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记者 张笛扬 南方周末实习生 李权虎
如果过了一段时间没回复,领导就会电话通知。“一次两次还行,要是总被领导专门打电话来,就不太好,所以必须时不时打开手机看一眼。”
南方周末记者 张笛扬
南方周末实习生 李权虎
“水利的、综治维稳的、垃圾分类的、走村入户的……”2018年12月10日,陆亲梅数了数,最多的时候,她的手机上安装了8个政务客户端。
作为浙江东阳市江北街道的“联村干部”,陆亲梅日常工作的内容是走村入户,发现和解决村里的问题。她所安装的软件中,不少是上级部门要求记录走访活动的,走访一次所收集到的问题,陆亲梅需要分别打开多个客户端进行上报,“App要不停切换,这会儿这个要上报,过一会儿那个又有新的通知。”
2018年9月,在上级部门的协调下,陆亲梅手机上的客户端经过整合后减少了几个,但要通过客户端完成的事项并没有减少。手指在屏幕上来来回回,陆亲梅觉得很多工作时间都被客户端占去了。
其实,除了政务客户端,和工作相关的公众号、微信群,在基层干部的手机上也很常见,南方周末记者采访过的多位基层干部都觉得,这些占据了他们大量的工作和生活时间,浙江嘉兴一街道办主任的感受是,“越往基层,每个部门要做的事越多,每个人要装的App、要加的微信群就越多。”
每天耗费2个小时有人弄虚作假
和另外一些地方的基层干部相比,陆亲梅安装的政务客户端并不算多。浙江省纪委督导组近期公开了一次调研的内容。2018年10月26日,督导组在舟山市明察暗访时,当地一位基层干部反映,其手机上常用的政务客户端多达14个。
“这还不包括政务微信公众号。我上班时要不停盯着手机,牵扯了很多精力,占用了不少休息时间。”这位舟山的基层干部称,“在操作客户端的时候,来办事的群众常会误认为我们是上班玩手机。”
督导组接着又到绍兴市新昌县的一个乡镇做了调研,发现每位干部的手机上普遍装有七八个工作客户端和二十多个工作类微信公众号,每天若要认真完成客户端上的“留痕”任务,大约要耗费2个小时。
类似这样的“客户端绑架基层干部”正逐渐成为一种普遍现象,南方周末记者就此采访了多地的基层干部,他们或多或少都有安装政务客户端,其中以党建、扶贫、治水巡河、基层治理的客户端居多。
通过客户端“打卡”、“留痕”已日渐成为考核基层干部的一个手段。浙江金华市自2014年开始推进农村生活垃圾分类,金华下辖的东阳市农办专门开发了一款名为“东阳考垃”的平台。
有了平台后,东阳市农村所有垃圾桶都被贴上了二维码,基层干部须定期走访辖区内的垃圾桶,对垃圾分类情况进行扫码打分。对干部来说,扫码也是一次打卡,上级会据此对基层干部走访垃圾桶的情况进行统计。
王明(化名)是浙江嘉兴一街道办主任,也是一级河长,在巡河时他须打开巡河客户端,完成轨迹记录,同时还要拍照,“起留痕作用”,而客户端上的记录也会和相关工作考核挂钩。
“以前可去可不去的,现在有了软件的监督,就必须要去。”在王明看来,客户端一定程度上能起到督促作用,不过也有一些干部“去了现场,发了照片,工作就算干过了”,而问题没有真正得到解决。
有人被动应付,有人干脆弄虚作假。浙江一名基层干部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上级部门的考核,有时以通过客户端上传的轨迹里程数为依据,为了排名靠前,甚至有人专门抽空出门刷轨迹里程。
有些与基层工作无关
“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这句话常常被用以形容越到基层,事务越多、负担越重。反映到干部下载的客户端数量上,同样也是越到基层安装越多。四川《廉政瞭望》杂志报道,曾有一个县做了相关调研,市县部门要求每名干部下载的党务政务客户端和关注的新媒体平均6.8个,而乡镇(街道)干部则平均达10.8个,四成受访干部对此表示反感。
最让基本干部反感的是,有一些上级单位开发的资讯类客户端,功能和内容与基层工作几乎都无关,但仍要求基层干部下载安装。某省一位乡镇干部向南方周末记者反映,他的手机就被要求安装了两款和工作无关的客户端。
其中一款App由省总工会推出,于2018年5月上线,主要发布省总工会的相关新闻,并提供职工网上入会、转会、维权服务等。南方周末记者登录后发现,这款政务软件还开辟了“商场”板块,在平台上销售酒店、旅游产品、地方特产。
另一个被视为与工作无关的客户端是省统计局开发的,用来发布统计信息和开展统计调查,上述基层干部表示,安装“就是让我们填写各类调查问卷”。在手机应用商店上,南方周末记者看到有基层干部在这款软件的评论区反映,“领导让每个人对所有选项都填满意”、“为了完成答题量,让我换一个手机号再答一次题目”。
南方周末记者了解到,有些客户端虽与工作有关,但主要功能却“没用”。一款名为“建档立卡-扶贫办”的客户端,有项主要功能是给贫困户定位,好让领导能对各贫苦户的位置一目了然。
一名基层干部对这一作用表达了质疑:“我好想知道我们跑断腿去定位贫困户有什么用?是不是定位后扶贫资金就能直接按定位的方向空投了?”
