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僧善权禅诗品析

童辰

摘要：作为“江西诗派”三僧之一，善权诗作存世极少，后世对其研究也是成果稀缺。据钱钟书先生所著《宋诗纪事补正》所录善权诗作，基本可以看出其诗歌体系中赠和诗占据了大量篇幅，多表达对友人的思念情怀以及超凡脱俗的境界；通过对善权诗歌的品读，不难得出其诗歌雄奇开阔而又自然恬淡的风格特点。

关键词：善权；江西诗派；诗僧；思想内容；风格特征

宋人杨万里《江西宗派诗序》云：“江西宗派诗者，诗江西也，人非皆江西也。人非皆江西，而诗日江西者何？系之也。系之者何？以味不以形也。……高子勉不似二谢，二谢不似三洪，三洪不似徐师川，师川不似陈后山，而况似山谷乎？味焉而已矣，酸触异和，山海异珍，而调腼之妙，出乎一手也。”

所谓“调腼之妙，出乎一手”，即指江西宗派这二十几名成员中，尽管各自的艺术风格不尽相同，但在他们的诗歌中，都与黄庭坚诗歌有着或多或少的传承关系。江西诗派“三僧”诗歌的共同特点是用典、炼字、诗有句法，以关注自我的创作为主，然而在其诗歌创作中也有许多差异，各具特色。饶节诗文皆高妙；祖可诗词俱佳，自然清新，亦有雄爽的一面；善权诗歌则雄奇豪特，自然闲淡。他的诗歌创作与祖可极其相似，这也是后人将二人并称为“癞可瘦权”的主要原因，但也有自己的独特之处，即江西诗派的用典、造奇风格。

一、善权诗歌思想内容

（一）赠和诗

在善权诗歌体系中，赠和诗占据了大量篇幅，多表达对友人的思念情怀以及超凡脱俗的境界，与祖可基本相似，试举二例：

风雨一叶秋，北窗夜初永。候虫鸣空阶，蝙蝠挂藻井。龛灯照痴坐，苔壁印孤影。试观鼻端白，粗了虚幻境。万事皆浮休，百年政俄顷。学诗寒山子，造语少机警。故人王文度，襟韵独秀整。间蒙吐佳句，惠好灼衰冷。何当翳华芝，飞步越林岭。携手掇荆薪，欢言馔汤饼。长啸凌紫烟，同升妙峰顶。（《山中秋夜怀王性之》）

王性之名铚，出生于世代书香之家，是宋初著名学者王昭素的后裔，其父王萃是欧阳修的学生，少而博学，善诗论，强记闻。大观中，性之随父往江州，与释祖可结诗社于庐山下，有唱和。在此期间，他与徐俯、洪炎、洪刍、惠洪、善权、张元干等皆有交往。善权与王性之为好友，与祖可一起参与唱和了王性之刻于琢玉坊的归去来图。

作品化用前人诗句，如化用柳河东句“候虫鸣空阶，蝙蝠挂藻井”，写出了秋夜的空旷寂寥；再用达摩面壁的佛教典故，表现了老僧独坐参禅，万念皆空的意象。正在其濒临禅定，正欲物我两忘之际，忽然忆起故友，便用“寒山子”和“王文度”典，形容王性之诗歌的特色和为人的高洁，最后希望能夠和友人“携手掇荆薪，欢言馔汤饼。长啸凌紫烟，同升妙峰顶。”全诗写景空寂，用典自然，对仗工整，颇显诗僧本色。

再如：

冰雪照人苏季子，幅巾短褐在山林。胸中泾渭自派别，蹊下桃李成清阴。珠藏老蚌夜光逸，豹隐南山春雾深。轩冕傥来初不计，要从僧榻坐观心。（《次韵酬养直》）

养直即苏庠（1065—1147），南宋初词人，字养直。其本泉州人，随父苏坚徙居丹阳，因卜居丹阳后湖，又自号后湖病民。徽宗大观、政和之际，苏庠曾依苏固与徐俯、洪刍、洪炎、潘淳、吕本中、汪藻、向子諲等结诗社于江西，在澧阳（今湖南澧县）筑别墅以供游憩。高宗绍兴年间，苏庠与徐俯同被征召，独不赴，隐逸以终。

