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虑的河北煤城曲阳

2018-12-13 19:52汤禹成南方周末实习生孙美琪向思琦
南方周末 2018-12-13
关键词:南方周末

南方周末记者 汤禹成 南方周末实习生 孙美琪 向思琦

北方已隆冬,但巡逻人员早上六点便会出现在村子街巷中,晚上则常常会在入夜之后、外出干活的村民纷纷归家时出现。

1990年代,行唐县人王浩还在上学,他对曲阳的唯一印象就是“富有”。跨过一座桥,从行唐县到曲阳境内,马路边两层楼房便多了起来。

南方周末记者 汤禹成

发自河北保定

南方周末实习生 孙美琪 向思琦

2018年12月7日,河北曲阳县环保局官微“曲阳环保”发布了一则题为“我县拘留2名燃烧散煤用户”的消息,文中称,曲阳县自11月26日开始,对违规燃用劣质散煤人员进行查处。“其中赵某某、赵计某2人不听劝导,二次违规燃用劣质散煤,给予其治安拘留处罚。”

环保局显然没有预料到,这样一条消息的阅读量迅速超过了10万+,同时引发诸多质疑:使用劣质散煤的行为严重到需以“治安拘留”来处罚吗?

次日,曲阳县作出情况说明,称因工作人员失误导致通报内容有误,不存在拘留燃烧散煤用户的情况,相关消息也已删除。

乌龙事件可能很快平息,但这场“拘留”背后,浮现出的是一个焦虑的曲阳县。

2018年,曲阳曾因环境问题多次被约谈。8月1日,曲阳县县长石志新因“大气环境不达标”“工作持续用力不够”被生态环境部约谈;11月2日,曲阳县再次被省委省政府第八环境保护“回头看”督察组公开约谈。

另一边,官方资料显示,曲阳县今年已多次开展散煤治理、大气污染治理、冬季禁烧秸秆和扬尘治理等环保会议和督查工作,其官网上的八个专题专栏中与环保工作相关的就有三个,分别是“大气污染综合治理督查信息公开”“中央环境保护督查‘回头看”和“环境保护”。

这个位于晋冀交界、曾因煤而兴的煤炭集散地,如今面临着煤价下跌、环保监管等多重问题,2017年秋,当地一大批证照不齐、环评不过关的煤厂被取缔,煤炭生意被叫停。

被改变的不只是曲阳人赖以生存的煤炭,还有当地人琐碎的日常生活。

被约谈的县长“曲阳环保工作站 在悬崖边”

2018年8月1日,是曲阳县县长石志新履职生涯中一个难忘的日子。

那天,他和北京通州区、河北石家庄赵县、山西晋城城区、河南新乡辉县市等四地政府主要负责人一起,被生态环境部约谈。这是石志新人生第一次被约谈,他表示“压力很大、责任很重”。

这场直接下沉至区县一级的约谈过后,石志新的百度百科个人简历被增加了新内容:2018年8月,因对违法企业不依法立案处罚治污不力,被生态环境部约谈。

这是发生于今年六七月两轮大气污染治理强化督查的结果。生态环境部在京津冀及周边地区等“2+26”城市中发现5204个大气问题,被约谈的5个县市区问题较多。

从数据上看,曲阳县占了119个问题,在所有县、市、区中位列首位。

具体问题也在约谈会上被指出:曲阳县泉艺园林雕塑有限公司、保定盛捷开元汽车贸易有限公司等28家企业(单位)的34台燃煤小锅炉未按要求淘汰到位;一些企业不运行治污设施或无组织排放问题突出,强化监管和精细管理不到位。

“曲阳县不属于华北地区的禁煤区,按照去年的规定,要优先保证群众过冬供暖。同时曲阳县还是个半山区县,山区面积占全县的70%,这70%的面积里既不通气,改电也需要电力增容,所以还没有全面拆除小锅炉。”石志新有些委屈地为自己解释,“这些情况我们都反复地跟督查组沟通过,但他们还是把燃煤锅炉作为问题上报了”。

对于当时的这一场景,华夏时报报道的标题为《蓝天保卫战第一次约谈:县长喊冤当场被打断》。

打断县长的,是会议主持人、国家环保督察办副主任刘长根。“具体的状况就不用再讲了,这些我们也可以再核一下。但是有一条,6月份整个保定的热点网格有90%都在曲阳县,说明曲阳的污染程度最高,这个情况你怎么解释?”

