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食自信

2018-12-11 08:41韩松落
读者·原创版 2018年12期
关键词:馍馍风味菜肴

文|韩松落

如果把美食纪录片《风味人间》当作一本“书”,那第一集盛大开篇,在山海之间游走,就如同总论;第二集则如分论,由风味组成的“人间”,面貌越来越清晰。

安娜是生活在澳门的葡萄牙后裔,她长着异域的面容,继承了很多葡萄牙人的生活习惯,但在更多地方,她又是实实在在的“澳门人”。所谓“澳门人”,借用《风味人间》里的说法,就是“交融与混杂写满这座城市,也造就澳门独一无二的风味。连同它的血缘、语言、宗教、建筑,无一不诉说着复杂的历史和身份”。

安娜和她的儿女们说粤语,在当地有事业、有朋友,儿女们已经各自组成家庭,开枝散叶。尽管在饮食上,她还保留着葡萄牙人的习惯,喜欢制作葡萄牙菜肴,但这些菜肴已经不是纯正的葡萄牙风味了。例如,她用来招待朋友的马介休球。“马介休”是用海盐腌制的鳕鱼干,从葡萄牙到了澳门,它又有了新做法:可以炙烧,可以裹上薯泥油炸,可以有淡淡的烟火痕迹,也可以金黄酥软。总之,一道菜肴背后,有几个世纪的往事。

再例如被称为“Tacho”的大盘杂煮。安娜用来做杂煮的食材是在澳门本地购买的,其中关键的几样都用广东或者澳门的食材替换了,例如猪皮、腊肠和腊鸭腿。

经过改造的大盘杂煮,其实已经是一道世界化的菜肴了,很难说它专属于某地,“如果要做一个类比,它的地位可以比肩香港的盆菜,味道大概接近上海的腌笃鲜,分量则不亚于东北的乱炖”。要我说,它也很像我们西北的暖锅烩菜。

也是因为这种交融,故乡有了新的定义。安娜退休后,曾举家离开澳门,但不久又搬回,因为“买不到猪皮,犯起乡愁”。猪皮只是凝缩,是概括,用来说明背后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故乡滋味、扎根后的化学反应。

一旦在某地扎根,人就是新人;一旦有新人扎根,世界就是新世界。

为什么安娜的故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呢?因为《风味人间》里的其他人是“专业”的,他们是专业厨师、专业的食物制作者;而安娜属于家庭,她手边食物的演变更细微、更具体,更能说明“落地生根”是何种滋味、文化的融会和交流是怎么发生的,以及它给参与其中的人带来了什么。

通过《风味人间》,很多人知道了,原来小麦是西亚人培育出来的,它扩散到世界各地,变成了形态各异但根源一致的食物—法国的面包和陕北的蒸馍馍,伊朗的石子烤馕和中原的石子馍馍,均是异派同源。

在扩散的过程中,地理环境、气候条件、风俗习惯、历史因素都在起作用,最终塑造出不同的食物。“落地生根”其实也是被重新定义、重新塑造,乃至重新接受的过程。

在西亚、在中国的新疆,小麦之所以被做成馕,是因为那里气候干燥,居民以游牧生活为主,馕便于携带,放入肉汤也更耐嚼,口感更好。在内地,小麦之所以被做成蒸馍馍,是因为这里以农耕生活为主,人们更愿意吃鲜的、热的、软的、可以夹菜的。

但有时,历史事件会成为偶然因素影响食物的形态。比如淮北平原的枕头馍,瓷实、硕大,需要壮汉来制作。它之所以是这个样子,是因为南宋初年的“顺昌之战”(即现在的阜阳)发生时,当年的小麦正好丰收,当地百姓便把馍馍做成这样送给宋军做军粮—不但尽是“干货”,也方便携带。一种食物背后,有历史的回声。

而我们无论是吃蒸馍馍还是吃石子烤馕,都丝毫没有生疏之感,不会觉得小麦是域外异族的馈赠。在经过一位又一位母亲的手,经过那么多演变,经过历史事件的丰富后,它已经是我们故乡的食物了。

4500年的时间,小麦落地生根,不仅仅是植物性上的落地生根,更是心理上、文化上的落地生根。而这,是由一代又一代母亲完成的。

还有生鱼片。《风味人间》里说,关于日本人生食鱼肉的最早记载,在公元7世纪,彼时正是中国文化对日本文化影响最广泛的唐代。日文“刺身”的写法出现以前,日本用汉字“脍”指代所有生切的肉片,沿用了它在汉语中的本义。而且,直到酱油酿造技术从中国传入日本,山葵与酱油才正式成为刺身的搭档。

也就是说,不论是生鱼片的做法、说法,还是配料的演进,日本一直受到中国的影响。所以,在面对生鱼片时,我们大可以更加坦然。

世事有变迁,人情有冷暖,但美食不管人间冷暖,不顾及战乱纷争,悄然传播到世界各地,就像记录片中所说的:“美食总在迥然不同的民族和文化间扮演着亲善大使,在静默的岁月中彼此渗透—新的风味,就这样奇妙地诞生了。”

人类的交流不只限于食物,语言、文化、习俗都会随着人的迁移落地生根。

《风味人间》里讲述了一个身在秘鲁的华人厨师的故事。华人菜肴被带到秘鲁后,和当地的食材、口味、制作方法融合,变成了一种中西风味混杂的菜肴。更有意思的是,因为这种菜肴广受欢迎,在秘鲁首都利马出现了4000多家中餐馆,它们的名字都叫“Chifa”,是汉语“吃饭”的谐音。“Chifa”和“豉油”“姜”一起,直接进入了西班牙语,成为西班牙语词汇。

反过来,我们的生活里也有许许多多的舶来品。例如,日本人喜欢对族群、心理状态进行命名,创造了很多精细描绘某种状态的词语,例如“御宅族”“无缘社会”,而这些词语已经被我们广泛接受并使用。

面对这种文化融汇,我们该拥抱还是该恐惧?在美食领域,我们似乎表现出了极大的包容;但在其他领域,我们总有种种担心,担心文化交流会改变我们的文化基因。

其实,我们应该用强大的自信来拥抱这一切,尤其是在我们的文化体量这么大的情况下。很多外来文化到了我们这里,都像陷入了汪洋大海,被消化、借用,最终融汇成我们自己的文化。

就像《风味人间》中所说的:“中国从来不是食物旅行的终点站,更多时候,它是创造和再创造的策源地。”

如同那些生活在澳门的葡萄牙人,他们带来了葡萄牙的美食,制作出了“在葡萄牙也找不到的葡国菜”,让澳门的美食更加丰富,澳门的血缘、语言、宗教、建筑“无一不诉说着复杂的历史和身份,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都参与撰写这座城市的食谱”。而这,“才是澳门饮食业真正的精彩”。

只有融合、交流,才能创造出更丰富、更有质感也更有生命力的文化。

“没有人是孤独的岛屿”,没有一种文化是可以独立存活的。我们的文化,正是在不断地融汇、吸收中变得越来越强大,也越来越丰富。

美食领域里的自信,应该是我们在一切文化领域里的自信的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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