该诗从多个角度描述苏庠的不同凡响，如衣着俭朴，不事奢华；胸怀抱负，坚持原则；以及其如老蚌之珠、豹隐南山的诗歌特色，最后抒发自己淡泊名利，甘于隐居的情怀。作品比喻生动，对仗工整，语言清新，用典自然，朋友之情溢于笔端。

（二）题画诗

善权题画诗中的代表之作为《王性之得李伯时所作归去来图并自书渊明词刻石于琢玉坊为赋长句》：

王郎言语妙天下，眉宇清扬聚风雅。道山延阁归有时，吐雾珠绡已无价。乃翁勋业谁与俦，惠爱宛同陈太邱。胡床夜据兴不浅，江波涨月明江楼。邺侯牙签三万轴，玉川五千贮枯腹。掌上双珠照庭户，人间爽气侵眉目。爱君羲献来仍昆，草圣真行事逼真。是家此僻古不少，奇书异画原通神。龙眠解说无声句，时向烟云一倾吐。戏拈秃笔临冰纨，写出渊明赋归去。林端飞鸟倦知还，陌上征夫识前路。因君勒石柴桑里，便觉九原人可起。庐山未是长寂寥，挽着高风自君始。

对于王性之刻于琢玉坊的李伯时所作归去来图，尚有多位诗人歌之。黄山谷有《题归去来图二首》、《追和东坡先生题李亮公归去来图》，夏均父有《再次韵题归去来图》，祖可有《李伯时作渊明归去来图王性之刻于琢玉坊病僧祖可见而赋诗》和《奉题性之所藏李伯时画渊明三首》等等，一时成为盛事。善权在他的这首题画诗中，化用了陶渊明诗句，用典自然，其“江波涨月明江楼”一句，不露声色地表现了景物的雄伟气势，颇具东坡豪情；但“玉川五千贮枯腹”等句，也具有黄山谷的艰涩。总体而言，善权的这首诗歌，风格多近苏轼。

宋人追求高雅，咏梅、兰、竹、菊之诗层出不穷，善权对梅更是情有独钟，例如他的《仁老湖上墨梅》：

会稽有佳客，蘧轴媚考粲。轩裳不能荣，老褐围岁寒。娑娑弄泉月，松风寄丝弹。若人天机深，万象回笔端。湖山入道眼，岛树萦微澜。幻出陇首春，疏枝缀冰纨。初疑暗香度，似有危露溥。纵观烟雨姿，已觉齿颊酸。乃知淡墨妙，不收胶粉残。为君秉孤芳，长年配崇兰。

该诗化用《诗经·卫风·考粲》：“考粲在涧，硕人之宽。独寐寤言，永矢弗谖。”表达了贤者归隐自然、自得其乐的风骨，“为君秉孤芳，长年配崇兰”。诗人在观画时，化用《楞严经》“六根互相为用”之法，把全身的各种器官都调动起来，获得了多层次的丰富美感，如“松风寄丝弹”是听觉，“初疑暗香度”是嗅觉，“似有危露溥”是触觉，“纵观烟雨姿”是视觉，“已觉齿颊酸”是味觉等。幽寂形象与山水景色融为一体，梅与人合二为一，歌颂了诗人高雅脱俗的隐逸情怀，正与《诗经》一脉相承。