石志新再一次为自己主政之地解释,将污染严重的原因归结为“整治公路”及“扬尘治理做得不太好”。

之后,石志新没有再发言,但在曲阳县政府官网与曲阳环保局的官微上,不难看出这场约谈带来的改变。

2018年8月前,曲阳与污染治理相关的会议在互联网上踪迹寥寥。比较重大的,仅有两次环境治理联席会议和环保工作第一次例会。一场让县长有失体面的约谈改变了这一局面。

被约谈后第3天,曲阳县便成立生态环境保护督导组,授予副县长李银峰、大气办“先斩后奏”的权力,对在环保工作中不作为、不担当的,先免职再提交常委会研究决定。

曲阳县面临的局势,正如李银峰在8月下旬的一次会议上所言,“曲阳环保工作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能够拯救我们的只有我们自己”。

2018年9月15日,曲阳县政府发布《关于严禁运输经销使用劣质散煤大力推广洁净型煤的公告》,强调禁售、禁储、禁运规定外的劣质散煤,违反规定经营销售散煤的,依法予以从重处罚。接下来的两个月里,这份公告被张贴了1300余份,希望“做到家喻户晓”。▶下转第4版◀上接

石志新在11月1日的供暖工作调度会上再次强调,“供暖就是直接关系群众冷暖的大事,是民生,又是政治,还是生态”,“城中村不能实行集中供暖和气电代煤的,必须使用洁净型煤”。

“顶格处罚”、“铁腕治污”、“必须取缔”,类似的字眼在讲话中高频出现,压力笼罩在曲阳县政府每一次工作会议中。

然而,情况并不乐观。11月2日,曲阳县再一次因空气质量问题,与其它9县(市、区)一起,被河北省委省政府第八环境保护“回头看”督察组公开约谈。会议上,环境问题被认为是“部分县(市、区)党委、政府对生态环境保护工作重视程度不够”的体现。

走街串巷的巡逻人员“晚上十点还来敲门”

2018年11月24日至26日,曲阳连续召开了三次空气质量会商工作会议,决定“以城中村赵城东、许城东为集中突破口,利用2-3天时间,对两个村进行全面解剖”。

曲阳县政府希望借这次全面解剖,切实解决散煤污染问题。按照会议要求,执法人员会对污染空气环境的人员进行拘留,电视台负责跟踪报道,对发现的负面典型公开曝光。

恒州镇是曲阳县政府所在地,恒州镇政府办公室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到了冬天雾霾比较严重,我们对环保比较重视,这也是响应国家的号召。赵城东村不是最特别的,每个村都在开展工作。”

城中村的散煤清理工作以急切的姿态推进。环保局、交通局、国土局、执法局和恒州镇分别出动了30名执法人员,连同乡、村干部,共同清理。环保压力层层传递,从县长开始,最后落至基层执法人员肩上。

在赵城东村村民赵计栓印象里,村里11月下旬突然出现一批巡逻人员。赵计栓也说不清他们具体的单位,大多穿便服,有时也穿着制服。

北方已隆冬,但巡逻人员早上六点便会出现在村子街巷中,晚上则常常会在入夜之后、外出干活的村民纷纷归家时出现。赵计栓听村民说,巡逻时间也有讲究,“挑人们在家需要用火的时候”。

只要村民家有黑烟飘出,执法人员就会上前敲门,检查是否在燃烧散煤。赵计栓回忆,有天晚上十点,邻居家的门还被巡逻人员敲开。

赵计栓的邻居李女士曾用柴堆引火,烟囱冒出黑烟,也被敲了门。执法人员进屋检查,发现没有散煤,旋即离开。

配合执法的还有村北电线杆的喇叭循环播放着的“禁止燃煤”“禁止燃烧垃圾”等通知。上午播,下午也播。李女士下午六时下班回家,常能听到喇叭的吆喝。

在曲阳环保局官微的通报中,这些清理散煤的成果被具体化为一个个数字。截至12月2日,曲阳县城中村共清理散煤1736.65吨,其中,赵城东清理散煤180吨。

据南方周末记者了解,政府控煤,不仅停留在村民家庭用煤,也会在售煤、运煤环节进行干预。在11月24日至26日的三次会议上,持续控车也是一大关注点,会议提出“对监控盲点、死角区域和背街小巷,布置警力,严控限行车辆”。

