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时代与“蔗糖宫殿”—— 荷兰莫瑞泰斯皇家美术馆

2018-12-08 13:13周小登
艺苑 2018年4期
关键词:维米尔

周小登

【摘要】 莫瑞泰斯皇家美术馆(The Mauritshuis)位于荷兰海牙市中心,以荷兰及佛兰德斯黄金时代艺术收藏见长,馆藏招牌作品是约翰内斯·维米尔的《戴珍珠耳环的少女》。美术馆建筑被戏称为“蔗糖宫殿”,因为其建造经费来自17世纪南美种植园及大西洋奴隶贸易。

【关键词】 约翰内斯·维米尔;《戴珍珠耳环的少女》;佛兰德斯画派;荷兰黄金时代艺术

[中图分类号]J23  [文献标识码]A

画中人穿扮略显异域,裹近东样式头巾,耳垂上是令人注目的大颗珍珠,年轻的面庞有光芒笼罩,回首温和凝视着观者。——这位戴珍珠耳环的少女便是提起海牙时首先浮现在我脑海里的物像。海牙位于荷兰西南部海岸,是全国第三大城市,虽不是国家首都,却是荷兰中央政府所在地,距首都阿姆斯特丹几十分钟火车路程。到海牙前,有人提醒我要尝尝国会门前一家特色鲱鱼三明治,同时谨防彪悍的海鸥夺食,且一定要去莫瑞泰斯皇家美术馆看望《戴珍珠耳环的少女》。

美术馆在国会广场附近,17世纪的荷兰古典主义建筑与一池湖水邻着,优美高贵,设计者是建筑师雅各布·凡·坎彭(Jacob van Campen,1696-1657)及其助手彼得·波斯特(Pieter Post,1608-1669)。不过这建筑背后的历史却是“灯下黑”:它被戏称作“蔗糖宫殿”,建造经费几乎都来自奴隶贸易。楼体最早是为拿骚-锡根亲王约翰·莫瑞泰斯(Johan Maurits van Nassau-Siegen,1604-1679)生活起居所造,宫殿施工时他还在巴西,1644年才返回海牙搬入,住了没几年又动身去德国任职。这位亲王是荷兰在巴西的殖民统治者,起初被委任至南美洲管理甘蔗园,面临劳动力短缺的问题;然而亲王脑袋相当灵光,他先派军队征服大西洋沿岸的西非(现加纳)地区,把当地人俘虏往南美种植园劳作,在南美收获了蔗糖、可可、咖啡、烟草、棉花等运回欧洲荷兰,换了钱再从欧洲输送武器火药到西非进一步掠夺劳力,载满西非原住民的奴隶船又横渡大西洋至南美与其他种植园主交易。[1]448循环反复,罪恶的三角贸易链被架成,莫瑞泰斯亲王靠贩卖约23500名奴隶积攒了大量财富,他的发迹史是西欧在大航海时代的缩影。

“蔗糖宫殿”里,地面层金色房间装以法国路易十四(Louis XIV,1638-1715)时期风格内饰,天花板及墙上的讽寓性作品来自当时正旅居海牙的威尼斯艺术家乔瓦尼·安东尼奥·佩莱格里尼(Giovanni Antonio Pellegrini,1675-1741)。但,这不是莫瑞泰斯装潢最初的样子,1704年的一场毁灭性大火后,莫瑞泰斯只有建筑外墙幸存,室内空间全部翻新;初始设计本充满巴西风情,热带硬木、原始部落的武器、头饰、羽毛、珠宝、动物标本等被大量装饰運用。(1)2012到14年间,美术馆再次整修,加盖了摩登空间,建筑入口设置得独特,在地下层;中厅玻璃电梯的设计讨喜,现代化机械设备与17世纪老灵魂结合得通透简洁。

建筑内的艺术收藏则主要归功于另一位奥兰治-拿骚王子威廉五世(Prince of Orange-Nassau, William V,1748-1806)。威廉五世年轻时就广罗艺术品,1774年,他将自己在海牙的私人画廊开放数周,来者可购票入内,造就了尼德兰史上第一间公共收藏;世道无常,1795年拿破仑军队横扫北上,总督威廉五世的收藏作为战利品被送往卢浮宫展出,二十年后才物归原地。恰威廉五世之子宣布自己成为尼德兰国王和卢森堡大公,这位新任的国王威廉一世(King William I,1772-1843)即刻把父亲失而复得的收藏都赠给国家,荷兰国立博物馆和皇家美术馆等皆受益于这批藏品,之后皇家美术馆迁入了莫瑞泰斯亲王17世纪的旧居,于是莫瑞泰斯皇家美术馆在1822年正式亮相。(2)此时距荷兰废除奴隶制还有41年时间。

