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身(中篇小说)

2018-12-07 03:14姜耕玉
北京文学 2018年12期
关键词:老汤小欣老爸

丧偶老男人与离婚女人的再婚生活,善与恶、美与丑的交织、较量与反衬。小说让读者体会到丧偶老男人与离婚女人的人生况味,读来五味杂陈。爱上比自己大二十岁的男人,是因为对方的钱财吗?这个世界上到底谁美谁丑?小说的主人公奚若兰用行动告诉你答案。

1

老汤在佳缘网上结识一位叫兰的女友,对上话才三天,就提出见面,女方欣然答应,还请他到银河酒店吃饭。初次见面,哪有女方请男方的,酒店还叫“银河”,莫非交桃花运了?老汤一夜美滋滋的,一早就刮干净胡子,想变得年轻些,兴冲冲去“银河”相会。

他背着皮包,来到银河酒店门口,看看手机,离和女友约会时间十一点半,还差一刻。只见进去的人络绎不绝,大厅里有两个漂亮姑娘站着恭候客人,也向他打招呼。他迟疑地站住张望,没有见到似佳缘网上照片的女人,于是就打她电话,电话刚接上,只见一个刚做了发型、半裸胸乳的女人,从厅内过道里走了出来。他盯住她看,她微笑着招呼:

“是汤科长吧?”

“你就是兰女士?”

“嗯。”

她带他往里面大餐厅里去。

“我俩在这里用餐吗?”

“噢,今天公司答谢客户,顺便请你来。”

她要向公司领导介绍他,老汤直摇手。他这才明白,这位女营销员原来是让他来参加财险公司的客户午餐。他对她似有眼缘,随她来到宴桌坐下。

她的两个客户已坐在桌边,她和他们聊着。老汤对桌上几碟普通的冷菜,不屑一顾,他是税务干部,吃过无数饭局,没有见过宴桌这样寒碜。当然,这么大规模的营销饭局怎能上档次呢,只要坐满客户,就达到目的了。他环顾餐厅里摆有三十多桌,掂量这每桌至多也就三百元上下。也就是说,这个公司甩出一万块来拉客户,十个客户中只要有一个投保,所赚利润就相当可观,说不定还会网住几条大鱼哩。老汤一想到自己也是客户,心内变得不踏实,怕被她诓了,准备打个招呼离去。

这时,她转身站在他面前说:“汤科长,餐前有个活动,我去一会儿就来。”老汤又盯住她看,毕竟她才38岁,皮肤饱满滋润,桃子脸,眼睛大大的,面容亲和,他觉得她不像骗人的样子,于是又坐下来。

几十位女营销员一律浓妆打扮,排一溜面向客户站着。财险公司主任展开宣传攻势,音响画面疯狂地向你撒网打井。老汤没想到找缘分找到这么个场合,只觉得头脑里嗡嗡然,仿佛记忆盒在转动,他嘴角浮出讥意,表情迟钝。女营销员们捧着一沓认购表格,打着笑脸向各个餐桌走来。她已站在他身边,向他捧出一张认购单,他目光迟疑,她把认购单放在他的盘碟前,他听到这张纸在说话:“没有免费的午餐,既然入座,就是一名客户,请认购吧!”他又有了滑入圈套之感,笑着说:“兰女士,你讲一讲,这表怎么填呀?”她说:“当前热销的两种,主任都讲了。客户愿意不愿意,选择哪一种,由客户自己决定。”老汤本想将她一军的话,“你要我认购多少?”但听她这么一说,就噎在口里。他见她不亢不卑,又与另一客户交谈,不再对她不快。这时,音箱里传出漂亮的男女高音,热播某某总、某某先生女士投保的喜讯。老汤不舍离开她,在认购表格上写下一万,权当是给她个面子,与她建立联系。她取表时朝他笑了笑,他显得无所谓的样子。

客户开始离场。老汤坐了一会儿,见她仍然忙着,站了起来。这时,她走过来说:“汤科长,你走呀?”

老汤看着她是为做营销的一副打扮和口气,带着讥意说:

“做营销不容易呀。”

“还可以。”她转身说,“那边还有点事。”

“哎……喂……”老汤叫着。

她回头一笑,又转身去了。

老汤已不止一次被年轻女人诓过,都因为自己贪色不安分。不过这一次是找对象,他还琢磨不透这个叫兰的,是真心和他谈,还是以约会的名义搞营销?好在那一万块钱还没有支付。他往回走,这个叫兰的那张桃子脸已留在他脑子里,年轻,又无小孩,他不想放过这次机会。

当天晚上,他跟她打电话,故意说,你拉到我这个客户,满意么?她不吱声。他又问保单什么时候付款,她没有回答,却问,你对我印象如何呀?这一问,老汤口气软了,表态说对她第一印象ok,想再见面聊聊。第二次见面是在茶社,老汤订了两份简餐。

她名叫奚若兰。她一生下来爸爸就起了这个名字,爸爸是那个年代的赤脚医生,她中学还未毕业,爸爸就去世了。关于学历,她直言不讳,因为爸爸去世,自己是老大,挣钱给弟弟上大学,自己的大专是拿钱上的培训班,没有证书。也是在上培训班时,县城的一个大龄男子追她,她和这个男子结了婚。她说男人开始对她还不错,后来老挑她的毛病,还怀疑这怀疑那,她与他顶起来,他动手打了她,就在男人打她的这一次,她离开了那个家,与闺蜜秦琴跑到了南方这个城市,合租了一间住房。

老汤喜欢她流畅的东北口音,说话时眼睛眉毛闪动,胸乳饱满健实,一股成熟的女人气息,他两眼笑眯眯地随着她打转。她穿着一件有熊猫图案的灰白宽松衫。

“我离开时,他如果向我道个歉,不一定会走到这一步。”奚若兰接着说。

“你后悔与他离婚了?”老汤说。

“没有。他称我过不了多久,还会回到他身边……我天生不是曲着身子服从男人的女人。”

老汤没有看出这位谦卑随和的女人,骨子里还是自我独立。他又问她那县城里还有没有住处,她摇摇头。

“那么,你是净身出户啦?”

“是呀,现在我一無所有。”

“都是男人净身出户,你不应该便宜了他。”

她只是淡淡笑了笑。

她知道老汤前妻去世已十年,问这么多年怎就没有找到合适的?老汤说是为了女儿,直到女儿考上大学,才开始考虑自己的问题。她连连点头。老汤本应该作些介绍,但见她没有再问,就穿插着简单说了两句。只有对打工女人,他才会这样做。

她羡慕他这位体制内干部、现在称公务员,拿着较高的固定薪水。老汤在举止言谈中也流露着这种优越感。

比如他说:“本来安排下午学车,为了和你见面,往后推啦。”“噢,你还学车……”奚若兰眼睛亮了一下。“嗯,再过一个多月,就拿到驾照啦。”老汤故作轻松。

关于年龄差距,他还没有说,在网上瞒了两岁。其实说了也无碍,他心内也清楚,却碍着面子,就不当回事儿。

奚若兰端详起老汤的貌相,从脑门看到耳朵、从眼睛看到嘴唇,最后目光落在鼻子上方。

老汤开始脸上挂着笑,后来觉得奚若兰看他与别的女人不一样,眼神淡定。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看他,不由得脸上笑容没有了。奚若兰打出笑,又看他眉梢随意伸长的两根眉毛。老汤有些不自在,这两根不按规则长的眉毛,修剪掉后又长出来,今早只顾刮胡子,却忘了修剪它。他看她并没有生厌,就不再多想。

他要到商场,奚若兰陪着他,并帮他拎包,老汤不由得心情舒畅起来。这几年,他谈过几个,年龄都比奚若兰大得多,虽有固定工作,但都拿大架子,没有一个像奚若兰这样乖巧,这样尊重他。从商场出来,已经快五点,他邀请她看看住处房子,奚若兰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但说了一句:“去你那儿看看就回去。”

2

老汤住宅是单位盖的一套集资房,四室两厅,搬进来还没到一年。这之前,他和女儿住在单位分的老房子,去年女儿刚结婚,新房子有女儿、女婿的卧室,可很少来住,两人住在老房子,上班方便,但每周女儿都会来看看。

两人进了屋,老汤先带奚若兰参观了房间。奚若兰对这样的住宅有些陌生,这不单单因为房间宽敞,她前夫住房才有这一半大,更不同的是,房子的质量格局,室内装饰家具,全不在一个档次。奚若兰感到眼前的汤科长与这样的房子很般配,他虽然年龄大些,但像他居住的房子一样有品位。她理想中的男人,要有些品位,不能像前夫那样。仔细看,她那淡定的眼神背后藏有自卑,这座宅子不可能属于她。其实像她对这座宅子感到生疏一样,她并不了解老汤,大概主要是他的身份,使她先入为主,也不排除老汤会讨女人欢喜留下的良好印象。

已到晚餐时间,老汤留她吃饭,她犹豫一下还是答应了。老汤高兴地下厨,她哪能坐着吃水果、看电视,也跟着去了厨房。老汤有意试试她的厨艺,让她煎带鱼、煸四季豆。奚若兰做事大大咧咧,做这两道菜都倒了不少油,她平时烧菜用的都是低价油。她见老汤看着油瓶咂嘴,才注意到这是一瓶橄榄油,她想了想说:“建议你还是少吃油炸的东西。”老汤说:“我这人就喜欢上火候,喜欢吃油腻的东西,没法子。”这么一说,气氛又融洽了,又炒了两道蔬菜,开了一袋鸭舌小包装,就吃饭了。老汤拿出还剩有半瓶的白兰地,与奚若兰对饮起来。他以为奚若兰没有见过这种酒,说:“你没喝过这洋酒啵,这是西方人喜欢喝的白兰地,又叫XO,是白领女士喜欢的上等好酒,在酒吧里一小杯60元哩。”奚若兰点点头,其实五六年前,秦琴带她到酒吧喝过这洋酒。她认为老汤重视她,才拿出这种酒,不由得觉得飘飘的,身价像提高了似的。

“小奚女士,你发型是在哪儿做的?”老汤看着她的脸面。

“普通理发店,不好看,是吗?”奚若兰已经发觉老汤对她那发型看不顺眼。

“我猜也是小理发店。”老汤心里明白她做发型,花不了多少钱。

“那师傅很认真。”奚若兰说。

“时间没少花,是么?水平上不去,再用功也白搭,这还算好的。还有那种不讲信誉,靠忽悠骗人赚钱,才是最可恨的。”老汤一喝酒,话就多了起来。

奚若兰听着,脸上没有笑容,等老汤停下来,才说:“平时我很少去理发店。”

老汤说:“你天生长相不错,做个简单发型,也会漂亮起来。”

奚若兰听他赞扬,加上有些酒意,兴奋得眼睛里放出迷离的光彩。老汤眯起眼睛看她,有被电的感觉,笑着来到她身边,抚摸她微红的面颊。他眯眼笑时,眼袋鼓了起来,眼角耸起几道纹似腌制过的艰深,好在面部皮肤还没有松弛,两只色眼犹有神采。奚若兰不太注意看他。老汤捧住她的脸说:“兰,你还算漂亮。”

奚若兰两眼盯住他说:“我可是‘三无产品呀。”

“三无产品?”

