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开放40年中国社会学的发展历程

边燕杰,杨 洋

(西安交通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陕西西安710049)

社会学诞生于19世纪风云变幻的欧洲,20世纪初传入中国,但在1952年院系调整中被错误地取消。改革开放之初的1979年3月,中国社会学研究会正式恢复,启动了重建社会学的航程。经历了40个年头,今天的中国社会学已经建立起比较完整的学科体系和学术体系,在我国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进程中做出了重要的贡献。本文将回顾中国社会学的恢复重建历史,总结40年来的发展轨迹与成就,阐述西安交大社会学团队对于社会关系研究的特色建树,展望未来的机遇与挑战。

一、中国社会学的恢复重建及最初发展

(一)邓小平“赶快补课”的指示

自1952年社会学被错误取消之后,费孝通等老一辈社会学家一直在为恢复社会学做努力。1978年年底召开的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使我国进入改革开放的历史新时期,社会学的恢复有了新的转机。1979年3月成为社会学恢复的标识性时点。

1979年1月,时任中国社会科学院院长的胡乔木同志约见费孝通教授,商讨社会学的恢复事宜。经过数次座谈会,全国哲学社会科学规划会议筹备处于3月15—18日在北京主持召开了“社会学座谈会”,社会学专家和相关部分代表60余人参会[1]3。胡乔木在会上发表讲话,指出否认社会学是一门科学,用粗暴的方法禁止其存在、发展、传授是完全错误的[2]297,并表示愿意为开展社会学研究摇旗呐喊[2]308。会议成立了改革开放以后的首个社会学专业机构“中国社会学研究会”,推选费孝通担任会长[1]3。中国社会科学院随即组建社会学研究所,由费孝通任所长。此次会议结束了社会学27年的停顿状况,“揭开了中国社会学重建的序幕”[3]。

推动社会学恢复重建的最有力声音来自于邓小平。“社会学座谈会”结束不久,邓小平在1979年3月30日召开的党的理论工作务虚会上发表了“坚持四项基本原则”的重要讲话。他在讲话的第三部分“思想理论工作的任务”中指出,“政治学、法学、社会学以及世界政治的研究,我们过去多年忽视了,现在也需要赶快补课”[4]180-181。这就是著名的“赶快补课”论,是中央领导层关于恢复社会学的正式声音[2]150,打消了当时不少社会学者还存在的思想顾虑和心理包袱,促使哲学社会科学相关学科的教研人员参与社会学的恢复重建工作[5]54;为社会学增加了生力军,扩展了多学科的视野[6]。

(二)社会学恢复重建时期的“五脏六腑”顶层设计

在社会学的恢复重建过程中,费孝通等老一辈社会学家起到了特殊的历史作用[7]。由于社会学学科停顿过久,曾经从事教研工作的社会学者大多年事已高,分散在各地,在“十年动乱”后都难以取得联系;而且当时“以阶级斗争为纲”的余悸尚存,有些学者对筹建社会学心怀疑虑[1]3。作为领军人物,费孝通受命于危难之际[7],对社会学的恢复重建做了顶层设计和全面努力。

根据《费孝通全集》,1979—1985年间,费孝通在各种会议上发表的关于社会学学科建设和发展的讲话或报告达13篇,涉及学科建设、人才培养、教学科研工作以及组织学术团体等方面。1982年5月6日,费孝通在四川省社会学研究会筹备组座谈会上做了“关于社会学的几个问题”的发言,他用形象化的比喻提出了“五脏六腑”的设计。“五脏”指一门学科结构中包括的学会、研究所、学系、图书资料中心、书刊出版部等五个功能组成部分;“六腑”指六门社会学的基础课程,包括社会学概论、社会调查方法、社会心理学、城乡社会学、比较社会学、西方社会学理论介绍[8]78-79。另外,费孝通还提出了社会学发展的三项原则:一是要以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为指导思想;二是要站在人民的立场上,为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服务;三是要结合中国具体实践[8]71。

经过几年的努力,社会学的恢复已初见成效。1979—1985年间,上海、北京、天津、湖北、黑龙江、吉林、江苏等省市先后建立了社会学学会[1]9,地方社会学研究机构达11处[8]80,开设社会学课程的高校近20所,在校生1 000余人[9]6。出版物方面,天津人民出版社推出“旧著重刊”系列,陆续出版费孝通等学者的前期著作;1981年出版了《社会学通讯》(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主办)和《社会》(上海大学主办)两个社会学专业刊物,1982年出版了费孝通主编的首本社会学教材《社会学概论(试讲本)》[9]8-12。到1985年,社会学已初步形成由研究所、高校、学会和实际工作部门四个方面构成的教学科研队伍,社会学后继无人的现象已不复存在[5]57。

