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可西里,荒凉的无人之地,人类的生命禁区。生命力顽强的野生动物,野牦牛、藏野驴、白唇鹿、雪豹、藏羚羊、金雕却悲壮地占领了这片雄踞于青藏高原的热土,以特有、自然的方式繁衍、生存。曾几何时,人类的贪婪开始入侵这篇领地,不法分子为牟取暴利践踏法律,肆无忌惮猎杀这里的野生动物。与此同时,可可西里的守护者们与不法分子斗智斗勇乃至殊死搏斗,用热血和牺牲谱写了一曲可歌可泣的生命壮歌——
上世纪80年代末,藏羚羊身上被波斯语称作“沙图什”,被世界纺织业认定为“纤维之王”的藏羚羊绒,给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藏羚羊带来了杀身之祸。仅重100克的沙图什披肩,在南亚、中亚和欧美国家市场的售价竟达到了5万美元。受高额利润驱使,许多妄想发大财的人,在生态环境极为脆弱的可可西里,用现代武器肆意屠杀高原上的野生精灵,使这片苍茫高地,多出了一条阴暗的“黄金通道”。至1985年,不法分子滥杀藏羚羊,威胁其他野生动物生存的暴烈行径愈演愈烈,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藏羚羊濒临灭绝,可可西里脆弱的湿地生态环境遭到严重破坏。
20多年过去了,经过可可西里自然保护管理局的艰辛努力、巡山队员的苦苦坚守,藏羚羊种群数逐年增多,可可西里的生态环境得到了改善。据最新版《世界自然保护联盟濒危物种红色名录》显示:因保护得力,藏羚羊已从“濒危”降为“易危”。
2017年7月7日下午3时,在波兰克拉科夫举行的第41届世界遗产大会上,经世界遗产委员会一致同意,青海可可西里获准列入《世界遗产名录》,成为中国第51处世界遗产,也是我国最大的世界遗产地。填补了世界第三极——青藏高原无世界自然遗产的空白。
当这一令人惊喜万分的消息传到青海,传到可可西里。当这片雄踞于青藏高原的旷野,再度受到全世界瞩目的时候,最应该感到欣慰的是谁呢?是生活在这片高地的藏羚羊、野牦牛、白唇鹿、雪莲和紫花针茅,还是终年守候在可可西里,面对死亡和恐惧淡然一笑的巡山队员呢?对于这片长期习惯孤独、沉默不语、不善张扬,曾经遭受过蹂躏的大地而言,又将意味着什么?
在远方,在被称为最后一片净土的荒野可可西里,曾经有一位勇士,为保护人类的家园、野生动物的天堂,与盗猎者殊死搏斗,英勇牺牲。
那一天,是可可西里一年四季中最寒冷的日子。
那一刻,流尽最后一滴热血的勇士杰桑· 索南达杰匍匐在冰冻似铁的地上,怒目圆睁,犹如一尊冰雕。
那一夜,呼啸的野风变成了一只只巨眼,愤怒地凝视着苍茫大地。
连沉默的天空,也发出了惊叹。
记忆似乎并不遥远,刻在心头的伤痛还未完全平复。
1994年1月17日,首任西部工委书记杰桑·索南达杰带着4名队员,抓获了20个盗猎者,缴获了1800张藏羚羊皮、7辆汽车。当天,索南达杰带车队出发,押送盗猎者返回。
夜晚,风雪交加。4名队员折腾一天,精疲力竭地赶到大雪峰下。天色漆黑,索南达杰担心盗猎者被冻死,让他们坐在驾驶室里,自己则驾车出去探路。
索南达杰离开后,20个盗猎者悄悄商量,想把吉普车下面的机油帽拧掉,等第二天油漏完了,车队被困,他们好乘机逃跑。可晚上一直没机会下手,探路回来的索南達杰手持冲锋枪,一夜没睡,守到天亮。于是,盗猎分子又密谋出另一个方案。
第二天,走了大约四五十公里,车队来到太阳湖附近的马兰山。此处地形复杂,犬牙交错,北京吉普颠簸严重。已经三天没吃饭,几夜没睡觉,身体极度虚弱的索南达杰,实在受不了颠簸,坐到了老马的卡车上。吉普车里剩下了韩伟林和靳炎祖,所有的资料、笔记、地图、行李和几十条枪都放在吉普车里。行至太阳湖西岸时,索南达杰所乘卡车两个左轮爆胎,随即命令韩伟林和靳炎祖,加速前进拦住前面车辆,让盗猎分子停车烧水做饭。
晚上8点,太阳就要落山。韩伟林、靳炎祖至太阳湖南岸,赶上车队,又派一辆租来的车去接索南达杰,其他所有被缴获的吉普车和大车均排成一字,西部工委的吉普车则停在大车队对面随时待命。
盗猎者下车开始烧水做饭,可可西里冷得能将人轻易冻死。
韩伟林坐在驾驶位上,腿上裹着大衣。 “你们怎么不烧水?”一个身材高大的盗猎者下车:“水烧着呢,局长,外面太冷了,进来坐。”那些盗猎者都管政府的人喊“局长”。靳炎祖见一盗猎者在吉普车里拿喷灯喷着管火,火上是一个铁杯子,里面的水快冒汽了。靳炎祖好几天没喝水吃饭,那杯热水的诱惑力太巨大,于是他上了后座。就在这时,副驾驶位上有一人急转回身,一把揪住他的头发,旁边的人抓住他的胳膊,外面的人则打开门,将他三下两下拉了出去。正想挣扎时,一个铁棒砸在他腰上,将他打翻在地。