经过王子威廉五世与其子国王威廉一世的经营,莫瑞泰斯成为了贮存黄金时代艺术的藏宝匣,他们收入老勃鲁盖尔和鲁本斯合作的《伊甸园与人类之堕落》(1615)、格里特·德奥(Gerrit Dou, 1613-1675)的《年轻的母亲》(The Young Mother, 1658)、伦勃朗的《杜尔博士的解剖课》(1632)、维米尔的《代尔夫特风光》(1660-1661)等。到19、20世纪,又有一系列杰作陆续被纳进莫瑞泰斯囊中,像卡尔·法布里蒂乌斯(Carel Fabritius,1622-1654)的《金翅雀》(1654)、扬·斯特恩(Jan Steen,1626-1679)的《听到的即为你所唱》(‘As the Old Sing, So Pipe the Young,1668-1670)。到今天,整个莫瑞泰斯之藏品库由超过800件作品组成。

目前,莫瑞泰斯对自身的定位是:“以最一流的荷兰及佛兰德斯黄金时代艺术收藏独一无二于全球收藏领域。” [2]1这句话不仅讨论艺术,更涉及了荷兰四个世纪来的发展变迁。公元17世纪是荷兰黄金时代,巅峰时期间,发达的航海技术和地理位置优势令荷兰几乎支配了整个欧洲的贸易往来,经济、科学、人文各领域成就非凡,贵族和宗教人员身份的影响力衰退,财富收入成为判定社会地位的首要因素。天时地利,大量杰出艺术家现世。

不过句子里的“佛兰德斯”指的是什么呢?研读该区域艺术史时,“尼德兰”(Netherland)、“荷兰”(Holland)、“佛兰德斯”(Flanders)三个概念时常令观众困惑。今天的“尼德兰王国”同“荷兰”代表的是同一个国家,但过去“尼德兰”曾指由整个西欧地区低地国家组成的王国,包括现比利时、荷兰、卢森堡、法国东北部在内,其不同区域使用语言有荷兰语和法语。佛兰德斯语则为荷兰语下属方言的一支,故地名“佛兰德斯”在历史上指通讲佛兰德斯语的重要封邑诸侯国,国土在现比利时北部、法国东北部、荷兰西南部共同组成的临英吉利海峡地带,即曾经的尼德兰南部地区。[3]65-68佛兰德斯在中世纪因毛纺织业而辉煌灿烂,17世纪下半叶至18世纪,其领土被各低地国家划分走,所以那之后的“佛兰德斯”就不具备实际行政意义了,仅是一个历史文化词汇。

尽管地图上佛兰德斯的国界线不复存在,黄金时代佛兰德斯画派(也译作弗拉芒画派,Flemish School)的天才们仍垂名艺术史,譬如莫瑞泰斯皇家美术馆所自豪的:约翰内斯·维米尔(Johannes Verneer,1632-1675)、伦勃朗·凡·莱茵(Rembrandt van Rijn,1606-1669)、彼得·保罗·鲁本斯(Peter Paul Rubens,1577-1640)、安东尼·凡·戴克(Anthony van Dyck,1599-1641)、扬·勃鲁盖尔(老勃鲁盖尔Jan Brueghel the Elder,1568-1625)、弗兰斯·哈尔斯(Frans Hals,1581-1666)、扬·斯特恩(Jan Steen,1626-1679)、亨德里克·阿维坎普(Hendrick Avercamp,1585-1634)等。

约翰内斯·维米尔的《戴珍珠耳环的少女》(1665)是画派最有名的作品之一,也是莫瑞泰斯的门面招牌。少女被人称作“北方蒙娜丽莎”,当然,这个北方是相对《蒙娜丽莎》(1503-1517)作者达·芬奇生活的亚平宁半岛而言。蒙娜丽莎以其神秘留给后来人无尽猜想,戴珍珠耳环的少女未尝不是,现下多数观众对其身份认知为“她是画家维米尔的家庭女佣”,这份判定基本来自2003年发行的英国同名电影。不可否认影片的艺术造诣,然该片剧本改编自美国女作家特蕾西·雪佛兰(Tracy Chevalier,1962-)出版的同名小说(1999),其中所描写的维米尔与年轻女佣间朦胧的浪漫是作家雪佛兰之文学创造,并无站得稳脚的文献依据。