“嗯,‘三无产品就是无房无钱无固定工作。”

老汤哈哈一笑说:“你年轻呀,年轻就是资本。我比你大整二十哩,网上少填了两岁。”他终于向她说了实际年龄。

“哦。”奚若兰看着他,没有表示意外和不快。

老汤心内清楚,只有“三无”的年轻女人才可能和他走到一起,在家陪伴他安度晚年。他说:“小奚,你放心,我每月工资七八千,一般生活够花了,你也不必到外面忙活,把家里打理好就行了。”

既然他有了娶她的意思,对于他的要求,奚若兰也不会这个时候说个不字。她找对象,似乎省略了眼缘及年龄这一关节,只想找个靠得住的男人,只想有个家,能在城内落下脚来。她说:“我喜欢有修养的男士,嗯,像你汤科长。”

老汤在电话里称自己是市局科长,实际上是科级秘书。

“唉……”老汤一喝起酒来,心内就有些不快,干了一辈子还是个小科级秘书。这也怨不得组织上没有提拔,是因为自身出过一次风流韵事而受了留党察看的处分,一直留在档案里。“按照我的能力,可以当上局长。”老汤这话带有酒后自吹自擂,而奚若兰觉得她与他之间已有很大差距。今儿老汤高兴,有年轻女人陪他,并且仰慕他,失落已被得意所掩盖。他虽然不满于小科级秘书,但又不能失去这小科级秘书,因而他低着头在这个职位上熬着,退休离开单位以后,他就可以轻松地抬起头来,这个小科级秘书是他丟弃不去的拐杖。

也只有奚若兰这类打工族才这般尊崇老汤,不嫌他年龄大。这些年来,老汤交往的年轻女人,都没有正式工作,他没少在这些女人身上花钱。而真正要交友结婚,他相中的年轻女性,都不愿意跟他。去年见过面的一家企业女会记,比他小六岁,一听说他还是个秘书,当场就变了态度,称我们之间不合适。他认识一个编外税务员,比他小八岁,已交往两三年,当他要和她建立恋爱关系时,她却不吱声,就不再和他来往。现在,他紧紧抱住奚若兰,有一种找到知己的感觉。

奚若兰有些不知所措。她头脑恍惚,不知是被以往不如意的事所困,还是对眼前这个老头信心不足,仍感到自己像浮萍漂泊在这个城市。老汤见她提不起精神,干愣地坐着,问她有啥心事?她急忙打起笑脸说:“没有,没有呀。”她控制住自己,不去想以往的事。她已习惯这么做,今天要尽量让老汤开心。老汤搂着她,她用手指触摸他头上的白发说:

“做领导也辛苦,都有白头发了。”

“唉,什么领导……你不会嫌我老啵?”

“不会。我可以让你的头发变黑。”

“我信我信,你还能使我变得年轻。”老汤又对她眯起了眼,“不必把我当外人了,叫我老汤吧。”

他紧紧抱住奚若兰不放,要她上床。奚若兰问:“你会娶我吗?”老汤说:“会的,宝贝心肝,我爱你。”奚若兰先是抹去发型,让他帮着冲洗。这个一脸沧桑的老男人,从长期压抑中走了出来,异常激动和兴奋,首先对奚若兰从头到脚评论一番:脸盘子可以,双眼皮,大眼睛,嘴唇在厚薄之间;体型欠佳,个子不矮,只是农村女孩子常见的冬瓜腰;而关键的敏感部位,特令他满意,她有亲和感,配合默契,真正达到了他“上火候”的要求。奚若兰仍在丰韵之年,他娶了她,可谓老牛啃嫩草。老汤一脸得意,仿佛幸福说来就来。

3

奚若兰在老汤这儿住了两天,老汤说找女儿谈一下,尽快把两人的事定下结婚。可是,老汤回来对奚若兰说,女儿小欣不同意,要做工作。他见奚若兰不吱声,又说小欣随时会跑过来。

“怎的,难不成我在你这里见不得人?”

老汤一愣,但还是打着笑脸说:“小欣这孩子从小就任性。”

奚若兰又不吱声。

老汤叹息说:“她妈去世后,这孩子可怜,我说她几句,就哭……”

奚若兰仍不吱声。

“要不,你先避一避,等我说服了女儿,再打电话给你。”老汤一副为难的样子。

奚若兰冷冷地看着他说:“你可要想好,没有定下决心,做不了女儿的主,不要再叫我过来。我们打工的,不是阿猫阿狗,叫来就来,叫走就走。”

“是、是……”老汤避开奚若兰的目光,脑门上差点儿流出汗来。

于是,奚若兰又回到自己的租房。

中午,老汤与女儿小欣见了面。小欣脸盘子像爸,方脸。男人方脸显得有阳刚之气,女人方脸虽然也阳光,却有失女人的温柔。好在她年轻,还不算难看。小欣有着与爸爸不一样的性格。她矜持,有心机,对老爸的怜爱与审视,交织在她那娴静的目光里。而老汤感到女儿身上有妈妈的影子,因而他总是由着她,硬不起来,仿佛天意注定汤岱茂有一个反制她的女儿。

他只是告诉女儿最近接触了一位女士,印象还不错。小欣知道爸爸对这位女人有了意思,也清楚老爸生活作風不很检点,容易被女色所迷。她了解了奚若兰的年龄、工作性质与身世背景后,提醒说:现在有一些打工的外地女人,以推销产品为名,搞行骗。还有骗婚的,前天晚报上还登了一则消息,一个32岁的女推销员和72岁的老头搞闪婚,这个女人把房产过到自己名下,没过两个月,就提出离婚。老汤觉得女儿说得危言耸听,一再称奚若兰不是这种人。女儿却说,目前在老年人群中,上当受骗的屡屡发生,不能不引起警惕。老汤说,你要相信爸爸的鉴别能力。女儿却说,我是说爸要理性对待这类女人,不小心一头栽进去,就麻烦了。老汤没有想到女儿对奚若兰这么反感,停留一刻,他平和地说:

“小欣,你不是说过同意我找一个吗?”

“是呀,我说过呀。”

“那就好。接下来就让爸爸自己解决吧。”

“爸爸,我没有干预你的意思,只是不放心,因为你不是百分之百的布尔什维克……”小欣一本正经,“老年人找对象,是找伴侣,要年龄相当,有共同的经济、文化基础和共同语言。退一步说,即使你真能找到年轻的职业女人,你和她也存在代沟,很难走到一起的。”

“我还没有老哩。”

“是,老爸还年轻,”小欣咯咯笑着,“但更要理性对待个人问题。”

“爱情不全是理性的。”

“是呀,爸你是非理性的,一味想找个年轻漂亮的性伴侣,这是最容易被骗的。”

“比我岁数大的,找年轻的妻子,不是没有。”老汤不满女儿这么说。

“爸,你和他们不一样,人家是名人、大老板。再说那些有钱的、当官的,是找年轻女人做小三。爸,你可不能看着他们。”

“欣儿,你不必扯到别人,爸爸的做法是实际的。”

“实际?你找一个农民工,合适吗?”小欣认真地盯紧爸爸。

“小欣,你不能这么说,你爸也是从农村来的。”

“你不一样,是上了大学进城的。”小欣又打着圆场,“我是说文化差距,没有经过高等教育,素质毕竟不一样。现在你贪图她年轻,再过几年,她成了黄脸婆,你也老了,主要靠文化素质、共同语言和经济基础维系爱情……”

老汤不想再和女儿争论下去。他不能不把和奚若兰的关系搁置一下。

可是没到两周,老汤给奚若兰打电话,要她晚上过来。奚若兰说晚上有事,就把电话关掉。第二天晚上又打,她索性不接电话。过了两天,老汤打通奚若兰电话,说有些具体问题,要当面和她谈谈。

奚若兰下班过来,已经快六点。老汤要炒两个菜,先吃晚饭。奚若兰未脱外套,让他先谈事。老汤说:“也没有要紧事。”

“没有要紧事,叫我来干啥?”

“想你呗。这几天想死你了。”

她站起来要走。

老汤拉她坐下,说:

“我们再商量一下有关实际问题。”

“你说吧。”

“如果我俩结婚,这房子有个继承权问题。”

奚若兰没有想过要继承这房产,她不吱声。

“你没有孩子……”

奚若兰见他一副不给她回旋余地的样子,心头凉了一下,故意说:

“你就不想再要一个孩子?”

“别开玩笑啦。”

“你女儿要房子,是吗?”

“她还没有提。我想把房子继承权问题说清楚,更好做她工作。”

“你放心,我不要你的房子。”

“当然,如果我俩结了婚,你拥有这房子的永久居住权。”

“你是说,让我和你女儿坐在一起?”

老汤想了想说:“要不,如果你不介意,就把现在小欣住的房子给你?”

“你能说了算吗?”

“应该没问题吧。”

“你总说些‘如果‘应该……不着边的话。”

“如果小欣对这样做也不同意,说明她就不同意我们的婚事。” 老汤眉头皱了一下。

“你不应该叫我过来。”奚若兰低着头。

“我已了解你的想法,你放心,我会去说服小欣的。”

老汤上前搂住她,奚若兰推开他,说:

“还是一句老话,你做不了女儿的主,不要再叫我过来。我最怕被别人赶走,请你谅解。”

“不会,不会……”

老汤仍要留住奚若兰,她还是摆脱了他,开门走了。

4

奚若兰25岁那年,就来到这个城市。她和秦琴约定要在城内立下脚来再谈对象,可是三年未到,情爱还是被工作绑架。奚若兰喜欢中医,先是在中药店打工,因为拿钱少,第二年就到超市做收银员。超市收银员都是年轻女人,一字儿排开,奚若兰是出众的一个。说她出众,是指看上去比姑娘成熟,比大嫂多些青春。在招工面试时,奚若兰被超市老板姚少德看上,她在招工表格上没有填结过婚,老板以为她是个姑娘。奚若兰知道这些老板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不愿和他沾上,因而她编话说自己已婚,老公在家照顾他妈,等婆婆病情好转,他也会过来。但姚老板还是了解到,她是离了婚跑出来的。他常常以谈工作为名,把奚若兰叫到办公室。奚若兰不肯坐下,每当他转着弯子要扯到私人问题时,她就说没事,我先走了。不过,这个老板没有脾气,也没有止步,又想别的方法与她接触。

大概在奚若兰进超市的两三个月后,连续出现少款事故,第一次少收款一百多,随即垫上了。第二次大了,少了三千多,差不多是她两个月工资。每个月她都要汇给妈妈五百元,扣除房租生活费,所剩无几。她知道自己粗心,不能再做收银员,但需要付清赔款,才能走人。她在电话里听秦琴说眼下正在谈项目,她不想让秦琴知道自己的窘境,又向谁借赔款呢?

姚老板是个有心机的人,很快把奚若兰调换到服务台,并缓解赔款,分期从她工资中扣除。奚若兰很感动,就取消了离开超市的打算。一个月未下来,姚老板又施出第二道打动奚若兰之计,即以她工作出色为由,免去三千多元赔款。奚若兰是个受不了别人恩惠的人,她像有了包袱,变得不安起来,见到姚老板总是低着頭。一次,姚老板故意说:“小奚,你得请我吃饭呀。”奚若兰面对老板的突然袭击,本能地点头,并抬起头笑着说:

“好呀。”

“就在这个周末,怎么样?”姚老板紧接着说。

“嗯。”奚若兰勉强地答应。

“怎么,好像心愿意不愿?”

