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衍化与叙事的生发
——曹军庆中短篇小说论

2018-12-19 08:19
长江丛刊 2018年34期
关键词:现实小说

新世纪以来,曹军庆进入了一个创作上的爆发期,新作频出、佳作不断,积有《雨水》《越狱》《24》《向影子射击》等中短篇小说集,以及《魔气》《影子大厦》两部长篇,赢得了越来越多的关注与赞誉。当我们谈论曹军庆及其小说时,我们谈论些什么呢?在曹军庆第一个小说集《雨水》出版之际,张执浩为之作了一篇“导读”,名为《我们需要故事干嘛》,显然,作为诗人的张执浩最关切的是,从大学期间即开始写作诗歌且已发表了60多首诗作的曹军庆何以会义无反顾地转向小说文体。对于“转向”这个问题,曹军庆在许多访谈中都强调是“出于寻求最佳表达的需要”,为了更好地“说清楚眼中的世界”而“必须做个说书人,从此成为一个讲故事的人”。曹军庆的小说韵味醇厚、回甘淡远,谈论曹军庆的途径自然丰富多元,“故事”便是貌似直捷而实则幽深的一路,因为故事是曹军庆小说创作的起点,却并非终点,是其素材、构件、外壳与底色,却由此繁衍出了丰富的根须花叶。就曹军庆而言,从故事到小说的变化过程中,尚有许多秘藏值得我们去探寻。

现实的镜像与载体

从1980年代中期发表第一个短篇迄今,曹军庆的小说创作已有三十多年时光,他的创作伴随着中国社会现代化进程中最深刻的转型与巨变,其笔下的世界与故事,以及自我的知识经验、价值理念与审美旨趣,都难免浸染时代的烈日风雨。曹军庆将文学范畴的故事与现实进行了某种程度的对接,因此他才会推崇“及物的写作”,一再强调自己是一个“坚定的现实主义写作者”“一个时代的目击证人”。为此,作者创造了“烟灯村”“幸福县”这两个具有文学地理学意义的空间,以此为依托去安放时代背景下的世相百态与喜怒哀乐。

曹军庆的小说,故事往往是现实的镜像与载体,与社会现实相互映照、彼此生发。在曹军庆笔下,有为年终分配救济物资而人人装穷、彼此构陷、伎俩用尽的一幕(《救济之夜》),有因生活重压与利益纠纷而致亲人反目、邻里失和、愚顽杀戮的种种情态(《墙》《报案》《玻璃发卡》),也有现代化、城市化冲击下出现的水质变坏、怪病蔓延、田园荒芜等诸种形貌(《工厂村》《风水宝地》),这一则则来自“烟灯村”的故事,无不叠印出中国当下乡村与乡民的真实境遇。与烟灯村相比,处于城乡接合部的幸福县或许是久居安陆的曹军庆更熟悉的地方,它非城非乡又亦城亦乡,流布着更混沌无序的矛盾与纷乱芜杂的生活,泥沙俱下、鱼龙混杂且别有意味。“县城始终是最有故事的领域,如果把一座县城写明白了,事实上也就接近于把一个国家写明白了”,曹军庆对此有着清醒的认知,也确实力图把“幸福县”当作现实社会的典型与缩影来刻写。在“街道套着街道,巷子套着巷子,房屋套着房屋”的所在,下岗与失业的人们在愤怒而无望的挣扎(《鱼形手机》《晃晃馆》《我没有考上公务员》),小官僚与小职员在权力的戏台上翻演着征伐与卑怯的对手戏(《情况》《我们在深夜里长谈》《声名狼藉的秋天》),少年在无聊与狂想中经验一次次心灵历险(《街头少年》《滴血一剑》《和平之夜》),更多的男男女女则在算计与背叛、假意或真情中展开各式各样的情感游戏(《什么时候去武汉》《预谋》《临时逃离》)。“幸福县”里既有普通的芸芸众生流于柴米油盐的争吵与怨怼,更有黑帮、赌徒、妓女、小三等非主流人物的传奇与秘闻,一切日常而又反常,如多棱镜般折射出时代中的纷乱世相。

如果说“烟灯村”与“幸福县”因缀连着作者自身的生活地点而拥有更多的“真实感”的话,曹军庆近两年的“东湖故事”虽构建于似是而非的假定空间,也依然与现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落雁岛”系武汉东湖风景区的一个真实地点,曹军庆在小说中将其虚构为一个“与世隔绝”的神秘之境。《落雁岛》讲述了一场年近半百者的同学聚会,接到邀约的同学在落雁岛入口卸下现实中所有的身份羁绊,唯以昔日同窗之名聚会联谊,畅享完美假日,但事实上,所谓平等与友情不过是一种幻象,权力与欲望依然统治着落雁岛,岛内发生的一切皆如岛外现实一样邪恶丑陋。小说《云端之上》对于虚拟空间的刻画更趋极致,主人公焦之叶在网络上创造了一个云中之城,以不同的编号对应现实中不同的城市,在虚拟的时空里妻妾成群、自由自在、随心所欲。焦之叶试图以虚拟的方式抵抗现实的单调与平庸,罔顾基本的生活法则,甚至父母亲情,但他的抗拒总归是乏力而无效的,他在网络上以厅官、海员、国际医生、黑帮老大、房产大佬、高利贷掮客、教授等身份展开的“云端生活”,不过是对于现实的夸张模拟,说到底,他并没能真正摆脱现实。就故事而言,《落雁岛》《云端之上》(还包括《向影子射击》《风水宝地》)的虚构性不可谓不浓郁,但以强大的现实逻辑作底,所谓“陌生的新世界”依然是与现实同构的世界。

