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 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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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个行里，最近连续发生了几件咄咄怪事，让在这儿干了好几年的我，实在没弄明白。

这件事的起因是，过罢年，也就是阳历二月中旬，这个行里的甄瑞瑞考上市里的公务员走了。这样一来，好多人都盯上了瑞瑞原来坐着的、低柜经理的位置了。

银行的行话，大厅里的一溜柜台叫低柜，也叫开放式柜台，它是和高柜，也称封闭式柜台相对应的。低柜地方宽敞，不像高柜那样逼仄，空气自然流通，还有，它上长白班，也就是行政班，和行政事业单位上下班时间是一致的，生活有规律，最重要的一点是，低柜不办现金业务，主要办对公户的转帐、代发工资上存折、打对账单等业务，不摸钱，干净，而且不容易错。所以这个岗位虽然不能和管贷款的比，但也算是比较好的了，在高柜里上班的员工没有不想调到低柜的。

这个行里的行长很聪明，也是个讲规矩的人，所以瑞瑞走了没多长时间，就在行里发了公开竞聘通知，除了入行时间、学历、日常表现等一些常规条件外，特别强调：一季度(其实也就只剩下一个月的时间了)对业务发展有突出贡献的优先考虑。大家把这些条件一扒拉，除了杨杏，没有旁人。

但谁也想不到，就在此时，同为高柜柜员、我顶讨厌的黎冰却放出话来，说她也要竞争这个岗位，真是怪事。这下，就热闹了。

用大家的话说，黎冰是行里最漂亮的女人，好水色，尖下巴颏儿，眼珠子灵活得就像在荷叶上滚来滚去的露水珠儿——你可别说我没见过荷叶上滚动的露水珠儿，这个行的大厅电视里天天播放的一条短视频，就是荷叶、露水珠儿，可好看了。但最让我眼前一亮的，倒不是她的盘子，而是条子。她条子正，穿着极其用心，冬天皮草，夏天薄裙，春秋两季更是五颜六色，时装展示一样，就连上班规定的穿工装，也能想办法突破。比如，她在领口处做文章，翻出自己各种打底衣和各色领子，或者把本来在膝盖以下的工装裙子改短，露出又白又嫩的大长腿。因为爱打扮，她每天总要在更衣室里进进出出几次，每一次都呆上好长时间。嘿嘿，说到这儿，我就有些激动了！正是因为这个黎冰不厌其烦地脱穿衣服，让我的眼睛开了洋荤，偷偷看到了她的肉体。那个柔软白嫩、前凸后翘啊，直叫你流口水，流鼻血，流眼泪！可这样的香艳片后来意外拜拜了。最后那次，我正在细细拍摄她的身体时，她突然啊地大叫一声，差点儿把我的耳朵都震聋了。我看见她把外衣一套，长时间恶狠狠地瞪着我，满脸的愤怒，胸脯一起一伏，露水珠儿的眼睛变成了两个小火球，恨不得吃了我一般，接着，她噔噔噔地走出去，一会儿转回来时，手里就多一根长竹竿。她望着我，先仰着脸使劲吐了一口唾沫，然后就将竹竿瞄准了我的眼睛，嗵！就那么来了一家伙。哎呀妈耶！把我痛得，感觉眼珠子都裂了。直到现在，我看东西都还有点重影儿。经黎冰那么一闹，行里就把我调了个角度，我就再也看不到更衣室了。真它妈的！

但从那以后，我便背上了骂名。黎冰便给我取了个绰号叫“特务”，还阴阳怪气地对大伙儿说，以后咱们说话干事儿可要当心呐，小心被特务咬一口啊！说来真可悲，自从黎冰这样说了后，这个行里的气氛陡然沉闷起来。我通过仔细观察发现，很多时候，大伙儿原本准备嘻嘻哈哈侃上一气的，但突然有哪个人紧张地瞥我一眼，再吭一声后，大家已经咧着的嘴巴就紧紧的抿上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呢？难道大家之前不晓得我在行里吗？要说这冤枉得很。我并不告状，只是领导要来调查取证，就由不得我不说了，这是天生的使命，谁也没办法！