在更早的8月15日,曲阳县政府办公室发布的《曲阳县劣质散煤管控实施方案》主要任务第二项就是:严格运输环节管理,严控不合格散煤输入。按照方案,没有合法质检机构按照河北省《工业和民用燃料煤》地方标准出具的“煤炭质量检验报告书”的车辆,不允许进入县内;各乡镇也要建立联合执法队伍,严厉查处运销不合格散煤的行为。

赵计栓对南方周末记者回忆:“往年都能买到散煤,今年送煤的也不敢过来了。半道上检查把车截了,人拘留,煤没收,根本进不了县城。查得严,就算半夜偷偷送,也可能被抓。”

赵计栓的儿子就从事散煤运输生意,从灵山镇将煤面运往山东各个发电厂——这个重工业大省也是曲阳大部分煤炭的去处。不过,今年他已经在家歇了一个多月。

煤炭集散地“去曲阳开大车”

曲阳因煤炭和石雕得以富裕,城南发展石雕,城北则发展煤炭。

有实力的人家,会购置大车跑运输。大车里或装着曲阳闻名的汉白玉石雕,或装着整车散煤。大车经年累月在马路上碾过的道道车辙,是两个支柱型产业给曲阳留下的痕迹。

大车曾是外人提起曲阳时绕不开的话题。

早年高速路不发达、煤炭信息不通畅,地处内蒙古、山西和山东三地间的曲阳,成为晋煤东运、蒙煤南下的重要通道。

据北京青年报报道,过去十几年间,曲阳的煤场主要承担了往山东中转运煤和筛选煤炭的功能,而城北的灵山镇则是曲阳煤炭物流业最早出现并集中的区域。赵计栓的儿子便从那里取到煤面,运往山东。

根据曲阳县政府官网数据,全县1048平方公里,蕴藏着1.5亿吨煤炭。

在仅一河之隔的石家庄行唐县,会开车的人们常常到邻县开大车谋生。

1990年代,行唐县人王浩还在上学,他对曲阳的唯一印象就是“富有”。跨过一座桥,从行唐县到曲阳境内,马路边两层楼房便多了起来。王浩记得,当时曲阳很多人开大车拉煤,有时候来回山西一趟便能赚万把块钱。

王浩有些同学便是辍学去曲阳开大车运煤的。但王浩没想过走这条路,“开大车挺危险的,又累”。

河北冬日萧瑟,往年此时,马路两侧的杨树下,总会站着堆着散煤售卖的煤贩子,如今都不见了踪影。由于环境污染,众多小石雕厂和小煤厂已关停,运煤车也被禁止运输。

曲阳县建硕型煤有限公司是其中一家提供清洁型煤的公司。这家公司在2015年就发现了清洁型煤可能存在的商机。当时,该公司拟投资1392.04万元,在曲阳县路庄子乡东庄村村东占地19999.98平方米,建设年产10万吨洁净型煤建设项目。

一份由该公司在2015年7月编制的《建设项目环境影响报告表》里写道:近年来,随着雾霾天气的增多和大气污染状况的加剧,国务院和河北省都分别出台相关政策支持洁净煤技术的研发和洁净型煤生产,曲阳县及周边地区目前尚无大型洁净型煤生产及配送企业。

村民们如今买煤,要先去村里登记所需的煤球数量,然后会有运煤车走街串巷运输而来。

赵计栓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清洁型煤746元一吨,而散煤只要五六百一吨。据新京报“紧急呼叫”栏目报道,当地工信局工作人员称,目前有2家煤厂为村民供煤,每吨补助400元。但赵城东村数名村民都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如果不是这次新闻,大家都不知道原来补贴是400块。

除了价格差异,村民们不喜欢清洁煤的另一个原因是认为质量不佳,“我们用了2/3煤,但都烧不透,温度达不到”。赵计栓家也面临类似的问题:“这种固态不好着,一会就灭,烧的时间还短。”赵城东村一名村民花了一万元装了地暖,原本打算烧散煤供暖,如今换上清洁型煤,他反映“地暖也不暖”。

据南方周末记者了解,赵城东村的天然气管道并未完工,村民能用上天然气的时间还未可知。恒州镇副镇长刘冲此前接受媒体采访时曾提及,该镇的天然气管道是2017年开始建的,预计完工的时间不好说,“因为曲阳县燃气管道过不来,气还在定州,管道比较复杂,到现在还没弄清”。