(三)社会学教学的恢复与重建

社会学教研中断27年之后,缺乏教师,缺乏研究人员,所以最初的人才培养工作借助了境外资源。这方面,中国香港和美国社会学界,尤其是华人社会学家,在教学与培训工作上提供了有力支持[10]。1979年12月,美国匹兹堡大学社会学代表团来访,受到了时任副总理姚依林的接见[1]6,开启了中美社会学的学术交流之路,也为社会学讲习班的开办奠定了基础。1981年,教育部批准南开大学举办“社会学专业班”,在全国重点综合高校1977级选拔应届毕业生作为主体学员,邀请美国知名社会学家布劳、林南等教授社会学理论和方法[5]102-103,为改革开放时代的社会学人才培养探索了新的成功方式。

讲习班、专业班、培训班成为社会学恢复重建初期人才培养的主要形式。表1列举了若干最初的社会学讲习班、专业班、培训班。不难看出,当时的社会学教学活动集中于北京、天津、上海、广州、武汉、沈阳。此外,全国各地其他高校和院所也都举办了多种形式的学习班,不仅培养了必要的人才队伍,也广泛传播了社会学的知识,一定程度上为社会学的重建提供了适宜的社会环境[5]56。

(四)社会学研究的恢复与初步发展

我们不妨从研究选题和代表性研究课题两个方面,探究一下社会学研究在恢复重建初期的状况。

专业论文的发表借助于学术期刊平台。1981年的中国社会学界,仅有《社会》(公开发行)和《社会学通讯》(内部文稿)两家学刊,截止1985年增加了《社会调查与研究》(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主办)、《社会学与现代化》(南开大学主办)[11-12]。在1986年以前,尽管期刊数量不多,但社会学类的文章仍然在逐年增长(见表2)。

从表2可以得知,在恢复重建社会学的前三年,即1979—1981年间,发表论文总数98篇,集中在总论(56篇)方面。得益于《社会》的出版,自1982年开始论文数量大幅增加,且社会统计、社会调查、社会管理和政策等应用研究方面的论文增长势头非常强劲,比较有影响的课题当属费孝通主持的“小城镇研究”和雷洁琼主持的“五城市研究”。

“小城镇研究”的内容主要包括小城镇的历史演变、发展模式、在“四化”建设中的战略地位和作用等,目的是探索具有中国特色的城镇发展道路[1]350。调查工作从江苏吴江开始,扩展至苏南、 苏北和苏中,从农村、集镇到县城,并触及到中等城市和大城市[5]71。小城镇研究取得了丰富的成果,仅1984年《新华日报》开辟的“小城镇建设探讨”专栏在一年时间里就刊登了140余篇讨论文章,其报告得到了中央领导的批示[5]71。“小城镇研究”不仅从实证上奠定了社会学理论联系实际的学科基础,为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提供经验,也锻炼了社会学队伍,扩大了学科的社会影响力,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和实践意义。

资料来源:《中国社会学年鉴1979—1989》。

表2 1979—1986年间发表的社会学文章分类统计[11]

与“小城镇研究”的宏观视角不同,“五城市研究”的对象是中国的家庭和婚姻问题。调查选取了北京、天津、上海、南京和成都五个城市,采用访谈与问卷相结合的方法对4 385户家庭、5 057名已婚妇女进行了家庭、婚姻和生育三方面内容的调查[1]12;从理论和实证两个角度考察了中国城市家庭的消费、生育、教育、老年赡养、家庭网络和生命周期等内容[13]58。五城市调查在研究方法上开创了社会学重建以后大规模使用问卷调查的先例,对于中国大城市的家庭建设、家庭社会学的发展和社会学学科的建设都有重要的理论和应用价值[5]72。

这两项研究都属于国家“六五”规划的社会学重点研究课题,为后续的社会学调查研究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据统计,在“七五”规划中确定的14项社会学学科国家重点研究课题中,以实证调查为研究方法的超过10项[1]351-354,这充分反映了社会学界响应“补课”任务、践行“深入实地,调查研究”的要求与期待。