可恨的黎冰喊我特务不算，还多次欺负我。她一和客户吵完架，就叉着腰，怒气冲冲地看着我，好像在说，来呀！来呀！特别离谱的一次，是个星期六，那天上班，她背了个保险柜那么大的包，不知道又要干什么。进大厅后，她把包带从肩上费力地取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瞪了我足足有五分钟，就蹭蹭上了凳子、桌子，再伸长她的细胳膊，用又白又瘦的爪子，一下子拧偏了我的脖子，我只好傻乎乎地看了几天几夜马路。

不过看马路倒也新鲜得很。因为在这个行门口刚好有一个公共汽车站。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在这里等车的人们总是一副匆匆忙忙，疲倦又焦燥不安的样子。车一来，他们便一哄而上，不管是前门，还是后门，反正见门就使劲往上挤。但车上的人还没下来呀，而且要下车的人也不管前门还是后门，一样的见门就下，活像一根破水管上两股往外喷着的水。这样一来，上车的，下车的，时常就堵在了门口，上不能上，下不能下，有人就开始嚷，骂，有一次一个大妈甚至去抓一个男人的头发。那位大妈大概是气晕了，没意识到男人是个秃顶，手在人头皮上挠啊挠啊，挠了半天也没抓到一根头发毛，把周围的人笑得，哈哈哈哈差点没呛过去……你说这个场景，可不是比上班要好看得多吗？

可这样的好事也没几天，上面行里那位气概轩昂的保卫部长来检查工作，发现了偏着脖子看热闹的我，立即黑了脸，拍着桌子，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说谁干的把谁送到派出所去！黎冰吓的，小脸煞白，身子比平时矮了三寸不止。那次，她站在部长面前，痛哭流涕地作了检讨，才算蒙混过关。

扯远了，言归正传。我要说的第二件怪事，是黎冰在填了表，也就是交了竞聘书后的第二天，竟然还和行长大吵一架。你说这。

和行长吵是因为服务态度的事，行长点了她的名。说行长点她，可一点儿都不冤枉。全行属她服务差，说话句句带毒，比如：你自己说存一年死期，怪我？这是一个老年客户，听不得“死”这个字，青筋暴突的手颤微微地指着柜台里的黎冰，哆嗦着嘴唇，气得说不出话。你耳朵听不见吗？建议你佩戴助听器！这是另一个客户，多问了黎冰几遍利率，她烦了，张口这样怼过去。可客户偏偏将这句话听得一清二楚，拍案而起，差点把防盗玻璃都砸了……这样的事有很多，不光大伙儿，连我都看不过去。人嘛！还是得具备基本的职业道德的！但她就这德性，我行我素，常常害我跟着忙，不是让我帮着回忆两个月前的一天下午是不是骂人了，就是回忆一个月前的某天是不是对客户翻白眼儿了……让我加班不说，还被人怀疑和讥讽，为什么去年的就查出不来？这家伙是个水货么？诸如此类的，让你哭笑不得。

她这个态度，遭到投诉实属寻常。放在平时倒也罢了，但因为马上就要进入三月份了，三月份，有个“3.15”大老虎一样在那儿蹲着，所以必须格外小心。2月26日早上，我听见行长提到服务问题，点到了她。谁想，行长话还没说完，站在队伍中间的黎冰就像被不小心碰着的报警器，哇哇哇哇大叫起来。她尖着嗓子说，为什么点我？最近我哪里不好了？是错钱了还是没给存单？从早上8点到晚上6点，一天坐到晚，厕所不敢上，人高度紧张，中午吃饭像打仗，室内呼吸还不畅……黎冰这一大串顺口溜不知是怎么想出来的，说得倒也是那么回事，队形里马上就嗡嗡起来。行长一见，大怒，手中的文件夹往地下啪的一扔，邪了门了！你是老虎屁股还摸不得了？黎冰却一下冲到行长面前，挑衅地看着行长，你摸呀你摸呀！然后一转身，站在两列人中间，气急败坏地说，大家都来评评理，一天忙到晚，累得要死，没错钱就算不错了，人又不是机器，还要咋的？机器它也有出故障的时候吧？机器也还要给它充电、上油吧？……黎冰越说越激动，手指天戳地地乱舞一气，就见两片绿色的绸带忽上忽下，间或有缕缕金丝，一闪一闪刺人的眼睛。同事们兴奋得要命，这是什么玩意儿？仔细一瞧，原来是她捂在工作服里、镶着金丝的嫩绿打底衫的大喇叭袖。喇叭袖一扇一扇，好几下都扇到旁边人的脸上了，有的人后退几步避开，有的却故意将脸贴上去……现场滑稽得要命，不成个看相，行长脸都气黑了。平时不苟言笑的副行长赶紧站出来劝架，算了，算了，行长只是好心提醒嘛！黎冰也不是老虎，是狮子。人们一听，愣了，再看黎冰，由于刚才剧烈的头部运动，一头黄发早已乱蓬蓬地披了一头一脸，可不活生生一头愤怒的狮子么？人们哄堂大笑，好几个捂着肚子，两个蹲下了身子，晨会就这样不了了之。

