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蕴岭
(中国社会科学院 国际研究学部,北京 100732)
编者按:习近平总书记在2013年9月和10月间先后提出了共建丝绸之路经济带和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以下简称“一带一路”)的重大倡议。到2018年,“一带一路”倡议已提出五周年。“一带一路”不仅作为中国开放型经济新体制下形成全方位开放新格局的战略规划写入中国共产党十八届三中全会公布的《中共中央关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成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中国新时代发展与对外开放的重要方略,而且得到国际社会高度关注,得到“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的热烈响应和积极参与。五年来,“一带一路”已从倡议转化为行动,从愿景转变为现实,中国与“一带一路”沿线国家共同推动政策沟通、设施联通、贸易畅通、资金融通和民心相通,取得的阶段性发展成就令世人瞩目。但同时也必须看到,当今世界的发展仍有诸多不确定性,国际风云变幻莫测,国际发展环境也在不断发生着改变,这些纷繁的变化给“一带一路”倡议的落实和与之相伴的国际合作带来了新挑战。在这一背景下,《财经问题研究》编辑部邀请几位专家围绕“‘一带一路’倡议与国际发展环境和国际合作”问题展开深入讨论。
“一带一路”倡议已经成为中国新时代发展与对外关系的重要方略。自2013年作为倡议提出以后,虽已取得重要进展,然而,对于“一带一路”的认识仍需深化,国际合作共建的共识还需要进一步凝聚,现阶段,无论是认识上的误区还是行动上的偏差都依旧存在。
中国是一个大陆与海洋兼备的国家,路上和海上通道成为中国与外部交往,互通有无的“通途”。丝绸之路有着历史的积淀,古时候,中国与外部世界有着广泛的联系,既有物品交换的贸易联系,也有文化的交流。[注]据称,德国地质地理学家李希霍芬在其著作《中国》一书中,把古时中国与中亚、中国与印度间以丝绸贸易为媒介的这条西域交通道路命名为“丝绸之路”。丝绸之路是一个统称,并不是一条路,而是代表中国与外部世界陆地与海上的多种联系方式与多向通道。陆地,主要是通过西域地区延伸到欧洲;海上,主要是通过沿海各港口延伸到太平洋、印度洋,直到非洲大陆。丝绸之路是双通道,有来有往,互通有无,互学互鉴。历史已经成为过去,但是,丝绸之路所留下的宝贵财富是“丝绸之路精神”——和平交往、相互开放、相互借鉴、平等互利。这与西方崛起后的殖民主义、帝国主义侵略截然不同。
不过,近代中国衰落,西方殖民主义、帝国主义盛行,把很多国家变成了其殖民地,由此,中国与外部的传统联系能力与通道基本都中断了,古丝绸之路遭废弃。如今,中华复兴,不仅是要重建历史的联系,更重要的是以现代的理念与能力提升中国与外部的关系。之所以用“一带一路”,不仅仅因为它是中国与外部世界联系的通道,更重要的是它是“丝绸之路”留下的宝贵历史遗产。[注]陈伟光和王燕[1]认为,“一带一路”基于中国的传统文化,但也具有现代治理的理念。
中国倡议“一带一路”不是对历史通道的复原,而是意在弘扬古丝绸之路的精神,以新的理念、新的方式、新的目标推动构建新时代下的新连接、新发展、新关系、新秩序。建设丝绸之路经济带主要是通过基础设施建设、产业园建设以及文化交流,构建中国与陆地接壤的国家以及陆地延伸国家的更紧密联系,打造新型发展合作与新型国际关系。需要格外注意的是,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的定位有新意和深意。冠之以“21世纪”本身就表明,是着眼于新世纪的发展和关系构建,即面向未来,创建符合新世纪的关系与秩序规则;定位于“海上丝绸之路”,那就不同于陆地,海洋本身就是大通道,要保证海上通道的畅通与安全,需构建沿海国家之间的新联系,推动沿海国家或地区的新发展。因此,弘扬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的这种精神,就应当建立起有别于海洋掠夺、海洋霸权的新关系和新秩序。[注]曾向红[2]认为,“一带一路”是中国的战略叙事,是旨在重构世界图景。
