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彤
【摘要】 《布达佩斯大饭店》承袭了韦斯·安德森(Wes Anderson)具有独立精神的美学风格,在光鲜影像的雀跃下匿伏着一条国家沦陷、文化衰败的深刻暗线。影片借由布达佩斯大饭店的兴盛没落,描摹出欧洲大陆世代相传的精神文明,因战争摧残而走向灭亡的宏大景象。奥地利犹太裔作家斯蒂芬·茨威格(Stefan Zweig)先生的生平及文学作品,对片中的人物形象、故事脉络及叙事结构有着莫大的影响。“十字钥匙结社”段落作为影片的核心章节,其明快的剪辑节奏同众多矛盾线索合力将剧情推向高潮。在主人公冒险解谜的同时,也于细微之处传达出对欧罗巴传统人文精神消逝的哀痛。
【关键词】 《布达佩斯大饭店》;韦斯·安德森;斯蒂芬·茨威格
[中图分类号]J90 [文献标识码]A
韦斯·安德森近年来以疾行的步伐跻身好莱坞最受瞩目的电影作者行列,他独树一帜的影像风格既有先锋派的形式感,又妙趣横生、充盈着幽默的智慧。《布达佩斯大饭店》的诞生不仅在业内广受好评,更是赢得影迷追捧以及商业成功,可谓叫好又叫座。无疑,片中的对称构图、高级灰色调等鲜明的作者印记会给观众留有蜜糖般的甜美回忆,但这当然不仅是一例独到精巧的装置艺术。在肉眼享尽欢愉的同时,整个观影过程如饮一杯口感丰富的热巧克力——层层递进、温润可口。
一、品读“花哨”之前
影片通过无名作家与饭店主人零·穆斯塔法于席间的一番交谈,呈现出布达佩斯大饭店的前世今生。故事主线由饭店前主人古斯塔夫与D夫人遗嘱的矛盾展开,伴随着厄运的轮番袭来,既有主仆间的感情升华,也映刻着一个浮华时代的消亡。
本片的叙事结构是其形式特色的重要组成之一,四层时空叠套进行,耐心地为观众剖开萦绕于大饭店的谜团。整部影片的第一帧画格,显示出“请把屏幕调至16×9比例”的字幕,这里进入了第一层空间——电影叙事,这是与观众所处时空最为接近的叙事媒介,画面中倚靠路灯的时髦男孩和最右边的大众汽车即为佐证。接着出现一位拿着小说在旧鲁兹公墓祭奠的少女,当她翻开书的一刻,我们便进入第二层空间——即小说的叙事,信息发出者由导演转换为作家,而接收者也从观众变为读者。时间线退后至1985年,随无名作家在镜头前的讲述进入到第三层叙事,即以第一人称的口授方式讲故事,回忆起年轻时他在布达佩斯大饭店的经历以及与垂暮之年的饭店主人零的交谈。晚餐席间,当零对作者讲述起他同古斯塔夫历尽艰险的故事时,我们进入影片的第四层,也是核心叙事段落。同第三层有所区别,无名作家作为故事的接收对象实现了一种有实在听众的信息传递。片中零通过对自身切实经历的评价及内心独白,把久已发生的故事进行再加工,诉说给无名作家;无名作家将其书写成册,传播给小说读者。最终,这场“荒诞的冒险”以不同媒介形式分别输出给电影空间中书的读者以及现实空间中影院观众。
一个故事的讲述离不开讲故事的人和他的听众,密切配合的环境以及双方的互动也赋予故事意想不到的即时效应,影片营造出这种身临其境的传递模式,也正是本雅明所哀叹的——几近消逝的传统讲故事技艺,导演也借由影片向其致敬。随着印刷业的进步,尤其是照相术的发明,从口耳相传到文字轉述,直至“讲故事”这一行为被影像替代。叙述者和听众的关系被彻底割裂了,我们所接收的也越来越是些结构精简、内容单薄的快餐信息。电影在用做故事的传播工具时,影片制作者和观众由于媒介的特质,被一块荧幕天然地隔开了,无法产生即时的交流。而本片的伟大之处就在于,观众身处影院中,纵然被一种高科技的产物所裹挟,也能体验一场传统意义的叙事。有趣的是当故事发展到主体段落时,画幅比例切换至1.37:1,复古氛围也随着时代符号的堆积而愈发地浓烈。这里的韦斯·安德森不单是对环境、年代的复刻,而是用旧时尚的温柔笔触与他所尊崇的大师思想进行无限贴合,演绎着那个时代所独有的兴盛文明。