二、中国社会学的发展轨迹及成就

20世纪80年代后期,中国社会学从恢复重建进入全面发展阶段。30多年来,社会学人才培养与队伍建设发展迅速,理论和实证研究成果令人瞩目,以推动现代化建设为中心的社会服务取得良好进展。

(一)人才队伍

社会学是一个内容宽泛的学科体系,国内外均如此。国际知名大学的社会学系通常独立建系,但其教师所从事的教学与科研通常包括社会学、人口学、犯罪学、社会心理学等,而在不设博士学位的地方性院校,其社会学系往往与人类学、心理学、社会工作学联合建系,称为社会学与人类学系、社会学与心理学系、社会学与社会工作系等等,教师分专业但不分教学单位,学位课程分别设置,但是全系学生统一管理。我国改革开放之初,受“左”的意识形态干扰和1952年院系调整的影响,全国仅有少量社会科学学科,刚刚恢复的社会学与政治学和法学一起,被编入法学门类,这个门类后来又增加了马克思主义理论学科,成为拥有4个“一级”学科的门类。在国家学科规划和管理体系中,社会学作为“一级”学科,最初包括了社会学、人口学、人类学、民俗学4个“二级学科”,截止2014年又形成了7个“二级”学科的阵容:理论社会学、应用社会学、人口学、人类学、民俗学、社会工作、社会发展与政策。2017年以来,国家学科管理的最新理念和指导意见是建设“一级”学科,淡化“二级”学科,在学科内部强调“学科方向”,代替原来的“二级”学科称谓。根据这些学科管理的复杂性,基于国内外可比原则,本文涉及的社会学,其统计口径都是基于“一级”学科的范围,涵盖社会学、社会工作、社会保障、社会心理学、社会政策等相关学科方向,依据目前已出版的8期《中国社会学年鉴》及全国哲学社会科学规划办公室相关项目资料[16],笔者绘制了图1,以显示国内社会学人才队伍的发展态势。

图1 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社会学学科的发展状况数据来源:《中国社会学年鉴》,全国哲学社会科学规划办公室。

首先看教学机构的发展态势。1980年上海大学(原复旦大学分校)首先恢复社会学系,随后建立社会学系或者设立社会学专业的,先后有中山大学、北京大学、南开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南京大学等,截止2014年共有183所高等院校成立了社会学教学单位,设立社会学、社会工作等本科学位[14]600-620。据估计,2017年度全国社会学专业本科毕业生3 500—4 000人左右,社会工作专业毕业生达到了12 000—14 000人[15]。社会学博士点是人才培养质量的一个标志性指标。图1显示,在2000年以前虽然全国有40多个社会学系,但仅有5个社会学博士点,包括中国社会科学院、北京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南开大学和南京大学。进入21世纪,社会学博士点迅速增加,至2014年全国已有20个社会学一级学科博士学位授予点。

除高等院校外,地方社会科学院系统和学会团体也是社会学专业队伍发展的重要标志。图1显示,1979年3月中国社会学研究会成立之后,社会学研究所和社会学会迅速在各省市相继建立。根据《中国社会学年鉴》的统计并结合可检索到机构成立时间的结果,在经过10年重建之后,至1989年科研机构达到43所,学会团体达32所,覆盖了全国80%以上的省、自治区和直辖市。截至到2014年,各省市社会学相关研究所累计达到64个,学会团体超过40个。

(二)科学研究

作为应用性极强的社会学研究,很多课题需要基金的投入才能实现,这为我们考察科学研究的发展状况提供了有用的视角,参见图1中的“基金项目”曲线。其相关数据来源如下:1991年以后依据全国哲学社会科学规划办公室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数据库[16],1989—1991年来自《中国社会学年鉴1989—1993》[17]410-415,1989年以前依据“六五”和“七五”规划中立项的社会学国家重点课题[1]350-354。该曲线表明,1983—1990年基金立项逐渐增多,1991年开始下滑,但从1996年开始重新上升,在2005年突破百项,2017年接近300项。从选题来看,经历了三个阶段。