黎冰和行长的这一架，我没看明白。就我所知道的、人们一惯的套路，竞聘前的关键时刻，绝对要克制一下，哪怕是装装蒜呢！但黎冰为什么会这么胆儿肥呢？晨会一散，我听见有的人说，被逼急了；有的人说，嚣张惯了。我认为，不管是被逼的还是怎么的，只这一架，竞聘的事，黎冰就可以洗洗睡了。因为对比杨杏，她落后了可不止一条街。

2

要说这个行里，让大家一致称道的女人，也只有杨杏。这可是个好员工啊！别的不谈，只说她对客户的服务态度，这些年，不管我如何睁大眼睛，鸡蛋里头挑骨头，也挑不到半点儿毛病。简单举个例子，她接待存零钱的客户——说到这，我得先解释一下，到这里来存零钱的，大多是周边的菜农。他们来存钱，一块布裹着的、或一个人造革包提着的，有100、50元的票面，但更多是五块、一块、五毛、一毛的毛票——那都是靠一秤一秤卖菜攒下来的。杨杏从不嫌麻烦，也不嫌脏，大声招呼他们到自己柜台。接过鼓囊囊的包，她会仔细地按票面分开，一张一张捋平，要是硬币呢，就摊一张裁得方方正正的小白张，将硬币放上去，一只手右边一拦，一只手快速将硬币一枚挨一枚竖起来数。数够50个了，双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暗暗将硬币两头夹紧，顺势在纸上一滚，再熟练的用糊精在白纸两头、中间各点一点，手指就着在这三个地方使劲一按，硬币就被包得严严实实，变成洁白的一筒了。这样清点完后，她把每个票面的张数写在一张纸上，拿出计算器，手指在上面飞快地摁来摁去，转眼就算好了，她再边用手背往上撩一下垂到脸颊的刘海，边把写有票面和张数的纸片递给客户，一边用亲切的语调唱收：

张师傅啊，这是您的明细。您老人家今天要存伍仟叁佰捌拾块，是这个数吧？

王师傅哎，这是您的单子。一共是贰仟柒佰块整。您看对吗？少十块？好！您莫急，我再核一遍。您再找找，翻翻包夹层看。

杨杏见客户喜欢称“师傅”。当地的方言中，“师傅”是对他人最合适的称呼。师傅们办业务时都笑眯眯地看着杨杏。杨杏从来就没错过。

杨杏这样的态度，客户哪有不欢喜的。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来这个行办业务的客户越来越多，来了专找杨杏，然后在意见本上留言，夸奖杨杏，也夸奖这个行。行长细细看过留言，非常高兴，为这没少表扬杨杏，多次在会上说，什么叫优质服务？什么叫以客户为中心？全行人都可以在杨杏身上找到答案。希望大家都像杨杏学习，把柜面服务做好，让客户乘兴而来，满意而归。

行长每次表扬的时候，杨杏的脸都红扑扑的，像广告画上的人。但同事们不以为然，他们私下里不屑地说，存零钱、换破币这些鬼业务，又脏又累，还不挣钱，推都推不掉，谁希罕呢！

议论归议论，大家对杨杏还是从心底里认可的。因为杨杏除了对顾客好以外，对同事也是如此。谁家里要是有事，需要顶个班，只要给杨杏说一声，就可以放心走了，有时都不用还。行长对这些情况了如指掌，就格外心疼杨杏。行长说，我们绝不能让老实人吃亏，工作认真的人，除了得到相应的报酬外，还应该得到更多的尊重。所以，杨杏年年是先进，毫无争议。大家一致认为，如果单位上有提拔的机会，第一个就该是杨杏。也正因为这，当黎冰放话要参与竞聘，行里马上就炸了。