“没有。”

“没有好,我领你的情,后天晚上见。”

奚若兰意识到与老板两人进餐不太合适,想叫秦琴一道过来,又怕姚老板不高兴。最后,她挺直身子,相信自己能够应付一切,她也没有把姚老板多往坏处想。为了还情,让他吃好这顿晚餐,即使冒点风险也值得。

她选了一家中档餐馆,餐桌之间有沙发椅隔着,秦琴带她来这家餐馆吃过。姚老板挺满意,夸她眼光不错,接着说她有实干精神,是企业骨干。奚若兰免不了敬酒,说:“多谢姚总肯定,我还不行,学着干。”姚少德借着酒兴说:“我说你行你就行。”他问她有没有长期扎根企业的思想?奚若兰说只要在这里一天,就干好一天。姚老板接着说,准备让她做主管助理,年底主管合同到期,他要到另一个城市去。他没有讲让她接替主管这个职位,只是放了根线,让奚若兰知道。主管的工资五六千哩,助理与收银员和服务台人员也有差别,奚若兰心内高兴,尽管掩藏着,脸色还是泛红。姚老板没有再和她喝酒,随口聊起家常。他流露不如意的婚姻,称事业有成,家庭不幸,与老婆不和已数年,已是名存实亡的夫妻。奚若兰低着头,不吱声。

奚若兰被提拔为助理之后,工作没有说的。已是十二月中旬,主管逐渐卸担子,很多事都是她做,免不了与老板接触。姚老板只是谈经营的事,也对她的工作评价过:热情肯干,管理能力仍有待提高。她心内清楚,他不会轻易让她做主管。她不愿失去这个机会,又不想去巴结他,满足他所要的。新年伊始,她已感到无望的时候,姚老板宣布她为主管,这个惊喜让她有些受不了。过了一周以后,姚老板约她吃饭,她答应了。她高兴,多喝了几杯,带着醉意说:

“我知道自己能力欠强,今后还望你多指点。”

这时,姚老板就上来搂她,她就顺从他去开了房。她是受了一份人情要以十倍偿还的人,知道没有别的东西让男人喜欢。她怕他以后还会找她,便有言在先:

“就这一次,你表个态。”

姚少德点头。

奚若兰说:“不行,你要说出口,大老爷们儿说话要算数。”

姚少德却说:“小奚,我真的爱你。”

“可是你有老婆。”

“我会与她离婚。”

奚若兰信了姚老板要娶她的承诺,与他保持着关系。可是半年过去了,姚老板离婚迟迟没有行动。他老婆是温州商人的女儿,他的企业是依靠老婆的资金发展起来的,他在老婆面前压根儿不敢提离婚二字,尽管两人之间感情冷淡。奚若兰这才觉得自己充当了姚少德感情的填充物,准备离开超市。

晚上,秦琴带她到一家酒吧。她没有到过酒吧,秦琴买单要带她见识一下,她预感到秦琴最近拿到项目了。秦琴比她小一岁,比她漂亮,生来一副城市女人的气质。她肩挎巴黎时尚皮包,手里拿着4S大屏苹果手机。秦琴说今天开个洋荤,点了一瓶白兰地。中午,奚若兰给秦琴打电话,说要离开超市,秦琴知道她和姚老板的关系吹了,两人也两个月不见了,便约会面聊聊。

秦琴得知奚若兰对姚少德的恋情时,曾说:“这些老板没少盯着下属漂亮女人,他需要你时说的话,很少能兑现的。”当时,奚若兰说:“姚老板不是这种人。”秦琴确比奚若兰精明,她预料到奚若兰不愿做小三,而要离开超市。她没有劝奚若兰不走,只是问有没有订合同和任期,奚若兰说在她的要求下有张一年任期的合同。秦琴说:“你可以不理睬姓姚的,等合同期满再走,不要轻易放弃到手的钱。”

“还在他手下,多别扭。”奚若兰说。

“这有啥的。他占了你的便宜,你应该理直气壮做你的主管。”

“我没有你的难耐。”

“你呀,总是真心待人,自己吃亏。而有几个男人会真心待你?”秦琴饮起酒来。

“只是好男人还没有被我们碰上。”奚若兰又说,“琴,你遇上了么?”

“不要再抱着侥幸,等自己挣到钱再谈男人。”

“嗯,实际并不是我们原先所想的。”

秦琴笑着点头,与奚若兰碰杯。

“我们并非一无所有。当今社会流行的三个字:权、钱、色,我俩占着一个色字。”秦琴有些兴奋起来。

“你漂亮,有气质,我不能与你比。”奚若兰说。

“姓姚的不就是贪图你年轻,有几分姿色,才看上你,给你当主管吗?”

奚若兰不习惯秦琴这么剖析,说:“不能这么一概而论。”

“我说话一针见血。姿色,就是我们的资本。当有权有钱的好色之徒,把手伸过来时,必须让他付出巨大的代价。千万不能心软,这不是谈恋爱,而是在做交易……”

奚若兰听着,预感到秦琴结识了不小的官,试探着问:“你拿到项目了?”

“嗯。”秦琴酒喝多了,止不住地说,“我可不放过这个猪,要让他签下字来,录下他所说的话。男人要碰你,啥都答应,裤子一提就不认账。要他们说话算数,白纸黑字无法抵赖。要敢于指挥他们为你服务……”

“琴,你可要小心……”奚若兰有些害怕。

秦琴抓住奚若蘭的手说:“我也是无奈,你知道的,我不是随意的女人。有啥办法呢?我们没有退路,不趁年轻多赚点钱,等成了黄脸婆,就会被这个城市抛弃呀。”

奚若兰也有同感。但她迈不出秦琴这一步,仍然按照自己的想法,周内就离开了超市。

5

气候变冷。老汤知道奚若兰不习惯南方的冬季,租住的旧房子没有装空调,靠电热毯取暖。晚上,他又给她拨电话,奚若兰接了,他心头热了一下,故意压低声音说话,奚若兰问,你说话吃力,咋的?老汤说,最近身体不好,夜里常常心悸胸闷。要她过来,你屋内也没有空调。奚若兰知道他编话骗她,让他有病看医生。老汤说:“我没有骗你,天冷真的心悸胸闷。你懂中医,来给我搭搭脉,做做色诊。”奚若兰没有吱声。老汤故意哼呀哈的,呻吟着,奚若兰就答应抽空来看看。

快到年底,奚若兰整天忙于奔波拉单,感到很累,但第二天下晚还是过来了。可是,快到老汤住的小区过马路时,电瓶车被一辆从后面急驶来的小车撞了。老汤接到电话,内心被揪了一下,后悔不应该骗奚若兰过来,他赶紧奔赴现场。

事故现场小车被行人围着,这地段人行道尚未设红绿灯。奚若兰和电瓶车被撞离斑马线两米远,她半身麻木不能动弹,大衣和皮鞋被蹭破,电瓶车的后备厢破碎。肇事车主是年轻人,同车的是女朋友。他常常在她面前吹嘘是车技高手,开得溜快,是后来女朋友透露的。

奚若兰瘫在地上呻吟着,老汤蹲下看她的伤势,奚若兰说:“你有病,真不好意思叫你来,秦琴住处离这里很远。”老汤轻声说:“别把我当外人呀,都到家门口了,不叫我叫谁?我这身体不是好好的么。”他摆出一副干部的架势,批评年轻人开快车。年轻人却说电瓶车突然冲出来,老汤责问他,这里是人行道,为什么还开那么快?年轻男女琢磨这个老头是女伤者的什么人,两个旁观的男人也看着老汤,目光狐疑。

“你是她什么人?”年轻车主问。

“还轮得上你们调查户口吗?” 老汤虽这么说,心内还是空虚。

“你这老同志怎么能这么说话?” 女朋友说。

老汤只有说奚若兰是他爱人,才理直气壮,他只是朝她看着。

奚若兰低着头呻吟。

“咋的卡壳啦?”

“来路不明呗。”旁观男人插话。

老汤没有退路,贸然说:

“她是我爱人,咋的?你们撞伤人,不赶快救人,却问不该问的事,是啥意思?”

“他是你爱人吗?”旁观男人仍看着奚若兰。

“嗯,他是我老公呀。”奚若兰说。

“你们听清楚了吗?”老汤这才有了底气,朝这几个狠狠瞪眼。

殊不知,奚若兰遇车祸,真的成全了两人的婚事。人世间的事就是这样蹊跷。

交警来看了事故现场,判定小车全责,并依法扣留。

老汤叫了一辆出租车,扶奚若兰上车,车主女朋友陪着一道去医院。

到了医院,奚若兰伤腿不能动弹,老汤背着她去急诊,拍片子。他背得吃力,外表从容。奚若兰在他背上不安地说:“你心脏不好,让我下来吧。”老汤说:“和你在一起,心内就舒服啦。”奚若兰感动,不禁有两颗泪落在老汤的肩上。她的检查结果是右腿骨折,怕拖累老汤,劝他回去休息。老汤说,马上要动手术,身边没有亲人怎行。老汤找到了护工,把一切安排好,才回家休息。第二天,他又守候在她床边,直到做了手术,才改为半日陪她。

病房里护理工开始为病人准备午餐,老汤拎着保温餐盒来了,这是他亲手炖的排骨汤。奚若兰高兴,瞥了他一眼,这间房里的女病号都以为他俩是夫妻。老汤目光落在床头柜上放着的水果篮上,奚若兰告诉他上午秦琴来看她了。“怎不留住她多坐一会儿?”老汤与秦琴还未见过面。奚若兰说:“她是大忙人,待了一会儿就走了。”

两人吃了午餐,闲聊了一会儿。奚若兰有了精神,两只眼睛忽闪着光彩。老汤不停地笑着看她,她也对他笑着说:“这些天把你拖累了。”老汤涎着脸小声说:“你不知道,这一个月来我多想你,你不该不让我靠,是老天爷惩罚你的。”奚若兰笑了笑,不一会儿,她叫来女护工,说要方便。女护工拉开帷帐,奚若兰朝老汤挤眉弄眼,让他到帷帐里面,老汤会意地坐在床边。护工端上尿盆,把帷帐放下,朝老汤看了看,就走开了。这顶帷幕挺不错,遮隔视线的效果很好。奚若兰敞开怀,坐在尿盆上,老汤垂下眼看了看,等不得地靠了上去,他听到外面人说话,担心被她们看见。奚若兰用手指点了点他的脑门,小声笑着:“傻瓜,看不见的。”老汤也就不再顾及,紧紧抱住她啃嘴。老汤想起这场景,很得意,干这种风流韵事,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避开一双双眼睛。

奚若兰出院后,就到老汤那里养伤,自此两人就同居在一起。

6

小欣听爸爸说奚若兰遇上车祸,他不能不帮她。小欣一脸疑云,老爸把奚若兰带到家里,才打电话告诉她。她不好把一个伤者赶走,也知道老爸已断不了与奚若兰的关系,就没有再说什么。

也许她感到已难以摆脱与奚若兰的关系,隔了几天,她就过来,也见见这位受老爸宠着的女人。她随老爸走进卧室,只见奚若兰被石膏捆绑着腿坐在床上。

老爸向奚若兰介绍说:“这是我女儿小欣。”

小欣打出些笑。奚若兰比她大八岁,相貌要胜过她一筹,她不禁内心一颤,一半自卑一半嫉妒,而自卑只是一闪念之间,很快眼角抬高,她有奚若兰不具备的都市女人气质和文化素养。她俩不在一个档次,没有可比性。

奚若兰意识到自己是长辈,和善地向小欣点了点头。在她眼里,小欣既文静,又有心机。

小欣看了一眼奚若兰,就出去了。

以往,她都要陪爸爸吃顿饭,这次爸爸留她吃饭,她却借口有事走了。老汤自个儿忙活,把饭菜端到奚若兰床头,奚若兰见他不像往日精神,便夸小欣文静,像个老师。老汤告诉过她小欣在中学里做老师,他知道她是找话来安慰他,没有吭声。

这些日子,老汤自个儿忙活,把护工的事都包揽下来,还要送奚若兰去医院检查换药。奚若兰心内过意不去,能够下床走路时,就不再要老汤服侍,很快就把家里都担当起来,让老汤去上班。她身边带着中医方面的几本书,以前老汤很少见她看,现在,她除了做好一日三餐,维持家里整洁卫生,就是看这些书,或者在视频里听名医讲座。她学中医,老汤是受益者。她说,我要好好回报你,恢复你身体的活力,让你活到九十九。

