藤

我承认,我曾不明其义

时至今日,如梦初醒

我和父亲就在藤条的两端——

中间是刀锋

燕子都到哪里去了

从前,在我们童年的低空

往来翻飞的燕子

如今哪里去了

从前,在檐下、田畴、平林、河畔

教我们画波浪线的燕子

如今哪里去了

乡间的房子变成楼房了

墙壁不再是土砖墙

关门闭户的时辰多了

因而堂前再也不是燕子的堂前

是电视机的,是电视机里

那些皇上的

鸡和鸭还是有的

暮色中,躲躲闪闪的蝙蝠

还是有的,狗吠还是有的

风中疾飞的废塑料袋信心满满

仿佛宣告:不会输在起跑线上

像逃学的学生,那些燕子

再也没有回来

余笑忠,1965年1月生于湖北省蕲春农家。1986年大学毕业后供职于电台。曾获《星星诗刊》《诗歌月刊》联合评选的“2003 中国年度诗歌奖”、第三届“扬子江诗学奖·诗歌奖”、第十二届“十月文学奖·诗歌奖”、第五届“西部文学奖·诗歌奖”。出版有诗集《余笑忠诗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另有诗集《接梦话》将由宁波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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