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以近乎蒙太奇的手法描写几位奋斗在京城的年轻人的情感生活和人性挣扎,基调灰暗抑郁、不乏哀伤,却也是年轻一代情感生活的某种写照。语言跳跃,描写细腻,有当代京城生活气息。
“我在这,寂寥的暮色里......”坐在饭店的落地窗前,顾念不由自主地默念着这首《寂色》,不时抬头看看远处的天边,看着那五彩云霞一点点变暗、变暗,像一幅色彩斑斓的水粉画,慢慢失去颜色,变成大写意的黑白泼墨。
顾念的心也随着天空的色彩,慢慢沉郁下来。她开始静静地看着这幅水墨画的近景里,那个长得舒服又穿着得体的男子。
纤长的手指、明亮的眼睛、温文尔雅的微笑。有那么一瞬间,顾念的心怦然一动。
多么温暖的神态啊!纯净又自然,安静又从容,就像十八岁以前的哥哥长大了的样子,如果哥哥真的是这样子该有多好。
顾念时而走神看着天边,时而又回过神来,看着眼前这位熟悉又陌生的老同学。
“……我们还可以在客厅放一张沙发床,白天是沙发,晚上拉出来就是床,省事又好用,你觉得怎么样?”男子其实一直在喋喋不休,此时他正一边说着,一边拿起公筷为顾念夹菜,脸上是特别体贴的神情。
“好啊!”顾念面露乖巧,心中暗想:就这样过一辈子吧。就这样,不是也挺好的。
“你说的我都同意,我只有一个要求。你平时尽可以到外面去住,甚至可以只在有必要的时候回来,但不能让大雄住到家里来。而且,所有的事情你要处理好,不要让我难堪。”顾念微微笑着,尽量藏起内心的荒凉。
“好的。我知道对你来说很不公平,但既然你希望选择这样的方式,我也愿意全力配合。我们就一起努力吧。”男子温和地笑着,也在压抑着对老同学深切的同情。
天色愈晚,黑白水墨上开始出现点点星光。
这真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夜晚。顾念又陷入了困顿的迷茫中,她表情游离,眼神空洞,一张淡然的脸就像天上那惨白的月亮。
突然,不知看到了什么,毫无内容的双眸瞬间闪过一丝愤怒和焦急,就见她一下子瞪圆了眼睛,一个激灵跳了起来,抓起座位上的书包就往外跑。
突然的变故吓了对面男子一跳,手一抖,一筷子的鱼香肉丝都掉在裤子上,染了一大片胡萝卜色。
对北京来说,这是一个很寻常的春天。
桃花像个聪敏的小姑娘,早早接到了春的信息,迫不及待地露出粉嫩的笑脸。风却不行。风像个发育拖延还懵懂着的小男孩,固执又笨拙地拒绝春的邀请,带着一丝丝寒意,没头没脑地左突右撞。
当然这样的气候特别带有北京的特色。整个京城看上去都是桃花般的光彩夺目,画意美好,可是只要身处画中,就能感觉到那种风的寒意。就像大街上这些行人和车流,一个个都穿着光鲜的体面的外衣,却无不在匆匆行色中暴露着那尴尬的窘迫和无处遁形的焦虑。
此时的顾念身手敏捷,她急切地绕过餐厅一团团坐满客人的桌椅,同时熟练地从包中掏出相机,像一只追着老鼠的饥饿的狸猫,快速地冲到大街上。
夜幕之下,在这个恰好没有堵车的路上,所有行人和车辆都是步履仓促,归家心切。就连刚刚在路边停了很久的一辆白色面包车,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已融入了车流。
顾念焦急地跑来跑去,东张西望好半天也没能找到白面包的踪影,气得直跺脚,惹得旁边不爱管闲事的行人都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
怏怏不快地回到餐厅,顾念心里的懊恼简直没法提了。自己怎么就这么迟钝呢!这辆面包车一直在路边停着,怎么就没想起去看看上面的车牌号呢!她无端地责备着自己。
男子还在擦拭裤子上的污渍。对有洁癖的他来说,衣服不干净实在是件无法忍受的事。这么多年来,他把顾念当成最好的朋友,却一直对她的毛手毛脚抱有微词。在他一贯优雅且从容的生活里,这么一惊一乍的行为,实在是不可理喻。他在想:今后就要和这姑娘生活在一起了,虽然不用整天面对,但也不是那么愉快。
“干吗去了?像个精神病似的?”男子忍不住带着怨气问。
“刚刚看到有个人把一个残疾小孩给抱进面包车里了,就是那种坐板车要饭的,手脚都断了的。”
“哦,常见到这种小孩。那又怎么了,你追个什么啊?”男子实在理解不了这姑娘的脑回路。
“我担心那是个被拐卖的小孩。”顾念为对面这人的麻木和愚蠢,有点生气了。
“那又怎么样啊?这种事多了去了,你也没法了解清楚,也没办法处理,管那么多干吗!”