此时,韩伟林在车上昏睡,什么也没看见。
一个盗猎者走过来招呼,“我们烧好了茶,你把碗拿过来。”
韩伟林比靳炎祖警惕,“不要了,我不喝茶,再说我也没有碗。”
“我们有,给你端过来。”那人殷勤地一手端碗开水,一手托着碗炒面走过来。
韩伟林把冲锋枪放到副驾驶座上,打开车门,两手去接水和炒面,眼看要接到时,那人手一松,两只碗掉在地上。啊!韩伟林不由得叫了一声。那人顺势抓住他的双手往外急扯,韩伟林腿上裹着大衣,无法借力,“扑通”摔倒在地。
一个盗猎者从另一边打开门,拿起冲锋枪,七八个人围上来一阵毒打,韩伟林昏了过去,醒来后接着又打。很快,他被打得血肉模糊,神志不清,和靳炎祖一起被扔到西部工委的吉普车里。
夜黑得愈加深沉恐怖,反绑在后排座上的靳彦祖,头上套上了狐皮帽,挡住了眼睛。韩伟林被反绑在驾驶座上,嘴里塞了床单,不能动,但眼睛却看得清清楚楚。借一束束车灯,他眼看着盗猎分子拿出吉普车里的几十支枪,装上子弹;眼看着他们人手一枪,排兵布阵;眼看着他们将车发动,一辆辆排成弧形,面对着索南达杰回来的方向。
车灯熄灭,可可西里陷入死一样的沉寂,恐惧和死亡令人窒息。
夜深了,天气奇寒难忍,大地变得愈发僵硬、冷酷。远处,车灯闪亮,索南达杰的车越走越近,越走越近,在车阵前停了下来。几秒钟后,他下了车,有所警觉地慢慢走来,自言自语:“出事了。”盗猎分子慌乱起来,18个盗猎者(还有两个因高山反应起不来了),一起举起枪,对准了他,索南达杰迅速拔出那支旧五四式手枪。
“太大意了!”他走上前,一个盗猎者从对面走来,好像在与他打招呼,可走到跟前时,却突然冲上前将索南达杰抱住,扭作一团。索南达杰将其猛然摔在地下,抬手一枪,那人再也不动。
生锈的五四式手枪居然打响了! 但这时,所有车灯打开,照亮了索南达杰,一排排罪恶的子弹一起射向他,射向了这位临危不惧、英勇还击的孤胆英雄。
突然,不知中弹多少的索南达杰单膝着地,艰难地绕到车后。看不见人,但枪声仍在持续。此时,韩伟林和靳炎祖听到子弹不断击中汽车的声音,索南达杰竟然凭一支旧枪打烂了大部分车灯。
枪不响了,可可西里静悄悄的。过了好久,盗猎分子狂喊着让司机把车开走。
车开走了,灯光下,索南达杰匍匐在地,右手持枪,左手拉枪栓,怒目圆睁,犹如一尊冰雕。
噩耗传来,可可西里寒风四起,冰山动容,茫茫雪域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善良的人们被激怒了,正义的人在呐喊、在呼号……
杰桑·索南达杰牺牲了,倒在冰冷的土地上,盗猎者疯狂的枪口下。在他的巨大影响下,原玉树州人大法制委员会副主任奇卡·扎巴多杰,遵照索南达杰遗愿主动降职,前往可可西里重建西部工委,担任治多县县委副书记兼西部工委书记,于1992年7月,组织中国第一支武装反盗猎队伍——“野牦牛队”,接过了保护可可西里的重担。
2000年10月,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管理局成立,野牦牛队并入。自此,以森林公安局可可西里管理局分局为主体的全体队员,继承索南达杰遗志,沿着他走过的光辉足迹,在4.5万平方公里的无人区开始了更具规模、禁采封育,严厉打击盗猎分子残暴行为,还可可西里安详、明净的武装反盗猎行动。
而封锁盗猎分子出入,反盗猎最管用、最直接、最原始,当然,也是最艰苦、最历练人的手段,就是深入可可西里腹地巡山。
《四天星》中的话,需要我用一生来琢磨。为此,我感到幸运。
愿所有的生灵随幸福,
和幸福的源泉而得以增强。
愿所有的生灵从痛苦,
和痛苦的来源中得以解放。
愿所有知觉的生灵摆脱怨恨和奢望,
协心同心,以平等的思想。
几千万年前,当造物主将印度板块挤压到欧亚板块下方,让青藏高原隆起、海水退却。是否想过,雪山丛中、高原深处,残留着海的踪迹,也留下了不畏氧稀天寒的雪豹、藏羚羊、野牦牛、野驴、高原鼠兔和狼。它们生存在可可西里巨大的空间,拒绝被征服、干扰、残杀,更拒绝同情。
四月的一天,可可西里如严冬般寒冷,点地梅、镰形棘豆、匍匐水柏枝、风毛菊和喇叭花尚不见踪影,只有布喀达坂雪山,只有布满沙砾的赭黄色土地,在阳光下反射着莹莹雪光。
对人类而言,这是一片极为荒凉的无人之地、生命禁区,是迄今为止,遗留在人类心灵史上的最后一片净土。她不代表人类,更不同于世界上任何一处需要被百般利用的自然保护区。她是一位圣徒,有着自由的思想、清澈的面目、高贵的生命。她以天地日月为生命,以风霜雨雪为伴侣。她是大自然美妙的精魂,不可或缺的生命元素。