她让老汤每天吃黑豆,拎耳朵,才一个多月,白发已经开始转黑。她又捧起老汤的脸端详,看了嘴唇,再翻起内眼睑看看,又讓他伸出舌苔,然后手指拂过鼻梁。老汤想起初次见面那天在茶社内,她也是这么看他。她淡定的一忽儿,对他却是一种从头到脚的覆盖。只是今儿拿出了医生的模样,她干愣着,那种神态让他有些惧怕。她说,你的肝气淤积,藏血不足。老汤不信。她拉他到镜子前面,指着他鼻子中间说,看不到纹络发红吗?可老汤不信皮肤有点红,就视为肝有问题。她说五脏六腑有了毛病,都会在脸上反映出来,这就是中医色诊的依据。老汤尽管不全信她所讲的一套,却接受她对他身体的护理和调养。

奚若兰买回来一只足浴木桶和中药袋,每天睡觉前泡脚,这只木桶能够通电加热,桶底镶满麦饭石,两脚掌不停地在水里石上搓摩,活动足底诸多穴位。上床以后,她又给他45分钟推拿按摩。老汤在代主任时,有人请他洗足按摩,还没多朝保养身体方面想,现在没有人再请他,只有可为终身相伴的女人,能够这样待他。老汤腰腿一经受到敲打,就酸痛不已。奚若兰说,痛者,不通,气脉不通。你这部机器老化了,一直没有保养,筋脉堵塞的地方很多。她每天给他敲一个地方,老汤任她捶打揉捏,咬牙挺住酸痛,而捶打揉捏之后,常常有一种血脉疏通的舒畅。他感到花甲之年有这位草根保健医生相伴,享受中央首长的待遇。他常常在她按摩中睡去,那种感觉不言而喻。他多么希望能这么生活下去,因而有了和她结婚的决心。

他找了小欣,称半年来对奚若兰考察结果是好的,娶她就能得到幸福。再说,因为请假照顾她,单位也知道他俩同居的事。因此爸爸决定和她结婚。小欣以异样的目光看他,老汤知道女儿固执己见,在她嘴唇嚅动要说话时,他摆着手说:

“你奚姨人品好,总是从别人的角度考虑问题,她主动提出你为现住房的最终继承人。”

“你是说她要一直住着?”

“嗯,是呀。她没有孩子,居住权当然要有的。”

“她只比我大八岁吧?”

“嗯,这里有你们的房间呀,可以随时回来住。如果我先走,奚姨可以搬到旧房子住,她也同意。”

“也不是房子问题……”

“就这样,你考虑考虑。到时把手续办一下。”

老汤和女儿谈话,从来没有这么果断。

就这样两人定下婚事。奚若兰把婚事告诉秦琴,她主动提出要来看看。

周内,秦琴就驾车来了,是一辆簇新的黑色宝马X6。两人陪秦琴看了各个房间,她表情淡然。老汤找些不着边际的话说,秦琴时而打量他。奚若兰告诉秦琴,老汤快拿到驾照了,刚订了一辆上海大众新款polo。秦琴说:“这款是女士车呀。”这话是说给老汤听的。老汤说:“嗯。小奚腿子刚好,过几天给她报名学车。”秦琴见奚若兰还用着从老家带来的老式手机,便从包里拿出一部智能手机,说:“兰姐,你如果不嫌弃,拿我这个用吧。”奚若兰清楚这是前年她俩逛商场时,她花了两千多买的。老汤有些坐不住,感到秦琴像一股旋风似的向他袭来。他除了给奚若兰买了几件服装与皮鞋,还没有送她像样的装饰品,从认识一开始就有打算把她的手机换了,可一直没有行动。他赶紧打着笑说:

“唉唉……秦小姐不用客气啦,我早打算给她买,因为她伤着出不去,现在她腿好了。小奚,明天咱俩去商场,好吗?还要给你买项链哩。”他看着奚若兰。

奚若兰接过手机看了看,然后握住秦琴的手说:“他不是小气人,早就说要送我手机。”

秦琴见奚若兰这么说,就收回手机,笑着对老汤说:

“兰姐是个实心人,你可不能诓她、欺负她。”

“咋会呢。你放心吧,我会好好待她。”

“常言说男大疼女人呀。”秦琴仍笑着,“汤哥属于工薪阶层,发不了大财,兰姐跟着你,图个安稳过日子。”

“是是……”老汤领教到秦琴言辞犀利,干笑着,“秦小姐说的是,时间不早了,到餐桌上再聊。”

“我中午有个宴会,下月来参加你俩婚礼。”

秦琴和奚若兰又谈了一会儿,就开车走了。

老汤从奚若兰口里知道,秦琴也是离了婚出来。她原被一家国有企业招进去做销售员,后来跟着这个企业老总,办起子公司,还未到一年,公司就与这家企业一同破产,结婚才两年的军人丈夫也与她离了婚。这个时候,奚若兰认识了她,经常陪着她,帮助她渡过了难关。秦琴在做销售时,与这个南方城市有业务往来,她在这个城市有人脉,具体奚若兰说不清楚。老汤觉得像秦琴这么漂亮而强势能干的女人,不让须眉。他说:

“看得出,她发财了。”

“不要看表面,她性格要强。”

“你说她有了住处,我猜是新房,说不准是别墅。”

奚若兰说不清楚,她还没有去过。平时没有事,她俩也不联系。

老汤说:“开着宝马X6出来的,不会不住别墅……”

“别乱猜疑啦。”

“像她这么强势的女人,不会也住别人买的别墅吧?”

“她不会的!”奚若兰护着秦琴,接着又笑着说,“别人发财与你一毛钱关系也没有。咱俩互不干预,各自走自己的路。”

老汤听她这么说,也就不再追问。

他见了秦琴,对奚若兰重视起来。第二天陪她逛商场,买了手机、金项链,又买了一只肩包,虽然不可与秦琴比,也不差于都市同类女性,奚若兰也没有奢求。老汤说结婚礼服和床上用品,等拿到新车开过来买。实际上,老汤的银行卡上钱已用光,为买车也取出所有积蓄。

奚若兰难得有今天这样的好心情。晚上出去散步,她穿上新买的外套,挽着老汤的胳臂,尽管不认识迎面走来的人,她也始终抬着头。她和老汤走在一道年龄不般配,常有人好奇或猜疑地看过来,她都从容自如,老汤年龄再大也是自己老公,与你们一样,与路上一对对情侣一样。成为小区的一名业主,这是十多年来所孜孜以求的,现在总算结束了漂泊生活。不像以前来到小区,即使人们羡慕地看她,也不会有自豪感,因为她不虚荣,清楚自己是外来人。

天色未黑,她在住宅楼的路边停下。从墙壁下面沟沿的缝隙中长出几株兰花,她走近慢慢拔起,准备拿回家栽在阳台的花盆里。老汤说:“你喜欢兰花,去花市端两盆回来养。”她说:“你看它长在这里多别扭,这普通的兰花好养。”回到家里,她栽下花浇了水之后,就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拨弄触摸式的新款手机。老汤挨着她,她又埋到他的胸前。她从来没有感到这么轻松快活,或者说幸福感吧。

老汤说:“小奚,咱俩结婚以后,你就安心在家,好吗?”

她躺在他怀里,没有说话。老汤推推她,她撒着娇说:

“有人说‘女人没有工作,在家就没有地位……”

“不会的。”

“你和小欣,还会赶我走吗?”

“不会的。”老汤搂住她,“我真心喜欢你,你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再说领了结婚证,就有了法律保证。”

7

两人婚后不久,开车出来,一辆旧奥迪一直跟在后面,老汤减速让行,可旧奥迪也慢下来,不超车。老汤虽心生奇怪,也不再管它。奚若兰从后视镜里看见旧奥迪驾座上开车的是韦老板,不由得内心紧张起来。不一会儿,旧奥迪从右边开了上来,没有超车,而是不前不后,与老汤这辆polo并排而行,车窗落下,露出一个男人的头脸,笑着向她摆手。奚若兰急忙偏过脸来,她怕被老汤看见,被风吹动的发梢,仿佛是心慌意乱的样子。她想叫老汤开快些上前,但心里清楚,他存心纠缠她,老汤甩不开他。

无独有偶,老汤也感到这个人面熟,细一想,记起是以前受他冷落过的一个客户,现在他存心要与他过不去。

奚若兰手机响了,她一看是韦老板电话,便关成静音。她始终没有转过脸去,并且躬身向前,企图挡住老汤的视线。她感到脖子发僵发硬,只觉得旧奥迪缩成了姓韦的那张狭长的脸,浮在窗外的气流里,用一脸讥笑敲打着红色polo的玻璃窗子。而车内又有一张紧绷的脸在盯她,眼梢那根长眉毛竖起,似挂着一个问号。她只觉得被这两个男人挤压着,无路可逃。既然无路可逃,就硬起头皮,她挺着身子端坐,两眼向前,她脸色像一张白纸。

其实老汤已自顾不暇。从被旧奥迪尾随,看见姓韦的,只觉得一股隐晦之气直逼过来。他以为姓韦的都是冲着他来的,只装着看不见。他听到奚若兰电话响,问咋不接,奚若兰说陌生电话,也瞒过了他。

路上来去车辆越来越多,老汤精力分散。到了十字路口,黄灯亮,老汤停车,而这条却是拐弯道。奚若蘭端坐着两眼发直,也没注意到。绿灯亮了,老汤一踩油门,车驶了出去,后面的车却没有动。两人这才发觉车子违规在拐弯道上直行,他就闷头向前开,想摆脱开旧奥迪。这时旧奥迪却追了上来,老汤仿佛看见姓韦的一脸讥笑,得意地去了。

回到家里,老汤说今天出师不利,被破奥迪姓韦的报复丢了二百元,记六分。奚若兰没想到事情这么巧,心内石块落了地,她说:“我看见这个开车的,也有些眼熟,你说他姓韦才想起来,是以前联系过的客户。”老汤说:“这么巧么,他认出你来了吗?”奚若兰说:“不知道。姓韦的与你好像有过节?”老汤向她讲了事情原委。

那是五年前他代理办公室主任期间。韦老板公司刚成立,打来一年免税报告,他开着新奥迪直奔局长室,主管副局长让他把报告丢在办公室。汤岱茂立下一条规矩,对凡是走上层路线的企业老板,都要让他多跑几趟。韦老板捧着申请报告走过来,躬身站着叫主任,他装着看文件,没有理睬,韦老板叫第三声主任时,他才抬起脸,接过报告丢在文件堆上,又低头看文件。韦老板仍站着,直到他丢开文件,才问什么时候来取批复。他不耐烦地摆摆手说,打来报告就一定批准么?让他回去等通知。韦老板赔笑脸说,请您多多关照。他出去转了一圈又回来,低头哈腰,不敢出声地说,请主任晚上活动一下。他摇摇手说,没时间也没有必要。第二天,韦老板又来找他,再次请他给个面子,晚上在酒店向他汇报工作。他见他态度诚恳,就答应了。最后又给他和几个局长备了每人两千多元的礼品。

“没想到他还记着。”老汤叹息。

“你刁难过他,他咋会忘记。”奚若兰说。

“人啊,手中还是没有权的好。”老汤又感叹起来。

“你说他会不会再找你麻烦?”奚若兰心里仍不安。

“不会吧?” 老汤说。

奚若兰刚说完,电话响了。她一看,正是韦老板来电,便按了静音。

老汤朝她看了看说:“他再来骚扰,我就报警。”

奚若兰一惊,心里似一团乱麻。

第二天,老汤去上班,奚若兰也背着包出去了。

她决定与韦老板见面,劝阻他以后不再找她和老汤的麻烦。

见面地点在市民广场的树阴回廊里。韦老板拿来两瓶粒粒橙,她没有接。

“你一再打我的电话,啥意思呀?”她口气平和。

“让你受惊了。”韦老板又把橙汁塞进她手中,“与你见面的目的之一,是想让你知道姓汤的不是什么好东西。”

奚若兰说:“他在职的时候,得罪了你,你就想报复,有意思吗?”