“我怎么就不能管了?我至少可以把车牌号拍下来报个警吧!”
“你一个小记者操那么多心干吗啊?真是闲的!”
“你……”顾念气得直咳嗽,“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冷血啊!這种被拐卖的孩子,根本就不是生来残疾的,而是故意被虐残的,他们的人生有多黑暗多可怕你知道吗?”顾念真的是被气着了,简直口不择言:“陈宁,虽然你在性别认知上有障碍,但我一直觉得你还是正直善良的,所以我才觉得,我们形婚,对于解决你的困境和我的麻烦,是个不错的主意。但是......”
手机铃声丁零零地响着,顾念却没有心思接,直到把狠话说得差不多了,才深吸一口气拿起手机。
是总编!顾念的心倏地收紧了。
总编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女人,不知什么原因一直没成家。这样的一个女领导,可以说就是采编部的灾难之源。因为她会以单位为家,把工作视为生命,再加上那种无时不从身体里汩汩外冒的更年期优越感,简直无法言说这种恐怖。同事们常说,她把女人当男人使,把男人当牲口使。顾念却觉得,她根本就是把男人女人都当牲口使。单就说她的一个硬性规定,就非常没有人性:要求采编部所有人,包括实习生,都要保持24小时手机畅通,就是大半夜也要在三声之内接电话。
是三声之内啊!顾念睡觉都不敢把手机放远了。
可是这回,她真是昏了头了,竟然为了嚷嚷两句而没接电话。
太可怕了!顾念强自镇静,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回拨过去:“孙总……”脸上赔着笑,心却在发颤。
“小顾,快去环宇新城,刚刚发生居民楼爆炸案!一定要抢在别的报社前面发回第一手资料!”孙总急急地说着,似乎没顾上追究电话铃的问题。
“哦哦哦好的孙总,”战战兢兢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但她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提醒到:“孙总,北土老师的家就住在环宇新城,现在正是饭点儿,他应该在。”
“北土电话关机了,我明天再批评他,现在你抓紧赶过去!”
靠!顾念抓起书包就往外跑,一种愤怒开始在心中膨胀:简直就是个混蛋,这么早就迫不及待地干那事!
此时顾念的心中,充满着对北土的鄙夷。一个资深记者,采编部的头号主力,竟然在人们吃饭的点儿,猴急猴急地关掉手机,拉着那个不招人待见的女人上床,她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立马找到他家,狂敲门,跟他说:总编叫你出来工作!
顾念坐在出租车里生着气。车窗外那绚丽的霓虹快速向后退去,在她眼底构成一幅斑斓的抽象画,紧接着这幅画的界限越来越模糊,还出现斑斑点点的星光闪烁。顾念下意识地往脸上一摸,摸到一手湿湿的泪。
说好了再不为他流泪,今天这是怎么了?顾念暗暗责备着自己。她实在没法解释,这么多年来她为什么要如此执拗,一定要费尽心力地来到他身边,忍气吞声地看着他各种做法,毫无怨言地放弃自我,甚至把自己蹉跎到三十岁,甚至决定要形婚度过自己的一生。
凭什么!就凭他曾无条件地给予过自己十二年无忧无虑的陪伴、无微不至的照顾吗?
那不是他应该做的吗?那不是一个哥哥的本分吗?