由于海拔4600米以上的高度,可可西里自我封闭、独成体系。除短暂夏日山花烂漫、河流纵横、湖水荡漾,大部分时间风雪交加、冰川密布。
不知又过了多少年,生命力顽强的野生动物,高原上的霸主野牦牛、藏野驴、白唇鹿、雪豹、藏羚羊、金雕,气宇轩昂地占领了这片雄踞于青藏高原的热土,以特有、自然、纯粹的方式繁衍、生存、壮大。它们不以此为苦,抑或是没有把苦视为生命唯一享用的美餐,就像为延续和保持这片苍莽之地的平静、安宁,付出青春、汗水、健康,甚至生命的巡山者。自从有了他们,可可西里这片不同寻常的土地,才被赋予了新的思想、新的境界、新的含义,才孕育出除大自然本身强悍的意志力,人类超乎寻常的勇敢、坚韧、乐观。
这就是可可西里,可可西里非凡的历史与现状,而流传在民间的有關杰桑·索南达杰牺牲的故事、野牦牛队的故事、藏羚羊的故事、巡山的故事,则如同阵阵啸音,绵长恒久,也迫使更多的人,不得不重新审视,在这片卓然不群的地域内,舍命守卫她的人。不至于对她的存在、悲喜、命运默然。
10多年后,我再次踏上这片难以忘怀的冷峻之地。当我久久地、久久地凝视与苍天紧紧相依,自地平线缓缓浮现的莽莽大地、三江之源,感受到的,又何止是神奇与庄严。
我结识的第一位巡山队员叫嘎玛才旦,他一直在驾驶车辆,以至于使我,仅能通过他的背影、举手投足,观察他作为一名老巡山队员的果敢、敏捷和干练。接下来,我又认识了罗延海、才仁桑周、旦正扎西、赵新录、詹江龙、尕玛土旦、拉龙才仁、文尕宫保,年轻的队员龙周才加、袁广明和索南达杰的亲外甥普措才仁、秋培扎西。
在很多人眼里,他们只是一群默默无闻的人。但,就是这些人,却铸就了和平时代伟大、崇高、无私、忘我的精神;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动人心魄的故事,肩负着人类的过去和未来;他们用行动诉说着巡山路上的艰难、痛苦与悲壮,表达着他们对大自然、对这个世界无限的爱恋。这些故事不像是发生在今天,硝烟、鲜血、寂寞、悲伤,使我们望而生畏;正义战胜邪恶时,大地发出的阵阵欢唱,使我们悲喜交集。
1997年,春节刚过,从部队复员的罗延海和詹江龙、赵新录、拉龙才让、旦正扎西、才仁桑周等13人一起告别玉树州结古镇,经曲麻莱县进入可可西里。
来之前,罗延海就听人讲过索南达杰的故事,以为可可西里最大的考验来自盗猎分子的威胁,能成为一名森林公安,拿起真枪实弹和凶残的盗猎分子战斗,是一件无上光荣的事。可是,野生动物的天堂,高原野生花卉绽放吐蕊的清净之地,并非人类的温柔之乡。严酷的自然环境、极度缺氧的可可西里,根本就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了的。
当天夜里,狂风怒吼,荒野空旷,几只大胆的乌鸦在头顶盘旋。罗延海头痛欲裂,彻夜难眠。可可西里如同深不见底的大海,不敢靠近的深山,神秘莫测。孤独、寂寞、恐惧,还有难以忍受的高山反应,一起向他袭来。他开始后悔,开始害怕,开始担心。难道这就是自己将要守护一生的土地?难道这就是自己度过青春岁月、实现远大抱负的地方?
那一天,正值隆冬,现实和伟大的理想在同一瞬间凝固。自己是一个男子汉、一位军人,怎么能临阵脱逃。可罗延海没料到,他和他的战友们踏上的,是一条常人无法想象、无法承受的巡山之路。这一走,竟走了20年……
沿青藏公路攀缘而上,玉珠峰雪山连绵,长江源头的重要支流楚玛尔河,流淌在可可西里宽阔的胸膛上。渡过缓冲区,再往前,昆仑山、阿尔金山威严冷漠,布喀达坂峰就在眼前,海拔越来越高,空气越来越稀薄,至可可西里核心区时,海拔已升高至5000米,含氧量不足海平面的40%。
尕玛土旦是队员中个头较小的。他最早一次进山巡护和战友吕长征在一起。那时候,资金紧缺,连一顶帐篷都没有,只能在冰天雪地里挖个坑,铺上塑料布睡在里面。几年后,有了帐篷,可搭帐篷需要4个小时,等钻进帐篷躺平身子时已筋疲力尽,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了。再后来,搭帐篷的功夫练好了,只需要30分钟。但是,不管他们多么努力,恶劣的气候无法改变,缺氧造成的身体不适,成为一直困扰着他们的难题,让他们吃尽了苦头。一旦感冒,接踵而来的肺气肿、肺水肿,随时都有可能夺去他们的生命。
没有见到吕长征,他似乎不愿重提旧事。他今年54岁,曾经有两次巡山时差一点因高原肺水肿要了命的经历。第一次是2002年12月,在新疆、青海、西藏三省区交界带驾车巡逻的吕长征,突然感觉肺里“气不够用”,下车走了几步,便昏倒在地。经过两天一夜的抢救后,仍不见他苏醒,沾着一层泥土的眼睑,紧绷着已经不能闭合。医生告诉领导、家属,如果第二天中午12点还醒不过来,就准备后事吧!