西安一家科技公司为多地政府设计开发了扶贫类政务客户端,公司一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客户端如果增加定位服务的话,产品价格会高出10万元。
但这10万元有时还花得有点“冤枉”,一位基层干部在使用后说,定位同一家贫苦户每次刷新经纬度都不一样,而手机信号只要差一点,不同贫苦户的位置又都一样。
要减少“文山会海”改由微信群下达
政务客户端之外,众多的政务公众号和工作微信群同样困扰着基层干部。
某省政法系统的基层干部刘林(化名)被要求关注了十多个公众号,都是上级明确下文要求干部关注并上报统计数量的。
刘林称,统计干部是否关注很难操作,实际工作中,单位往往虚拟一个数字上报。而某中央机构的公众号在要求各地各级干部关注后,还发布了各省关注人数的排名情况,该省的关注量较低,上级部门又让各单位重新上报,“要求主要领导签字,确保数字真实性”。
现在,刘林使用最多的是工作微信群,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因要减少“文山会海”,现在各单位开会和发文的次数都被严格控制,“很多事情就不发文了,变成通过微信群下达。”
▶下转第4版
刘林所在的单位之前在工作中使用微信群还比较谨慎,担心工作信息被泄露,不过随着近期上级部门明确表示可以通过微信取证、送达通知书等,工作中使用微信也放开了一些。
在浙江嘉兴任街道办主任的王明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安装的政务客户端虽仅有两个,但他却被拉进了十几个微信群,每一个群对应一项工作,“创建全国卫生城市有一个,创建全国文明城市又有一个。”微信群中,上自区领导,下至村干部,人数多的群达到两百多人。
“现在打电话都不多了,领导们都在群里发号施令。”王明介绍,领导一旦在群里布置了任务,所有涉及的干部都要回复,如果过了一段时间没回复,领导就会电话通知。“一次两次还行,要是总被领导专门打电话来,就不太好,所以必须时不时打开手机看一眼。”
“布置工作和检查工作都在手机上。”王明抱怨被众多的工作微信群困扰,但又感到微信群给工作带来的便捷。作为街道办主任,他自己也建了几个微信群,把街道下辖的村和社区干部拉进群中,他感觉到,“从布置任务到落实的时间变短了。”
省里要求下载的不好整合
在王明看来,众多的政务平台都需要整合,尤其是客户端,“App这个事物兴起时间不长,有些领导发现这个能方便自己的工作,就都去开发,各搞各的,导致基层干部被束缚了。”
因繁多的客户端由多个上级部门分别管理,以走访联系群众为主要工作的“联村干部”陆亲梅,之前很长一段时间内,每走到一户村民家门口,都要分别打开不同的客户端扫多个二维码,重复录入类似的走访内容。
有的还要夸张。新华社曾报道,某地一位基层干部每次出门要带5部工作手机,这些手机都是上级部门发放的,到手时客户端已经预装上,不同的手机分别登录各部门的工作系统。
研究电子政务的中山大学讲师郑跃平总结,政府部门开发的政务客户端往往重建设、轻运营,“运用之初就缺乏顶层设计”。
2018年9月,浙江东阳市意识到“各搞各的”给基层干部带去的困扰后,由市委组织部牵头,对数个政务客户端进行了整合。
东阳市委组织部组织科科长王雷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2018年以来,金华市委(东阳隶属金华)“为了让党员干部更加紧密地联系群众”,要求各区县推行“走村入户扫码制”,这项任务由组织部门负责。
“这意味着可能要给基层干部再多增加一个客户端。”王雷说,东阳市委组织部在调研时发现,繁多的政务客户端已让基层干部不堪其扰,多的已经安了七八个,少的也有4个左右,有些乡镇甚至都开发了自己的客户端。
王雷还去了同属金华的永康市芝英镇调研,芝英镇是“走村入户扫码制”工作做得较好地方之一,他发现那边每家每户门口起码贴了3个二维码,有的贴了4个,基层干部要用不同的客户端分别扫码。
咨询相关公司后,王雷还了解到,制作一个可收集数据的二维码要8块钱,加上人力成本和服务器费用,“全市算下来成本高达四五百万元”。
最终,东阳市委组织部决定,不再开发新的客户端,只在市政府已开发的“基层治理信息系统”上,增加走村入户扫码功能。同时,由组织部牵头将另外几个客户端也整合到该系统中。王雷认为组织部门在整合统筹上有优势,“其他部门可能协调不动”。
在此之前,东阳市委组织部开发过一个党建学习类的客户端,此次也被整合进新的系统里。王雷认为,消息通知类的软件已经被公众号替代了,现在客户端最主要的功能是对下面进行动态管理,“乡镇党组织的主题党日、组织生活都要求上传图片、文字和现场视频,我们一看就知道有没有开。”
经过此次整合政务客户端之后,东阳基层干部手机上一般还有两三个政务客户端。王雷对此的解释是,“省里一些单位要求下载的,还不好整合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