顾念心中的酸楚更加强烈。多怀念那个时候啊,他还叫顾益,不是北土。
她从小就是他的跟屁虫,在她心目中,他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不管提出什么要求,都能让她乖乖听话。所以小时候,父母经常忙工作,就让他带她玩,照顾她的日常生活。
他曾把她当成眼珠子一样爱惜着,时刻护守在她身边,对她提出的任何要求都尽全力去满足,既是保镖,又是家长。
她还记得他俩从小就最爱玩的转飞机。她会从远处像小鸟一样扑到他身上,他抱着她一圈一圈地转。她会展着双臂,像一架真正的小飞机,去体会飞翔的感觉。那时真是幸福啊!全世界只有他们俩,没有烦恼,没有忧愁,没有隔阂,更没有后来那所有所有的痛苦与无奈。
最后一次玩那个游戏,应该是她十一岁左右吧。一身婴儿肥的她一下子扑到他身上,让他实在无法承受,两个人一起重重地摔在地上。即使是不受控制,在跌倒的一刹那,他也凭着本能用力转换体位,像个武功高强的大侠,把顾念抱在了身上,没让她受到一丁点伤,自己却挫破了胳膊和腿。
从三环主路还没下辅路就开始堵,所有车辆排列得像沙丁鱼罐头,头挨尾尾挨头,好久才难得挪动一下。好不容易推涌着到了辅路,顾念只好下车。她认识一条小胡同,小跑着就可以在十分钟左右到达环宇新城。
这是一条破败不堪的老胡同,残旧的砖墙与低矮的木门包裹着乱七八糟的房屋,一个个“拆”字早已斑驳得隐约可见,非常不自信地緊贴在墙上,像是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站在这里,想走又走不掉,想留又无人挽留。
顾念早已熟谙这里的一切,包括这个二二似似的“拆”字。
幸好拆迁遇到阻碍,否则把这里拆了重盖就得绕很远才能到了。顾念拿出从小当运动员的劲头,甩开步子向着前方那滚滚浓烟的方向跑了起来。一边跑还一边忙着给顾益打电话。
是的,就不解风情了,怎么着吧!顾念愤愤地想。
顾念当然懂得,作为一个三十六岁没成家的大龄男青年,那种从心灵到身体的饥渴一定是非常难耐的。可是,顾念又固执地认为,再饥渴你也得有时有会儿啊,也不能才七点来钟就关机玩失踪啊,你是职业记者,要随时随地待命不能耽误工作,这不是你教我的吗?你为了自己爽什么都不管了,可是凭什么把我折腾过来,我还要谈我的恋爱呢!
越是打不通电话,顾念越是生气,虽然她也知道,她再生气也于事无补。顾益,不,应该叫北土,自从十八岁翅膀硬了以后,就再也不是她的什么人了。
曾经与她毫无嫌隙,互相依恋的哥哥啊,在她十二岁起就成了陌路。虽然她一直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但命运却从未征求过她的意见。
顾念又想起妈妈的闺蜜吴阿姨说的话。那个碎嘴的女人撇着嘴说:“这没有血缘关系就是不行啊,你根本就不知道他亲生父母给他遗传了什么基因。你看看小益这没良心劲儿的,这不是咱们家里教的吧!绝对就是他骨子里带来的。你和老顾这么多年的辛苦算是喂了狗了!”
顾念立刻就拉长了脸。从小到大,她最不能忍受的就是有人说哥哥坏话。可是吴阿姨不知是故意,还是根本不把十几岁的小姑娘放在眼里,转过头来又对她说:“你说长得帅又能怎么样!就会骗不懂事的小傻瓜。念念你还记得你四岁时候吗?橙橙偷了我的戒指来向你求婚,结果你说: ‘我只能嫁给我哥哥!真是太可笑了。橙橙告诉你女孩子是不可以嫁给自己哥哥的,你瞧你把我们脸给抓的哟!”