韦老板只是说:“这个老头有什么吸引你呀?难道就恋他是体制内干部吗?”

奚若兰不吱声。

“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给你打电话吗?”

“我不想……”

“你以为是为了你,是吗?还约在人多的地方见面,你怕我吃了你。”

“没有。我没有这么想。”奚若兰低着头,“我只是想图有个安静生活。”

“你嫁给这个老头,不感到委屈了自己?马上他就无职无权,靠干巴巴的退休工资,能有好日子过……”

“你不用为我考虑,今天来的目的,是请你放过我们,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也不要找他麻烦。”奚若兰投向韦老板恳求的目光。

这个韦老板,是两年前奚若兰参加静隆寺静心之旅的活动时认识的,营销员追踪老板们而来。每个人都学着和尚道士盘腿打坐,磕头诵经,在一片虔诚的香火萦绕的殿堂上,营销员们却在窥测方向,打老板们的主意。老板们对静隆寺都有捐赠。奚若兰近一个月下来,没有一个客户,再拉不到单子,这个月她的责任底薪就泡汤了,拿不到一分钱。她有些悲观,在一片诵经声中,没有注意那些老板,却投入到佛的意念里,排除内心痛苦,脸上出现淡定的神态。以前,奚若兰来过静隆寺,独自感到苦闷或有闲暇时,她就会到佛寺待个半天,拿回佛经、道德经等通俗小册子看。

就在打坐殿堂上,韦老板挨着她。看上去两人都很入境,韦老板是装的,他瞄上了她。结束后,韦老板有意与她一道走,聊了起来。只有这时候奚若兰才开始攻关,韦老板知道她是做理财保险的营销员。两人探讨生财之道,奚若兰谈了和善二字,“和生人气,善长精神”。韦老板不怎么感兴趣,却佩服她能侃侃而谈,奚若兰也只有遇见韦老板这样文化不高的人,才信口开河,两人有不少共同语言。她沉得住气,直到第二天,才提起保单的事,按理也是水到渠成。第二天下午活动结束了,韦老板说难得相遇,约她晚上小聚,奚若兰不想把到手的单子丢掉,到了酒桌坐下,说她买单。韦老板笑笑,先答应投保两万,奚若兰清楚他生意低迷,这么个数字令她惊喜。加之韦老板吹捧她有见识、有口才,就陪着喝了几杯,最后脚底打飘,也忘了买单,随韦老板进了包间。自从超市姚老板和她婚恋同居之后,奚若兰已不把自己身体再看得纯洁珍贵,去做固若金汤的坚守。隔了几天,韦老板又约她去宾馆某号房找他签字开支票。后来,她就不再理睬他。

“你表个态呀。”奚若兰站了起来。

“你还没有听我讲呢。”韦老板安抚她坐下,“这是個小人,做了芝麻绿豆大的官就当爷,手里有了点权就抓住不放,得不到好处就把人拒之门外,拿人不当人,我低头哈腰做孙子的那种滋味,剐心割肉呀。受人压迫过的,谁不想找个机会,挺一挺腰杆。”他语气激动。

“韦总,今儿我代他向你道个歉,你做过‘静心之旅,与人为善,胸怀大度,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再找我们麻烦啦,好吗?”她一句一声“韦总”,几乎哀求着。

“鬼才信他有悔意,你让他亲自向我道歉。”稍隔片刻,他又说,“这老东西没少玩小姐。”

“不会。”奚若兰一直以为老汤是正派检点的人,“他离婚后一直单身。”

“你不用为他找理由,是我亲自陪他去洗浴中心,给他开房找了小姐。这时,他才有了笑脸,不再卡我。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对这样的人痴情?我想你不是看中他这个人,而是看上了他的房子,看上他是公务员,是吗?”他伸手搂住她,“我要当老东西的面,和你这么抱着……”

“你瞎了狗眼,为了报复他来拿我开涮!”奚若兰这才清楚他给她打电话的目的,在摆脱他时,五指紧紧拢起如鹰爪,将韦老板的手腕抠出五道血印。

“姑奶奶,认得你狠。”韦老板哭笑不得。

“我奉劝你积点德,不要再搞报复。和善,不仅生人气,也生财气,你没想想你们企业为什么得不到发展吗?”奚若兰态度又平和下来。

“你放心,我不会再报复他。我只想奉劝你不要嫁给这种人,他对你不会有你这样大度。”

奚若兰内心悸动了一下,但还是说:“他不是你认为的那么坏。”

她刚站起身,看见小欣背着包走来,她无法躲闪,便打起脸,准备向小欣打个招呼。

小欣打量着韦老板,接着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没容她说话,就走了过去。

奚若兰把韦老板叫到僻静的回廊下见面,就是要躲开熟人的眼睛,怎么会想到她和韦老板见面还是被小欣看见?只觉背后有眼,或许是因为自身不洁而遭来报应。虽然她是为了灭火而来,但又怎么说得清楚,让老汤领会她的好心呢?她心中有解不开的疙瘩,脸上仍现淡定。

韦老板问:“你认识刚刚走过去的姑娘?”

奚若兰摇头。

韦老板感到奇怪,挨近她问,咋啦?

“阿弥陀佛……”奚若兰双手合十,退让着,恳求让她独自静一会儿。

韦老板只得离去。

8

今儿小欣没有开车,上完两节课到对面街口百货商场逛了逛,正准备乘车回家。每次经过这里,她都要从广场回廊里走过,没想到看见奚若兰和一个男人坐在回廊里。她见这男人虽西装革履还是老土的样子,猜测是个小老板,奚若兰只能和这样的人交往,十有八九关系不正常。还没有回到家,就给老爸打电话,知道他在单位,就说等你下班再打。

人事科副科长找老汤谈话,要他提前退休,腾出岗位来进研究生,在职工资拿到退休年龄。回家休息,拿着上班工资,这对手中无权的干部来说,没有什么不好。可是老汤不是这么想,他只觉得自己被提前踢出机关大院了,而且是一个副科长轻易就把他打发走了。

要是往常,老汤回到家里,会给小欣回电话,今儿他瘫在沙发上闷闷不乐。若兰在他前面回来,正在忙午饭,她下午要去学车。菜已摆上餐桌,她叫老汤吃饭。老汤拿出一瓶白酒,拉住她的手说,你陪陪我吧,给师傅打个电话。奚若兰说,都是定人定位的,师傅已来不及换学员。今儿她心里忐忑,也不想和老汤喝酒,匆匆吃了一碗饭,就坐公交车去。老汤独自喝闷酒,喝了个酩酊大醉,倒在沙发上。桌上手机不停地响着,是小欣电话。小欣不得不打奚若兰电话,问爸爸在哪里,怎不接电话?奚若兰还在公交车上,想到老汤会喝醉酒,赶紧往回走。

她回到家里,泡一杯浓茶,给老汤解酒,然后把他扶上床。这时,小欣也赶了过来,自然要问罪奚若兰。她叫奚若兰到客厅里,顺手把卧室门关上。

“你承诺照顾老爸,为什么丢下醉酒的老爸不管,就去学车了?”

“我不晓得他会醉酒……”奚若兰就怕小欣冷眼看她不说话,听到她的责怪,心内倒好受些。

“你俩生活这么长时间了,连他嗜酒都不清楚?”

奚若兰想说他不听我劝,但嘴唇嚅动了一下,还是说:

“怪我疏忽大意,没想到今天他会喝醉。”

“严重的事就是这样发生的。这只能让我对你产生不信任感。”小欣盯住奚若兰,“今天你有心事,是啵?”

小欣不会放过她和韦老板见面的事, 这时奚若兰内心担惊受怕倒缓解了些,她说:“没有呀。”

老汤怕女儿为难奚若兰,走了出来。他把局里要他提前退休的事说了,因为心情不好,多喝了几杯。他对小欣说,奚姨不知道情况,她走后我才喝酒的。

小欣看着老爸,沉默了一下,又转换话题,直接问奚若兰:“上午,奚姨去新街口有事啦?”

“嗯,去找一个客户谈点事。”奚若兰说。

“现在找客户做啥?”老汤朝奚若兰看。

“我看见你和一个男的坐在市民广场回廊里,没有好打扰你。”小欣仍然对奚若兰说。

“啊哦,那是我以前的一个客户,谈点事。我向你打招呼,你没有理睬,还以为你没有看见我哩。”奚若兰变得坦然的样子。

“客户是翻过去的日历,没必要再联系。”老汤不快。

“我和程前谈恋爱时,常常坐在那树丛回廊里。”小欣又说。

老汤对奚若兰说“你和客户谈事,去树丛回廊里做啥?”

“具体情况,马上对你讲。”奚若兰心平气和。

小欣说下午有课,先走了。

奚若兰接着说:“谈话总得找个地方坐下,我不认为市民广场回廊长凳专属谈情说爱。”

老汤有些吃醋,说:“小欣走了,你实话告诉我,这个客户究竟是什么人?”

“你相信小欣的猜疑么?”

“你说不清楚,才让人猜疑呀。”

“唉,你也不相信我。”奚若兰坐了下来,“你咋不问我去找这个人干啥?”

老汤若有所悟:“噢,难不成你找姓韦的去了?”

“嗯。”

“這个没有素养的痞子,还去找他干啥?我这一辈子不想再见到他。”

“不找他,他还会找摸你的。你怎么不想想自己伤了人家的自尊,不管文化高低,地位大小,每个人都有自尊。”

老汤沉默了一会儿,说:“他答应你了?”

“他说不会再报复你。怨恨只可解不可结,解了就轻松,如果让怨恨盘踞心中,肝火不熄,就会伤肝伤身体。”

老汤听她这么一说,心情平复了下来。而她和姓韦的不一般关系,也在心里留下阴影。

这天晚上,两人上床后,老汤搂住奚若兰说:“兰儿,现在我只有你了。”奚若兰说:“还有你的宝贝女儿呀。”老汤故意打岔说:“咱们两人世界,不提女儿。”

“怎能不提呢,原先是你父女相依着生活,我来了,就等于你身边多了一个亲人,不能因为我疏忽了你女儿呀。”

“小欣这孩子心高气傲,你不必多在意。”

“她有文化,走出去也为你当爸的撑面子,我也羡慕她。”

“小欣这么待你,你真的不怨恨她?我知道你受了委屈。”老汤看着奚若兰说。

奚若兰眼里沁出泪花,很快用手指抹去,说:“这也不怪她,我们之间缺少沟通,她不了解我……”

老汤抱紧她说:“难得你这么通情达理,我会去说服她,让她知道你对她的善意。”他要解她的内衣。

奚若兰抓住他的手说:“老公,现在你不上班了,就在家歇歇吧,与朋友约好,出去钓钓鱼。我还是要出去找点事做。”她见老汤不吭声,接着说,“你放心,我还会把家里打理得好好的,也不用你下厨房。”

“何必这样辛苦呢。”

“因为你不是富翁。”

奚若兰知道,老汤已没有积蓄,女儿的车还是妈妈留下的钱买的。老汤想到退休工资只有五千多,也就没有话说。他曾对奚若兰说过,自己出去找份工作,但没有业务专长,上面也没有关系资源,哪个单位要他这个活菩萨。