同样是描绘墨梅，善权还有另外的一种手法，表明了他创作风格的多样化。如《送墨梅与王性之》：

道人笔下有春色，写出江南雪压枝。千里持来烦驿使，暗香不减陇头时。眼底春光回陇首，雪中疏影落平湖。政须送与王摩诘，对看辋川烟雨图。

该诗分别化用陆凯和宋之问之句，如“千里持来烦驿使，暗香不减陇头时”，表现了陇头之梅的暗香袭人。诗人以白描手法和夸张却不失自然的语言，盛赞道人的绘画功力，并以“政须送与王摩诘，对看辋川烟雨图”作结，用典自然，把王性之比做王摩诘，从而使这幅“墨梅图”也就如同“辋川烟雨图”一样，既可以看出善权对墨梅图的喜爱，也可以看出善权对王性之的友情。

（三）其他

除赠和诗和题画诗两大类外，善权还有一些不便归类的即兴之作，如《再游庐山》、《失题》、《夏》、《春》等，其中《同王性之游西林，有老衲畜一碧壶，制作甚古，把玩久之。性之求得，欲以相寄。复为瞻明所夺。戏作此》：

玩物有丧志，达人自观生。臭腐与神奇，同出而异名。是身等疣赘，身外安足营。厌看珠玉场，竞作水火争。况此枯冢物，视若鸿毛轻。山家一题评，取予纷夺倾。奇计先赵璧，拙谋笑秦城。誓将铁如意，碎与瓦砾并。寄声弄丸子，解此两不情。

该诗以“玩物”之类的小事入笔，引申出对人生的感悟，表达了视功名利禄如浮云的心态，表现出宋诗重理的鲜明特色。但善权不发空论，而是通过论述具体事物对现实进行思考、批判，如“玩物有丧志，达人自观生”、“誓将铁如意，碎与瓦砾并”运用佛典；“奇计先赵璧，拙谋笑秦城”，运用历史典故；“弄丸子”，指蜣螂，则运用了俗语，增加了诗歌的通俗性，与“戏作此”之题相对应。这种创作方法，正是江西诗派的主流风格。

二、善权诗歌的风格特征

（一）雄奇豪特

宋代著名诗僧惠洪认为，善权诗歌具备磅礴的气势和纵横的姿态，然而，尽管雄奇，却仍然多具黄庭坚式的生硬特点，尚未形成自己的特色。惠洪是与善权酬唱最多的诗僧，他在《石门文字禅》中多次肯定善权诗歌的雄奇：“瘦权诗句挟风霜”，“风雷为舌语惊人”，“君刁俊却海东青，鼻笑生华笔有灵”，“巽中下笔，豪特之气凌跨前辈，有坡谷之渊源”。徐俯跋善权诗轴也说：“巽中下笔，豪俊岐增，余每诵之，辄能兴起。”例如《王瞻明、蔡东老、江全叔访余圆通精舍，且日相与杖履，步层嗽，临绝壑，藉草掬泉，会饮于龙泓之上，嬉笑讽咏甲夜忘返，此乐不世有也。释氏子善权与焉，因成古风，以叙一时胜集耳》：

王郎干国器，学古志孔周。新诗亦余事，气己吞曹刘。蔡侯富经术，笔力追骅骝。飞腾得良御，咫尺略九州。江子忠孝裔，潦焉见清修。危言惊四座，武库森戈矛。翩翩三公子，访我庐山幽。相逢喜折屐，共款涧谷游。是节过梅雨，凉风回麦秋。千林散霏烟，万壑涌碧流。携手临虎穴，搴裳渡龙湫。藉草翳松竹，挹泉洒芳柔。试作文字饮，咄嗟具盘羞。洒酣外天地，主客遗献酬。险语正激烈，长歌伴牢愁。吾徒故不饮，绝倒消烦忧。落日吼苍兕，明月浸红榴。华烛照归路，残钟殷层楼。人生行乐耳，一醉岂易谋。公看功名骨，千载闲古丘。