有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顾念是一点不记得了,但她从小就把哥哥当作最可信赖的神一样的存在。在她十岁突然知道他不是自己亲哥哥时,除无限震惊之外,还有一丝丝庆幸。有那么两年多啊,顾念都沉浸在奇妙的幻想中,幻想长大后的某一天,哥哥像个男朋友一样拥抱自己,亲吻自己,一想到这些,正值青春发育的她都会脸红心跳得无法自制。直到顾益无情地离开家,再没给过顾念好脸,顾念的幻想才算破灭。
可是,她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心。她曾经拼了命地学习,考到他的学校、他的专业,毕业后又拼命来到他工作的单位,留在他身边。不为别的,只为可以常常看到他。
在她当实习生时,他是带她入行的老师,对她非常严格,却从不刁难,总是把好的采访机会让给她,总是让她写更多稿子,好挣更多稿费。顾念曾经相信,虽然他有了女朋友,有了新生活,但在他心目中,还是无人可以取代她的位置的!所以,她曾试探过很多次,不是以妹妹的身份,而是以一个没有血缘的崇拜者的身份去试探。他却从未在工作之外,给过她一丁点额外的温暖。
她就是在一种不甘中,努力工作着,同时任凭心里的固执任性地生长。她拒绝过很多男性的美意,却在三十岁生日这一天,决定嫁给自己的老同学,嫁给那个一直在同性恋的困扰中,无法面对家人和社会的熟悉的陌生人。
顾念曾故意把这个决定透露给顾益,只是想试探一下顾益的本心,想看看他会不会着急,会不会反对,会不会阻拦。
可惜没有。他冷漠地看着她,一句反对的话都没说过。并且居然还在她商量形婚的今晚,急赤白赖地与新认识不久的女人交欢!一想到这一点,顾念就恨得牙根痒痒。
交通警已经封锁了进出环宇新城的路口,顾念举着记者证费尽口舌也没能进去。望着小区里冒出浓烟的位置,顾念的心一阵阵发慌。
“请问是哪栋楼着火了?”顾念坚持拍完了外部照片,才迫不及待地问交警。
“不知道,现在消防队正在灭火,请闲杂人员不要围观,速速离开。”交警劝导着包括她在内的好奇的行人。
“请问是什么引起的着火?是爆炸吗?是什么引起的爆炸?有人员伤亡吗?”顾念尽职地履行着记者的职责。
“不知道,请等待消防部门和警方的最终通告。”交警也很职业。
“我家住在那个方向,我必须知道是哪栋楼着火了。”顾念急了,因为她隐隐闪现出一丝不安,虽然她在努力驱赶着那令人心慌的悸动。
“你家住哪栋楼哪单元?”一个好心肠的交警在疏导了又一批围观行人后,终于腾出空来搭理她了。
“六号楼二单元502。”顾念报出顾益房子的门牌号。
“哦!”交警的神色凛然一变,“跟我来。”
顾念的心一凉,并且越往里走腿越软。那滚滚浓烟是从六号楼冒出来的,她颤抖着声音问:“有人员伤亡吗?”
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周强的身体状况很差。首先是夜里失眠早上嗜睡,卧室里放了五个闹铃都闹不醒他;第二是头晕伴随恶心,整个脑袋昏昏沉沉的,闻到一点异味就要跑卫生间吐半天。
“你怎么像是怀孕啦!”女朋友姚溪这样嘲笑他。
他去看医生,把身体从头到尾查了个遍。照脑CT、拍頸椎片、查胃镜,以及心肝脾肺,甚至神经都没放过,就是看不出毛病来。无数个医生都说没问题好着呢,却又给开了各种莫名其妙的药,他一直在吃,却什么作用都没有。
直到某个医生建议他去北医六院查查,他才恍然大悟。
是的,他莫名就抑郁了。一片抗抑郁药吃下去,恶心的感觉就减轻了很多。
他还是不想说话,只想躲开人群,躲到没人认识的角落里去。但就算躲到角落里又能怎么样呢?他的心里又莫名地起急,特别特别想发脾气。然而想发脾气,却懒得张口,仿佛身体的力气已经不能多承受一点点情绪的爆发了。
最令他感到害怕的,是他不时地会想到死!
他时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阳台上,看着楼下黑压压的草坪,想着如果自己一跃而下,会是什么样的体验。
会有风穿过耳边吧。
他想他不能从家里往下跳,五楼太矮了,还来不及享受风吹过耳边的快感就到地上了。这个小区都是高层,唯有他住的地方是座六层的板楼,他应该找个最高的楼顶往下跳,那样他就可以在空中多停留一段时间,或许还能在飞翔的过程中,吟句诗啥的。
吟什么呢?他总是想。直到有一次,一丝风吹过他脸庞,他想出来了,对,就念这首诗的结尾:“如果风雨之后能有彩虹,如果梦醒之后天已放亮。”
这是一首名叫《落红》的诗的结尾。他忽然就觉得,一个生命的离开,一次从高高天上跌落地面的离开,应该就会像落红一样,轻盈,且绝美。说不定风会带着这句话,一直吹一直吹,吹到那个人的梦里去。
那么那个人是会因此而释怀,还是更难过呢?她会不会像他小时候一样,整夜整夜地被噩梦侵扰?