事实上,约翰内斯·维米尔本人即是谜题,只留下少数史料和36幅目前已确认归属的作品。他生在黄金时代,比当时的欧洲艺术巨星伦勃朗小26岁,短暂的43年生命都在荷兰西部城市代尔夫特度过;在世时籍籍无名,身后在艺术史中沉睡了两个世纪,直到17世纪50年代法国批评家西奥菲尔·托雷(Theophile Thore,1807-1869)将他描绘成艺术家里的“斯芬克斯”(sphynx),开启学界对他的研究发掘。[4]187-197

斯芬克斯是古埃及神话里长着翅膀的怪物,它有三种形态,即羊头狮身、鹰首狮身、人面狮身,建造之谜始终不能揭晓的埃及古迹狮身人面像就是根据最后一种形态得来。在希腊神话里,斯芬克斯总坐在悬崖边拦住过路人问其谜语,再一口吞掉答错者,谜面是:“什么动物早晨用四条腿走路,中午用两条腿走路,晚上用三条腿走路?腿最多的时候,也正是他走路最慢,体力最弱的时候。”谜底是“人”。[5]324故斯芬克斯常与“谜”之意味相关联。在托雷之前,维米尔已有部分作品被收进博物馆,但都被冠以他人署名或佚名;1842年托雷第一次参观荷兰的博物馆,一些表现代尔夫特风貌的绘画引起他的强烈兴趣,自此他像解谜般着手拼接这位不知名画家的点点滴滴。

《戴珍珠耳环的少女》初次现身在1881年海牙的一场拍卖会上,收藏家托比(A.A. des Tombe,1816-1902)以仅仅两个荷兰盾加上买方溢价30美分的价格拿下它,并最终将画赠予莫瑞泰斯美术馆。它是一幅“Tronie”(荷兰语,本意为“脸庞”),“Tronie”指的是荷兰黄金时代绘画曾流行的一种想象人物画,是画家将部分现实人物形象与幻想结合的产物。2013年,美国圣弗朗西斯科艺术博物馆、亚特兰大高等艺术博物馆、纽约弗里克收藏馆联合举办了巡回展《戴珍珠耳环的少女:来自莫瑞泰斯的荷兰绘画》(Girl with a Pearl Earring: Dutch Paintings from the Mauritshuis),展览目录里尤其小心地强调了:“‘Tronie不是用来描绘特定的对象,所以它不能被认为是肖像画。”[6]4

莫瑞泰斯藏有三幅维米尔作品,另两张是《代尔夫特风光》(View of Delft,1660-1661)和《戴安娜与她的仙女们》(Diana and her Nymphs,1653-1654),前者展现了宁静无风的代尔夫特河岸水天倒影,后者是他職业生涯早期创作的梦幻气氛神话题材绘画。不过“光之大师”维米尔最擅长的还属室内小场景的描绘,方寸间氤氲的微妙与精妙光感,非观原作不能体察其天才之一二。

除了戴珍珠耳环的少女,馆内还有一位男孩让人心生喜欢。弗兰斯·哈尔斯(Frans Hals, 1581-1666)的《大笑的男孩》(Laughing Boy,1625),同样是一幅想象人物画“Tronie”,男孩头发蓬松,眼神闪闪有光,脸颊红扑,大笑露出略龅凸的板牙,喜庆可爱。描绘大笑神情的人物画在照相术未发明的年代里并不常见,因为比起贵族们苍白矜持面庞上的笑不露齿,大笑这种极具感染力的动态不易定格。画家用他特征性的轻松笔触潇洒出形与神,使画外人不由自主地跟着放松了。

