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小莹
又要到一个时辰,大闸蟹来了;总有一种亲切感。
老底子是用绳子串起来,一串一串的;散卖,就放在大脚盆里,蟹们喜欢挤在一起,吐着泡沫,很有情趣的样子。这时候,味道是水腥气的,是生的大闸蟹、活的大闸蟹味道。是活泼泼的。
味道是可以调制的。要有醋,生姜末,白糖,调拌。一般在这个时候,大闸蟹已经在锅里了,味道随着白色的汽雾升腾出来,由原来的水腥味,越来越接近鲜。
每只蟹都是一个艺术品。泛了红的背壳,对称的身躯。食品如果有世博会的话,建议中国馆就做成大闸蟹形状。轴对称,符合建筑审美法则。特别是这样一种颜色,我到现在没有想到用怎样的词语来描述大闸蟹蒸熟以后背壳的红色。许多年过去了,就像我总是记得一本好看的书封面的颜色,这本书会插在书橱的哪个部位,和哪几本书比肩为邻。
人都想亲手剥开那个大闸蟹的背壳。同样的,就像很想读一本好书一样。对背壳里边的膏腴,充满期待。吃大闸蟹颇具孩子气,手指活络,一种细腻的手工活儿。大闸蟹老是让人回忆,回想起去年的蟹的价钱,回想起中国南方的水土,回想起黄酒和米醋的品质,回想起做大闸蟹生意的“个体户”———过去有个名词把他们定额在一万元的身价———“万元户”。用那时的眼光看,我们现在是多么的有钱;用现在的眼光看,我们那时是多么的没钱。但其实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没有过真正的可以称之为“富有”时候———永远有许多人比你有钱。这便是大多数人的情状。但在秋天的时候,大闸蟹给人带来欢快。大闸蟹就像它的横行一样,总是让人做横向比较,从中得到安慰。
并不一定是有钱人才可以吃大闸蟹的。这方面,大闸蟹几乎体现了社会公平。有钱人可以吃大点的,小的就可以让更多的人去吃。总归是大的少小的多,味道和吃的过程大同小异。几乎不需要任何烹饪技巧,省了厨师的事情。养大闸蟹卖大闸蟹买大闸蟹的,人都会在这个季节,剥一只让自己吃。我在许多年之前,就专门去体验过做大闸蟹生意人的一天,在城市天色还没有大亮的时候,他们已经忙碌起来;他们去十六铺批发市场进货。那时候还没有铜川路呢。那是在“外咸瓜街”,用塑料泡沫箱子盛水,蟹就养在里面。气泵突突地响着,往水里打气,那水就像是开水,在沸,翻着气泡。蟹在早上很活络,空气里弥漫着水腥味,人闻着这样的气息,就像是闻到他们自己的味道和钞票的味道。做这种生意的男人女人,常年穿着高统套鞋,在不下雨的日子里穿高统套鞋,在这里很自然;他们一面进货出贷,计算扣率,联系车辆,一面用行话编成的词儿,调笑。临了,不忘记挑几个“撑脚蟹”,交给自家的女人。中午的时候,他们一起过老酒。
大闸蟹就激发了我的食欲。我像煞已经闻到味道,一个年代的希冀和幻想。
選自《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