周强想不明白。那么在没想明白之前,他是不会跳下去的。而且,他还必须要完成一件事,就是去见见那个可怜的快要离开人世的女人,即便不告诉她自己是谁。是啊,就让她安宁地度过自己最后的日子吧,既然她已经放下了所有,何必让平静的心湖再起波澜!
这么多年来,周强一直像个无根的浮萍,游魂一般在人世间飘荡。
十八岁那年,他考上大学三个月,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亲生父亲。可是这个还不到五十岁的中年男人,却早已鬓发全白,身材佝偻,老成了风烛残年的模样。
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枯黄的叶子离开了枝头,带着对这个世界深深的不舍,在空中飘散飞舞。他那可怜的父亲正无力地躺在临终关怀医院的病床上,连有人喂饭都不知道张嘴,却还一直在用喉音念叨着自己的名字:“强强,强强……”
周强痛哭着跪在病床前,一声一声地叫着爸爸、爸爸,一声声地告诉父亲,他的强强回来了,他的强强就在他身边。可是那个虽然陌生,却又那么亲切的父亲,那个从两年前周强知道真相后,就日思夜想的父亲,却大睁着眼睛,没有一丁点儿回应。
那是他找到父亲后,见到父亲的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
父亲至死也没能合上的空洞的眼睛,一直在周强眼前晃荡着,晃得他心都碎了。他知道,父亲是多么希望能在有生之年找到儿子,他为了找到儿子已不知跑了多少路,受了多少罪,却在临死前,面对着儿子跪在他面前,一声声呼唤,他却再没力量认出来。父亲,他死不瞑目啊!
是的,他叫周强,虽然对他来说,这个名字是陌生的,但这是父亲给自己起的名字!他从一知道这个名字起,就开始在心里一遍遍地叫着:周强,周强……一直叫到迷失的心找回了那个曾经的自己。
他从小就不停地被噩梦侵袭。
梦里始终是一个冬天的夜晚,他还是个三四岁的小男孩,牵着一个老奶奶的手,走在大街上。每次这样走着,他都会特别恐慌,因为他知道,马上就会有个蒙面人出现,一把推开奶奶,抱上自己就跑,跑到路边的一辆摩托车上急驰而去。每一次,他都知道蒙面人很快就要出现了,他怕得不行,左顾右盼,想提前找到蒙面人在哪儿,他好躲起来。可是没办法 ,他永远也找不到蒙面人,永远也阻止不了事态的发展。每一次蒙面人出现,他都会大哭大叫,可是每一次都会被掳走。
他一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可怕的梦。直到某一天,他从父母——不,那不是他父母,那是两个助纣为虐的糊涂人——他听到他们背着他在互相埋怨,他才知道,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从奶奶手里活生生把自己抢走的面目不清的人,是可怕的人贩子,而正是因为这对当时生不出孩子的夫妇想要买个孩子,那丧心病狂的人贩子才抢走了他。
从知道真相起,他就决心去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他使用了一个十六岁男孩所有的智慧和手段,终于在上大学后找到了父亲。可是让他没想到的是,他历尽千辛万苦找来的父亲,已无力地躺在病床上,根本认不出任何人了。
他可怜的父亲啊,为了找到这个被生生抢走的儿子,耗尽了自己一生的心力,才四十几岁就离开了人世。
他原本是想原谅养父母的,毕竟他们从来没有虐待过自己,也尽力为自己提供了所有的生活需要。可是,当他知道因为自己的被抢,奶奶急火攻心没几天就去世了;知道父亲为了找儿子而辞去工作,走遍所有偏远山区、大街小巷、车站码头,一个曾经最受学生喜爱的大学老师,最后沦落得像个捡废品的流浪汉;知道因为自己的失踪,父母从互相埋怨,到整天吵架,最后妈妈带着双胞胎哥哥远走他乡,再没踪影。一个好端端的幸福的家,就这样被彻底地活生生地毁了,他没办法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没办法不怨恨养父母,没办法再去坦然面对他们。