9

奚若兰本想去一家中医保健公司应聘,后来还是去财险公司做营销,也是图拉单子时间由自己支配,好顾及家里。因为她有了公务员爱人的身份,客户不再有疑虑,每个月都能拉到理财保险单子,三个月后公司就提她为理财经理。这以后,她有时中午就回不来,有时晚上也回来很迟。老汤整天在家,奚若兰回不来,自己打理午饭,也没有怨言。养花钓鱼,成了他打发时间的方式。每个星期都与朋友开着车子去郊外钓鱼,晚上带回来半桶鱼,让奚若兰做一盘红烧鱼给他下酒。老汤虽然开朗了许多,但端起酒杯还是放不下,奚若兰只让他喝三杯,否则上床就不理睬他。老汤肆意不听她劝阻,多喝两杯,也是常有的事。

两年之后,老汤身体消瘦,鼻梁上出现蜘蛛痣,奚若兰陪他去医院检查,诊断为肝癌中晚期。老汤惊呆,精神塌方,整个骨头架子松垮下来,坐在椅子上不想动。奚若兰虽也紧张,但没有表现在脸上,安慰老公不要怕,会治好的。老汤说:“人生无常,没想到我连累了你。”奚若兰说:“不要这么想,当初我出车祸倒下时,全亏你的照顾,现在当全力以赴把你的病治好。”

小欣得知消息,立即赶来,眼泪汪汪地望着爸爸,毕竟父女相依多年。但很快止住泪水,安排爸爸住院,打电话找人,让有名的肿瘤专家会诊。安排停当之后,她便与奚若兰商量照顾爸爸事宜。“奚姨有什么想法?”小欣第一次这么亲昵地叫“奚姨”,这么打出亲属之间商量的口吻。她注视奚若兰的目光,不再有刚来时那种察言观色的迟疑,却仍带有窥探内心的锐角。奚若兰说:“全力以赴呗。”她给公司打了电话,为照顾老公不能去上班了。小欣点头,称她也会把课程相对集中,轮流来医院照顾爸爸。事实上,还是奚若兰白天黑夜陪伴在老汤身边。小欣主要跑公费医疗,询问治疗方案,在专家会诊、动手术、化疗的时候,她都在场。

每周,奚若兰都要买一只活鳖,自己杀,取出胆囊,挤出胆汁,分两次给老汤服用,鳖肉清炖,给老汤补身子,主治医生认可她这样做。老汤的病情虽然得到抑制,但一年后,癌细胞还是开始转移扩散。

癌细胞对人的吞噬很快,老汤发福的身体变得皮囊松垮,脸上颧骨凸起,眼眶凹陷,淤血斑愈来愈多,愈来愈深。来医院探望的亲朋同事,无不惊叹。

这一年多来,奚若兰也被拖累得瘦了许多,刚立秋,她穿着那件旧的熊猫灰白衫都拉了下来,已看不出丰满的臀腰。她没有买衣服,几乎天天是“三点一线”:从医院到家门到菜市场再回到医院。近三个月来,老汤就不能下床,都是她为他端屎端尿,洗身子。夜里,老汤忍不住疼痛,断断续续地呻吟着,她总是守在他身边,想着法子减轻他疼痛。她实在累得不行,只能坐着打个瞌睡。直到凌晨三四点钟,她才能上床睡两个小时。她知道他已活不了多长时间,看着他那日渐消瘦和疼痛得抽搐的面孔,很可怜他,他想吃什么,就千方百计去给他买。他每个月的工资,除了生活和营养品开销,还要买些自费药,不够就花自己的钱。今天她买了几只乳鸽炖汤,又买了一大串黑葡萄,提到他床头。她见他眼睛闭着,就坐在一边歇歇。

她的眼睛有些失神,眼圈出现一轮灰暗。这不仅因为睡眠少,也因为担忧,刚刚建立起来的一个家庭,又即将没了。她不能不想老汤走后,自己还能不能在新居继续住下去?虽说有居住权,但小欣不会让自己住下去。小欣已经把被褥和生活用品搬进房间。她也查看了婚姻法,结婚以后,妻子享有房产的继承权。她不清楚在房产证上有没有写小欣的名字,她一直没有跟老汤要房产证看,也不清楚房产证在哪里。三个月前,她在家里曾翻了老汤存放钱物和证件的柜子,只看到有结婚证,公积金本子,就是没有房产证。她想问问老汤,又怕他敏感,一直没好意思开口。当然,一直未提此事,也在她翻找房产证的第二天,老汤说起过房子问题。

难得这天下午他这么安静,坐了起来。她给他剥着葡萄吃,他望着她说:

“小奚,如果我走了,你不要为住房问题发愁,法律规定房子至少有一半是你的。”

她听了有些紧张,难不成他知道了她翻找房产证?不可能,当时就她独自一人,小欣没有过去。她平和地说:

“嗯,你的病会好转的。明天是你六十大寿,虽然不做,但我和小欣还是要为你庆贺,祝你早日康复。”

他拉住奚若兰的手说:“小奚,谢谢你的一片好意。你天天守候在我这儿,对我这么贴心,想得这么周到,真难为你了,看把你拖累瘦了,我无法为你做事,也没有存款留给你,你没有固定收入,钱对你很重要。唉,我这个人不节俭,没有余款给你,唯一的就是一笔公积金。”他说明天是他正式退休的时间,让她去单位办理手续取出公积金,“大概有八九万元,就给你留着,以后遇到困难用吧。”

奚若兰听了眼睛里飘出泪花。她知道老汤住院医疗费自己还要承担一部分,小欣向单位送上的申请全额报销报告,一直没有批复,而她对老爸说基本同意。医生说不能让病人生气,奚若兰也总是给他精神上的“养心丸”。这时,她说了自己做的一个梦:

“昨天夜里,我梦见你回家了。梦好离奇,我总是走在小区路上,像回家的样子,一边走一边往楼上看,我家住的房子黑灯瞎火,觉得心里阴沉沉的。后来,突然看见家里电灯亮了,老公在家……喔,是你回家了,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

“唉,梦是反的,我回不去了。”

“梦也不全是反的,期盼能变为现实。”

以往,奚若兰晚上下班进了小区,一眼就认出自己家的房子,八楼右侧从阳台窗子射出灯光的,是客厅,隔壁过来是两间卧室。每次,她望着都有一种温暖可亲的感觉。她递给他一颗葡萄说:

“我看见客厅的灯光,就看到你的面孔,‘小奚怎么还不回来?你生气的样子,我觉得很可爱,这就是家的感觉。”

“唉,现在还提这些干啥……”老汤眼睛直愣着。

奚若兰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愿意听她讲家的感觉,既然说了房子有自己一半,说明不是为房产问题为难。她已想好,如果老汤走了,她还在新房住的话,就把她和老汤住的带卫生间的主卧室,调换给小欣夫妻俩住。但又怎么对老汤说呢?她想了片刻,鼓起勇气说:

“老公,如果万一留不住你,就把我俩住的大房间调给小欣她俩住。”

老汤眼睛一亮,又尴尬一笑,说:“再说吧。”

奚若兰不解他这有什么难处,便说:“你可以对小欣说一下。”她也是想探探小欣对她两个住在一起的态度。

老汤没有吭声,就闭上眼睛。奚若兰意识到小欣不會愿意和她住一起。她再也没有提这事。

为了给老汤庆生,她跑到很远的城郊自由市场找野生甲鱼,花二百多元买下来炖汤。小欣也送来果品和花篮。只是老汤精神不佳,躺在床上不是呻吟,就是眼睛闭着,小欣和奚若兰陪他坐着。

每次小欣过来,奚若兰除了说些她爸的病情,几乎没有话说。她很想改善与小欣的关系,而一触及小欣注视着她的目光,就让她无法接近她,两人之间像隔着一堵墙。但她并不灰心,因为她容易与别人相处,只是需要时间。只是当一个人被另一个人拒之门外的时候,要打开这扇门,关键还要看守门人的思想动机,奚若兰对小欣拒绝她的原因,不甚了了。她只是记着从小父亲对她说的,只有善待别人,别人才会善待你。尤其是对待老公的女儿,她更是这样,只想以德报怨。因而,当小欣注视她的时候,她还是平和地微笑着,不愿意看小欣的脸色,也只是谦卑地低头回避。

今天,她提来乳鸽汤和黑葡萄不久,小欣也来了,她是从主治医生那边来,每次她都是通过主治医生了解老爸的准确病情。奚若兰让小欣坐到老爸身边,老爸就睁开眼,奚若兰只觉得父女之间有心灵感应。小欣叫爸,老爸嘴唇微微动了动。她告诉老爸医药费减免报告已经批复,老爸不再有反应,小欣又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坐了一会儿,就站起身离开。奚若兰送小欣出门,小欣在门外停下说:“你很辛苦,我准备找个护工过来,你就不必天天守在爸爸身边了。”奚若兰一时反应不过来,只是说:“咳,不辛苦……”小欣注视她一会儿,就转身走了。

小欣走后,奚若兰想,老汤住院后,曾说过要找个护工,小欣没有找。自己虽说了要照顾他,但如果真的找了一名护工,她就不一定住到医院来了。公费医疗中有护工费这一项,后来她还向小欣提示过,报销单中不要忘了算护工费。今儿,小欣为啥突然提出找护工?她捉摸不透小欣的心事,只朝老汤病情恶化,一个人照顾不过来方面去想。

她心里不踏实的还是住房问题。她做了退步,只要把小欣住的旧房子归自己,老汤应该会同意,因为这是他以前提出过的。旧房子只有新房子一半面积,又没有新房子的一半价,她想小欣不应该不同意。但必须在老汤在世时敲定,留下字据或遗嘱。她准备在老汤精神好些时提出来。

可是,老汤一直疼痛地哼着,偶尔平静下来,也是闭着眼睛。她不忍提出这事来打扰他,让他休息一会儿。而等他睁开眼睛来,却是疼痛地叫喊着,要吃止痛药。老汤已产生抗药性,再服用阿司匹林、芬必得已经没有作用。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主张他吃吗啡、打杜冷丁,主治医生也这样交代。因而她陪着他,让他握紧她的手,或替他按住疼痛的部位。就这样延续了两天两夜,老汤疼痛一直没有好转。第三天上午,小欣带来了一名姓魏的护工,男人也一块儿来了。她把奚若兰叫出来说:

“从明天起,你就不用过来了。”

“饮食,还由我来,我知道他要吃啥。”

“也不用,魏阿姨一直在这里服侍病人。”

“各个病人情况不一样,都一年了,护工不会有我熟悉他。”

“那就给你一天时间,给魏阿姨作具体详细交代。”

奚若兰一时没有话说。

“后天学校放假,我有时间靠上来了。”

奚若兰听她这一说,才放下心来。她只是隐隐感到,小欣找来护工,并不是为了减轻她的负担。她不善于猜疑别人,不把别人想得那么坏,尤其是内心有了佛之后,更不以恶窥视别人。她虽没有去深究小欣找护工的目的,但对住房问题也更加隐隐不安。她预感到以后很难再有和老汤单独接触的机会,因此这一天必须和老汤接上话,至少让他在她和小欣的面前表个态。

小欣走后,她只顾站着愣愣地想,几乎忘了魏阿姨夫妻俩还站在一边。她抬起头来看时,魏阿姨笑着说:

“你是新来的么,以前怎没看见过你呀?听说你都服侍他一年了,怎还换人?其实我们也不想接手,癌症病人到了这个时候,可烦死人了,没有觉睡的。嗨,不会有一个月的,他女儿已和我谈好,按天算钱,一天没有三百,咱们两个不会给她干。”她顿了一下,又问,“你服侍她老子这么好,给你每月多少?咦,怎就你一个女人家,男人呢?”

