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
虬江是条出山的航道,先窄后宽,先前山里大量的竹木石料都是顺着这条主航道顺流而下,漂流出山的。虬江又是大山的主要泄洪道,每年洪水季节,大量的洪水通过虬江,奔涌而下,一泻千里,一直到平原才收敛其奔腾汹涌之势。
虬江航道八公里处是急水湾,这向来就是一个人迹罕至的江湾。枯水季节,急水湾却是个浅水湾。砂石江滩被几块巨石分隔,湍急的水流,分成多条细流,折尺般蛇行,时分时合,一路蜿蜒下行。即使到了枯水季节,这江水仍很凶险。其他不说,就说这分流的走向,充满玄机,每每随着水势的不同,每一条分流总是变幻莫测。有的,开端看似平稳,说不定几股水汇流后,呈汹涌之势,跌宕直下,驾驭不住,便会船毁人亡;有的,开端看似张扬,说不定半路上水分流了,最终所有的水都渗入沙石里了,船就搁在沙滩上,再也无法动弹。而这些分流常常会因洪水的冲撞而变幻莫测。有时,上趟行船时还是这条分流,几夜暴雨后,第二趟行船的水路就面目全非了。若是遇上暴雨,这虬江可说是孙大圣的脸说变就变,谁也摸不准。
李松是虬江航道段的航政股长,他当股长之后,力主在急水湾设一个航标站,派人驻守。然而,这急水湾,除了下水的水路,实因山高路窄,一般的人很难到达。建站时,是从山下放下一些竹木石料,才建了小木屋。建站后,段里派人轮流值守。可不但出行艰难,一守半月,也非常寂寞无聊,遇上鬼天气,物资供应跟不上,只能干着急,谁也不愿轮上这苦差事。
在李松当股长之前,人缘不错,谁都说他好,为了这事,段里所有的人,包括家属,都在背地里骂他。
55岁,李松主动跟段长提出,股长不想当了,想去急水湾守航标。他说,这事是他惹出来的,就让他一个人承担这份责任好了。 段务会上,大家都没反对,觉得这事只有这样。
那年,李嫂也正好退休,夫妻俩就卷了铺盖,离开航道段的家属大院,成了急水湾航标的专职值班员。吃的用的,李松让下行的船筏老大从山上捎带下来,平时自己在小木屋的四周开荒种地、养鸡养鸭,倒也能够自给自足。李松长年累月住在山里,很少与外界有啥联系,收天气预报,仅靠一台收音机。至于工资啥的,也是在山外的女儿代领了存着,他们在山里其实也没啥用处。
一待,李松夫妇俩在山里待了整整二十年,先前大山里向外运竹木石料的主航道,随着竹木石料的限制采伐,主航道的功能渐渐弱化。最终,虬江上游取消等级航道设置,仅仅作为泄洪道,航道段不再管理。
这事,其实是在李松进山的第八年定的,段里所有的人都没把这事当一回事,也没有任何人进山或者捎话告诉他,李松根本不知道虬江上游被撤掉航道设置的事,仍兢兢业业地驻守着航标站。他只觉得,跑这水路的船筏越来越少,但他觉得即使一年只有一条船筏经过,他仍有职责确保他们的安全。
虬江竹木石料限制采伐开采后,沿线竟然成了旅游胜地。急水湾成了其中一个旅游点,漂流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而且越来越多。一条简易的盘山公路把游客送过来,再用橡皮筏放下去。急水湾成了旅游点,李松无形中忙了起来。枯水季节,他要勘察各个分流,设置航标,禁止误闯危险水道。洪水季节,他要收集气象、水文资料,发布洪水危险警报。可是,承包漂流的老板,不理他那一套。李松穿着陈旧的航政员制服,据理力争。
李松75岁生日那天,被人告发,一大堆举报材料被人送到有关部门。说李松作为一名退休的航道管理公职人员,长期霸占航道资产,夫妻俩二十年工资基本不用,霸占公家的竹木房子不出一份租金,私自开垦公家的山坡种地、养鸡养鸭。而虬江上游航道设置已经撤掉十几年,李松还私自霸占水道,把公家水道占为私有,不给好处,不让通行。
有关部门派人专门找李松谈了一次话。到这时,李松才知道虬江上游航道设置早已撤销的事,他愣愣的。李松跟谈话的干部说:“我……我是该退休了,只是不放心这急水湾。”
就在李松思前顾后离开急水湾几个月后,当地报纸上有一篇篇幅较长的人物事迹报道,说一位退休的航道管理人员二十年如一日,在荒山野地里,默默守护一段废弃的航道,义务救助遇险人员六人、帮助打捞遇险物品难以计数。据说,这是有关部门提供的素材,为的是给老人一个说法。
报道见报的当日,急水湾漂流点出了大事故,两条漂流艇误闯急流,翻了,三人受傷,两人殒命。漂流点承包人被公安部门带走了。
李松夫妇又进山了。出发前,李松把房子过户给了女儿。这次,他拿到了当地政府的一份聘书,仍然是义无反顾,但,还是义务的。
选自《小说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