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师李应松

2018-12-19 08:19
长江丛刊 2018年34期
关键词:麻子灯泡黑板

李应松是老三届毕业生。十六岁那年,他怀揣兴教梦想,踏上了村办学堂的三尺讲台。

学校的前身是一座庙。教室狭矮而昏暗,讲台由泥土垒成,凸凹不平。教室里坐着四十多名孩童,衣服补丁打补丁,头发蓬乱如鸡窝,坐不像坐样,站不像站样。

李应松步履轻盈地走到黑板前,转身在黑板上写下“李应松”三个字,字体似楷非楷,端正流畅。他回过头来,望着学生。他的衣服整洁,他的脸上充满自信和自得。

学生们却窃窃私语,犹如小鸡啄碎米。

“李应松是个麻子!”

“李应松还是个癞子!”

麻子、癞子是天花的遗留。李应松在小时候得过天花。

“他还是个四眼狗!”

李应松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厚厚的镜片。透过镜片,他的眼睛呈现着一种奇怪的畸变。

李应松并不理会,严肃道:注意!注意!我们今天来认识三角形。

他在黑板上一气画出十来个不同形状的三角形,没有三角板也没有直尺——学校穷得叮当响制不起教具。他画的线条笔直,每个三角形如同天然。直角三角形的两条垂线形如钢棍衔接;钝角三角形的两条短边形如芭蕾去演员凌空劈开的双腿——那腿脚绷直成一线;锐角三角形如同尖角的斗笠;等腰三角形犹如公家库房上的人字形屋架;立体三角形的底边着虚线,形如三面削平的谷堆……

我的老师李应松分别在每个三角形的角顶写上A、B、C,在每个三角形的内角画上小弧线,并注上∠1、∠2、∠3。他用粉笔指着A、B、C,说这是英文字母,跟我读。

学生们好奇地打量黑板上形状各异的三角形,迷惑地看着ABC,语气含混地读ABC。他们读一遍,再读一遍,又读一遍……迷惑的目光渐渐流露出敬畏,老师脸上的麻子恍然间不存在了,老师的眼睛明亮如炬。

我七岁那年读小学一年级。李应松教初中二年级。初中二年级是我们乡村学校的高等“班府”。他不认识我,我却谙熟他。我们全校的学生都谙熟他。他不苟言笑,衣着干净,走路不快不慢,脑子里似乎总在琢磨什么而没有空闲。他教育学生总是严肃地讲道理,从不训斥不怒吼更不打骂。但是所有学生都买他的账——无论多么调皮的学生。在宽阔的操场上,在纷乱的人群中,他看见了一个捣蛋的学生,他只端端地站着,左手摊开,右手指点左手心如蜻蜓点水,一节拍点一下,不急不缓不威不怒唤道:

“某某某,来——”

“来”字音先抑后扬,和“某某某”三个字同节拍。

那学生停止了捣蛋,高声问“来干什么?”

我的老师手势依旧,一板一眼道:“叫你来就来——”

那学生立刻温驯如羔羊,屁颠屁颠跑到他跟前领教。

“某某某,来——”“叫你来就来——”

李应松的口头禅和手势风靡全校,且成经典。我们小小年纪也时常模仿他的样子和腔调过把瘾。

记忆里年少的时光总是那样亲切,总是那般阳光明媚。我们的路队走出了校园,行经禾田间灰白的道路,行经柳林和竹林装饰的村庄,还要走过一段高高柏杨树庇护的公路。我们从小到大依次排列,行进间嘻嘻哈哈,笑谈校园里发生的种种趣事,有人模仿李应松老师的口头禅和手势,两位护队老师则慢慢地走在我们的后面。

乐老师吸着烟,目光透过人群,悠然地望着远方。而戴着高度近视眼镜的李应松老师双手捧着报纸,神情专注地看着。他的腿脚却似乎长了眼睛,一步不落地紧跟着我们的路队。

李应松健步踏上讲台,我无神的眼睛陡然焕发光彩。这是一九七八年的九月,在我们新建学校宽敞的教室里,我的初三之旅与这位戴着高度近视眼镜,满脸麻子的老师结下美缘——自然,那麻子在我的眼里是不存在的。