第一个十年,1980—1990年,研究兴趣集中于对中国社会学学科定位的探索。作为从西方引入的一门学科,社会学能否回答和解释中国社会问题?这是关于社会学本土化、社会学中国化讨论的关怀所在,并延续至今[18]。在社会学恢复初期,这一关怀得到了中国港台学者和美国社会学界的响应,以此议题为主题的研讨会先后在中国台湾(1980)、中国香港(1983)、北美地区(1983)和中国内地(1987)召开[19]。在我国社会学界,主流观点坚持社会学发展要有中国特色,为社会主义现代化服务,坚持马克思主义指导下发展中国特色的社会学理论体系[20]。“小城镇研究”和“五城市研究”就是在这一主导观点的引导下开展的大型研究项目,并获得了预期的成果。

第二个十年,1990—2000年,研究兴趣转向改革开放时期的中国社会的分化和发展问题,显示了研究选题和研究方式的多元化。这一时期与21世纪的最初五年相接,出现了诸多富有影响的研究项目和团队,如费孝通的“小城镇发展研究”,李银河的“婚姻家庭和社会性别研究”[21],孙立平的“社会现代化研究”和“社会断裂研究”[22],潘绥铭的“性社会学研究”[23],郑也夫的“社会信任研究”[24],陆学艺的“三农问题研究”[25]和“当代中国社会结构研究”[26],郑杭生的“社会运行机制研究”[27],李培林、李强、李路路的“社会结构转型研究”[28-30],宋林飞的“农村劳动力研究”[31]等,至今依然发挥着持续的学术影响。这一时期,关于转型国家的研究和中国转型社会研究,在欧美社会逐步成为主流社会学议题,许多相关研究是在中国国内获取第一手数据的,其研究成果被引进国内,引发了中西学术研究的深层次交流和对话,其中最有影响的包括市场转型与社会分层研究[32]、社会网络与社会资本研究[33]、组织社会学研究[34]。此外,美国福特基金会驻北京办事处资助的社会学研究方法培训班、女性研究、贫困地区研究[13]70,也推动了中国社会学研究的国际化。

进入21世纪,中国社会学研究在保持议题多元化的态势下,开始关注共同学科资源和研究规范化建设,并已取得重大成效。议题多元化特别表现在社会分层与流动领域的研究,既注重中产阶级的不断壮大[35]192-201,又注重阶层固化现象[14]35-39;社会网络与社会资本研究领域,既注重社会网络的形成机制研究、社会资本动员机制研究[36],又注重社会网络和社会资本对于地位获得、社会支持、社会排斥与融合、自组织社会治理、组织过程和治理的影响研究[36-37];三农问题和移民研究领域,既关注移民群体问题[38]186-192,又关注乡村建设[35]270-281和乡村治理问题[14]79-86;宏观社会建设领域,既发挥社会学对于交叉学科的研究优势[35]39-47,又注重社会学对于宏观发展模式的理论研究[39]。研究规范化建设方面,最为明显的成果是全国公共数据库建设,包括中国综合社会调查(CGSS,2003年,中国人民大学)、中国社会状况调查(CSS,2006年,中国社会科学院)、家庭变迁追踪调查(FDLD,2010年,北京大学)、劳动力动态调查(CLDS,2012年,中山大学)[40],此外还有地区性的大型调查和学术团体共享数据库,如中国大城市求职网络调查(JSNET,1999年,边燕杰主持)[41]1-21、中国西部社会变迁调查(CSSC,2010年,西安交通大学)[42]1。在这些项目的影响下,许多高校和科研院所都建立了共享数据库,大大推动了社会学实证研究。仅以CGSS数据库为例,自2003年以来的15年间,数据使用者超过万人,发表中英学术论文超过千篇[43]。

(三)社会服务

社会学在恢复之初就坚持为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服务。以“小城镇研究”为代表的调查研究展示出学科发展与社会发展的高度契合,这一特点在后续的推进中得到了延续。由于社会科学重大和重点项目是实现国家意志的标志性课题,也是社会科学服务社会的重要写照,因此本文通过词频分析来考察中国社会学究竟在哪些方面发挥了该学科的社会服务职能。表3统计了改革开放以来社会学领域重大、重点项目的立项情况。