漂亮的大堂经理首先表示反对。2月28日，轮着黎冰休息，中午，趁着客户不多，大堂经理提着一个食品袋，进了高柜。她将袋子往办公桌上一丢，便咕噜噜滚出几个紫黑紫黑的山竹。同事们一见，眼睛发亮，都涌了过来。一个一伸手就抢了一个最大的，说，哟，多好的山竹呀！另一个对着山竹左看右看后，犹豫地说，不对呀经理，现在不是吃山竹的季节呀！抢了大山竹的就快言快语地回敬她，现在还有什么季节不季节，没听说过，大棚搞乱了季节，小三搞乱了家庭吗？刚一说完，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闭了嘴。大堂经理掐了一把她的屁股，嗔怪道，吃东西还堵不住你的嘴？那人不好意思地吐了下舌头，大家就嘻嘻哈哈地品尝起来。

杨杏坐在座位上，忙着办业务，没朝水果这边看一眼。大堂经理站在桌旁，拿出一个山竹，剥好了壳后，招呼杨杏，歇会儿再办吧，永远办不完。说完又径直走到杨杏身边，手一伸，一块印有“暂停服务”字样的灰蓝色卷帘缓缓落下，就把柜台外的世界全部挡住了。

大堂经理把杨杏拉到身边坐下，将白嫩的山竹肉用小刀叉了递上，看着她咬了一块，咽下肚后，就悠悠地开口了，你说，为什么有的人就这么自信呢，凭自己长得好看吗？几个正在吃着山竹的同事一听，顿时来了兴趣，一个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高声说，是啊，莫不是又准备给行长灌迷魂汤？另一个站了起来，边故意捧了心口，一脸痛苦地从几人面前走过，边用演戏一般夸张的声调说，姐，扎心了！我不知道，我们是不是会聘上一个假经理？惹得几个人哄堂大笑。

低柜上的几个经理什么也没说。低柜总共四个人，三女一男，和离开的瑞瑞一样，都是经理。低柜和高柜之间互动不多，关系也不密切，但他们对杨杏都相当友好。我记得，从3月1日起，他们特地邀杨杏同他们一起，连续加了几个晚上的班。我知道，那是代发工资业务，是个时间很赶紧、同时也很挣业务量钱的活儿。接到邀请后，杨杏脸上泛着红光，在忙完了高柜的活儿后，又坐到低柜原来瑞瑞的座位上，拿起厚厚一摞传票，慢慢往电脑里输，几个经理不时换着过来指导一下她。黎冰看得眼热，也凑过去站在杨杏身边，大概是想瞟学一下这些业务。但四个人见黎冰过去了，都冷着脸，把键盘敲得狂风暴雨一般。

黎冰站了一会儿，觉得好没意思，便极不自然地吭了几声，狼狈地回到高柜，一脸气愤地望着天花板。这下我可高兴了！让你凶，让你狠，现在可好，你也有遭遇冷暴力的时候啊，活该！

可我只开心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我发现黎冰突然像变了一个人。这可真怪！她对老年客户一下子很热情了，这可是她原来口口声声最讨厌的客户群了。老年客户来了以后，她总是拿着他们的存折、单看来看去，然后和他们聊上半天，关切地问人家的家庭收支情况，问存活期还是定期，问最近几年会不会急用钱，如果有利率高一点儿考不考虑等。老年客户大概平时都很寂寞，黎冰这样和他们说话，他们高兴得很。我看在眼里，惊叹黎冰在转变——她可能幡然醒悟，在为自己调岗的事努力了。这个变化让我很不舒服，如果黎冰一直像原来那样，怠慢、任性，反而好了，但黎冰这个鬼精，这样一转变，或许会对杨杏构成威胁，反而麻烦了。

你看你看，时下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对，好像叫心动不如行动。我刚这样担心，黎冰就直接找上门了。一天下班后，我发现她磨蹭着不想走，然后，趁着没人，走到杨杏身边，伸出一双爪子，搭在杨杏两个肩膀上，亲热地说：

你天天这样忙不累吗杨杏？

杨杏当时正在仔细地复核传票。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她吓了一跳。回过头，见是黎冰没来由地在替她做按摩，便很不自在地将肩膀扭了一下，不太愿意地说：

还好吧，不累！

我以为黎冰停止手上的动作，但她却没有。她边继续按摩，边贴心地说，你就是喜欢干活儿，又眼珠子一转，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兴致勃勃地说，杨杏，商量个事呗！我们一起卖保险吧。你手上那么多客户。我们联手，提成平分，你看如何？