生活的内面与背面

的确,无论虚构指数高低,曹军庆的小说大都适于“虚实相生”这个词汇,其故事与人物有着明显的现实印记,偶尔旁逸斜出的超现实主义成分,也是现实的倒影、回声与折射。就此而言,曹军庆确实当得起他所追求的“现实主义写作者”与“时代的目击证人”这样的称谓。但对于“现实到底是怎样的”“小说能否有效表达现实”这些问题,曹军庆却很犹豫,他了然现实的复杂性与丰富性,因而常有“现实比虚构更加不可想象”之叹。曹军庆的犹豫中实际上已包含了某种对小说的存在价值与本体意义的思考。

曹军庆显然认同米兰·昆德拉那句关于小说的经典名言,“发现只有小说能发现的,这是小说存在的惟一理由”,在一些“创作谈”或“访谈”中,曹军庆也表达了类似的观点,并将自己的创作比拟为“探险”,力求“发现生活之上的生存,表相背后的真相,常态生存中的反常,让作品呈现出现实的多种可能性,而不是对现实简单的摹写。”

人物的精神处境与心灵状态,是曹军庆关注的重心,对人性的深层挖掘遂成为曹军庆小说创作的重要落脚点。以意识流的方式书写主人公临终前的散乱回忆,展露其难以释怀的隐秘情感世界(《弥留之际》),借一场不断被延宕的婚外情约会,于幽深微妙的心理刻画中揭示友情的空洞与爱情虚伪(《什么时候去武汉》),在一个俗套的图财害命的故事里,细密描述心理罪感带来的恐惧与焦虑(《兽皮》),这些被命名为“心理现实主义”的创作,在在表现出了曹军庆如“手术刀”般锋利的穿透力。为探寻“人性中比较幽深的部分”,曹军庆常取的路径是“进入生活的背面,人世的背后”。《背面》可谓一篇点题之作。小说中的主人公肖亚丽是一公认的善良好人,面对别人的不幸她陪着叹息,陪着哭泣,表现得比当事人还要痛苦伤心,而后却更神采飞扬、容光焕发。肖亚丽的同情与善意的背后潜藏着难以言明的心理暗区,寡居的孤寂、弱势的存在转化成一种以他人苦难为养料去平衡自己身心的病态。小说平实简约、意味深长,在习见甚至貌似合理的人情世态中洞开了一扇窗,得以窥见现代人精神的冷漠、情感的萧条与人性的扭曲与畸变。

曹军庆始终葆有人性探究的兴趣与热情,“背面”式的写作方式一直持续。近作《一桩时过境迁的强奸案》《月亮的颜色》等作品依然关切人的内心隐秘与心理暗疾,描摹年少时代的精神创伤如何潜隐蛰伏、如影随形,深刻影响人物的命运与一生。当然,此间的变化与差异也是不容忽视的。如果说作者早期的创作过于强调心理本身而难免显得刻意、狭窄的话,随着创作水准的精进,曹军庆后期的小说在格局上日渐扩大,能够在更深广的层面上进行人性探析与灵魂拷问,整体含量要比单纯的心理故事更加丰富。比如,《我们在深夜里长谈》即是达到如此之效的一个作品。作为坐镇一方、前途无量的年轻县长,欧阳劲松是一个双面人,表面上看是阳光俊朗、得体周到,实则深度抑郁,唯有与“我”用手机聊天度过一个个难眠之夜。但小说并未过多地停留于单纯的抑郁症心理,而是以此为切入口,从反向的角度展开官场叙事:欧阳县长的焦虑并非源于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事实上他是清白的,在“抑郁症”即“贪官”这种俗成的认知模式面前,患有抑郁症的欧阳无法自证清白,这才是比身体疾患更深的一种恐惧。小说角度巧妙,对中国当下的基层官员及官场现象进行了别开生面的展示,将人性的书写与社会的观察思考巧妙对接,使作品的蕴含更为丰富。类似的还有《请你去钓鱼》这篇小说。因包养的风尘女子不辞而别,县城权贵瞿光辉深感郁闷,这种郁闷与其说是出于爱与怀念,不如说是妻妾成双之梦破灭后的不爽,是权力宰制的落空与个人面子的丢失;鱼塘老板依赖并分享着权力阶层钓鱼所带来的丰厚利益,但他的心底却深埋了屈辱与愤怒,纠缠着浓郁的怕与恨。小说以钓鱼活动为依托,将权贵与民众并置于同一场域,对两者间的隐秘博弈及微妙悖谬的心态作了精准而深入的描摹,人物心理融入丰富复杂的现实内容后,作品的气象得以明显提升,文学质地也显得更加通透。