他选择默默消失,而不去追究养父母的法律责任,算是完成对他们十几年养育之恩的报答。
可是他唯一放不下的,就是那个小他六岁的妹妹。
那个狮子座的古怪精灵的小人,在所有人面前都霸气侧漏。可以把男生追进男厕所,可以做一群男生的大哥,却唯独在他面前,像只温顺的小猫咪,跟个小尾巴似的在他身边如影随形,哥哥哥哥地叫着。
他喜欢她,从她一出生起,就心甘情愿地为她做任何事。
当他考上大学,找到了自己的亲生父亲,决心再不回那个害得自己家破人亡的地方时,他唯一牵挂的,就是这个可爱的妹妹。
他永远也忘不掉大一的那个暑假,他的妹妹,一個从未离开过家的六年级的小姑娘,竟然瞒着家人,独自坐了近四十个小时的火车,从浙江衢州来到陌生的北京,找到他的学校。
天气那么热,就从宿舍到食堂的短短的一段路,他已经要被晒化了。可是那个内心强悍外表娇滴滴的小姑娘,却满脸通红地站在食堂门口,不知已等了多久。当他远远出现时,她又像过去一样,像只小鸟一样扑向他。只不过,曾经快乐的小鸟变成了受惊的小鸟。
他抱起妹妹的那一刻,这只小小鸟没有如往常一样展翅飞起来,而是一下子晕了过去。
他永远也忘不掉,那一天总编带着这个一脸稚嫩,却目光坚定的姑娘出现在自己面前,告诉他:“这是新来的实习生,叫顾念,从此就跟着你实习了。”他早已平静的心像下起了雹子。
他看着这个曾经最亲近的小姑娘,一点点从生涩的实习生变成报社的主力记者;看着她冷漠地拒绝所有男孩的殷勤追求和好心大姐的热心介绍;看着她故作欢喜地告诉同事们,她要结婚了,与她的老同学。他痛苦地发现她准备结婚的对象,竟然是自己的老同学大雄的伙伴。
他承认他特别特别地难过。可是难过有什么用呢,他早就不是顾益了,他早就在派出所把自己的名字改回了周强,他在报社一直用北土这个笔名与各色人等打交道。
不叫顾益,他就不是她的哥哥。他是周强,可是不能把她当作一个普通的女人来看待。这么多年来,他的心一直就像一块洗不干净的旧毛巾,一边平展一边皱巴,一边柔软一边僵硬,让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特别特别的分裂。
他最近眼前常常浮现,两个月前单位的联欢会上,顾念表演诗朗诵的情形。
顾念特别喜欢写诗。这个在别人面前,总是表现得阳光热情的姑娘,却总是写些悲悲切切的诗。什么《不是我 是风》啊,什么《落红》啊,什么《寂色》啊!
台上的那个平日里大大咧咧、热情洋溢的姑娘,彼时却做出一副冷漠、淡然的神态,是为了契合这首诗的意境吗?可是与新年狂欢那热烈的气氛相比,是多么格格不入啊!
那又冷又犀利的眼神像把利剑,深深扎在顾益心上,让他流血,让他疼,让他一点点变得没了力气,一点点因为失血而麻木。
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生活啊!一想到命运的残酷无情和自己的苍白无力,他就想逃离。
警方说:是自杀。现场有煤气罐被明火点燃引起爆炸。
警方说:是情杀。两个人是情侣关系,争执中男方点燃煤气罐。
警方说:男方有抑郁症,早就有自杀倾向。查到他的医院就诊记录;单位的电脑里,有他查阅如何自杀的留痕。
警方说:女方性格偏执,有极强的占有欲,平时处事有极端行为。
......
是什么还有那么重要吗?顾益,永远地离开了顾念的生活,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顾念的心空了。
顾益走了,把她的心、她的灵魂、她的芳华,全部都带走了。她只是在梦里,不停地与他相遇。
“哥哥,我想要月亮。”顾念还是五岁左右的模样。
“好的念念,哥哥给你摘月亮。现在你闭上眼——”顾益还是十来岁的模样:“好了,睁开眼睛吧!”