妻子和孩子跪在床前,哭得有气无力。
可是,奇迹发生了。第二天11点半,医院抬他的担架已经放在了病床前,吕长征却突然醒了:“你们哭啥?”
还有一次是2007年,刚进山的吕长征患了感冒,咳嗽、气闷,症状和五年前一模一样,只剩喉管上半截在吸气。因为有了上一次的经验,巡山队迅速撤出,急忙送他到医院救治才保住了命。
按常规,管理局一年必须巡山多次,每支队伍5人一组或7人一组,全年不断。巡山时间,短则20多天,长则40多天。为了节省车辆,多坐一个人,每个人的行李都减到最少。白天赶路,晚上挤在车里睡觉。没有被褥,也舍不得开暖气,冻得受不了,就下车转圈,暖和点了,再上车挤在一起。一天、两天……连续几十天下来,巡山队员个个蓬头垢面,形容憔悴。长长的胡子,裹着脏大衣,活脱脱一群“野人”。
巡山期间,队员们每天的睡眠最多保证4个小时,有时更少。巡山途中,饿了啃一口干饼子,渴了喝一口冷水,没水了,只能喝雪水。晚上,如果能用喷灯打着火,煮一包方便面吃,就已心满意足。长年累月的露宿、失眠、颠簸让队员们疾病缠身,胃病、腰椎間盘突出、关节炎成了常见病。年纪大的,只能靠大把的进口药维持体力。
森林公安分局成立初期,武器装备十分简陋,只有一辆北京吉普,枪支严重不足,外出巡山的队伍只有一支枪。为了震住有枪的盗猎者,巡山队员每人配发一个枪套,枪套太轻,就在里面装满石头,看着好像有枪。每当发现盗猎分子,就拍着枪套慢慢走近,一边大声呵斥,吓住对方。自然,也有吓不住的亡命之徒。
有一次,赵新录带队进山,发现一股盗猎团伙。这些家伙一定是看穿了队员们的演技,一见他们就开始没命地逃跑。赵新录说,遇到这种情况,玩命的时候就到了。5000米的海拔,奔跑如同酷刑,肺都要爆炸了。这时,拼的就是毅力。追到最后,盗猎分子实在跑不动了,倒在地上,队员们扑上去铐上手铐,同时,自己也倒在地上,大口咳嗽,大口喘气,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儿。等喘过气来,才发现对方的子弹上了膛,其中一发子弹已经击发。幸运的是,那是一发哑弹,没有打出去。当时,一心只想着抓住他,回头一想还真是有点后怕,也不知他是冲着谁开的枪。
1997年8月,保护处在进入可可西里的咽喉地带不冻泉,设立了第一个保护站,严查来往车辆。所谓保护站,不过是两顶简陋帐篷,由队员分组轮流值守。白天检查车辆,晚上挤在一个帐篷里。夜里一旦有车辆通过,就出来盘查,根本不敢睡觉,一个月后,回格尔木洗个澡,带点吃的,就又返回站里。
没想到,设站第二天,驻守在不冻泉站的队员就查获了一桩盗猎大案。一辆康明斯大卡车飞驰而来,车上带有血迹的尿素袋,引起了队员们的注意。经过仔细盘查,发现袋子里装的全是藏羚羊皮。这个案子让在场的队员们感到,在此设卡,受苦值得。一年后,管理局在楚玛尔河设立了第二个保护站,之后又成立了索南达杰保护站、五道梁保护站、沱沱河保护站。每年夏天,还要在卓乃湖、太阳湖设季节性保护站,让雌性藏羚羊在巡山队员的保护中待产分娩。
队员们每年巡山十多次,每次行程百余公里,可可西里的每一座山、每一条河、每一片湖都印在了脑海里。有一年夏天,队员们进入卓乃湖保护站巡山,留下詹江龙一人驻守。等了几天,不见战友归来,他内心忐忑,怕战友们迷路或者遭遇陷车,就开车深入海拔4800米的腹地寻找,结果没找到,又返回卓乃湖保护站坚守了20多天。当时,天气突变,加上他煤气中毒,身体严重透支,决定独自返回。途中,车辆陷入沼泽,他一个人,挖几分钟,躺一会儿,起来再挖,挖了6个小时,才出了沼泽地,与救援队会合。
可可西里气候严酷,冬季,天寒地冻,极端最低气温可至零下46度,含氧量不足海平面的40%。冬季,遭遇冰河,队员们得刨冰垫石,手脚浸在刺骨的冰水里;夏季,冰雪融化,巡山的车辆随时会陷入没有尽头的沼泽、泥淖,寸步难行。遇大河挡道,为减轻重荷,需下水把车上所有的辎重扛过河,有时候一天陷进去十几次,得靠队员们用铁锨一锨一锨地挖,有时候还得用手挖。好不容易挖出来了,没走几步又陷进去了。
队员们虽大部分身材魁梧、体格健壮,但因为缺氧,每挥一锨,都会消耗很大能量,加之所带食物有限,挖出车辆的时间有时会长达五六个小时。所以,更多的时候,队员们不但要忍受高寒环境带来的身体不适,高强度劳动带来的辛劳,还要忍受饥渴,不停歇地用铁锨挖车。为了不使自己倒下,为了能活下来,他们一边干活,一边唱歌给自己鼓劲。车每挖出来一次,都会像孩子一样欢呼雀跃。即使前方,有更大的困难;即使前方,有更大的威胁。
有一年夏天,已经是队长的罗延海,带着巡山队去追踪盗猎分子,行至途中,车陷入泥淖,只能用石头垫路一点一点往前挪。到了傍晚,当过火箭兵的拉龙才仁,实在挺不住了,对他说:“队长,我的眼前全是星星,我能不能坐一会儿?”