哈尔斯生活工作在荷兰西部的郁金香小城哈勒姆(Haarlem),是推进17世纪西欧群体肖像画发展的重要人物,虽然他因精湛的画技在40岁就闻名远近,却一辈子没有跨出先天所在的平民阶层。两段婚姻带来十多名子女,令天性不羁的他为养家辛苦不已,常混迹酒馆消遣;可也正是酒水坛子里的三教九流给予他的现实主义画面无尽素材。哈尔斯早期作品尚承袭了正统巴洛克风格,带有罗马天主教和宫廷装饰意味,然而尼德兰革命(1566-1609)后当地以信奉新教之加尔文主义(Calvinism)为主流,[7]321-343多数民众并不买巴洛克口味的账。换句话说:在那个历史时期,巴洛克站队反宗教改革运动,而加尔文宗思想的主张者约翰·加尔文(John Calvin,1509-1564)是著名的法国宗教改革家,新旧教义之争直接体现在各地的艺术风潮变化上,尼德兰民众更接受符合加尔文教义的现实主义市民艺术。

其实哈尔斯的生活经历即决定了他走向现实主义的必然性,如何能要求一个在尘埃里滚打的人视而不见眼前的“苟且”呢?哈尔斯传世的250多幅作品中,没有一张素描稿,也许因为他习惯不打草图直接创作,或者他的周遭环境并不具备留存下零散画稿的条件。日子是过得捉襟见肘,但弗兰斯·哈尔斯在黄金时代幸运地保持了创作思想自由,哈勒姆市民们不论阶层都对这位“酒鬼画家”留有相当的尊重,以获得他的肖像画为荣。

即使完全不了解弗兰斯·哈尔斯为人,也完全可以从画面看出其幽默与乐天,他不把人物五官画得一板一眼,或郁郁、或眉飞色舞、或不屑、或自得。哈尔斯极擅长捕捉人物瞬息的情感流露,特别当描绘对象是同处社会底层的人民时,更天才地通感了炽烈的情绪氛围。可叹画家晚景艰难,靠政府少许救济金过活,在济贫院告别了黄金时代的世界,其晚年作品呈现出人生悲欣转折的戏剧张力。传言他在最后曾请人托话给因《夜巡》(De Nachtwacht,1642)一画而身败名裂的好友伦勃朗:“贫困是一名艺术家最幸运的解放,你可以好好画画了。”

《戴珍珠耳环的少女》和《大笑的男孩》是莫瑞泰斯皇家美术馆我最喜爱的作品,它们不止体现了维米尔与哈尔斯的天赋才华,还折射出黄金时代低地国家的社会风貌,更是佐证了照相术無法完全替代绘画艺术。美术馆里有画、有历史,艺术是璀璨的,历史则可能是辉煌、曲折、黑暗的;若能接受背光面,阴影也可蕴涵意义。

从莫瑞泰斯皇家美术馆出来,顺阶梯向上爬回地面层,穿过国会广场找到做鲱鱼三明治的小铺。递上硬币拿起三明治轻快出门去,一只脚刚踏出铺子,没来得及咬下,俯冲而来的海鸥连壳带鱼叼走三明治,扑腾得原地只剩几根脏羽毛和一张还滴着沙拉酱的餐巾纸,我目瞪口呆。

注释:

(1)参见莫瑞泰斯皇家美术馆档案之建筑章节“The Building”.Mauritshuis.Archived from the original on June 18,2008.Retrieved 2008-08-08.

(2)美术馆之历史重要事件梗概自书目Mauritshuis (Hague, Netherlands), Broos B P J, Goddard P,et al.The Mauritshuis: Royal Cabinet of Paintings Mauritshuis and Gallery Prince William V[M].Scala Books, Distributed in Canada and the USA by Antique Collectors Club,1994.

参考文献:

[1]Van Baerle C. The History of Brazil under the Governorship of Count Johan Maurits of Nassau, 1636–1644[J].2011.

[2]Gordenker E.Mauritshuis Directors Choice[M].Scala Publishers Ltd.2014.

[3]Pirenne H,Saunders JV.Belgian Democrary:Its Early History[M].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1915.

[4]Waite R.Melvilles Memento Mori[J].Studies in American Fiction,1977,5(2).

[5]Grimal P.The Dictionary of classical mythology[M].BASIL BLACKWELL,1986.

[6]Decker J.Museum Exhibition Review: Girl With a Pearl Earring: Dutch Paintings from the Mauritshuis[J].CAA.Reviews,2014(1).

[7]Hyma A.Calvinism and Capitalism in the Netherlands,1555-1700[J].Journal of Modern History,1938,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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