我一听急了。这卖保险引起的客户纠纷还少呀！常常有老年客户哭着过来，在行里大吵大闹，说是被骗了，说自己是“被保险”，每每都要我帮着回忆，都累死我了。我竖起耳朵，生怕杨杏答应了，那将来麻烦事可多了。

杨杏一口回绝，

不卖！

你看你，态度这么坚决！还跟钱过不去呀？黎冰陡然收回双手，抱在胸前，一扭身站到杨杏面前，悠悠地说，杨杏，你不会是为调岗的事吧？这可是公开招聘，咱们是公平竞争！你有想法可以找行长谈！

我一听眼珠子都要掉下来。啧啧！还真有这样挑战的人。

还行，杨杏根本不吃她这一套，突然提高了嗓门，大声道：

谈就谈，谁怕谁？

这下黎冰闹了个大红脸，只好翻个白眼，一撩头发，咚咚咚走了。

其实我知道，从竞聘启事发布到杨杏被撩的这一天，杨杏根本没关注它。她每天忙得，似乎连填张表的时间都挤不出来。但黎冰的话显然刺激了她。我看见她没动，坐在那里，若有所思的样子，好大一会儿，又站起来，深呼吸了几下，往行长办公室走去。

这下我放心了。对喽！早就该这样了。要不然，领导咋知道你是不是真想换岗呢？

我盯着行长办公室的门，见杨杏在门口探了一下头，又缩回来，大概行长不方便开门。她在门口踱着步，又仰头去看门口墙上挂的一块业绩看板。她看得很认真，还用手指着上面的一排数字，看着看着，皱了一下眉，又皱了一下眉，就咚！咚！咚！地把行长办公室门敲开，进去了。

随着门咣当一声响，我的眼前一片黑，就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

大约过了不到半个小时，我看见杨杏出来了，脸已不再是进去时的寡白，而是红扑扑的，眼睛也亮晶晶的，整个神情就像平时受了表扬那样。她出来时，手里多了一张粉色的A4打印纸，有点像行里张贴在厅堂里的业务宣传单。

3

黎冰撩杨杏是在3月8号，这个行全面冲刺“开门红”已经一周了。

银行的行话，把完成第一季度的任务称作“开门红”。为啥？一年之季在于春嘛。只凭定期存款，一季度拉进来的，可是会管一年的。所以，银行要求一季度各网点必须完成全年任务的一半。每到这个时候，动员会见天开，通报雪花一样飞，大家都开玩笑说，有上战场的感觉。确实，光看那些标语口号，“日日冲，月月拼”，“不遗余力，称王败敌”，“浴血奋战齐拼搏，众志成诚定成功”，你都恍惚觉得这不是在银行，而是在军营。

3月11日是个周一。这天早上的晨会上，我听见行长语气沉重地说，“开门红”倒计时第一周，我们行的综合业绩全辖倒数第二，除存款排在中游外，各项小指标，银行卡、个人网银、手机银行、第三方存管、基金等，排名全部靠后，压力山大呀！然后说，为了改变现状，从即日起，行里全面推广“标准化全方位营销”。说出“标准化全方位营销”这个词后，我看见行长异常兴奋，他说，这还是从大城市学来的哩。省里的视频会上说，同业推出这套“标准”后，业绩大增，所以值得我们借鉴。我们要力争用三周不到的时间，改变我行目前落后的局面。

行长做完动员后，大堂经理就将提前准备好的一摞粉红色A4打印纸发到员工手中，一人一张，然后把行长说的“标准化全方位营销”的要点强调了一遍。我听明白了：在每接待一个客户时，宣传推荐10款产品，这里面包含有信用卡、手机银行、网上银行等。我看见大堂经理一说完，好几个人就耷拉下了脑袋，嘴里嘟哝着“难呐！”“不得活人呐！”。行长一见，高声大喝，我们的口号是什么？员工们听了，回过神来，条件反射一般地大叫：河心河心(河心是这个行的名字)，业绩领军！耶！然后十几双手摞在了一起。

第一天就这样开始了。由于要不断地推荐产品，办业务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不大一会，大厅沙发上就坐满了人。不少客户对这些产品不感兴趣，也很烦这种推荐方法，特别是年轻客户。老年客户倒是愿意问这问那，但很多产品他们又用不上。这样一天下来，员工们口干唇燥，但小指标的增长并不乐观。

