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羽
枪声和爆炸声忽然停了,山上山下顿时一片寂静。刚刚还是枪声大作的战场,瞬间又变回了人迹罕至的山野。怒吼的北风狂暴地刮过,茫茫林海又发出了山呼海啸的哮声,浓浓的硝烟快速消散了。
不是战斗结束了,而是抗联官兵陷入了绝境——弹尽粮绝。山下的日军讨伐队一时不明所以,不敢轻举妄动。趁着难得的空隙,战士们趴在皑皑积雪上,慢慢爬到了连长的周围。连长从怀里取出仅有的两颗手榴弹,低声说:“最后的时刻到了。”战士们谁都不说话,只是悲壮地点了点头。
战争是残酷的,没有人性的日军禽兽不如,抗联战士如果落入日军手里,生不如死。所以,无论战斗多么惨烈,抗联战士都要留下最后一颗手榴弹,或与鬼子同归于尽,或用于自爆,绝不当俘虏。突然,一个一直看天的老战士说:“连长,要起大烟炮了。”连长一愣,忙追问:“老程,快看看,得多长时间才能起?”老程非常有把握地说:“一袋烟吧。”连长兴奋地说:“有救了!”战士们看看黑沉沉的天空,也不觉面露喜色。连长命令道:“两人一组,大烟炮一起,立刻向山上跑,别犹豫,只管跳下去。”战士们很快完成了组合。连长又命令说:“只要能走,就一定要想方设法活下去,然后追上队伍。”
老程拍拍身边的小战士说:“柱子,咱俩一组,跟紧我。”说着,老程解开腰间的麻绳,将一头递过去,让柱子系在腰上。柱子的脸冻得发青,两手僵硬,好不容易才将麻绳系好。
山下的日军终于反应过来,判断山上的抗联战士没有弹药了,纷纷爬起身,嗷嗷叫着向山上冲。鬼子离得越来越近了,连长猛地甩下去一颗手榴弹,巨大的爆炸声响起的同时,战士们用尽力气高喊:“冲啊!杀呀!跟小鬼子拼了!”
突然的爆炸声和呐喊声,吓得鬼子惊慌失措,急忙又趴在雪地上,拼命向山上开枪。山上仍然没有还击,鬼子很快又停止了射击,只是不敢轻易地往上冲了。又过了好一会儿,鬼子试探着爬起身,往山上摸。连长看看老程,老程指指天空,肯定地点点头。连长毅然将最后一颗手榴弹投向山下。
爆炸的声音刚刚传来,天就变了,肆虐的北风突然膨胀了无数倍,狂风打着旋,笼罩了茫茫林海。与此同时,大雪从天而降。因为狂风的作用,雪片都变成了雪粒子,狂风裹挟着雪粒子,呜呜怪叫着抽打着大地万物。眨眼的工夫,雪粒子抱成了团,变成了一个个雪球,大大小小的雪球旋转着、飞舞着,铺天盖地到处都是,天地之间顷刻变得一片混沌。这就是让人闻风丧胆的东北大烟炮。
趁着山下的鬼子一片混乱,抗联战士们立刻爬起身,两人一组,用尽最后的力气,向山顶拼命攀登。狂风暴雪中,人们睁不开眼睛,大大小小的雪球打得人浑身生疼。战士们顾不得这些,凭借脚下升高的地势辨别方向,做着最后一搏。柱子人小腿短,力气早已经用尽,全凭老程在前面拼命拉,才勉强迈开腿。很快,老程凭借以往的经验,知道到了山顶。老程转回身将柱子拉进怀里,凑到柱子的耳旁喊:“要下山了,死命抱紧我。”
老程个子本就不高,柱子比老程还要矮半头,老程将柱子严严实卖地搂在怀里后,倒退着跳了下去。
两人先是在狂风暴雪中急速落下去,接着重重地跌落在冻得坚硬如石的山坡上,然后快速向山下翻滚。落地的一瞬间,体力早已透支的老程摔成了重伤,在昏迷前的一刻,他将柱子搂得更紧了。
肆虐的大烟炮一直持续到黎明时分才停。不过雪仍在下,只是懒洋洋地没有了生气,似乎风雪已经疲乏了。柱子终于清醒了,他努力钻出老程的怀抱,才发现两人已经让厚厚的积雪掩埋了。也亏了这厚厚的积雪挡住了严寒,否则,不等人醒过来,早已经冻死了。
柱子轻轻推推老程,见老程毫无声息,又摸摸老程的脸,没有感到丝毫的暖意。柱子心慌起来,却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得摘下狗皮帽子,将帽子覆盖在老程的脸上,然后慢慢地将两人头部的积雪拍实。努力了很久,两人的头部终于有了一个小空间,柱子将冻僵的两手焐在老程的脸上,试图让老程在这一丝温暖里缓醒过来。让柱子惊喜的是,老程真的慢慢醒了。