表3 社会学重大、重点项目题目的词频分析

数据来源:《中国社会学年鉴》,全国哲学社会科学规划办公室。

从词频分析看有以下特点:(1)包含“农民”的重大、重点项目有24项,占据首位。如果将含有“农村”“农民工”的项目也算上,去掉重合的项目共计37项,即涉及“三农”问题的项目是改革开放以来社会学重大、重点项目中最多的。(2)包含“建设”的有23项,占第二位,其中22项均属于社会建设范畴。如果加上包含“和谐社会”的项目,筛选之后共有26项,占总量的11.3%。(3)社会政策或对策的研究在项目中也占有重要地位,涉及农村教育、贫困、老龄问题、社会发展不平衡、少数民族社会稳定等议题,均为针对重大社会问题或现象的研究,充分反映了社会学的问题意识和现实关怀。(4)包含“社会学”的项目占18项,其中有14项与学科建设有关,包括中国社会学理论自觉、西部社会学、社会学中国化、欧美社会学、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灾害社会学等议题,这体现了社会学对自身学科发展的重视。

三、社会关系研究与关系社会学的创立

人是各种社会关系的总和,而社会关系及其行为后果是社会学的主要研究议题之一。近10年来,西安交通大学社会学团队在其学科建设过程中,紧紧把握“中国是一个关系社会”这一命题,以社会关系研究为重点发展方向,创立了关系社会学,已经赢得学界的接受和认可。此处有必要追溯关于社会关系的中国研究传统,阐释创立关系社会学的时代意义,概述西安交大社会学团队的特色建树。

(一)费孝通“差序格局”理论及其当代意义

在现代社会学研究领域,对于关系社会的探讨始于费孝通的“差序格局”理论。在《乡土中国》中,费孝通以比喻的形式提出了“差序格局”的概念:“我们的格局不是一捆一捆扎清楚的柴,而是好像把一块石头丢在水面上所发生的一圈圈推出去的波纹,每个人都是他社会影响所推出去的圈子的中心,被圈子的波纹所推及的就发生联系,每个人在某一时间某一地点所动用的圈子是不一定相同的”“以己为中心,像石头一般投入水中,和别人所联系成的社会关系,不是团体中的分子一般大家立在一个平面上,而是像水的波纹一般,一圈圈推出去,愈推愈远,也愈推愈薄”[44]27-28。在这个形象的比喻中,费孝通将家庭视为中国农村社会关系建立的基础,因此,关系社会的本质是家族亲情伦理的社会延伸[45]。这是社会学发展的早期阶段由本土学者提出的开创性概念,对于推动社会学的本土化、中国化具有重要意义。

20世纪末学术界开始对“差序格局”的概念进行再思考。随着社会的转型和变迁,差序格局的中心点(由家庭转向单位)、关系基础(血缘关系转向利益关系)、范围(姻亲、拟血缘关系渗入)都发生了变化,但差序格局模式赖以生存的社会条件仍然存在[46]。这一概念在视角、方法论,特别是隐喻方法上所表现出的动力学特点,是费孝通留给社会学界的宝贵财富[47]。进入21世纪以来,差序格局的研究已经大大突破了社会学的学科范围:根据CNKI期刊数据库中以“差序格局”为关键词的检索结果,其中CSSCI来源期刊的论文来自社会学、经济学、政治学、伦理学、文学、管理学和教育学等学科,并且自2010年起每年的论文数量都不低于20篇。

(二)社会网络分析与社会资本研究的兴起

“差序格局”是对社会关系结构的一种具体的理论探讨,而整个关系研究领域则被称为社会网络分析和社会资本研究。该领域兴起于20世纪70年代的美国社会学界,其领军人物之一的林南教授,自1981年在南开大学社会学专业班任教以来,多次来国内讲授社会网络理论和方法,并通过指导中国留学生、与国内学者合作研究等方式,推动中国社会关系网络的研究[33]。自1985年中国大陆第一次开展以社会网络为主题的天津调查开始,到2000年相关的调查项目已达7项;进入21世纪,这一主题广泛应用到全国性大型抽样调查中,成为社会调查项目设计中不可或缺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36]。在出版物方面,自《中国社会学年鉴1999—2002》开始,后续出版的各期年鉴都有社会网络与社会资本研究专题。目前由中国国家图书馆收录的题名中包含“社会资本”或“社会网络”的图书已达到1 400部。