罗延海放下手中的铁锨,眼里满是泪水。拉龙才仁是个单纯的康巴汉子,他是实在没力气了,才会说这样的话。可巡山队员中,哪一个不是和拉龙才仁一样,不到精疲力竭的时候,绝不轻易说出休息这两个字。
每逢巡山队破获大案,经常因为自身人员太少,都会给押解罪犯、收缴车辆带来很大困难。所以,与盗猎分子周旋,既要斗勇,又要斗智。在无人区,抓获盗猎分子后,即使押解人员几天几夜不合眼地看管,还有不少狡猾的盗猎分子,在队员极度疲惫时,打伤巡山队员逃跑。
有一次,在押送途中,两名盗猎分子竟然从车上逃跑了。戴着手铐、脚镣还能跑?带队的赵新录非常气愤,感到被盗猎分子耍了。经过自己检查才明白,两个盗猎分子事先在衣服袖子里藏了打开手铐的钥匙和锯条,手铐钥匙是通用的,而利用座椅作掩护,可以偷偷锯开脚镣。
这让当过兵的赵新录郁闷之极,充分领教了盗猎分子的狡猾。此后,他变得更加谨慎,再也没让盗猎分子从他手里逮到一次逃跑的机会。
巡山过程中,巡山队队长肩负着更为艰巨的重任。不仅需要在复杂的环境中做出正确的选择,观察天气、地形、车辆状况,包括队员的情绪、身体。更重要的是,需借助巡山、办案经验,作出准确、迅速的判断,决定下一步的行进路线、方案。否则就会让全体队员面临生命危险。担任第一任巡山队队长的王周太34岁,第二任巡山队长罗延海24岁。然而,艰苦的巡山经历,已然把他们打磨成了优秀的指挥官。
2005年12月25日,保护区腹地,发现了被不法分子残酷猎杀的藏羚羊尸体。根据案情分析,盗猎分子已将以往长时间、大规模猎杀藏羚羊的犯罪手段,换成了零星猎杀藏羚羊,迅速撤离的手段。
根据盗猎犯罪的新动向,管理局详尽分析后认为,在距离保护区不远的区域内,一定有收购藏羚羊皮的非法窝点。
同一天,指挥部派侦查经验丰富的巡山队长王周太,前往青藏公路沿线沱沱河、雁石坪一带进行秘密侦查。因为犯罪分子过于狡猾,王周太装扮成商人打入团伙内部,与犯罪分子进行了14天机智勇敢的周旋,确定雁石坪一带定有非法收购野生动物产品的窝点。
当天,11名森林公安民警和林政人员组成的特别行动组,乘3辆车,于7日下午3时出发。第二日零时,到达距雁石坪30多公里的目的地,迅速实施抓捕。根据供述,特别行动组又连续作战,前往雁石坪捣毁了另一处长达8年,盘踞青藏公路沿线,进行非法交易珍稀野生动物产品的窝点。
2003年4月,一个盗猎团伙从海西州花土沟经阿尔金山,潜入可可西里,位置大概在布喀达坂山一带。得到消息后,巡山队长罗延海立即带着巡山队员,向可可西里腹地挺进。
赶到山下时,大雪纷飞,四野茫茫,眼看着河对岸就是布喀达坂山,但唯一能绕过这条河的路被大雪吞没,队员们只好在河边安营驻扎。
第二天清晨,雪停了,队伍好不容易过了河,可大雪封山,依然无法进入。局领导命令取消这次任务。但队长罗延海实在不甘心就这么回去,正在和队员们沿河来回巡视时,突然,两行清晰的车辙印,让他们发现了盗猎者的踪迹。
沿车辙印行驶至河口,两辆绿色的吉普车停在河岸。车上没人,根据车上的东西判断,一定是盗猎分子的车。便立即返回,在山下找见了藏匿4个盗猎分子的两顶帐篷,搜出了枪支弹药、几十个编织袋、大量匕首,还从一个人身上搜出了一个包裹严密的塑料袋。
其他队员去现场取证,谨慎的罗队长打开了那个塑料袋。
想不到的是,里面竟装着一封情书。
罗队长马上对盗猎分子进行了审问:
这封信是带给谁的?
