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雪倩
天上还飘着小雪。我跟在寥寥无几的乘客后下了车。车内车外的巨大温差使眼镜上很快结了一层水汽,我能清楚的看到上面滚动的水珠。
我环顾着空荡的街道,拖着行礼箱向前走去。轮子在积起的薄雪上拖出了两条突兀的划痕,就像我原本平静的心。
从下车的那一刻起,我的心就被彻底打乱了,好像连空气都是熟悉的味道,勾动了尘封已久的记忆。
这儿是我的老家,小时候生活的地方。南城,光是名字就足以使我的心温暖。和以前一样,在雨雪的天气里鲜少有人出门,小镇里一片安宁。“这里生活着我的爷爷。”我告诉自己。突然吹来的冷风把我从神游中拉了回来。我紧了紧呢绒大衣的领子,将脸深深埋进米黄色的棉麻围巾里,加快了脚步。
虽然我没生在南城,但却一直认为我的根长在这里,就像静静流淌在南城里的茵河一样,我身体里的血液早已与这里融为一体。
我觉得我的整个童年时光都是在这儿度过的,可妈妈却说,我在幼儿园里待的时间更久,只是放假了没空照顾我,才送我回去的。但对于幼儿园,我只记得上学总爱迟到,被同学撞倒摔伤了额头和校车超载乘警车回家这三件事,除此之外我的全部记忆都是来自南城,更多的,是来自爷爷。
我那时觉得,全天下对我最好的人就是爷爷。每次回到南城,爷爷都会从柜子里拿出小饼干给我吃,虽然已经不脆了,但我依然吃的津津有味,因为我知道,这饼干爷爷一直舍不得吃,就是特地为我准备的。爷爷总会从枕头下面拿出叠得方方正正的毛巾,然后变戏法似得从里头拿出钱,每当这时,我的眼就会放出明亮的光,因为我知道,我马上就会有肉包子吃了,我只吃肉馅,把包子皮都留给爷爷。每天傍晚,我都缠着爷爷要出去玩,然而一出门,必定耍赖让他背,我还非得离爷爷有一段距离,然后朝他弯下的身子冲去,每次都能听见爷爷抱怨我沉。我会趴在爷爷肩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爷爷的脚步又轻又稳,伴着清风和蝉声,我就在大自然奏响的催眠曲中进入梦乡。
好像中了魔法似的,那些我以为早就遗忘了的事情,此刻都朝我涌来,就像涨潮时席卷沙滩的海水。记忆一波接一波的涌上来,填满了我的心。
我想起在雨后和爷爷一起去踩水洼,一双幼嫩的脚和一双苍老的脚一下一下都踩进我的心里。那个历经风雨仍堅实有力的肩膀,那双长着老茧的温热的大手,那张总会笑出皱纹的脸庞,都深深印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上了小学后,我很少再回到南城,因为假期被各种各样的补习班占满。我最期望过春节,只有在这时才能再见到爷爷。我喜欢看见爷爷背着手在门口等我,然后一步步朝我走来,只是,不知从何时开始,爷爷稳健的脚步开始变得蹒跚,我清楚的认识到,爷爷真的老了,但我从未想过生死离别。
爷爷去世的时候,我没有在他身边,我一直觉得自己特别没良心,在爷爷受着病痛折磨的时候,自己却毫不知情,甚至能毫无顾忌的放声大笑。
当爸爸再次带我回到南城时,我没有看到立在门口的爷爷。爷爷得了癌症,查出来时已是晚期,无论如何都不再接受治疗,从那以后,爷爷就老的更快了。任凭我怎样乞求爷爷走远的脚步慢一点,再慢一点,都无济于事。病来如山倒,爷爷就这么倒了下去。
葬礼那天,天空中下起了雨,汇聚多时的乌云终于敲响了一声惊雷。我紧绷的心弦再也承受不住现实的撕扯,应声而断。我站在雨中,任由冰凉的雨点打在身上。
“扬扬,这是爷爷给你留的饼干。”
“我们扬扬要好好学习,考大学。”
“扬扬,雨停喽,爷爷带你去钓鱼。“
我头一次觉得,我竟然那么渴望听到爷爷唤我的名字。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的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中,每天穿梭在学校和家之间。越加繁重的学习像一张紧实的大网牢牢的钳住了我,我无暇再顾及其它,想起爷爷的次数越来越少。
已经有五年没回过南城了。是爸爸的一通电话让我又回到了这个充满欢乐和悲伤的地方。
“扬扬,还记得爷爷吗?”我能想象到此时爸爸是什么样的神情。偶尔,爸爸会在醉酒后红着眼眶提起爷爷。
“你爷爷啊,多待见你呀……”
“爸,我想回趟南城,自己去。”我在静默半晌后颤动了心弦。
行李箱的轮印渐渐被雪掩藏,我站在爷爷坟前,片刻的出神让我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恍惚间似乎有泪滴从我眼角滑落,嘴中呼出的热气迷了双眼。
我烧了些纸钱。
广袤的天地间只剩下我一个人和缓缓升起的白烟。空灵而沉寂。
雪,仍在下,覆在爷爷的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