第二天，好像电视里放的狙击战一样，大家又坚持了一天，但提意见的客户多了起来。晚上开夕会时，两个高柜区的员工说，这么突击开展“标准化全方位营销”可不是个事儿，而且不应该放在高柜区。行长沉吟了一会儿，说，你们可以根据客户的不同情况，减少一些，但不能少于五种。

第三天，虽然推荐的产品减了一半，办业务的速度提高了一倍，但与原来比，效率还是很低，大厅时从早到晚一直闹哄哄的。客户的情绪越来越容易传染，只要一个有意见，其他的客户立即附合，嚷着说要投诉，幸亏大堂经理及时安抚，才没捅出漏子。

第四天，大堂经理也掐不住了，她还发现了更严重的问题。她给行长建议，说厅堂内安抚客户的压力太大了，不如专门拿一个柜台来办理，其它柜台，恢复自然办理状态。她说了一个非常有说服力的理由，行里的考核，存款占大头，其它的，虽然天天强调，但只占小头，平均到每个小项，还要少。如果客户体验不好，都不来了，那存款就成了无源之水了。不但成了无源之水，还有可能被其它机构倒挖，这样就得不偿失了。

大堂经理是在晨会上说这番话的，得到了大家热烈的掌声。行长一听，还真是那么回事，就决定采取这个建议。但哪个柜台来专职“标准化全方位营销”呢？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不做声。行长的目光威严地从每个人脸上扫过，他们就赶紧低了头，生怕撞上了。我晓得，他们都不愿意接这个活，因为，他们的一部分工资是靠办理业务的多少挣的。业务办得越多，拿得钱越多，这种耗时不拿钱的业务，他们心里都明镜儿似的。

行长脸拉长了。他将目光探照灯一般地再将几个高柜柜员扫视了一遍，大家的头扎得更低了，晨会上出现了难得的寂静。

就是这时，杨杏将头抬了起来。她环顾一下全场，轻声说，如果没有别人，就交给我吧。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其它柜台正常办理业务，只有杨杏开展“标准化全方位营销”。为了配合她，大堂经理准备了好几箱小礼品。两人又奋斗了一天，总算又发了几个信用卡、开了几个手机银行、几个网银客户、卖了几十万基金。

谁也想不到，3月15号一上班，行里就来了那位大喊大叫的年轻客户。他穿着咖色的便装，戴着白色的耳机，一副逍遥悠闲的模样，着实吸引了我的目光。我见他手里捏着一张排队的小纸条，踢踢踏踏地走到杨杏的窗口前，往里面瞅了瞅后，就一屁股坐下，再用手将耳机抚正，递进来一张银行卡。

杨杏隔着防弹玻璃欠了一下身，问：

请问先生取多少钱呀？

两万。

请输密码。在客户输密码的当儿，我听见杨杏又开口了：

先生，您好！现在可以免费给您开个网上银行吗？

不用，我不需要。

那就开通个手机银行吧！可方便了，除了给别人转个帐，还可以交水电、话费什么的。杨杏继续建议着。

我家里没有互联网，不办。

先生，那我免费给您开个电话银行吧，以后可以打电话转账。杨杏不断地推荐着。

我什么也不办。你就给我取两万块钱就行了。客户好像生气了。他把签了字的单据使劲扔进窗口。

杨杏看起来有点沮丧，但她很快定了定神，张口问：

师傅……师傅……您有正式工作没有哇？

客户听的又是一愣，大声道：有，怎么地啊？

那太好了，可以免费给您申请一张我们行的信用卡，可以在饭店、宾馆、商场等很多地方透支消费。杨杏还在不依不饶地动员着客户。她边说边抓起一把捆扎整齐的钱，抠掉扎条，放在点钞机上，手指一按，点钞机便唰唰地响起来。

我从不透支。客户盯着点钞机上一闪一闪的票面计数器，不耐烦地一口回绝。

不透支？那太好了呀师傅，您儿一定是个土豪，有很多存款吧？那我建议您儿看看我们行WIP贵宾卡，如果您儿资产够10万的话，我立马免费给您申请一张，以后去机场坐飞机您可以走贵宾通道，很方便有面子。杨杏有点儿穷追不舍了。

