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泉州,于巷陌口,倘若你正好在接听一个电话,电话里那端的人全然不知,而你却分明看见,抬头处,一户人家的门楣上,赫然写着,“四知传芳”。你知道它是指,东汉杨震之“四知”。刺史杨震那时向朝廷举荐名士王密,密为报恩,以金相赠,收下吧,无人知。刺史笑,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以“四知”为堂号,从西晋末年从中原迁徙至此,相传杨氏子嗣如今仅晋江、石狮一带,已有血脉30余乡,7万余人。
一只小狗踱步过来,机警而视。你的目光往右移,另一户人家门楣上,也有四字,“六桂传芳”。你也知道,所谓六桂,乃洪、江、翁、方、龚、汪六姓的总称。五代时,福建进士翁乾度家有六子,六子同朝为官,“满朝翁六桂联芳”,可时逢改朝换代,投诚还是更名,翁氏一门选择了后者。 所谓后人有记,“诸子传流分六姓,兄南弟北各西东。枝分南北东西省,六姓原来是一宗。”
那只小狗忽然狂吠起来,你索性背过身去。抬头处也是四字,“汝南衍派”。你也知道,汝南,指这一户人家的根脉,远在古代中原那汝水之南……
“你”,是这些天来,骑着摩托载我于泉州小巷穿梭,“新讲古人”的志愿者,小萍的老师李以健。除去“新讲古人”授课老师,以健也还另有身份,音乐人、茶行老板、传统食品店老板。他的小食品店“十八芝”,就开在泉州开元寺外西街上的一条岔巷里。
以健祖上也不是本地人,唐时下福州,上世纪40年代,他爷爷骑高头大马奶奶坐花轿,一路躲兵避燹来到泉州。静水深流,上千年来不曾入眠,家家有堂号,户户供神明,一户一户萍聚而来,比邻而居,居成了迷宫一样,我们眼前的泉州古城,一座世界遗产般的小巷王国。
那天接到我电话时,以健正要去这条名马坂巷的小店请香,请宋代就以制香为业、蒲姓人家自制的一款古香。小狗是一位刚刚诞了子的母亲。年轻的母亲明白孩子无碍时,它静穆地于巷口望望以健,偶尔,也望望古巷尽头的天空。
二
碗帽,布鞋,白衫,他就那样站在晨光里。撇嘴,蹙眉,孤傲不屑,又似有几丝的忧郁。他仰头、俯首、左顾、右盼、扭腰、举手、投足,纵情于市声里,一段乐曲之中。落魄的书生,迟暮的旧儒,市井小民,贩夫走卒,你真猜不透。
他忘记自己只是一具偶人,偶尔动了心思的悬丝傀儡。演师冲他会心一笑,他即刻放下自己,再度成为演师的傀儡。毕竟自己还有另一只手,有头脚身躯。他想。
偶人之于人,后来我读到了《列子》中这一段,工匠偃师造偶人(俑)以献周穆王,能歌善舞,千变万化,穆王竟以为是人,那日偶一时用了情,谢幕时,她以“目”视王。穆王大怒,偃师不得已解剖了那偶,以之证明它只是一只“偶”。那日穆王试着摆弄那偶,“废其心,则口不能言;废其肝,则目不能视;废其肾,则足不能步。”
晋代,自中原传来泉州的悬丝木偶戏,亦称傀儡戏,那日我们于泉州的旧木偶剧团,看演师戴勋演绎他的新戏《命运傀儡》,看偶人那18根线位上的悬丝,于贝多芬《命运》交响曲中,渐次落下,偶人由生向死,坠作薄薄的一团白衫尘泥,那每一刻性灵的真实流淌,演师说,它是我的傀儡,我也是它的傀儡……
从巫文化,从原始宗教里穿越而来的偶、傀儡,谁又是谁的偶、谁的傀儡呢?