顾念的眼前,雪白的墙壁上有一枚闪着荧光的明晃晃的弯月亮,月亮旁边还有几颗亮闪闪的星星。顾念开心得啊啊直叫,一下子扑到哥哥怀里,然后想:哥哥还在,他做的事都不是虚无的,你看他为我贴的月亮,就是市场上能够买到的。
不对!月亮呢?哥哥呢?眼前怎么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面雪白雪白的墙,上面挂着一具黑乎乎的人形的影子。“哥——”顾念大声喊。
心脏憋闷得像少了气却强自支撑的足球,无力,又堵得慌。顾念恍惚了半天才醒过闷儿来,枕头已经全湿了。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平复好半天才缓过精神。披衣下床,如每次噩梦醒来后一样。
出租司机董师傅开夜班车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他与好哥们儿共同承包这辆车,一个开白天一个开夜间。本来他挺喜欢这样的,除了白天可以补上一大觉之外,家里有点什么事还能不耽误。更重要的是夜里车少,不堵车,开起来痛快。
可是最近不行了,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总是感到疲惫。一到两点来钟精神就开始恍惚,脑袋发沉,心里发虚,脚底发软。他想着坚持完这个月,就跟哥们儿商量商量,两个人换个时间调整一下状态。
正想着,远远看到有个穿白色长裙的姑娘在路边招手。这都九月份了,白天虽然仍旧有穿裙子的姑娘,但夜里还是挺凉的。好心的董师傅赶紧把车开到姑娘身边,催促她快点上车,尽量少挨些冻。
“环宇新城。”姑娘瘦得就剩一把骨头了,脸色惨白,目光呆滞,看上去可怜兮兮的。她上车只说了地点,就不再言语。
嗨,现在的姑娘真不知怎么想的,没事就减肥,到底图什么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风一吹就倒,这样子着实不好看啊!董师傅心里想着。
“姑娘去环宇新城啊!这么晚了干什么去?”董师傅开出好一段,还是忍不住打破了沉寂。
一是因为他又有点困了,急于说说话来转移一下注意力;二来也是因为这个姑娘,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特别想跟她聊个天解个闷。
姑娘沉默不语。
“姑娘,你知道上个月环宇新城发生的爆炸案吗?听说炸死了两个人,一男一女,应该是情杀。”见姑娘还不答话,董师傅也不在意,接着自顾自地说起来。
“听说啊,那男的是个农村来的穷小子,好不容易在北京买了房子,还交了个本地户口的女朋友,挺好的事吧,结果女方家里死活是不同意。女的没辙说分手吧,可是男的岁数挺大,找个女朋友也不容易啊,而且也给姑娘花了不少钱,当然不干了,就把女的给骗到家里,想讨个说法。没想到姑娘挺无情,说什么都不管用。”董师傅越讲越兴奋,讲得自己都不困了:“小伙子急了,来了个霸王硬上弓,这姑娘不愿意啊,就反抗……”
董师傅偷偷瞄了眼旁边这一脸冰霜的姑娘,心想怎么会有人对这么有趣的故事都无动于衷呢?
“结果两个人闹着闹着,姑娘没动静了。小伙子停下一看,哎哟!可给吓得半死,他发现姑娘已经死了……”董师傅依旧讲得绘声绘色,如临其境,自己都挺受感染的:“这回小伙子害怕了,他想要不就制造一个俩人殉情的假象,再假装自己没死成。然后这傻小子,就把家里的煤气罐给点了。他没想到啊,这煤气罐爆炸威力有这么大,结果他自己也没跑成……”
白衣姑娘始终一语不发、一动不动,直到车子到了环宇新城的小区门口,才缓缓从包中拿出几张钞票递过来。
一头乌黑的长发半遮住姑娘本就苍白瘦小的脸,发丝中两道冷冷的光直直射向董师傅,一个幽灵般的声音从发丝中传来:“他杀了自己,也杀了我。”
这辆一贯以行驶风格稳健著称的出租车,突然丧心病狂一般,没等车门关好就跌跌撞撞、吱哇乱叫地开起来,乱七八糟地掉转车头,然后一个油门到底,像只受惊的兔子绝尘而去。
那几张钞票飞出了车窗,在阴冷的空气中张牙舞爪,久久落不到地上,像是为刚才的故事做出了慢半拍的反应。
五层并不高,顾念以前一口气就能爬上去。可是现在不行了,她要举着手机打光,一层一层地爬。每爬一层,都要大口大口地喘会儿气,歇上好半天才能再接着爬。
这么大一座楼,曾经灯火辉煌,充满生活的气息,现如今却黑灯瞎火地一个人影、一点人气都没有了。上百户的人家啊,都搬到哪里去了?