他在黑板上写下“物理”两个字,讲道:我们今天要学的这们课程叫物理。什么是物理呢?有人说物理无理就是没有道理。他看着我们,稍作停顿,然后说:这种说法显然是错误的。那么物理究竟是什么呢?这两个字我们要拆开来讲才能讲得通。他用粉笔在两个字之间画一条竖线,继续道:这个物就是物质,这个理就是道理。物理就是关于物质的道理。更确切地说……

李应松显然在制造幽默。但是他不笑,我们也不敢笑。这算不算冷幽默?

李应松教我们毕业班物理,还教我们数学。而他的职务是教导主任。那可是一人(校长)之下,众人之上哩。所以他每时每刻都没闲着,总是很忙,却又总是很有精神。这是大米加青菜的缘故么?他曾经专门为我们剖析过“精神”的“精”这个字:左边是米对吧?右边是青对吧?多吃大米和青菜就有了精神对吧?

李应松很精神。他每天都要处理很多教务工作。教务工作跟庄稼地里的杂草一样杂,跟庄户人家里的家务事一样碎。李应松处理教务工作有如大厨下大料,烹小鲜,有条不紊,游刃有余。

就在这一年的上一年,也就是一九七七年,我们学校的一位男教师(他和李应松老师同龄)和一位女教师(她是李应松老师的学生)双双参加了国人瞩目的国家恢复的首届高考,同时金榜题名,同时踏上由大学——工作——工资和掌声连贯的人生大道。而李应松却因为满脸麻子而被拒之于县招考办的小门外。

但是他很精神。

李应松很精神。像走马灯一样,这节课,他怀抱一撂数学本子匆匆上讲台;下节课,他怀抱一撂物理本子匆匆下讲台……我们的作业鸡爪子抓泥烂兮兮,他精批细改一钩一叉很仔细。我们的作业本晒蔫的烟叶子皱巴巴,他替我们抚平皱褶若抚琴。

就在这一年,就在这学期,我们学校的又一位男教师——他是我们毕业班的班主任,教我们语文,也金榜题名,不到一个月,他撇下我们犹如母鸡撇下小鸡,打点行李奔向心仪的大学。

而李应松却依然因为满脸麻子而被拒之于县招办的小门外。

但是他很精神。

“精神”的“精”由大米和青菜组成。李应松教我们的。

为了让我们有精神,李应松煞费苦心。每次考试完毕都为我们准备了“大米”“青菜”——奖品。奖品是他亲手制作的草稿本。那时试卷纸很糙很薄,只能油印一面。李应松将历届学生的考卷对折,拦腰裁剪,装订成小册子,用以奖给成绩优秀的学生。

寒假里,李应松不时拖儿带女,胶轮板车上放着柴刀、绳索、黑锅和白米,行经数十里,到山上去砍柴。山大人稀,树多柴杂。他脱下棉袄,腰里扎根绳子,握刀钻进丛林。荆棘在他的脸上划血口子,在他的手上划血口子,牵扯他的稀疏的头发,牵扯他的衣服。李应松挥刀发力,一根黑梨柴倒下,一根白梨柴倒下……一个不小心,他的眼镜被荆棘扯掉,掉进了叶丛里。没戴眼镜的眼睛浮肿犹如被盐水浸泡过,鼻梁旁一边一个红窝,满脸的麻子上滚动着汗珠子。他的眼前一片模糊,连近在咫尺的松树也看不清。李应松蹲下身,双手摸鱼一样在叶子丛里摸索。地上的叶子厚如地毯。他慢慢摸着,终于摸着了,急忙戴上,镜架上还挂着几根酡红的松针。