中国倡导建设“一带一路”既为了自己的发展,也为了地区和世界的发展。通过“一带一路”的倡议与实施,实现中国与世界的新的陆海地缘连接,推动中国与外部的深度融合,一则让其他国家搭上中国发展的列车,二则发挥中国的推动与引领作用,实现中国与“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的共同发展。外交部、商务部、国家发展改革委于2015年3月发表关于《推动共建丝绸之路经济带和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的愿景与行动》文件,对“一带一路”的建设原则、框架思路、合作重点、合作机制以及中国的行动等做了详尽的说明[3]。
中国东部和南部连接海洋,是便捷的通往外部的大通道。改革开放后,中国最先利用的是海上大通道,沿海地区通过海洋与外部建立了广泛和密切的对外贸易关系,通过引进来和走出去,中国建立起内外密切相接的产业链、物流及金融服务网络。不过,海上大通道的开发还是比较简单,与沿海国家的广泛、深度合作有待进一步推进。特别是,海上交通也面临海上霸权势力和恐怖势力的威胁,需要推进保证航行开放、自由与安全的新机制。
中国的陆地连接主要集中在西部、西南部和北部地区,改革开放后,由于海路优先发展,陆地连接发展缓慢,更没有形成便捷的交通网络。尽管中国与周边邻国建立起不断扩大的经贸关系,但中国接邻地区发展滞后,大多数国家的综合发展水平低,基础设施建设落后。也就是说,尽管边境贸易得到发展,中国的西部、西南部边疆地区与外部的联系仍受制于内外交通设施落后的制约。丝绸之路经济带倡议的提出,不仅要联通交通网络,而且要推动中国内地与外部国家的综合发展,形成互联互通的新经济发展带。可以设想,如果连接中亚的交通设施网建设起来,一则把中国的东西部连接起来,二则把中国与外部连接起来。正因如此,内陆地区对开通通欧班列持非常积极的态度,因为这样既可以直接打通交通阻隔,通达到中亚、西亚和欧洲;又可以使中国东部的资源往西部转移,使成为新中心枢纽的边疆地区更快地发展起来。比如,广西的北部湾地区,云南的西双版纳地区、腾冲地区等就可能成为经济增长的新中心,它们不仅可以与国内发展更为密切的联系,实现区域整合,更可以进一步扩展对外部的辐射范围,形成扩大的发展合作区域。[注]胡鞍钢等[4]认为,“一带一路”是中国新的经济地理重塑,不仅是中国自身发展的需要,也是周边地区发展的需要。
显然,“一带一路”推动的是陆海联动,让中国与外部的联系更拓展、更深入,实现新时代的陆海地缘重构,让亚欧非大陆通过新的陆海连接,形成世界发展与国际新关系、新秩序的范式。
“一带一路”要实现“政策沟通、设施联通、贸易畅通、资金融通、民心相通”,这其中,互联互通是“一带一路”建设的基础。实现真正的互联互通需要建设三个体系:一是基础设施,即公路、铁路、水路、航空交通网络体系。二是法规框架,即相互承认、接轨与一致的规制体系。三是人员流动,即实现人员,特别是技术人员、商务人员的方便通行与工作。真正实现相关国家间的互联互通,就是要构建全方位连接,发展起四通八达的基础设施网络。尽管推进“一带一路”建设,构建互联互通网络体系是重点,但同时也要构建沿线国家经济发展的新动能,比如,与沿线国家一起规划和建设产业园区,构建产业转移与产业提升的链条,还要注重推动政治、社会、文化、教育和安全等领域的联系与合作,构建合作共赢的新伙伴关系,打造建设命运共同体的坚实基础。