是我们在花土沟集结时,一个女的托我带给“少爷”的。“少爷”答应,十天后返回花土沟与她见面。可是,二十多天过去了,还没见“少爷”回来,女的心中着急,托我带了这封信。
“少爷”是谁,他们又在哪里呢?
罗延海思索片刻,迅速作出判断,定有另一股盗猎团伙在可可西里疯狂作案,便连夜押送罪犯返回局里。第二天,和6名队员带着送信的家伙,马不停蹄地向可可西里深处再次进发。
山下,积雪渐渐融化,队员们在布喀达坂山下每走一步,都喘着粗气。经过一周的艰难追捕,4月14日,在青新交界處,抓获了4个手持武器、企图逃跑的罪犯。但,这四人中没有那个叫“少爷”的人。
难道,前方还有更猖狂的盗猎分子在作案?罗队长心急如焚,立即决定,留下两名队员控制罪犯,其余5人继续猛追。几天后,在一片避风的地方,终于看见了盗猎分子驻扎的帐篷。
可眼前的场景极其惨烈,令巡山队员不忍目睹。藏羚羊尸横遍野,刚刚剥下的藏羚羊皮到处都是,帐篷前的一条河已经变成了红色。此时,队员们的眼里喷出了愤怒的火焰,一起冲上去,拿下了这些残忍的暴徒,如若不是法律约束,真想一枪毙了这些坏蛋。
这一次,那个叫“少爷”的人,就在其中。是无耻的贪欲,让他在可可西里多待了20多天,是思念他的女人写给他的这封情书,帮了队长罗延海的忙,让巡山队按迹循踪破获了这桩可可西里武装反盗猎史上,被称为“9·5”的大案。
气疯了的罗延海扯住这个人的领子,把他拖到鲜血淋漓的藏羚羊尸体前。被枪杀的母羊肚子已被毫无人性的盗猎分子割开,成型的羔羊被活生生拽了出来。见此惨景,队员们伤心地流下了眼泪,这是巡山队员最不愿看到的一幕。
但,这个外号叫“少爷”的人无动于衷。
“9·5”大案,破案历时46天,共收缴一千多张皮子、七辆车、武器多件,队长罗延海荣立二等功。
从不了解到认识,从喜欢到深深地热恋上这片土地。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管理局的每一个人,都有过难熬的经历。4.5万平方公里的保护区,37位工作人员,平均每人1000平方公里的保护范围,就像他们苦心经营的家园。多年后,当他们看到藏羚羊健美的身姿奔跑在草原上、公路边,看到坐在火车上的孩子指着飞驰而过的野驴、野牦牛,和母亲发出欢快的笑声时,觉得自己付出的辛劳、汗水,甚至血水都是值得的。
而事实是,从人类文明进步的角度讲,可可西里是最富有诗性的一片沃野,充盈着独立、向上的精神。野生动植物的生命力,宏大辉煌,鼓舞着巡山队员的士气。同许许多多只有俗人没有英雄,只有艳歌没有诗歌的地方相比,野性的力量更富有大地的气质、生命的斗志,而这种力量又促使为此搏斗、献身的巡山队员们,拥有了与这个世界共鸣的生活意义。
巡山队员中大部分是藏族,从小生活在玉树,耳濡目染,受到的教育,让他们的思想、情感早已随着生活在可可西里的野牦牛、野驴、藏羚羊,蓝天上的鹰隼、巨鹰、金雕,与大地融为一体。他们的守护不仅赋予了这片苍茫之地永远的生机,也赐予了自己不断新生的动力。他们深知如何在脆弱而有限的自然环境中生存;他们也知道,如何珍惜身边的一草一木、山水湖泊。与生俱来的生态伦理,对于宇宙、自然、人生的理解,决定了他们的观念、行为,精神和物质文化都以协调人与自然关系,保护自然环境、爱惜自然资源为基础。这也是他们为什么能够在如此严酷的生存环境下,甘愿承受肉体折磨,坚守其中的一个理由。
2000年,尕玛土旦被分配到五道梁保护站。一年多后,又到了索南达杰保护站。在一次巡山后的返回途中,车翻了。醒来后,大家都在往外爬,他却动不了。驾驶员文尕公保把他从车里抱出来,一摸满脸的血,他的头皮居然连着头发,被撕裂到了后脑勺……
文尕公保跳上另一辆车,带着尕玛土旦、断了肋巴骨的更嘎疯了一样往格尔木赶。可是,车速快了,更嘎疼得直叫;车速慢了,尕玛土旦头上的血,流得太多太可怕,急得文尕公保快要哭了。
到了纳赤台,尕玛土旦感到自己快不行了。
他努力睁开眼睛,看到了车窗外,那点缀着几株青草的绿地。
路边绿了,你们选一块草长得好的地方,把我放下,走吧!能躺在这片草地上离开人世,我死而无憾!