10万？我可没有那么多钱。客户嘟哝了一声。

那是为什么呢？

这是为什么呢？天啦！杨杏怎么会问出这么傻逼的问题呢？果然，客户呼一下站起来，用手敲着柜台，眉毛倒竖，你是不是有毛病啊！没有就是没有，怎么？说我是穷人，没你们会挣钱是吧？啊！？

杨杏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赶紧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客户狠狠地翻了杨杏一眼。

杨杏红着脸把点了一遍的钱又放进点钞机。这时，我看见她犹豫片刻，再次鼓足勇气地对客户咧嘴一笑：

师傅我猜您一定要让存款尽快增值。我们这儿有一款新发行的基金，收益稳定，风险低，非常很适合您这样有投资意识的有为人士。这个杨杏，还在强力推荐。

去你的！哎哎哎！你这人怎么这么磨矶呢，我只是想取钱！取钱！客户气愤地大叫。

杨杏脸更红了，她敢紧把钱扎好，装进纸袋，边递给客户边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对了，师傅您取钱做什么用啊？

我取钱关你屁事，你就给我就行了。

不是的师傅，您误会了，其实我刚才说的那个基金定投，要是您这钱没有什么特殊的用途，可以购买我们的基金，哪怕每个月投500，20年后您就会成为百万富翁。到时您可以加入我们的私人银行队伍，体验一下私人银行的快意人生。杨杏还在滔滔不绝地介绍。

我要疯了，你把你们行长找来。行长——,行长——

客户暴怒了，大叫起来。

大堂经理在大厅内巡视，听到客户叫嚷，就赶紧走过来，笑容可掬地对客户说，对不起！对不起！耽误您宝贵时间了。

可客户根本不听，依然大喊大叫：

我要投诉你。我要被你气死了。气死了。行长——

大堂经理见状，马上从吧台后拿出一个崭新的、漂亮的双肩运动包，往客户手中塞，双眼含着笑，我们也是任务太重，迫不得已，请您原谅！

客户见了礼品，眼睛一亮，伸手接了。这一瞬间，我瞥见他的右手背上纹着一条龙还是蛇的图案。他把装了钱的取款袋在仿大理石的柜台上使劲拍了几下，然后揣进衣兜，斜着眼，意味深长地看了杨杏一眼，哼着小曲走了。

4

最后一件事发生了四月里，这个我整个儿是糊涂的。

三月份一结束，4月2号的晨会上，行长宣布：一、黎冰从高柜调出来，接替甄瑞瑞；二、杨杏从高柜调出来，……

猛一听到这儿，我都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这是真的吗？两人一起调出来？怎么会呢？如果说杨杏的兢兢业业有目共睹，那黎冰凭什么呢？

不过虽是这样，我还是替杨杏高兴，终于可以往高处走一步了。我看杨杏，也是喜出望外，眼睛睁得大大的，紧张又忐忑地看着行长。黎冰倒一脸轻松，没事儿人一样看着窗外，不停地扭着身子。

我以为行长接下来会宣布杨杏也担任低柜经理，但万万没有料到，行长接着说出的话是：杨杏担任业务员。

我傻了！杨杏傻了！所有的人都傻了！因为银行里的业务员，说白了，就是一个打杂的，到上面行报报帐、送送报表、领领物品，到社区开个会，回来传个话儿等等，都是些与业务无关的事。这样的工作，很多人瞧不起，说不是正经岗位。

我感到心酸，感到不值，替杨杏。我担心地看着杨杏，见她满脸涨红，眼睛里含着泪，嘴唇死死咬着，两条腿在剧烈抖动，暗想糟了！杨杏再不能再受刺激了，就眼珠子一转，拼了命地把身子扭来扭去，就听“啪”的一声，晚报那么大的一块泡沫板从天而降，正好砸在行长脚前，股股细灰袅袅腾起。行长马上不说话了，煞白着脸，半张着嘴，瞪着地上粉身碎骨的泡沫板，一脸愕然。员工们也吓得四散，叽叽喳喳议论起来。大堂经理说，完了！还是上次被弄松了，早就说要换，可一直没换，这下可好，垮了！她说的上次，就是黎冰用竹竿戳我那次。当时黎冰火气大，用竹竿戳来戳去，把我身边的好几块泡沫板都戳松了。