这个快嘴女人说话稀里哗啦似竹筒倒豆子似的,却不知多么伤奚若兰的心。奚若兰这才感到小欣没有把她放在眼里,照理她应该把护工介绍给她,可是小欣对她的身份都不给护工讲。或许小欣忙着去上班,没有来得及介绍。这么一想,心情又平静下来。她不想离开老汤,总得在他身边送他最后一程,她准备和护工一道照顾。姓魏的护工得知她是病人的妻子,又责怪男人不知情乱猜,要他向奚若兰赔个礼。奚若兰笑着说没关系。

10

早在老汤和奚若兰结婚之前,父女俩就去了房产局,在房产证上加上了小欣的名字,小欣一直收着房产证。老汤得了癌症住院之后,对小欣说过,他走后让她夫妻俩搬到新房来住,旧房子给奚姨,尽早办一下过户手续。小欣没有表示反对,也没有同意,只是说,爸,你安心养病吧。老汤知道女儿比自己沉得住气,她不表态是另有打算。大约就在三个月之前,她来到病房,待了两个多小时。那天下午,奚若兰回家给老汤取衣服,并去商场买了一斤海参泡着,煨给老汤吃。

小欣靠近爸爸床头坐着,说今天有时间多坐一会儿,老爸也打起精神。

“爸,上周母亲节,我去了妈妈墓前。”

老爸点头。

“其实你娶奚姨前我说的意见,也是妈妈的意思。”

“她怎讲?”老汤微皱眉头。

“她只是说,你再找一个,让我不要反对,并也要我关心点儿,最好不要找没有工作、要你养着的年輕女人。”

“她真的这么说的?”老汤看着小欣。

“难不成我还编造假话说?”

老汤不再吭声。

护士送药过来。小欣知道爸爸服药后就要躺下休息,于是又说:

“爸,我还没有和你说过,那个姓韦的小老板的儿子,就在我们班上。”

老汤又皱眉头。

“姓韦的儿子学习成绩很差,他没少找我,我是班主任呀。”小欣剥了两粒开心果塞进老爸嘴里,凑近他耳边小声说,“我也是随便问问,那天为什么和奚姨坐在僻静的回廊下,他开始说他俩熟悉,在我一再追问下,他才承认奚若兰拿他单子时,她和他发生了关系。”

“别说了。”老汤脸色变青。

“我也不想听到有这种事,当场,我就教训了他一顿。”

老汤咳嗽起来,小欣给他水杯,他推开她,喊痛,哼唧个不停。小欣不得不把接着要说的话噎住,等了一会儿,让他服药休息。

小欣说,奚若兰和韦老板之间的事,纯属臆测,而她相信自己猜疑不会错。然而,奚若兰低俗不洁,也是她老爸续妻,她怎会不要面子问这样的事呢?事实上,当韦老板有意提起他与奚若兰的关系,吹捧奚若兰能干、他又是如何充当客户支持她的,她只是装着什么都不知道,一笑了之。小欣清楚老爸忌讳说这样的事,何况又没有掌握确实证据,也只有在老爸生命无法挽回的情况下,她才敢于这样做。她说这事时,内心是空虚而战栗的。她咬牙打出这张牌,也是让老爸有个心理准备。而奚若兰日日夜夜守候在老汤身边,并未觉察小欣藏着的心机。

小欣把护工带到病房之后,就在医院面前花店里买了一束花,开车去了母亲墓前。

她妈妈的家庭背景复杂,外公是从美国留学回来,外婆是上海花旗银行行长的女儿,二老大半辈子低着头生活,在“文革”中又遭批斗,八十年代相继病逝。如此岁月磨难,免不了留在女儿的脸上,她妈不是坚强的女人,自幼就因出身不好而自卑。小欣都没有见到外公外婆,而在她印象里,妈妈是大家闺秀,也是因为老爸是大学生,才嫁给他。她并不十分清楚,老爸刚大学毕业,为了留在省城,急匆匆定下了这门婚事,两人是经过他人介绍相识的。

爸爸出轨那年,小欣才六岁。这个年龄,她还不明白男女之间的性事,只觉得妈妈成天流泪,是受了爸爸欺负。她上了中学之后,从一次两人冷战中听出,爸爸是和试用的编外税务员发生过关系,这个女人是街道待业青年,爸爸在她笔试中打了高分。妈妈去世后,老汤仍然与这类年轻女人交往,小欣看出一点蛛丝马迹,也没少哭过。她恨爸爸这种不改的恶习,更恨这类缺乏文化教养的轻浮女人。她把奚若兰也划入这类女人,表面上谦卑平和,其野心是要占据老爸新宅,她后来才弄清楚奚若兰对房产有一半继承权。她不能接受有这样的后妈,不能容忍老爸新宅最终由这样的女人住着,也不能容忍她成为旧宅的主人。她狠下心要击败她,把她驱逐出境,不能给自己留下瓜葛和阴影。小欣这些念头,也许早就有了,而狠下心来付诸行动,是在老爸将要谢世的当下产生的。妈妈早逝之后,她学会了独立,养成了倔强。

她已代老爸起草了一份离婚协议书。

而让她绞尽脑汁的是,如何把这事向老爸说,能让他签字?她知道老爸不会轻易签字,连自己在写离婚协议书时,手都是颤抖的。她来妈妈墓前,也是寻求心理上的慰藉。她像是对妈妈说,又像自言自语:

“妈,医生说爸就在这半个月内,要去了。我要让他断绝与那个女打工的关系,她是爸爸一时冲动中娶来的,是妈妈您所痛恨的那类女人。她和爸爸结婚才两年,就享有财产继承权。我不能看着这个一无所有、身世不干净的女人,成为爸爸的遗孀,还住在我家……”她擦了擦眼里的泪花,“原先我恨爸爸不听我劝,现在我不能不下狠心让她离婚。我不这么做,就会在女儿心里留下永远的痛苦。我知道妈妈一直爱着爸爸,当爸爸负你,你只是背地里流泪。其实爸爸也一直愧对于你,每次我提起妈妈您时,他都会认真地点头。我多么想你俩在另一个世界仍走到一起……妈,你说我怎么做才能让爸签字呢?”

不像往常,妈妈会与她对话,回答她想不通的问题。今天,周围的树木花草、空气等一切,都像石碑一样严肃,呈现墓地的一片死寂。

暮色降临,墓地里只剩下小欣一人。她虽有些害怕,但脑子在黑暗和死寂里豁然亮了一下。她在无奈中冷冷一笑,一直结着的眉疙瘩解开了,便离开墓地。

再说病房里。奚若兰与姓魏的护工聊了一会儿,她和男人就回了,护工费自明天算起。

老汤一直哼个不停。他小便失禁,该换尿袋了,奚若兰靠近向他招呼一声,便把手伸进被子。换了尿袋后,她问他要不要坐一会儿,他摇摇头。她知道他的病情重了,给他掩了掩被子,老汤朝她看着。她在床边坐下,说:“小欣放假了。她给你找来了护工,你放心,我不会离开你。”他哼唧着,没有反应。她顿了一下,还是说:“等小欣来,你当着我们两人的面,说一下我与她调换住房的问题。”老汤依然哼唧着,没有反应。她不知他是变得迟钝麻木,还是有意回避她所说的问题。不像是回避,他在临终前对她会有所交代的。她想再大些声,重说一遍,他却变得烦躁不安起来。她觉得奇怪,他很少出现过这样的表情。

病人癌细胞向周身转移的时候,疼痛也伴随着烦躁不安,它使疼痛变得空悬玄幻,不着边际。开始,老汤心烦意乱,只觉得胸中有竹筒陀螺不停地转动,发出嗡嗡的鸣叫声,疼痛随着嗡嗡的鸣叫声向身体内外扩散,一会儿,慢慢消失。又响起嘈杂的叫喊声、号笑声、谩骂声……这些声音交替混杂着各种说不清楚的疼痛,或者说,诸种叫喊声、号笑声、谩骂声……肆虐地将剧痛分割着,又搅和着,再分割着,分不出个数。老汤在疼痛中觉得自己身子好像倒躺着,忽而又似一摊烂泥,躺在粗糙不平、硬邦邦的地方,难受得一刻也不能安静,真正像下了地狱似的,感觉到苦海无边。

奚若兰知道他难受,依旧把手伸向他的胸前肝部,却遭他推脱,并引起一阵骚动。奚若兰想找医生来,邻床亲属说不用,晚期癌症病人就是这样,让她坐在老公身边,老公看着她疼痛会减轻些。这个亲属已送走过一个癌症病人。奚若兰就坐着静静地看着老汤,其实她心里并不平静,小欣不要她守在爸爸身边,可是护工代替不了她,她要对小欣说,她爸爸离不开她,不管小欣同意不同意,她都不会离开病房。

果然,老汤渐渐变得平静下来。他低声呻吟着,闭上了眼睛,这已是他较好的状态。奚若兰脸上露出些温馨,希望他这种状态保持時间长一点。可是,不一会儿,他又睁开眼睛大喊大叫。她一只手摊在他身边,无奈地看着。他却用手来抓她,她知道他疼痛难忍,就把手伸向他,让他紧紧抓住。平息了一会儿,又是一阵骚动。他疼痛得拼命握紧她的手腕,也使她忍不住喊痛。邻床亲属让她叫护士,给他打一针杜冷丁。她说,不用,打针也只能维持一阵子,还伤身体。邻床亲属感叹地说,毕竟是夫妻。

这天下午,奚若兰就这样让老汤依靠着。后来,老汤疼得忽地坐了起来,抓胳膊掐手的,那股歇斯底里的蛮劲,使她挣脱不能,给她手背上掐出一道道血印,直至他没有力气,倒在她的怀里抽搐着,口里泛出白沫,无力地呻吟着,他那富态的血肉之躯,硬是被癌症疼痛中耗干了。她看着他苍白枯瘦的脸和干枯的手臂,只觉得他可怜。他在精力耗尽的神志恍惚中,还知道依托着她,她不忍心推开他。她索性坐到床上抱住他,为他擦去嘴边白沫,让他休息和恢复元气。他在神志恍惚中,只觉得在茫茫苦海中被人托着,没有坠入苦海。

窗外天色暗了。也就在这个时候,小欣在母亲墓地彷徨着,想着如何让老爸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

11

隔日,老汤病床边人多了起来,小欣坐在老爸床头,奚若兰坐在床尾。姓魏的护工夫妇站着。人多还不如奚若兰一人陪护安稳,老汤不停地叫着、闹腾着,小欣只知道叫医生,医生说你们安抚不了就打针。她心里已有主意,等把奚若兰支走再说。没等小欣找借口,奚若兰接到秦琴电话,说出了点事,要她立即过去一趟。奚若兰对小欣说了秦琴电话,顺便回家给你爸拿些衣服。小欣说,有我呢,你去吧。奚若兰又对魏阿姨作些交代,就搭车走了。

奚若兰走后,小欣找医生开了吗啡针剂处方,给老爸注射,她知道吗啡有止痛镇静的作用。果然,老爸打了一针吗啡后,平静了下来。小欣对魏阿姨说,要和爸爸单独聊会儿,让他们先出去一下。邻床亲属暂时也不在,只有躺着的病人。

老爸瘦得不成人样,元气大伤,神志模糊,睁着眼还不如闭上眼,让人看了好受些。小欣眼泪汪汪地说:

“爸,这些天您受尽苦痛和煎熬,都怪女儿让毕业班的事缠身,未能守在你身边。再说,奚姨在这里,她说不用我过来,因而只是每天来看看您。昨天知道您疼痛难熬,我就下决心过来,现在也放假了。从此,我天天守候在您身边,陪着您。”

老爸沒有反应。

“爸,您还记得么,我上初中那年生病发烧的时候,您背着我到医院挂水,整夜守候在我身边。我退烧后,你眉头才舒展开,说欣儿,你病了,不知道爸爸有多急。那年妈妈刚去世,您可怜女儿,疼爱女儿。放学时,原来是妈妈接我,妈妈去世后,我要自己乘车回家,你不让,无论多忙,都要赶来接我。我看到你额头上的汗珠,也心疼你呀,爸……”

老爸眼里有了一小滴泪。

小欣心内一动,拽出一张纸巾为爸爸拭泪。她继续说:

“爸,我不会忘记,小时候,您教我学写字,我写不好,你总是把着我的手。还记得么,你先叫我写自己的名字,接着又写您的名字,‘岱茂比‘汤字还难写。你说‘欣儿,爸爸的名字可不能马虎,于是,我记得每天您下班回来,都要把着我的手写字。那时我才上幼儿园,好盼望您抱住我,握住我的手,我感到温暖,感到爸爸的手腕有力。爸,您记得吧,就‘岱茂两字练了一个星期,其实女儿没有这么笨,三天我就学会了,因为好想爸爸握住我的手,后来是故意写不好的。爸,您还记得吗?”