柱子喜极而泣,流着泪问:“老程叔,你醒了?”老程用尽力气,才断断续续地说:“我,我,不行了,你,你要,追上,队伍。”冰凉的泪水在柱子脸上流淌,他紧紧地抓住老程的衣襟哽咽着说:“老程叔,你别离开我,我怕。”老程喘息了好一会儿,又艰难地说:“孩儿呀,虽说,你还,不到,十五,可你,是抗联战士。”柱子说:“老程叔,别说了,你再睡会儿,再歇歇。”老程真就不说话了。
不知过了多久,柱子发现头上的雪渐渐发白,知道天亮了。他耗尽了力气,才将两个人身上的雪推到一旁。这时柱子才惊讶地发现,两人被一棵粗壮高大的红松树挡在了半山腰,自己的胳膊腿都能动,说明第一个撞上树的是老程叔。这个发现让柱子大惊失色,他顾不得休息,拼命拂去老程身上的雪,却发现老程已经静静地走了。
老程的脸是安详的,如果没有嘴角上凝固的鲜血,就像睡着了一样,胸口上竟然有一穗老黄色的苞米棒。這是三天前,每个人分到的最后一穗老苞米。正是这穗风干坚硬的老苞米,才让这支抗联小部队完成了掩护大部队、伤员和女战士转移的任务,还是这穗老苞米,让没有倒在战场上的人有了最后一点力气冲上山顶,并跳了下去。
柱子将没有子弹的三八大盖枪从老程的身上轻轻摘下,把老苞米揣进怀里,又将老程的狗皮帽子扶正,然后跪在老程身前。柱子大哭着说:“老程叔,没有你我早就死多少次了,我向您老人家保证,我一定活下去,一定追上队伍!老程叔,我一定多杀鬼子,给你们一家人和我爹我娘报仇。”
柱子用洁白的雪将老程掩埋了,然后毫不犹豫地背起沉重的枪,慢慢地向山下走去。
抗联战士与鬼子讨伐队进行了无数次的战斗,武器弹药极为短缺,老程在一次战斗中缴获了一支三八大盖,他将刺刀给了柱子,柱子才不再赤手空拳。对抗联战士来说,武器不仅是亲密的战友,更是战士的生命。柱子下定决心,只要还有一口气,枪就不能丢。
沉重的步枪极大地消耗着柱子的体力,终于下了山,柱子一下子跪倒在厚厚的积雪上。他喘息了好久,连吃了两口雪,掏出苞米棒,剩下几粒石子一样硬的苞米粒,小心地放进嘴里,然后站起身,继续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嘴里的苞米粒先是解冻了,又慢慢地让唾液浸泡软了,粮食诱人的香气终于在嘴里弥漫开来。柱子舍不得一下子将苞米粒咽下去,他含了很久,才将苞米粒一个一个嚼碎,一点点地咽了下去。
实在走不动了,柱子才休息一会儿。天黑透了,柱子才找到一个地势低洼的地方,用刺刀挖一个深深的雪窝子,钻进去,搂着冰凉的枪睡一夜。醒来后,仍是重复前一天的一切。在茫茫林海里无休止地翻山越岭,柱子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一定要实现自己在老程叔面前发的誓言,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追赶上队伍,一定要多杀几个小鬼子,为老程叔一家人报仇,为自己的爹娘报仇。
没有风雪的崇山峻岭是寂静的,静止的,只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在顽强地行进。跌倒了,爬起来;再跌倒了,再次爬起来。这个小小的身影让寂静的山林有了生气,也有了希望。一望无边的红松树和满世界的皑皑白雪,一起注视着这个追赶队伍的孩子,一起默默地祈祷奇迹的出现。
奇迹一定会出现的,因为这个追赶队伍的孩子是一个抗联战士,一个小兵。
选自《军事故事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