叙事的生发与创造

当曹军庆对书写对象的内面、背面进行深掘的时候,他已渐渐将笔下的故事蜕变为小说。在此过程中,曹军庆式的叙事之功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是叙事,让故事成为更有意味、更有深度的事物,使小说能够洞穿现实、超越现实,并重建起另一种真实。

曹军庆开始涉足小说创作的时候,恰是中国文坛先锋文学最红火的时代,叙事是现代派作家们最热衷提及的词汇,所谓元叙事、冷抒情、语言实验、圈套、空缺等等,不一而足。曹军庆显然受到了先锋文学思潮的影响,他的《重现》《听李冬生讲故事》《旧报纸》等小说明显强调叙述的视角、时空、语态等元素,或者实验一个故事的不同写法,或者用多个“我”的叙述并置缠绕,或者以非正常人格的语调展开叙事,构思精妙、技巧成熟。但对于“先锋”这个问题,曹军庆更愿意强调先锋所代表的探索精神,而非单纯的技巧与手法,如此才能与他“及物写作”的理念融洽不悖。或者也可以说,曹军庆是以先锋精神作导引而不断拓展、掘进,从而创造自己独特风格的作家。

曹军庆有着自成一格的叙事方式。有着丰富生活积累的曹军庆总归是热爱故事的,罪案、官场、婚恋、情欲、黑帮、复仇、疾病、死亡等故事类型在其创作中高频出现,但他的大多数小说并无太多的故事性。显然,怪谬离奇的通俗故事不过是道具、外衣或引子,作者真正的旨趣在于故事背后的生活秘密与精神底蕴。曹军庆不乏编排故事的能耐,但他很少按部就班地讲述一个完整的故事,反而多以情节简略、语言节制、含蓄蕴藉为基调;同时,曹军庆又常常化用通俗文学的技巧,不惧在“巧合”与“陡转”上作文章,与寓言、隐喻、反讽等纯文学笔法一道,表现人性的复杂、生命的虚无与存在的悖谬荒诞。总体来说,曹军庆小说风格的形成得益于多方吸纳之后的融汇与锻造,他最好的作品,往往能将对立事物浑然一体,既传统又现代、既先锋又平实、冷峻而幽默、通俗且智性。

尽管曹军庆已经出版有两部长篇小说,但奠定其文学地位、凝聚其文学风格的还是他的中短篇创作。即便在不长的篇幅中,曹军庆也力图去展示一个多义而模糊的世界,包容复杂的生活况味,含纳丰富的思想,展现混融的审美。《向影子射击》《和平之夜》《胆小如鼠的那个人》等都是比较典型的“曹军庆式”的作品。以《向影子射击》为例,作者以冷静的笔调重述了一个当代版的“为奴隶的母亲”的故事:为了获得丰厚巨款,农妇云嫂扔下自己刚出生的孩子,到一座戒备森严的东湖小院里做了奶娘,为“大人物”提供安全而新鲜的奶水。与左翼作家柔石笔下的“春宝娘”不同的是,云嫂逐渐习惯并热爱锦衣玉食的富贵生活,享受乡邻的仰望与衣锦还乡的荣耀,沉溺与“先生”之间所谓的默契感,直至再也“适应不了”乡间的生活与自己的丈夫。云嫂想尽一切办法要延续自己的奶娘生涯,但“想做奴隶而不得”,最终走向“疯”的结局。作品的构思或许起于文学经典,却与当下的现实情境紧密关联,小说略显夸张的秘闻气息,但丰富的人物形象、生动的细节描摹,以及贫富分化、等级秩序、食品安全、医疗黑幕等现实议题的融入,使作品得到了有效的夯实与生长。《向影子射击》虽只是一部万字出头的短篇,却有着丰沛气质与内在张力,小说在时代环境、现实生活、经典文本三个维度中展开叙事,写出了上层的奢华与冷血、底层的贫困与幻想、权力的碾压与奴性的服从、社会的病态与人性的复杂,充分表达了作者对社会现实的深刻批判与反思,对底层人物“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情怀跃然纸上。

从故事到小说,曹军庆所做的不是简单的切割、逃离,而是拓展、融合,从而成就了曹军庆式的浑然风貌,既满足了读者的阅读快感,也能触发思考的深度与审美的广度,为浸润于大众媒体的人们调配出一种比较适中的口味。无疑,新世纪的湖北文坛乃至中国文坛,曹军庆都是一个不可忽视作家,其重要性或将越来越明显。

阳燕,江西人,文学博士,湖北大学教师。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与电影艺术理论的教研工作,主要涉猎当代作家的小说创作、地域文学、大众文化等研究方向,出版《世纪转型期的湖北小说研究》与《我读李修文:青春的叙事》两部学术专著,发表学术论文多篇,主持并参与多项省部级、国家级社科项目,获第八届湖北省文艺评论奖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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