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开放

宗玉柱

枯桃妈带着弟弟小勇和枯桃来周家堡那天是四八年的小年，投奔的是周老财家的长工根生。当时根生正在忙着准备辞灶用的贡品，见到表姐一家十分惊讶。枯桃妈哭丧着脸，抱着枯桃站在周家大门外的石狮子旁，仰望着台阶上的根生。

“姐夫哪去了？”根生疑惑地问。

“走了，有人要抓他，学校出面也保不住，让我来找你。”

根生想了想，说：“你们先在这儿等下，我去去就来。”

根生去见周老财，说了表姐前来投亲的事。年轻的周老财把水烟袋晃了晃，感叹道：“这乱世，也不知道啥时候是個头儿，你表姐要是不嫌弃，就住我这儿吧，吃饭干活随意，千万莫让那些人知道。你表姐夫我也听说过，是个好人。”

一年后，根生接到表姐夫的信，说人在江南，战事未稳，不能回来，盼复信。枯桃妈就写信把情况说了，特别提到周老财肯冒险收留，十分感激。

周老财家有很多田产和铺子，枯桃妈把私藏丈夫的几本小册子给周老财看，顺便道：“时局变了，先把地分了吧。”

周老财有些犹豫，去问根生。根生连连点头，说：“还真得赶快办，最好一点都不留。”

周老财说：“扯淡扯淡，那咱吃啥啊？”

根生说：“不是还有铺子吗，够吃就行。”

又一年，土改开始，周老财没有被斗地主，变成周富贵同志。接下来就是公私联营，周富贵同志又叫周经理。

富贵比根生小几岁，地下党出身的根生曾经动员富贵入党，倒是富贵有自知之明，婉言谢绝。富贵的老婆比较果断，见富贵不求上进，又细想以前的日子，毅然带着两个孩子与富贵划清界线。后来的富贵变成个懒散的人，每天就喜欢带着枯桃一帮孩子疯跑。

根生接到表姐夫的信，要和枯桃妈离婚。根生骂了句陈世美，去和枯桃妈说，建议她带着枯桃去北京。枯桃妈哭了一夜，答应离婚。

枯桃妈和富贵结婚，枯桃没意见，小勇不同意，小勇觉得这个家伙不仅比姐姐小好几岁，更重要的是让自己脸上无光。小勇爬火车进京投奔姐夫，一路吃了不少苦头。姐夫接见了小勇，摸了摸他的头，对警卫员说：“送回去吧。”

又几年，小勇长大了，当了红卫兵。枯桃爸下放回家乡，和富贵、根生并排站在台子上被批斗，小勇新仇旧恨勃发，皮带抡得漫空飞舞，枯桃紧紧攥着妈妈的衣襟看舅舅发威。

枯桃妈没能挨到新时期，枯桃成了富贵唯一的依靠。枯桃爸官复原职，又连升几级，整日忙于政务，偶尔想起枯桃，想让她到身边去。枯桃惦记富贵无人照看，拒绝了父亲。

小勇在外地做生意，无脸回家乡，有时给枯桃寄些钱，枯桃都如数退还。

2008年，枯桃带着富贵去北京参加父亲的葬礼。同父异母的弟妹们还算客气，照顾得也很周到，还派车拉他们四处转转。

广场上，富贵满脸神圣，朝天安门鞠躬，枯桃吓了一跳，生怕他做出不寻常的举动，赶紧把他推上车去了颐和园。

周富贵同志如今还活着，一百好几的年岁，耳不聋眼不花。七十多岁的时候喜欢上批卦算命看风水，如今是周大师，轻易不出山。

枯桃去世时88岁，无疾而终。那是初春的一天，满堂儿孙接到富贵的电话都回来了，枯桃问：“不年不节，你们不好好上班，又回来做啥？”

儿孙们也莫名其妙，都说：“老爷子只说要必须回来，没说啥事儿啊。”

枯桃去见富贵，富贵不在，桌子上留一纸条，上写道：我去看桃花。

选自《林中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