老爸嘴唇嚅动了一下,筋骨暴出的眼眶也爬上几丝生意。

“爸,您再握握欣儿的手吧,欣儿把纸笔都带来了。”

老爸嘴唇又嚅动了一下。

小欣站起来,抱住老爸肩膀,把枕头垫高,然后从搁在床头柜上的小包里拿出纸笔,她已把离婚协议书折叠成两半,摊开下面签名的空白部分。老爸半睁着眼,意识模糊,因为精神科药物麻痹了神经。小欣的一番话,也能隐隐勾起他对亲情本能的记忆。小欣坐到床头,老爸身体像散了架似的,无法让她抱起,更没有握住女儿手的能力和意念,小欣就拉起老爸的一只胳膊,抓住他的手腕。老爸顺从小欣,随她的手摆布,他只感觉到有一种微弱的温暖。

因为老爸肢体干枯,已失去自持力,小欣很难抬起他的胳膊,让他握笔写字。老爸的手还不停地颤抖着,即便握住他的手写下名字,也不会周正。她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丢开老爸的手,自己写了汤岱茂三个字。她模仿老爸签名的笔迹圆熟得很,曾发生过以假乱真的笑话,只是老汤没有当上领导,未产生后果。老汤并未批评制止女儿,反而夸她聪明,将来能做模仿秀。他万万没有想到,在他临终前女儿代他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名,做得天衣无缝。

签了名之后,小欣又抱起老爸的手,并展开离婚协议书,上面“汤岱茂”三个字,就在他指尖下方。“爸,这是奚若兰与你的离婚协议书。”她怕老爸万一变得清醒,抓住这张纸,很快把它又折叠起来,放入包里,接着又说,“我想爸会同意的,这样您走了,也解放了她……”

老汤虽然意识模糊,但对这一敏感问题还是有所感觉,没等小欣说完,他就抖动着身子,叫喊起来:“不、不会……不能,不、不……”他口齿不清楚,没有血色的嘴巴一直张开颤动着,谁都会明白他在说不。小欣明白老爸在说奚若兰不可能提出离婚,他也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来。小欣紧张,急忙离开床头,老爸欲伸手抓她,僵硬的胳膊艰难地挪动着。他嘴唇苍白地张着,声嘶力竭,却说不出话,变为一阵吃力的抽搐,只见筋骨暴凸,可怜兮兮地抖动着,渐而气衰消停,而手指还朝着柜子上的小包。

小欣抱住小包,内心颤抖,她避开老爸暗淡可怜的目光。老爸在临近死亡的模糊意识中,对奚若兰的感情意识还是那么清晰,这使她很不满、不悦,又使她心动、害怕。她很快擦去眼里泪花,出去把魏阿姨叫了进来。

当小欣再回到病房时,老爸咬断了舌头,一口血迹,脸色惨白,昏了过去。医生感到奇怪,找不出其他原因,就说他可能是疼痛难忍,而真正原因,只有小欣心内清楚。老爸神志恍惚,奄奄一息,再也看不到他要说话的那种吃力模样。小欣感到是自己害了爸爸,而爸爸始终在维护她。她坐在床边痛哭了一阵子,望着老爸默默地流泪。老爸已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而小欣仿佛听到老爸在说:

“现在我只剩下丑陋的裸身与不得安宁的灵魂。欣儿,这个时候,我才明白,人死后都只有裸身与灵魂,富人和穷人、当官的与平民都一样。这个时候,爸爸多想精神上没有自责、没有牵挂的平静地死去,可是,唉唉……”

小欣似有所悟,但她不信有灵魂的存在,爸爸也没有讲过有灵魂的存在,只是患了癌症之后,才听他说起灵魂,不清楚他是看了什么书,或受了什么影响。她只觉得自己内心空虚,有一种失落感,但很快又被她一贯崇尚的“面向现实,过好每一天”所填充。

奚若兰还未到家,接到秦琴电话,即刻要与她见面。她预感秦琴出事了,好在老汤已有小欣和护工照顾。她打车赶到会面的茶社,秦琴已坐在那儿等候。两人已一年未见面,秦琴只听奚若兰在电话里说老汤生病,还不清楚老汤得了癌症。秦琴见到奚若兰吃了一惊,说:“你咋的瘦成这个样子,难不成是你生病啦?”奚若兰说:“没有,你有事快说吧。”秦琴压低声音,向奚若兰说了她所依靠的那个不小的官,犯事了。她说他人不坏,就是贪财好色,也怕他会出事,所以留了个心眼,留下以前一次密谈中他要的数字。宝马X6登记在她名下,还没有被查出。主要问题是她住的别墅登记在他儿子名下,被查出来了。这个时候,没有人会顾及她,她也顾不得别人,只能自己救自己了。案子才开始查,这个官已退休,先是揭出了他在职时的问题,是被他抛弃的一个情妇写信揭发的。秦琴与这个官认识的时间不长,但关系密切,幸而她留一手,他对她再好,也是贪她年轻貌美,她只能配合组织调查,以将功补过。奚若兰点头,秦琴随即把一个U盘塞给她,叮嘱说:“上面有他的谈话,一定要保存好。”最后,她又说,“你放心,我没事。按《刑法》……嗯,记不清多少条了……因为被勒索给予回扣的,不是商业贿赂。那盘内录音,就是证据,你可千万要帮我保存好……它能救我……”奚若兰安慰她说:“这盘我一定收好,你放心吧。”秦琴说:“我得赶紧回去,等这事过去,再去看汤大哥。”奚若兰打出笑容,与秦琴告别。

12

次日一早,奚若兰又赶到医院。她见老汤脸色惨白,舌头没了,坐在床边泪流满面。护工告诉她是病人忍受不了疼痛而咬断了舌头,奚若兰也没有朝别的方面想。她来了以后,老汤微闭着眼,在凹陷的黯然失色的眼珠上渗出一点儿泪。她又用纸巾轻轻为他拭去泪痕,她并不清楚,这是老汤最后流出的亏欠她的泪。

小欣站在一边看着,就在奚若兰为老爸擦去泪珠之后,让魏阿姨去接替奚若兰。她不想离开,这时小欣说有事要与她谈。奚若兰只得隨小欣走出病房,走了好一会儿,来到外面的一块草坪,在椅子上坐下。小欣开门见山地说:

“为了不影响你再婚,老爸已签字与你离婚。”

“你说啥?”奚若兰顿时蒙了,感到如晴天打雷似的。

小欣拿出离婚协议书给奚若兰看,她怕这张纸被奚若兰夺走或撕掉,只是紧紧抓住念了一遍,最后给她看了汤岱茂签字。

“咋会呢?”奚若兰傻了眼,“我去问他……”她站了起来,眼里有了泪水。

“你冷静一下。”小欣坐着不动。

奚若兰眼前又出现老汤眼里那滴泪,他不可能和她离婚,完全是在小欣逼迫下才签字的。

“你做得太过分!”

“这可是爸爸签了字的。”

奚若兰虽然感到老汤两只胳膊已僵硬不便动弹,但并没有把小欣往更坏处想,还是以为老汤签的名。不过小欣再逼,他也不应该狠心签下这个字。这时,她突然想起问:

“他签字时还说了啥?这协议书是你写的,咋没有说相关条件,就这么简单把我打发了吗?”

“他没有说什么……”小欣有些紧张,顿了一下,“不过,我会给你一些补偿的。老爸已活不了多久,又不能说话,你有什么要求,可以对我说。”

奚若兰说:“你爸曾说按婚姻法,我享有房产的一半继承权,但我想把大房子让给你们夫妻俩住,你们住的旧房子给我就行。”

“好呀,把房子过个户就行。”小欣把离婚协议书摊在小包上,递给她笔,让她签名。

奚若兰见她一口答应,就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名字。

小欣立即和她去民政局办了手续,随后就回新宅。奚若兰要到医院再看看老汤,有些事还要向魏阿姨交代一下,然后让小欣安排时间去房产局办过户手续。这时,小欣却变了一副脸。

“你没有必要再去医院,做护工的照顾病人有经验。”

“什么时候去房产局办过户手续?”

“我已准备了给你的补偿费。”她从小包里掏出一张支票,给奚若兰说,“你在医院照顾我爸377天,每天按最高标准300元算,共113100元,老爸已给了你公积金,就算70000元,应该再给你43100元。”

“想不到你这个年纪轻轻、有文化的女人,这么自私,还会耍滑头骗人。”奚若兰感到震惊,感到耻辱,气愤地把支票摔到门外,“你以为我就是你爸的保姆、护工,是吗?瞎了你狗眼!你去问问躺在医院的老爸,是不是他追着我,承诺我有永久居住权,我才和他结婚的?”

小欣没想到奚若兰这么厉害,她挨了一顿骂,红着脸捡起支票走了。

奚若兰随即把门关上,然后坐在桌边流泪。

老汤见到她时那黯然失色的眼睛里渗出的泪滴,犹在眼前浮现着,她不相信老汤会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但他为什么会咬断舌头呢,癌疼咋会咬断舌头呢?她要去当面问问,不能说话,带着笔,让他手写。她想了想,在一张白纸上写了两句:

是你签字要与我离婚的吗?

结婚时,你承诺我有永久居住权,住院后你又说依照婚姻法房产有我(奚若兰)一半,

签字:

第二天一早,她去医院,来到病房一看,老汤的病床上空空的,护士依然说他在夜里忍受不了疼痛而自缢身亡,旁边病床的护理说是用衣袖把自己勒死的,她神秘兮兮。

咋会这样呢?奚若兰惊栗。护士告诉她死者还在太平间,她木愣着,没有去太平间。

冷风呼呼地刮着,她回到小区,看到住宅楼外面墙角边几株兰花细瘦的叶片瑟瑟地抖动着,而被她移栽在阳台花盆里的那束已经枯萎。

远处静隆寺传来隐隐的钟声。

作者简介

姜耕玉,某高校教授,现居南京。已在《钟山》发表长篇小说《风吹过来》,并被《长篇小说选刊》选载。在《北京文学》《中国作家》等刊发表过中短篇小说。在《诗刊》《人民文学》等刊发表诗歌200余首及长诗《魅或蓝》;已出版诗集有《我那一片月影》《雪亮的风》;新诗作品《渔舟唱晚》被选入北师大版初中语文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九年级下册。曾获第五届紫金山文学奖,电影剧本《河源》获首届钟山杯电影剧本征集奖等。论文《“西部”诗意》作为备选作品入选第二届鲁迅文学奖获奖作品丛书理论评论卷。

责任编辑 白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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