2018年12月12日下午,刘冲婉拒了南方周末记者的采访。南方周末记者数次致电曲阳县委宣传部负责人,均无人接听。

相比曲阳,在行唐界内,南方周末记者可以看到更多煤车。在王浩眼里,行唐走上曲阳曾经的发展道路,越来越多人开始买大车运煤。2018年冬,行唐尚未像曲阳这样严禁散煤,王浩家里就还烧着。2017年冬天,村里曾有人来清理,他的家人堵住家门把劝说的人轰了出去。如今,行唐人想买散煤还不难。

压力下的乌龙事件“并非二次违规, 也没不听劝导”

赵计栓就是曲阳环保局最初公告中所言拘留的“赵计某”。不过,在赵计栓的叙述里,他否认自己“二次违规”,也表示没有不听劝导。

每周六,赵计栓的女儿都会带着孩子回家住一宿。周日早晨,炉子里的火灭了,怕女儿和孩子着凉,他便用去年剩下的散煤引燃清洁型煤。为去年冬天准备的散煤还剩一百来斤,黑烟散出,穿着便服的巡逻人员循烟敲门而入,拍了炉子和散煤的照,也拍了门牌。一名巡逻人员告诉他,“你们这是头一次,没事儿”。

不过,到了大约十点,十余名穿制服的人员和镇里的工作人员挤满了赵家不大的院落。他们让外出做工的赵计栓赶紧回家,赵计栓称回家得中午了,对方表示“不行,现在回来,你得配合我们的工作”。

赵计栓的妻子回忆,当时儿子也回了家,说话嗓门有些大,执法人员险些和他起了冲突。

赵计栓只好请假回家,但等他到家,执法人员已去了另一家。眼见没人,他又往工地走。快到工地时,他又接到电话,“你回不回来?你得配合工作”。于是他再次折返。

回家后,他“老老实实”交代了情况,称自己是用散煤引燃煤球,一名执法人员告诉他,“你还是态度不错的,再也不能烧了,第二次再烧,咱们就拘留”。

下午两点,村干部领着赵计栓来到恒州镇派出所。

赵计栓称,自己在审讯室的椅子上坐了三个小时,从两点被问讯到五点,派出所工作人员问了他很多问题,包括妻儿的姓名,也教育他以后不能烧散煤。询问完毕,还让他写了份保证书。赵计栓眼睛不好,文化程度也不高,派出所的工作人员先写好一份保证书,再让赵计栓就着描。五点多,天色渐暗,赵计栓才得以回家。

村民田芳的丈夫是公告中和赵计栓一样被“拘留”的另一个人。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们家烧的散煤也是去年剩下的,这也是他们第一次被查处。

离开派出所后的赵计栓和同伴都没有想到,事态会有后续一系列发展。他们的行为在曲阳环保局的通告里成了“二次违规”“不听劝告”,还被“拘留”。

事后,曲阳县上报的情况说明写道,环安大队工作人员在向大气办上报散煤管控信息时,误认为对赵某某、赵计某进行了拘留,误将相关文字材料和对张某某、王某某传唤的图片报给大气办,大气办发布在了曲阳环保微信公众号中。

曲阳县政府办公室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环保是大势所在,曲阳县存在煤炭、粉尘、秸秆焚烧等方方面面的污染,不下力度不行。“但这次事情,工作人员不太细致,那边一报,这边一说,就‘拘留了,没考虑这么多,确实是工作失误。实事求是地讲,就散煤的事情进行批评教育,可能带走人,但不是戴手铐的,戴手铐算正式拘留。”

赵计栓确认,自己在派出所只是写了保证书,也没收到行政拘留通知书。由于发布的图片打了马赛克,赵计栓无法确认图片中是不是自己,他称,自己的确也坐上了图中的审讯椅被问话和教育。印象中,的确没人对着他拍照。

但他很在意自己像犯人一样在审讯室被审讯。赵计栓反复追问南方周末记者:“这是不是侵犯了人权?”

中国政法大学教授何兵解释,“他们没有暴力等行为,没有必要进行拘束性询问,这个行为本身没达到拘留的程度,也没有危险性,放在审讯室审讯椅上,显然也不对。审讯椅一般是用于被告的,刑事案件被告一般用审讯椅,或有危害公共治安的行为人”。

南方周末记者初到赵计栓家时,赵计栓和妻子甚至对从广州赶来的记者有些诧异:“这事儿全国都知道了?”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田芳系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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