那是一点点可怜的、刚刚泛出绿意的青草地,可是尕玛土旦觉得已经足以承载他,渴望与大地融为一体的心愿。
尕玛土旦长得并不高大,甚至很秀气,性格风趣、幽默。
究竟是什么力量,让当时还很年轻的他,能够这样坦然地面对生死。
出生在草原上的拉龙才仁说,在草原上生活的人,似乎就是草原上的一个食物链,生存来源于牛羊,最终又归于草原。
普措才仁南京森林公安学校毕业,是连续三年的散打冠军。15岁时,舅舅索南达杰的牺牲,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父亲扎巴多杰在生前就嘱咐他,长大后,要为保护可可西里而战。巡山中,常常会碰到野生动物。他告诉我,其实,狼、棕熊并不可怕,你不招惹它,它不会轻易攻击你,只有碰到被群体抛弃、独处的野牦牛才会有危险,惹了它,会在暴怒中顶翻巡山的车辆。
受他们的影响,巡山队的汉族队员罗延海、赵新录、魏生忠、韩宗隆和藏族队员们一样,对可可西里同样充满了敬畏感。可是当年,20岁的罗延海,并没有深刻体会,直到有一天,队员们从山上带回来一只失去母亲的小藏羚羊。
那天,在家的队员、家属非常开心。特别是家属,常听丈夫念叨藏羚羊,可这么近距离地见到,还是第一次。他们欢天喜地地给小藏羚羊腾出屋子,买了空调,还牵来一只母山羊,预备给小藏羚喂新鲜羊奶。
可第二天,小藏羚就不行了。拉了一天肚子,吃不下东西。焦灼不安的才噶局长,连忙命罗彦海抱着小藏羚羊去了兽医站。可那天是周日,兽医站关门,罗延海来不及多想,就带着小藏羚赶到了格尔木人民医院。
进了急救中心,医生、护士误以为襁褓中的小藏羚是孩子,忙叫放到床上,可包裹一打开,医生护士傻了眼。
罗延海急忙解释:我们不是来给医院找麻烦的,也不是和你们开玩笑的,救救它吧,请你们救救它!
看到一脸紧张之色、气喘吁吁的罗延海,医生感动了。可他没有治疗经验,只能冒险打一剂强心针。之后,几个人默默地站在床边,静静等待。过了一会儿,小藏羚抽搐了几下,停止了呼吸,一双无邪、闪亮的眼睛紧紧闭上了。
急救中心一片肃静,在场的人难过地低下了头。
医生连连道歉,为自己没能救活这只不会说话的野生动物,深感愧疚。
步履沉重的羅延海抱着小藏羚羊出了医院大门。没想到,在家的所有队员、家属全都守候在门外,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泪水夺眶而出,年轻的罗延海感到从未有过的伤心、失落。逝去的生命如此脆弱,令人揪心。原来,死亡对人、对野生动物一样公平。
“大自然对人类的惩罚越来越多了,如果我们自己做不好,多年后它会以更猛烈的方式报复我们。”
2011年,布琼担任了可可西里保护区管理局党组书记,有一些人常常在他耳边嘀咕,“保护的目的在于利用”,可以在可可西里发展旅游,赚钱。布琼总是报以微笑,“这片湿地对陆地整个气候的平衡和调节至关重要,再多的钱也无法与之抗衡。” 可可西里的生态环境究竟怎样,他心里清楚。全球气候变暖对自然生态环境的影响令人担忧。十多年来,布琼书记巡山时,手摸到铁皮上会感到生疼;早上从帐篷爬起来,眉毛、头上全是冰碴碴。现在呢?山里头温度上升了不少,湖水上涨,雪线退缩,雨季也增多了。青藏高原的冻土层,以前挖20厘米就能见到,现在挖下去1米还碰不到。
布琼认为,可可西里是一片神秘之地。一旦破坏,100年难以恢复。他希望可可西里永远保持神秘,不要留下人类太多的足迹。
巡山时,他总是叮嘱驾驶员按照原来留下的车辙走,尽可能不留下新的印迹。路上,只要见到矿泉水瓶,都会停车下来拾捡。遇到青蛙和刚孵化的雏鸟,也会小心避让。为保护可可西里,玉树人民付出了很多。目前,管理局正式职工37人,还有34人是“临时工”。守护在一线的职工,平均每人管护面积达1000多平方公里,其中之艰辛只有巡山人自己知道,但还是有人愿意“把一辈子扔到这里”。
布琼书记说,“可可西里人爱可可西里。”这就是我们在此守护的原因,没有别的理由。
2017年7月7日,得知可可西里列入世界自然遗产名录这个消息的那天下午,布琼书记手中紧紧攥着手机,泪如泉涌。20多年了,被巡山队员舍命保住的可可西里,终于以得天独厚的高原生态系统,叹为观止的自然美景,完整的藏羚羊迁徙路线、生物多样性,赢得世界的高度关注和认可。作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的党组书记,他觉得“完成了一生的使命”。然,作为可可西里永远的捍卫者,对可可西里的保护也应该从动物延展到更大的生态圈。
申遗成功的可可西里,并非一劳永逸。如果不坚守,盗猎者将卷土重来,无孔不入,罪恶的枪声随时会响。
黄昏,坐在卓乃湖岸的旦正扎西,喘着粗气。
这是他喜欢的地方,可可西里腹地卓乃湖,缺氧严重,海拔高达4751米,终年寒冷。但,短暂的盛夏阳光明媚、繁花似锦。