“一带一路”有助于实现新时代的地缘重构。所谓地缘重构,对中国来说,是通过陆海大通道的建设,实现中国与外部世界的全方位连接,使中国与外部的地缘联系实现“无缝连接”,中国有了这样的地缘区域,就拥有了进一步发展、对外交往的巨大地缘空间优势。而对于地区来说,由于亚洲—欧洲—非洲实现了互联互通,就可以构建一个开放、发展与合作的广大区域,让中国与世界一起发展。即中国既能为相关国家和地区提供技术、资本、人才和巨大市场,又可以发挥推动者、引领者与建设者的作用,让世界变得更畅通,更和平稳定,更有可持续性。[注]钟飞腾[5]认为,中国推动“一带一路”建设是基于共同发展的新全球化。
中国正在由世界大国向世界强国的方向迈进。中国一再宣誓,不走以往大国崛起的老路,始终不渝地走和平发展的道路,为此提出了一系列新发展理念、新国际关系原则、新安全观,并致力于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新发展理念强调创新、协调、绿色、开放、共享,旨在实现经济社会与生态的可持续性;新国际关系原则倡导基于相互尊重、不冲突、不对抗与合作共赢的新型大国关系与结伴不结盟的合作共赢伙伴关系;新安全观基于协商对话,合作安全与共同安全认知;人类命运共同体则基于建设和平发展的未来世界秩序。这些都需要中国自身的实践以及与其他国家的合作共建。
“一带一路”不是中国的战略扩张,目的也不是要实现对沿线国家的掌控或者独占。从建设的角度,“一带一路”遵循共同参与、共同建设、共享成果的原则。所谓共同参与,就是中国与其他相关各方一起规划、平等参加,把“一带一路”的规划与沿线国家发展规划相连接、相对接;共同建设就是中国与其他国家一起,共同融资、共同投资、共同设计与共同建造;共享成果则是中国与其他国家共同受益。可见,中国的“一带一路”倡议是基于合作发展的新理念。
“一带一路”中的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倡议,不仅着眼于沿海地区国家间的深度联系与合作,也旨在构建基于开放、发展与安全的海洋新关系与新秩序建设。西方国家崛起后,一直推行海洋扩张与海洋霸权,因而国际社会中有的国家担心,中国一旦成为海洋大国、强国,会不会利用增强的海上实力谋求海洋霸权。实际上,这种担心是多余的,中国提出的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的宗旨不仅是维护海上航行自由和海上航行安全,而且还要推动沿海国家的开放、合作与发展。
“一带一路”倡议是中国推动人类命运共同体建设的重要依托。命运共同体的核心是共同发展、共同安全、共享福祉,通过实践“一带一路”倡导的共商、共建、共享原则,不仅让沿线国家发展起来,而且通过加强合作来构建共同安全的治理机制,让人们过上安居乐业的日子。这既是理想,也是目标。中国的倡议之所以得到大多数国家的积极响应,是因为“一带一路”沿线多数国家都还属于欠发达国家,中国与周边地区国家通过开放与合作建设新的共同发展区,可以使双方的经济均能够得到较快发展,亦更有利于边境的稳定。同时,在开放与合作的动态发展进程中,其他领域的交流与合作,如文化、教育等也会得到很大的发展。
当今世界,最大的议题还是发展问题。全球化促进了世界的大发展,但也累积了诸多的问题,其中,突出的问题是发展不平衡和不可持续。就世界范围而言,前者主要体现为许多地区、诸多国家没有得到很好的发展,有些甚至被边缘化;后者主要体现为传统的发展方式导致生态环境恶化和气候变化。尽管国际社会付出了巨大的努力来解决这些问题,但问题不仅依然存在,而且还有恶化的趋势,因而需要有新思路、新倡议、新作为来应对这种形势。“一带一路”就是一种创新思路和创新倡议,其目的是推动新型发展合作,搭建合作平台,推动项目规划,解决基础设施建设与综合环境改善的融资问题,调动沿线国家资源,使沿线国家逐步具备加快发展的综合能力。同时,“一带一路”的投资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产业转移,不是向发展中国家转移过时、过剩的高污染、高能耗产业,而是推动产能合作,并从一开始就重视环境问题和可持续发展问题。可见,“一带一路”是要创建新的发展方式和合作方式。