国内关于社会网络与社会资本的研究主要表现在基于个体中心网的测量与应用上。从测量方法上看,主要分为定名法、定位法和资源法,而国内普遍使用的是前两者。定名法最早应用于“天津城市居民的社会网络状况调查”中,通过将美国的讨论网测量照搬翻译成中文,比较了中美两国城市居民的社会资本差异[48]。定位法是目前中国社会资本研究应用最多的方法,边燕杰提出的春节“拜年网”是将定位法进行本土化的成果。拜年网基于春节拜年这一中国社会的传统仪式,通过测量拜年对象的职业和单位情况计算出社会资本的网络规模、密度、网顶、网差及网络联系性等指标,涵盖了网络资源的含量以及联系类型的多样性[49]。此外,边燕杰还提出了“餐饮网”,用以测量人们通过饮食社交建立的关系资本[45]。在社会网络与社会资本的应用上,主要包括劳动力市场中的地位获得、社会分层、社会支持、公民社会以及实验研究等方面[36-37]。

(三)关系社会学的创立与发展

如果说社会网络与社会资本研究属于狭义的关系研究,那么广义的关系研究就是从社会关系的角度出发理解和解释社会现象[50]。基于对“关系”现象的理论与实证研究,边燕杰倡导在中国建立“关系社会学”,率领西安交通大学社会学团队,通过若干跨校、跨区域的协调创新团队的共同努力,以关系社会学为突破口,探索和推动了中国社会学理念、中国社会学学科方向、社会学的中国学术流派[51]。2009年10月3日西安交通大学成立实证社会科学研究所,召开“关系社会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自此,关系社会学成为西安交大社会学的主要发展方向,用它来把握中国社会现实的本质和内在变动逻辑。

创立关系社会学有其理论目标。就是说,关系社会学的知识体系,不是描述性的,而是理论的,是用抽象的概念来叙述和分析关系主义现象的。梁漱溟提出过“伦理本位、关系无界、阶级无涉”的理论判断,费孝通提出了“差序格局”的概念及相关推论,金耀基以“面子”为中心的关系建构理论,黄光国、杨美惠、阎云翔等强调的关系互惠原则回报机制,都是探讨关系社会学理论知识体系的学术财富[51]。除了理论目标,关系社会学还有其学科目标,即:中国的关系社会学的理论概念和话语,不能只为关系社会学研究者们所接受,还应得到不研究关系社会学的研究者的承认,同时也要得到对中国没有任何研究的国际社会学者的承认。换言之,中国的关系社会学的理论体系,必须最大限度地容纳、修证地使用、按学科规范去改造相关的社会学概念,使中国的关系社会学知识在国际社会学界不被当作另类,最好进入主流。

根据已经发表的学术成果,关系社会学有两层涵义:第一层涵义是理论层次的涵义,关系主义与个人主义和集体主义不同,具有自身的理论逻辑,其本质为“伦理本位、关系导向”;第二层涵义是方法论层次上的涵义,关系社会学是探索和分析社会行为模式的方法论,从关系主义的立场出发研究中国及其他社会。关系社会学的创立引发了广泛讨论,例如从势科学的角度出发,讨论关系资本“势—对称—群—和谐”的演化发展规律[52];反思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条件下的关系建构[53];从文化传统和组织场域的双重动因出发对关系理论的分析与扩展[54]等。关系社会学的研究有利于促进本土知识的国际概念化[55],提高“理论自信”与“文化自信”。

(四)西安交大社会学团队的努力和特色学术贡献

对于关系社会学的研究,西安交大社会学团队持续做了近10年的努力。自边燕杰于2010年在《西安交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上发表《关系社会学及其学科地位》一文以来,西安交大社会学团队已经承担过50余项基金项目,用以开展关系社会学及其相关问题的研究,包括国家社科重大项目和重点项目、国家社科一般项目和青年项目、国际合作项目、陕西省社科基金项目等。团队先后主持的大型社会调查研究包括大城市求职网络研究、中国西部社会变迁研究、社会分层流动的关系机制研究、移民与留守儿童问题研究、西安—天津社区治理比较研究、陕西城市贫困与关系机制研究、西安社区治理与社会信任研究等。与此同时,出版《关系社会学丛书》4册,中英学术论文200余篇。2013年7月,团队主办了“社会网络分析世界大会”,来自2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500位专家学者学生参会;2017年5月,与清华大学合作再次举办“社会网络分析世界大会”,来自3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600位专家学者学生参会。