经我这一闹，晨会匆匆结束了。但我直觉，行长的话还没说完。果然，晚上，我看见行长又把副行长、大堂经理召集起来开小会，说，嗯？她还想不开？她惹的事，有多大，你们都不知道吧？一个客户直接把电话打到315消费者晚会现场，还提交了用针孔摄像机摄下的整个过程的视频，是上面行里费了好大的劲，启动紧急舆情公关才勉强压下来，没让现场直播的。为这，银监局都震怒了，说我们乱弹琴，是搭车销售，要追责！你们说，出了这事，谁还能保她？至于黎冰……嗯……黎冰嘛，难道……难道你们没看见她的保险业绩？整个市行都排名靠前呐！光这个月天，已经给我们行创造了好几万的中间业务收入了。同志们啊！行长说到这儿，长叹了一口气，然后又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他对大堂经理说，你给杨杏安排一段时间的假吧，这个月，她确实辛苦了。散会。

我已经听呆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什么针孔摄像机？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搞这事，不是侮辱我吗？谁？哪个王八蛋干的？我开动脑筋，仔细回忆，可一点儿线索也没有。我不甘心，思来想去，突然忆起另外一件事：3月30日那天，下班后，同事们陆陆续续往外走，黎冰并没有走的意思，而是一边望着行长办公室门，一边不停地发着短信。过了一会儿，三个男人来到行门口，她用遥控器把不锈钢的栏杆门升上去，把他们放了进来。这里面有一个中年男人，很高很壮，穿着灰色西装，油亮的头发，每一根都神气的竖着，手腕上戴着乌木串珠，很精神也很体面的样子。另外两个年轻的，猴着腰一进来就齐齐喊了黎冰一声嫂子。我听见黎冰嗯了一声，就去看中年男人，然后朝行长办公室呶了呶嘴。接着，两人一同去了行长办公室。过了一会儿，他们二人又陪着行长一起出来了，我见黎冰笑吟吟地边走边说，行长啊，那今晚我们就请你到红宝石大酒店？行长一脸木然，没精打采地说，随便。站在大厅里的东张西望的两个年轻人一听，立即凑上前去，一左一右地簇拥着行长往外走，其中一个甚至抢了行长的包拎着。在行长的包被那个小伙子抱到怀里的一瞬间，我清晰地看见，小伙子白净的右手背上纹了一条龙还是蛇什么的图案。

大堂经理自然把行长的话传给了杨杏，很快，杨杏送过来一张病假条。同事们私下传着这件事，我始终没听清他们说杨杏得了什么病。

没有了杨杏忙不停的身影，我的生活又掉进了无比的空洞和乏味中。

突然，也就是杨杏休息了四天后，一个下午，上面行里气概轩昂的人事部长、保卫部长以及一个背大帆布挎包的人一同来到这个行。我听见人事部长笑眯眯地对迎在门口的行长说，恭喜恭喜啊，要换好地方了！又低声道，手上的事情都处理好了吗？可不能留尾巴。就见行长躬身紧紧握了部长的手，一脸的灿烂，还都要感谢老哥的关心呐！你放心，我这儿，谁来接，都要说是大好局面。保卫部长一听，“噗”的一下吐掉叼在嘴上的一根牙签，调侃到，他关心你个屁！上面有规定，你在这儿满三年了，属于正常调岗！然后叉着腰，手指着我，对背大帆布挎包的人说，撤下来，换新的。

我知道我要离开这个行了。在背大帆布挎包的人将他那双关节粗大的手伸向我，把我的身子慢慢往左拧的时候，我突然好像看见了杨杏。她站在一辆公共汽车门口，跟着乱哄哄的人群一起往上挤。但最终，她没能挤上去。她被旁边的一个壮汉踩了一下脚，正“唉唷”一声，低头去看脚的那当儿，全身喷满花花绿绿广告的公交车吧嗒一声关了门，哐当哐当开走了。

正在这时，只听轻轻的、咔的一声响，我的眼前一片黑暗，我被寿终正寝了。其实，我，还有搞银行技防的人都知道，作为一个上岗才三年多的监控器来说，我的生命才刚刚进入壮年。

艾子，女，湖北省襄阳市人，曾在《长江文艺》《芳草》《西部散文家》等刊发表过散文、小说多篇。曾获《长江文艺》“完美散文奖”、中国金融文学短篇小说奖。著有散文集《原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