此诗记载的是善权和几个世俗朋友游览、聚宴的过程，从介绍这几个朋友开始，大胆使用比喻和夸张，异彩纷呈，笔力非常雄奇，如“气己吞曹刘”、“笔力追骅骝”；在叙述游览经过时，作者用“千林散霏烟，万壑涌碧流”十个字，高度概括了他们看到的庐山景色，景致开阔，颇有气势；之后写宴席赋诗，酣畅淋漓，“落日吼苍兕，明月浸红榴”，用吼兕之声音和耀眼之色彩描述落日和明月，想象力极其丰富；最后感慨时事，“人生行乐耳，一醉岂易谋。公看功名骨，千载闲古丘”，表达自己和朋友们超凡脱俗的境界，足见其诗雄奇豪放之风格。

（二）自然闲淡

白居易评价韦应物诗歌特点时曾说：“韦苏州五言诗，高雅闲淡，自成一家体。今之秉笔者谁能及之？”对韦应物诗歌多写山水田园，清丽闲淡，和平之中时露幽愤之情的风格给予高度评价。南渡诗人叶梦得在其《避暑录话》认为：“祖可诗学韦苏州”，祖可善权并称，故善权诗歌自然也具备一些韦应物的特征。胡仔在其《苕溪渔隐丛话》中也认为“权诗得之清淡”，其主要原因应该是可权二人皆具韦应物之高雅闲淡这一诗歌特色。善权诗歌清新恬淡的风格，一方面是其做诗过程中的自觉追求，另一方面也是“诗僧”的身份使然，其《失题》诗“三衣嗣僧粲，五字法韦郎”，更是直接表明了其诗歌师承渊源与创作倾向，如《山中怀养直因次王性之韵兼简东溪可师》：

不见苏季子，长吟碧江曲。挂影蘸烟波，凉飙度乔木。此郎天与才，笔挟风雨速。经营丁物表，咳唾落珠玉。何为廊庙姿，抱独回山谷。晚云低蕙帐，初日明雪屋。知君有奇尚，穷达均一目。欲提折脚铛，共煮东溪蔌。

善权与祖可及其兄苏庠交往密切，对于苏庠的风流俊逸，非常钦佩。苏庠的清江曲曾经备受苏轼欣赏，善权自也赞叹不已，故而诗的开头便言“不见苏季子，长吟碧江曲”；接着写苏庠的风流俊逸，“咳唾落珠玉”，比喻贴切生动；再用“穷达均一目”，一语双关，既表达了对朋友的赞赏，也表示了自己同样的思想志向；最末一联“欲提折脚铛，共煮东溪蔌”用佛家典故作结，给人一种语尽而意不止的回味。东溪之畔，提铛煮菜，炊烟袅袅，宛如图画。

善权诗歌自然闲淡的特点在他的六言绝句上也有体现，但数量较少，只存三首，即《奉题性之所藏李伯时画渊明三首》，但却有鲜明的江西诗派特色。三首诗歌节奏、句式均不相同，可以看出江西诗派在句法造奇上一脉相传的风格。

三、结论

综上所述，善权诗歌用典、造奇风格，但雄奇尚欠自然，生硬未至古怪，并试图嫁接苏黄两种诗歌创作风格。徐俯跋善权诗轴云：“巽中下笔，豪俊峻增，余每诵之，辄能兴起。”惠洪言：“巽中下笔，豪特之气凌跨前辈，有坡谷之渊源”；又說他“文章风行水上”，就是对他“雄奇豪特”风格和“自然闲淡”韵味的认可。李洪在其《橛株集序》载：“……皇朝之初，时尚昆体。自欧阳公、王文公起，而一变怪涩为清圆；苏黄继鸣，四方风化，句法乃复于古。而释子工诗，代不乏人，豫章流派学者，竞宗祖可、善权，蔚为领袖，其后异才辈出矣。”

江西诗派中三僧性格各异，在文学史和禅宗史上的地位和影响各不相同。饶节当时已有极高声誉，祖可与善权则常相提并论。作为禅僧，他们同江西诗派一起沉浮，但其创作亦体现出与世俗士大夫的诸多不同，丰富了中国古典诗歌的多样性，成为中华民族优秀的历史文化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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