与影片关联最密切的主要摹写对象,是另一位“欧洲传统文化的捍卫者”。片尾处的字幕——“受斯蒂芬·茨威格的著作启发”,便简明扼要地告诉观众:本片有别于一般的冒险闹剧,是着力于重现欧洲精神文明衰落的史诗文艺片。茨威格在一战期间是积极的反战主义者,二战时同大多犹太人一样遭受着惨绝人寰的迫害,逃亡是自打战争以来长久伴随他直至去世的主旋律,在生命的尽头他与妻子流亡到巴西后双双服毒自杀。于临终前所完成的自传体小说《昨日的世界》,成为他对那个时代发出的最后呻吟亦是本片主题构想的可靠依据。片中出现的“第一个茨威格”,是由裘·德洛(Jude Law)饰演的年轻作家。在片尾独白中得知他在离开饭店后去了南美养病:“开始一段漫长的漂流之旅,许多年都未再踏足欧洲。”这段话所映射的便是茨威格晚年的流亡经历,他心中的艺术人文殿堂欧罗巴在无限地倒退和消亡,他的“故土”(1)已不复存在。
另一例与茨威格的气质姿态契合的形象是古斯塔夫。这位带有贵族儒雅气息的大堂经理,将饭店大小事宜处理得井井有条。来布达佩斯大饭店度假的多是欧洲老一代贵族,他们在片中被贴上“有钱、很老、缺乏安全感、虚荣、肤浅、金发、需要呵护”的标签(这里并没有明显指认对象为女顾客,在古斯塔夫被D夫人儿子咒骂他同性恋、双性恋时,也没有断然否定)。他被这些男男女女们深深爱戴、依恋着,原因是顾客们总能在他身上寻得心安的宽慰。这也暗示了古斯塔夫的工作,主要是安抚他们的虚妄精神,使其得以被救赎——这与茨威格的作家身份并无二致。二战前,他的作品深受奥地利民众的喜爱,其文中如影随形的人文关怀与当时的社会格局形成积极的互动。影片中,古斯塔夫只是将这种文化上的传递转为用更易于理解的、平庸的方式表现出来。
20世纪30年代的欧洲大陆,被理性思维全权支配。工业化急剧深入的同时,战争与纳粹也在这片底蕴丰厚的土地上肆虐。在铁蹄的蹂躏下,人文关怀成为理性、极权、现代化崛起的对立面,它不堪一击并迅速湮没,随之是人性的普遍异化、淡漠。这璀璨悲悯的故事附着童话般的视觉冲击,于此扑面而来。
二、“十字钥匙结社”
本段落作为影片核心故事的第四章节,始于1:05:11,结束于1:20:47,共计时长15分36秒,讲述古斯塔夫先生因D 夫人遗嘱中的画作《苹果男孩》,被其儿子德米特里陷害入狱,在狱友与零的帮助下成功逃脱后所发生的故事。落魄的古斯塔夫和零面对庞杂的现状束手无策,为了洗清冤屈就必须找到D夫人家即鲁兹城堡的管家瑟吉,而管家早因德米特里和他的雇佣杀手贾波林的追杀不知所踪。接着,在荒野郊外,古斯塔夫打了一通神秘电话,并叮嘱零不可泄漏此事。电话那头是接连四个以不同花色的钥匙、服饰为代表的饭店经理,接到求助信息的第一时间他们都义无反顾、不惜代价地向古斯塔夫伸出援手。这里显然用了重复的視听技巧来展现“十字钥匙结社”的分布之广、能力通天,且对社员危难的有求必应,不禁让人将其同“蔷薇十字结社”“郇山隐修会”(2)等秘密组织相关联。结合本片主要的摹写对象茨维格,便可推出这或许是某次遭受纳粹迫害的逃亡途中,各地朋友接济救助他的经历。