西安交大社会学团队在关系社会学的研究方面获得了诸多特色学术成果。首先,对中国关系网络的测量开展了系统的创新性研究,以大型社会调查为依托,提出和确立了若干网络测量方法[41],包括日常接触网、春节拜年网、社交餐饮网、团体参与网、求职协助网、职位晋升网、自主创业网。其次,开展了社会网络和社会资本对于职业获得和职业发展影响效应的系统化研究[41,56],包括初职进入效应、职业流动效应、职位晋升效应、工作收入效应、人职匹配效应、工作满意效应、职业隔离效应、自主创业效应。第三,开展了关系的广泛社会效应的系统研究,例如资源交换效应、社区救助效应、社会融合效应、知识社群效应、身心健康效应、子女教育效应、社会信任效应、分配公平效应。第四,团队聚焦社会网络和社会在变的因果效应问题,开发了若干“反事实模型”,从而比较严格地论证求职效果和工作收入是社会网络和社会资本作用的结果,包括选择性因果模型、倾向值因果模型、工具变量因果模型、差分法因果模型、互为因果模型。最后,团队从实体社会网络步入虚拟社会网络领域,开展了线上网络测量研究、虚拟网络建构研究、网络舆情效应研究、网络行为效应研究、社会认同与心理模型研究。

四、结论与展望

社会学恢复重建以来的发展历程表明,该学科紧贴改革实践,服务于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做出了重要贡献。改革开放初期,我国农业的现代化需要解决8亿农民的出路问题,在实现“四个现代化”中面临的困难最大。费孝通从1982年开始主持“小城镇研究”,总结出了“苏南模式”“温州模式”“珠江模式”等区域经济发展模式,践行“深入实地,调查研究”的要求,开创了具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城镇化路径。此后,关于“三农”问题的研究一直在社会学的重点研究项目中占有主导地位。20世纪90年代以来,建立健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步伐加快,关于市场转型的研究逐渐兴盛,并在美国社会学界产生了重要影响。进入21世纪,胡锦涛提出“建设社会主义和谐社会”之后,社会学界涌现了大量关于城市社区建设和乡村治理方面的研究,呼应对“社会学的春天”的期待。习近平提出“五位一体”总体布局之后,学界很快展开了关于中国社会治理新内涵的思考和讨论[57]。社会学发展的这种紧密联系实践的特点,与20世纪初社会学在中国的发端与成长一脉相承。

社会学的恢复重建持续对外合作交流,学习和借鉴国际前沿知识,并基于中国社会结构特征来构建中国特色的社会学学科和学术体系。以社会资本和社会网研究为例,该领域的权威学者林南教授在20世纪80年代初就来社会学讲习班授课,1985年社会网首次应用到美国综合社会调查之中,而第二年便在中国的天津展开了社会网主题的社会调查。持续的跟进使中国的关系研究走向了世界,关系社会学的创立不但借镜国际学界的概念、理论、方法,而且从中国关系社会的传统和现实出发,提炼本土概念,将之推广到国际社会学的前沿。与此同时,中国社会学届经过40年的发展,已经形成稳定的学科范式,建立了公共数据库,由此参与和推动国际社会学的发展。

中国社会学的进一步发展有其契机和挑战。首先,构建中国特色的社会学话语体系,推动本土知识的国际化,已经提到学科发展的日程上来。掌握理论体系的话语权,使本土知识走向世界,与世界有效沟通和衔接,才能扩大中国社会学的影响力,并为世界的发展做贡献[55,58]。如何将中国的本土知识国际化,无论对于学科的发展还是提升“文化自信”都是一个重要问题,这是当代社会学者需要肩负的时代重任。

其次,社会学将迎接信息时代下研究范式的转变。信息技术的发展大大提高了社会调查的效率和质量,电脑已经取代了纸质问卷,大数据以其规模大、变量多、类型杂、时效强、处理快等优势,为探索社会现象、预测社会发展趋势以及社会政策的制定等带来了巨大的机遇[59]。新计算社会学已成为社会学发展的最新前沿,引发了“社会科学计算范式”的产生:以ABM、互联网实验、文本分析等新方法为代表的计算社会学实现了社会学在社会现象的演化及预测、社会行为的实验控制,以及融合定性和定量研究等方面的新突破[60]。在当前人们愈发重视信息安全,通过访谈获取资料越来越困难的情况下,社会学者如何有效利用大数据的优势,克服其劣势为研究以及社会服务,关系着未来的学科发展方向。

社会学的恢复是建立在完成“补课”任务,实现“四个现代化”的时代背景下的。改革开放40年后的今天,建成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美丽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是时代的新要求。当前中国正处于实现第一个一百年奋斗目标的攻坚时期,社会学要继续发挥其紧贴改革实践、服务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传统,为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发挥自身的学科优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