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
世界是相异相悖的。
北京很夸张地把湖称为海,不知是见识所致,还是狂傲的结果。
云南那儿,那么巨大的湖,竟叫为池,相比北京就真有些边陲仆从的感觉了。
而港岛的东陲西贡这儿,有一地方叫作“清水湾”,以中文和中原的世俗文化去理解,清水湾既是一地名所赐,那就一定缘于一条河流的弯道和弯道所箍围的村落而致使,自然也是潺潺水澈,袅袅烟青,如同一首淡诗,或是一篇富有韵致的散文吧。
然而,清水湾并没有那河水的湾流和炊烟。原来在山上———原来香港是岛也是山;原来世上的岛屿都是山;原来世上所有的岛山都是被海裂从地下挤压出来的。曾被时间拂抚为世间杂乱、闹垢中的一点点的洁净和圣清———原來香港也是这样儿———可现在,香港已经不是这样了。而落寞在西贡山上的清水湾,现在却还持重禀赋,无瑕玉守成这样儿。
在一片岛山云雾里,匿藏了香港固有村屋中的“丁户房”和山脉间的径道与人烟。那房无所谓好,也无所谓丑;更无所谓现代、传统和落伍。它就那么方方正正,半高不高,千篇一律地守着它的颜色、模样和岁月,承继着自己的记忆与文化。九龙、港岛那里的繁闹是在它的窗眼下面开始的。
整个香港云空中的摩楼、飞机、船只和百余年的建设、纷争、怒斗与潜吵,也都被它完整地收拾、摆放在了它的记忆里,如同一位百岁的老人,整齐地收藏在杂物箱中的旧发卡和废锅勺。时间在它就像无始无终的海;记忆在它就是海里的点点岛屿和礁石。时间比记忆长到无法说,一如海水比起岛屿大到无法说。
可是那又怎样呢?虽然你生了我,而我依着你的嘱托,默默地守着和活着,持之以恒地记忆着,当你需要人类的物事物非、人是人非时,不是还要到我的百宝箱中去翻找、取用和挪拿吗?
我活着,就是为了记忆。
被遗落,则是为了更好的记忆和证明。
当记忆丰满、久远到如同一座岛屿上四季不衰的翠青时,我就长生了,如同海水、山脉、时间、星辰、云流和土地。清水湾就是这么去想的,也是这么去做的。
这么守在繁闹香港西贡边远的山皱里,取名清水湾,并不依着一条四季不息的河,也不取悦于一首诗或者一章文,而是那么散散撒撒,坐落下来的一处处的村屋和一丁户又一丁户的老房子———大家都一概儿环湾赋形,依光走向,面对着阔大云连、水碧云澈的海。
原来村村户户竟都拥有一片这样的海。原来清水湾间的村屋丁户们,竟都坐落在一湾碧澈的海边和山间的林木里。因为这样它们才叫了清水湾。一湾儿海水和海水中错落有致的一个又一个的岛,都是它们时间的永存和常翻常新、永远翻掀不尽的老挂历。有海不说海,如同北京和云南,是湖不说湖。但它们把自己拥有的大海谦为一湾时,却没有滇池那种卑气和仆从心,也没有北海那样称谓的狂傲和虚浮心。
如此我就想,“湾”是一种态度、性情和人格力;“清”是一种守持、禀赋和魂灵性;而“水”,就是常人、常心,那我与谁都一样的普罗大众了。
真是一个好名字。好心性、好守持和好灵魂。
选自《清水湾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