得到救援的古斯塔夫与零在去往火车站的路上得知了管家的藏身之处,并决定前往一探究竟。万事安排妥当后,精益皇宫酒店经理拿出了古斯塔夫魂牵梦萦的生活必需品——“羽之味”香水。这是他的身份标识,也是身处幽谷的落魄灵魂对考究生活的最后执拗,即使这将成为随后留给卫兵的踪迹线索。
在两人前往盖博麦斯峰山脚下寻找管家的同时,另一路人马也没有停歇——管家也是德米特里和贾波林的主要灭口对象。在两人通话中得知,贾波林要“强硬地”(3)找管家的跛脚姐姐谈谈。在这一过程中,画面始终以一个俯视镜头对准贾波林的桌面——曼德糕饼店的糕点师阿加莎的信息照片,正上方双Z符号的袖章、散落的子弹,右上角D夫人的律师被夹掉的手指泡在水中,以及左上角古斯塔夫的入狱照片。贾波林被灯光照亮的凶残手背在整个画幅中格外显眼,似乎预示着一切的生杀掠夺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这是影片中第二次出现这一场景,第一次是在古斯塔夫刚刚入狱,管家因不愿作为古斯塔夫杀害D夫人的见证者而逃离鲁兹城堡,也因而成为德米特里和贾波林的追捕对象。同样作为两人通话时出现的场景,桌面上最醒目的是管家瑟吉·X的信息照片、坡脚姐姐的照片,贾波林佩戴四只戒指的手时而握紧时而舒展,四周放有手枪、匕首、放大镜和疑似害死D夫人的绿瓶毒药:番木鳖碱(4),左上方的盒子里依稀可辨是D夫人的死亡证明。两次桌面场景中最醒目的变动是后来出现的“双Z袖章”。纳粹的万字符与“SS”标志都有闪电的意思,且只纳粹有戴袖章的习惯,双Z的出现便是对这个符号的直接隐喻。这样重复的表现同一视角,通过道具的更替,使角色形象有了直观变化——一个被纳粹恶化了的杀手形象。如若古斯塔夫是茨威格的再现,这里所映射的便是二战前(约1932年)早已布满疮痍、即将沦陷的奥地利。导演也欲盖祢彰地想表明,德米特里(在沦陷后曾佩戴袖章出现在饭店中)和贾波林即为纳粹党的缩影。
简短的咒骂声中,德米特里在台球桌上继续翻寻母亲留下的书面资料以求得全部家产。他随即发现,梵·霍的《苹果男孩》(5)被调包,墙上挂着的是一副类似席勒风格的不羁画作。正在德米特里大发雷霆之际,见证调包过程的女仆将古斯塔夫全盘托出。两代仆人的鲜明对比在此颇具讽刺意味:老仆人瑟吉宁可一路逃亡也不愿违背对主人的衷心;鲁兹城堡随着D夫人的去世而即将易主于德米特里,无论是无奈还是自愿,女仆的行为都是背叛,她所缺乏的忠诚信义也正是影片所惋惜的——“逝去的古老精神”之一。虽然她全程持纯正的法语腔调,但这一形象也正是代表了在资本主义的私利沃土下培育出的大多数。
在去程的三等车厢内,古斯塔夫与零平起平坐地躺在卧铺上,像老友一般互相吐露心声、给予慰藉。一段牢骚过后,古斯塔夫对零的女朋友阿加莎大加赞赏。先是要求主持婚礼,又毫不掩饰地表露出对她的喜欢:可爱、平胸、大胎记,而这些称誉都基于她的纯洁。镜头在这一段谈话中由俯视的中景切为平视的特写,其中的情绪变化溢于言表,导演以及古斯塔夫所指代的茨威格也于此抒发对纯洁品性的由衷向往。纯洁所在的是阿加莎的无暇心境——她在蛋糕房里与世隔绝,不受这世间任何天翻地覆的干扰,烘培出甜腻于口、曼妙于心的巧克力花魁;却也勇敢、真诚,与主仆二人一同抵挡邪恶,匡扶正义。