可见,“一带一路”是开放的。尽管“一带一路”重点是推动亚洲—欧洲—非洲的陆海连接与发展,但其欢迎所有的国家、企业、机构参与。从这个意义上说,“一带一路”是全球化的,是新形势下推动全球化发展的重要机制和创新方式。面对逆全球化的趋势,特别是美国特朗普政府推行的单边主义政策,开放的“一带一路”倡议对于推动全球化的新发展具有重要的意义。2017年5月中国组织召开了“一带一路”高峰论坛,与会者来自世界各地,有政府官员、企业家、专家,也有包括联合国在内的大批国际组织代表,可见,“一带一路”已经成为一个具有全球含义的发展合作平台和运行机制。综上,“一带一路”源自中国,但属于世界,是对世界贡献的中国智慧和中国方案。[注]唐叶青和申奥[6]认为,“一带一路”的目标和意图就是推动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建。
“一带一路”既是基于现实发展的考虑,也是一个具有长远意义的大战略构想。从发展的角度看,在如此大的区域实现互联互通,实现可持续的发展,需要很长的时间,各个国家不可能齐头并进,需要一步步来,发展的问题只能用发展的方式来解决,不能搞强推硬造,不能急功近利。同时,跨区、跨国的网络构建和互联互通也涉及政治、安全、宗教和文化等诸多问题,有些障碍要克服不仅需要时间,也需要智慧。推动新型伙伴关系、新海洋秩序建设的困难更大,需要的时间更长,也不能急于求成。目前,对中国“一带一路”倡议持怀疑态度者有之,反对者有之,暗里较劲者也大有人在。因为“一带一路”是作为新型大国的中国提出来的,对快速崛起的中国,本就存在疑虑、怀疑、观望,因而对中国的倡议存在各种不同的认知也就不足为奇。
“一带一路”是一个百年工程。可以设想,将亚洲—欧洲—非洲用先进的陆海交通网络连接起来,并在其中众多的国家间建立新型合作伙伴关系,这不仅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更需要经历漫长的过程。因此,在推进“一带一路”建设上,不可操之过急,不可急功近利。[注]李向阳[7]认为,推进“一带一路”建设既要避免泛化,也要避免虚化,更要避免机会主义的行为。“一带一路”建设涉及很多国家,情况复杂,许多具体问题需要逐一加以解决,但得到广泛的理解和支持更为重要。“一带一路”建设是由政府推动、企业参与,企业是建设的主力军,在融资与建设上,要完善官民合作的运行机制。但最为关键的,是要让沿线国家直接受益,让人民得到实惠,这是实现民心相通的基础。
应该看到,尽管“一带一路”倡议开局不错,但也存在不少问题。从中国的角度看,如何更好地规划项目,如何对建设项目实施监管,如何构建科学和有效的评价标准,都是需要进一步研究的课题。再则,“一带一路”是面向世界的大倡议,具有世界意义,如何实现“一带一路”与其他倡议的对接,减少重复建设,避免恶性竞争,也是需要解决的问题。总之,既然“一带一路”是开放的理念,开放的平台,就需要探求开放参与、开放共建的灵活方式,这样,对于“一带一路”的疑虑,特别是反对声音就会逐渐减少。在这些方面,还需要做更多的工作。[注]胡键[8]认为,“一带一路”构建健康的话语体系很重要,不然会引起误解和冲突,“一带一路”倡议所体现的是中国作为世界大国为世界承担的责任。
当今世界处在一个新的发展时期,也处在一个重要的历史转变时期——大国之间的关系、地区矛盾和国家间的冲突令人担忧。现有的发展方式难以持续,气候变化和环境恶化迫使世界必须转变发展方式。同时,国际体系、国际关系、国际秩序也正在面临严峻的挑战,需要进行调整与变革。中国作为崛起的大国,有责任推动世界的发展,推动国际关系与国际秩序向好的方向转变。当然,中国也不是“独行侠”,还需要扩大伙伴队伍,联合其他国家一同前行。对于“一带一路”建设,不可能期望所有国家的认同,可以实行“志同道合者先行”,即先从可行的地区、国家与领域开始,树立榜样。这种榜样对于“一带一路”建设、对于实现可持续发展,均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