三
清晨五点,酒店外的广场,泊满过宿的轿车。从车缝中穿过,过马路,步入小巷,几步路开外,一道洞开的栅门。那是这座寺院的侧门。电子栏杆旁一条步道,一辆辆摩托,从我身旁,簌簌而过。那些人,架好车,于晨昏中往法堂方向走。
法堂里,早来的礼佛人,默然顶礼。他们并不跪于蒲团,额深深触地。法堂外,往来的人影在香炉前起香。屋檐下,银发的老媪相互整理衣襟。咖色的海青,黑色的缦衣,迟暮人,动作迟缓,已是素素净净法相庄严了,她们又用手一遍又一遍抿发,然后用发卡将两鬓短发,死死吃紧。
法堂里,没有执事擂鼓,没有维那早早伺立。我立于大殿两旁、课桌一样列放的跪垫边,我的背包让前面的女子看见,她示意我,可放下,下意识,我想跨越那跪垫,她示意,不可,她接过我的包,放在她跟前的柱下,再转过身示意我:双手合十,给菩萨顶礼一回。
近五点半,例行的早课即将开始。灯火通明的大殿内,僧侣合掌而入,他们正襟危坐,坐于沿墙的厢凳。那日的执事,双手托起托盘里起好的一炉香,伺立门外。那日,正值春日里寺院一个“佛七”出关的日子,近一个小时的早课,我如一个初入世的孩子,跟着他们,这些耄耋老人、中年人,还有懵懂小孩,诵经、经行。课毕出殿,人们依次而出,我看见,一尺多高的大殿门槛,左行者,迈左腿,右行者,迈右腿。太小的孩子,依律,被大人高高抱起……
修持律宗的弘一法师曾在此讲经,于泉州开元寺,法师讲,礼佛要“至诚恭敬,缓缓而拜”。于这里,泉州承天寺,法师讲日常仪轨 ,“垂足坐时,双腿平均列,不宜左右互相翘架,更不宜耸立或直伸”。这个晨曦,一个旅人,我只是想来看看,法师写下“以戒为师”的地方、所入籍和化身处的这座古老寺院,理学家朱熹当年写下,“此地古称佛国,满街都是圣人”之处,我是否还能触摸到先前尚存的,一息,别样余温。
四
《余弘律之因缘》 中,弘一法师写:“续读《灵峰宗论》,乃发起学律之愿。”
泉州,唐时为世界四大口岸之一,中国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马可·波罗眼中的光明之城,同时也被称“世界宗教博物馆”。如果你关注弘一法师,除了开元寺中弘一法师纪念馆,承天寺内月台别院,你会不会再去一个地方,法师圆寂处的泉州温陵养老院。
那日,我们前往温陵养老院。大门紧闭。 有一张照片是我们再熟悉不过的。法师面向西方,右卧,婴儿一般熟睡。那是法师的往生遗照。那榻,那屋,应在当年的这里面。丰子恺先生于战乱中所绘《护生画集》第二集,那些画稿,也应是寄往这里的吧,还有法师所题写落款为“晚晴室”的那些信函字画……
从侧门进,长长的石板路。三幢空楼腹中的平地上,三开间的一排旧厝,砖木结构的平屋。据说,法师住左间,堂屋礼佛,侍者居右。封条贴门,屋内空空。屋前,为文人欧阳詹“不二祠”的遗址“地”(文革遭毁,只余空地);屋右不远处,为朱熹倚“不二祠”所建书院“小山丛竹坊”的遗址地。法师老厝的外墙上,有些地方,已开始爬一种名薜荔的草。
这里,如今是泉州精神病医院待搬迁的旧址。法师故居曾为医院办公地。“不要认为我是个高傲的人,我从来不是,至少,在弘一法师寺院围墙外面,我是如此的谦卑。”(张爱玲语)那日,我与志愿者小萍,于法师的屋前、那株杨桃树下,当年某位病人或歇脚过的一条石凳上,面对法师故居,坐下来,静静地,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