太阳偏西了。孩子们呼唤爸爸的声音在山空飘荡,孩子们饿了。他将柴禾一捆一捆扛出林子,堆到车上。临走,还搂上几抱松树叶子,用荆棘捆扎了,放到柴堆上。

腊月末,李应松拖儿带女一趟一趟走进大山砍柴禾。

正月初,李应松在办公室里升起炭火,给我们补课。他坐着,我们也坐着。我们围着他,围着炭火,浑身暖融融。

李应松当上了校长,在众人之上。不过我们看到的依然是他的忙。

他宿舍里的灯亮起时外面是漆黑,熄灭时外面是墨黑。

他从家里捉一只老母鸡,提两瓶烧酒,交给炊事员办招待。李应松自学物理本科毕业,同事们嚷嚷要喝庆功酒。李应松上自己家的大学,做自己的大学老师,拿到了国家颁发的新崭崭的毕业证书。那天,陪同事们喝醉了酒,他笑了,面色酡红,脸上的麻子也格外生动。

他被借调到镇重点中学教物理,同事们又要喝庆功酒。李应松又从家里捉一只老母鸡,提两瓶烧酒,交给炊事员办招待。

重点中学的教室宽敞,窗玻璃透亮,讲台由砖和水泥砌成,方正平整。李应松站在讲台上,下面的学生坐如钟,翘首以望。他在黑板上嚓嚓嚓写上李应松三个字,字体似楷非楷,端正流畅。下面没有窃窃私语,没有人说李应松是麻子。他在黑板上绘图不用三角板不用直尺,三角板和直尺在黑板边清闲地悬着。他绘一图叫串联,又绘一图叫并联。电线是白线,灯泡是圆圈里头一把叉,闸刀是一截小棒。他侃侃讲授电路学知识。

后来,李应松又捉一只老母鸡,又买两瓶烧酒,在自己家里招待同事们喝庆功酒——他转成公办教师了,开始过月月领工资的日子了。他不必寒冬腊月拖儿带女上山砍柴禾了,不必中午到自家的秧田里拔杂草,吃老婆烙的豆瓣酱米面饼子——那饼子凉了咬不动,嚼不烂。

再后来,李应松家里没有了老母鸡,他买了一只老母鸡,又买了两瓶烧酒招待同事们喝庆功酒——镇重点中学撤了,他被分配到更高级的学校——县职业高中。那里的教室更敞亮,黑板更油光,讲台跟舞台一样。

李应松信心满满,预备大展宏图。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会被拒之于讲台之下,因为脸上的麻子。

他日日挎着电工包,包里装着钳子、起子、试电笔、钉锤、各式灯泡和各式钉子。李应松在教室里垒起两层桌子,猴一样攀上下面的桌子,又猴一样攀上上面的桌子,双脚站定了,腰背慢慢伸直,手够着了瞎眼灯泡,摘下,将新灯泡拧上去,灯泡刷地亮了。同学们欢呼。李应松大声说这几颗灯泡是并联哩。同学们静静地笑了。

李应松在校门口竖起一架木梯,猴一样爬一步,又猴一样爬一步……腰背慢慢伸直,手够着了瞎眼灯泡,摘下,换上新的灯泡,灯泡刷地亮了。同事们欢呼。李应松高声说这几颗灯泡是串联哩。同事们静静地笑了。

李应松退休后住在县城。村里组织人马编撰族谱,李应松欣然做编辑。

编辑这本比两块砖还厚实的族谱,李应松把自己的生命也编了进去——他患了肺癌,卧床期间坚持编辑——他的生命结束,而族谱的生命诞生。他的名字和他的工作照都在族谱里——他回归到这个大家族的厦屋里,算是叶落归根了。

李年高,男,1964年出生,宜昌市作协会员,中学语文教师,从事语文教学近三十年。业余从事诗歌、散文、儿童文学及中篇小说创作多年,2002年《赤裸的夏夜》获冰心文学奖。作品散见于《中国教师报》《湖北教育》《三峡文学》《儿童文学》《少年文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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