发生了凶杀案,又是爆炸案,除了不吉利的因素,就是整个楼体都酥了,成了危楼,没有一个人敢在这里住了。顾念不由得心想:要是突然有人回来拿东西,遇到自己,会不会把人家给吓着,就像刚刚那个出租车司机一样,以为遇到鬼了?
终于爬到了,顾念早已呼哧带喘。
慢慢推开已经被炸得变了形的防盗门,泪水再一次漫过顾念的眼眶。
“顾益,你个混蛋!”顾念瘫坐在黑乎乎、还隐约带着焦煳气味的地上,手机也扔到一边。手机上亮着的强光直直地射向屋顶,又散漫地折射下来,变成零零散散的微光,在这无边黑暗里,软弱地宣示着自己的地位。
无数的委屈,无数的悲伤,还有那无尽的思念,就像这初秋的天气,像这毫无力量的光,让她冷得浑身战栗。
突然,一只纤细的手无声无息地伸到了她面前,拉住了她的胳膊。
“啊!”顾念眼前一黑,惊厥地昏了过去。
顾益颓然地坐在地上,怀里抱着这个可怜的姑娘。
多像二十多年前一样啊,他和她,两小无猜,每一天都过得那么无忧、那么温暖。
“哥哥,我想要月亮。”五岁的念念指着天上的大月亮,奶声奶气地对他说。
“好,哥哥给你摘。”顾益抱着那棵高得伸到天上的大树,假装往上爬,念念拍着手在旁边笑。
“哥哥,我要你回家。”十八岁的顾益在学校的食堂前,抱着十二岁的念念,看着念念从中暑的昏厥中蘇醒过来,可怜巴巴地对他说,说得他眼泪直往鼻腔里涌。
三十岁的顾念,一身清冷的白色套装,站在热热闹闹、红红火火的新春联欢会舞台上,用绝望的目光扫视着他,用凄冷的语音朗诵着《寂色》。
往事电影般一幕幕闪过眼前,顾益的心如滴血一样生生地疼。该如何是好?抱着怀里这轻得像一只可怜的小鸟般的姑娘,顾益茫然无措,心如乱麻。
要不要告诉她,自己没有死?死了的那个,是自己的双胞胎哥哥周伟。
要不要告诉她,自己在半年前找到周伟时,一心想跟他去见妈妈,却被他无情地拒绝了。周伟冷酷地要求他,躲得远一点儿,不要再打扰妈妈平静的生活。是的,妈妈的日子也没有几天了,她早已平静的心再也承受不了一丁点意外。就为了躲开自己,周伟甚至很快隐身了。
要不要告诉她,为了再次找到周伟,也为了了解周伟和妈妈的过往,他辗转找到了周伟的前女友。不想这姑娘为了报复周伟,却缠上了自己,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虽然她与周伟已经分开了,但周伟一直就没有放手,并且因此对自己怀恨在心。
要不要告诉她,那一天周伟应该是上来谈判的,只因为自己临时下楼买东西,才没有碰到面,而他俩却不知为什么谈崩了。个性偏激的周伟昏了头。
要不要告诉她,他现在就叫周伟,因为那个时而明白时而糊涂的妈妈,那个一直把周伟当成命根子的妈妈,根本承受不了周伟离开人世的噩耗,哪一天妈妈不在了,他才能变回周强。
要怎样告诉她这一切!
作者简介
王琛,笔名尘香、思无邪,女,北京老舍文学院首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中国楹联学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北京市西城区作家协会理事,中国首都公益慈善联合会特约记者。曾为北京人民广播电台的网络视频节目《北京印象》特约撰稿人。
责任编辑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