接着,管家姐姐被杀害的新闻登上报纸头条——“洗衣篮中发现本地少女头颅”。之后一个小全景镜头打向由爱德华·诺顿(Edward Harrison Norton)饰演的卫兵军官,画面内除了和办案有关的信息墙外,左上角赫然悬挂一副中年军官画像,并带有夸张的络腮胡和鹰形领章。领章将这位军官的身份隐约指向了奥匈帝国解体前的哈布斯堡家族,而胡子则明确了这位就是遐迩闻名的茜茜公主的丈夫——弗兰茨·约瑟夫一世(Franz Josef Ι)。卫兵们根据坡脚姐姐去世前收到电报的内容,也组成另一队人马前往盖博曼斯峰。
一番长途跋涉后,两人到达了和瑟吉约好的盖博曼斯峰瞭望台,当然贾波林和军官也接连到达。站在瞭望台最尽头的主仆二人丝毫没有显露出惴惴不安的神情,依然气定神闲地欣赏雪山美景。即使在此危急时刻,古斯塔夫也要喷洒“羽之味”,诵读诗歌来维持优雅气质和绅士风度。如结尾处零对他的评价:“他极为优雅地维持了那个幻象。”当战争的凶蛮充斥着每个角落,古斯塔夫依然在他的文明世界中相信人性、艺术,并极力维护着布达佩斯大饭店这块稀世桃源。经过神父的指引他们登上缆车来到教堂,最终到达告解室见到了瑟吉,并得知他是D夫人第二份遗嘱的见证人。但在最终秘密破解之前,他被同样赶到教堂的贾波林残忍地绞死在告解室,加之随后出现扮成神父模样的贾波林、为了驾驶雪橇追赶行凶者而摔碎的神像——都阐明了宗教的孱弱无力,尤其在这纷扰的战争年代,只有靠自己的无畏、奋勇才能得到救赎。
经过了一段刺激的冰雪追逐,零因不会操作雪橇,导致古斯塔夫险些摔下悬崖。这时的贾波林,停好摩托车,将雪橇板立在一旁,以近乎军姿的方式站在雪地里喝威士忌,也更加明晰了他的形象。这个少言寡语、愚忠、让人不寒而栗的男人,正是德国党卫军、盖世太保的写照。与此同时零倒栽在雪地里,古斯塔夫双手紧握悬崖边的岩石,贾波林的威胁步步紧逼,身下便是万丈深渊。在这岌岌可危的时刻,垂死的古斯塔夫诵读了近乎丧命前的最后一首诗——“若我命尽于此,再会,受伤的笛手喊。毛瑟枪咳嗒上膛,军官欢喜呼喊,土墙倾倒。我怕这是我最后一口气,他说。”诗中的“毛瑟枪”也当即指向贾波林的纳粹身份。之后的故事便是零在最后时刻将贾波林踢下悬崖,解救了主人。悬崖的另一侧,穷追不舍的军官也赶到了。为了不被遣返回监狱,只得开始下一旅程的逃亡。在启程前,古斯塔夫提出要为死于非命的管家默哀,这也再次凸显了那根植于他秉性中、茨威格和导演所怀念的人文关怀。
三、结语
整部影片始终是借着闹剧的壳子在隐喻——从第二次世界大战,到茨威格的生平;从欧洲文明最后的余晖,到遗存渺茫的迷人破败感。对战争的痛斥、对早已湮灭的传统精神的留恋、对人道主义微光的颂扬,韦斯·安德森精心烹制了一场奶油般温柔的马卡龙大餐,只待观众细细品嚼出那番比甘美更深沉的别样滋味。在这里,现实与虚妄交互,严肃与荒诞同存,甜蜜与苦涩共生。
注释:
(1)尽管家国依旧存在,可就算在衣食无忧、声誉不减的土地上,他的精神依附已崩塌,这对他来说才是真正的无家可归。
(2)前者是流传于欧洲的秘密结社,是中世纪为了与罗马教皇及教会对抗、实现希腊真正教义而发起的,但被罗马天主教视为异端;后者又名锡安会,部分法国国家图书馆管理员属于这一组织,宗旨为“成员教育和互助”。
(3)根据后面的剧情可知,贾波林残忍地将其杀害,已不至于“强硬地”谈谈了。
(4)茨威格与妻子自杀时也用的同样的毒药,这里应是导演故意为之。
(5)作为片中主要的争执对象,这幅画大致是导演将文艺复兴时期大师拉斐尔的《拿苹果的青年人》,同法国“枫丹白露”画派的《埃斯特雷姐妹》进行了风趣的合体。
参考文献:
[1]斯蒂芬·茨威格.昨日的世界[M].李文华,译.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