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来无恙

来维志

那一夜，十面埋伏。

垓下的风，夹杂着寒夜的悲凉，在阵阵楚歌中，撩拨着思乡人的心肠。多么令人向往的故乡啊。楚地女子何其妩媚，“蛾眉曼睩，目腾光些”，好似秋波一样的光澤灵动，炯炯有神脉脉含情的双眸，流光溢彩的绮罗，嫣然一笑，摄人心魄，说不尽的丰姿，尽如兰花的芳香一样长存不变；而今，日落荒沙老树，雁阵惊寒、肝肠寸断。风声如雪中铁骑残杀，战马嘶鸣，十万江东子弟损失殆尽，明月当空，独照黄土红颜，依然给人最初幻梦里的依稀眉目，两行清泪苦，一缕忧思愁。

将军年少神勇。吴中子弟八千，誓死追随，而后横刀跃马，大破天下，曾经一次次看着他们凯旋，痛饮家乡的酒、高昂故乡的歌，是那样潇洒从容，悲壮铿锵；也曾多少次亲历他们绝境逢生、千钧一发，也都能破釜沉舟、化险为夷。八年来，惊心动魄历历在目，生死别离比比皆是，只是我们的故乡，越来越远，远到让人忘记了模样，忘记了乡音。凛冽的寒风中，阵阵楚歌飘入营中，啊，心中的酸楚油然而生……只是，汉王狡诈，这冥冥传来的楚曲中，又包含了多少风声鹤唳、尔虞我诈。放眼四周，将士们在曲中拂袖抹泪，也如我一般，尽显思乡人的悲苦。

入帐。

斟酒。

寄君一曲，不问曲终人散。

四目相对，子不语，竟无言。再一次抚摸将军的脸庞吧。白夜间的铩羽，让将军眉宇间多了几分愁容，隐隐的也看到青丝中分明的白发。曾经的年少英雄，曾经的深谋果敢，都化为此刻的仰望，十面埋伏之下，绝望后的释然，从容不迫。曾经的萍水相逢，曾经的爱慕相生，都化为咧咧的酒香，四面楚歌之中，两个思乡的孤独灵魂，在彼此慰藉，历尽艰辛后的厮守，情意绵绵。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将军开始高歌，我知道，那是在诉说自己，我的情郎，如此的年少英豪、铁血柔情。帐外，战士们以剑击盾，随将军附和，那歌声悲鸣亢奋、视死如归。他们在告别，他们在歃血，他们在困兽犹斗。“虞姬虞姬奈若何……”将军转身，凝视着我，“奈若何……”竟然哭出了声音。我听到了他的神勇，听到了他的无奈，听到了他的撕心裂肺。茫茫战场，马革裹尸，一去不返之人，千百年来不计其数；将军策马扬鞭，临别之际却道儿女情长。而我只是个风尘中的弱小女子，纵然跟诸位将士一样，多年来一直追随将军左右，却不能提枪上马与众军一起冲破这铁壁重围，撤回江东重建一方霸业。此时此刻，怎能因这丝丝儿女情长玷污了将军的大义。

让我再看你一眼吧。我是那么恋恋不舍，多想再次抚摸你的脸庞，多想再次为你翩翩起舞，多想再次看到你那雄姿风发的策马挥鞭……冰冷的剑锋，寒意逼人，我缓缓举起，让它划过我的如花美眷，划过我的似水流年，划过这一片血染江山的画。身体轻飘飘的随风倒下，依稀朦胧的泪眼中，我看到垂泪的将军抱着我，是那样触手可及却又遥遥无期。永别了，我的爱人，我的情郎，如果还有来世，如果还能重逢，请记得贱妾眉间，朱砂一点。

垓下的风啊，让我融入你的轻柔怀抱中吧，从此你我都不再寂寞；楚国的曲啊，让我走进你吧，悲悯的灵魂将不再彷徨……浑浑噩噩，冷冷清清，仿佛一场久久不能清醒的梦，梦里花开，梦里潮落，梦里金戈铁马，热血战枭雄，梦里英雄折戟乌江畔，遗恨千年。

随风飘散吧，只盼来世重逢，道一句：别来无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