旦正扎西是一名野牦牛队的老队员,可可西里的守护者,他情愿在这样的夏日,离开基地格尔木,面对绸缎般华丽的卓乃湖遥望银色雪山;他宁愿离开自己的妻儿,守护在母藏羚羊身边严防盗猎,为它们驱赶来犯的飞禽,等待它们分娩育幼,直到每一只母羊带着小羊羔安全离去。
可此时,他眼里,蔚蓝的水域缥缈不定,忽而在天上,忽而在地上,连鹰隼的翅膀在空中轻轻滑过的身姿,都像是一道黑影在眼前闪动。
半个月前,他和队员们按常规来到卓乃湖保护站。几天后,潜伏在山里的盗猎团伙开始疯狂作案,其他队员被紧急调去配合巡山主力作战,卓乃湖只剩下他一个人。
一个人的日子很静,静到了极点。时光似乎停止,只有心脏在微微颤动。旦正扎西在玉树长大,是草原的儿子。大自然养育了他,他终究也要回到大自然,变成一朵花、一棵草,或者一只羊、一头牛。对草原上生活的人来说,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为此,他心怀感恩,常常心无旁骛地对着太阳歌唱,对着月亮微笑。但是队员们走后,连天大雨让可可西里变成了沼泽地,运送给养的车辆进不来,他已经有5 天没吃东西。
杳无人迹的可可西里越来越恐怖,越来越寂寞。白天和黑夜,湖水和草坡阴郁潮湿,像旦正扎西的心一样荒凉。没有人能够体会他绝望的心情,那种抓不住一丝生命气息的恐惧。
雨中,镰形棘豆紫色的花,开得更润、更美,如紫色迷雾、紫色河流,无限伸展,看不到尽头。他无力地躺在沙砾上,摘下一片花瓣塞进嘴里,揪下一根野葱含在嘴里。但植物的味道,让他的心空空荡荡,胃里像有把大笤帚,扫来扫去,难耐饥饿。
前几年,盗猎藏羚羊最疯狂的时候,憨厚的旦正扎西在巡山途中,经常会看到被盗猎分子猎杀后剥了皮的藏羚羊,看到懵懂不知、含着死去母亲鲜血淋漓的乳头使劲吮吸的小藏羚。每当这时,他的心总会痛苦万分。他不理解,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为金钱残杀无辜生灵!从小生活在玉树草原的旦正扎西,憨厚、质朴,甚至不会说一句汉话。与生俱来的对大自然的情感,使他对野生动物充满了怜悯之心。
多年前的酷寒之夜。西部工委书记杰桑·索南达杰,遭到盗猎分子暗算,孤身一人殊死搏斗,献出了宝贵的生命。之后,悲愤的玉树州人大法制委员会原副主任奇卡·扎巴多杰,遵照索南达杰遗愿,前往可可西里重建西部工委,组织起中国第一支武装反盗猎队伍——“野牦牛队”,旦正扎西主动参加,成为其中一员。
血雨腥风的日子,“野牦牛队”在高寒地带日夜奔波,与疯狂的盗猎分子殊死搏斗的日子,一天天过去,队员们早已疾病缠身,心力交瘁。可即使这样,旦正扎西也从没后悔过自己的选择。
小藏羚羊那双波光流转、含情脉脉的眼睛美极了。在保护站时,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盯着小藏羚的眼睛看。当然,小藏羚羊也会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围着他转来转去。那几年,他和战友才仁桑周,在巡山路途中,碰见失去母亲的小藏羚羊,就把它们抱回来,嘴对嘴地喂食,用奶瓶喂羊奶。有时候,小藏羚羊还会钻进他们的被窝,和他们一起睡觉。
被救助的小藏羚羊很聪明,知道谁对它亲,谁对它好。从早到晚跟在他们身后,像孩子一样顽皮。养好伤,长大了的小藏羚羊,适应了保护站的生活,听惯了旦正扎西刺耳的口哨声、才仁桑周模仿它们的叫声,不愿意返回草原。他和才仁桑周只好开车把它们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放归草原,让它们恢复野性。
想到这里,旦正扎西禁不住笑出了声。即使自己的孩子,也从没这么用心照顾过啊!
就在这时,一只孤独的野牦牛出现在山梁上。这是平日里,队员们最担心的事。正常情况下,野牦牛、狼、棕熊绝不会轻易伤害人,只要你不去侵犯。但独处的野牦牛,是性斗中被淘汰、驱赶的失败者,落寞、狂躁、凶悍。一旦招惹,后果不堪设想。有一次,队员赵新录惹恼了一只迎面而来的野牦牛,暴怒中,把队员们乘坐的越野车都给顶翻了。
可是,这会儿,饥饿中的旦正扎西不这样想。他的眼睛突然亮了,他拿起身边的长枪,慢慢爬了过去。湖水的流线,从他的身体上滑过,风中波动着遥远的和声。有母亲的呼唤、姐姐的呢喃、妻子的嗟叹、队员们的歌声,也有雌性藏羚羊在迁徙路上,留下的艰难足迹。
朝阳,映红了布喀达坂山的皚皑白雪。卓乃湖畔雌性藏羚羊年复一年积聚热量的产房,鸟类留下的余温,尚有一丝温暖的气息。卓乃湖,这片繁衍生命的热土,是祖先传下来的产仔之地、藏羚羊记忆中的天堂。
此刻,他意识到自己从未有过的衰弱。他知道,前方等待他的将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斗。他渴望,这场残酷的战斗,足以让自己死得体面、悲壮。
旦正扎西在泥泞中缓缓爬行,像一位慷慨赴死的壮士。湖面平静,似铜镜闪亮。湖面波动,像他胸中剧烈抖动的心脏。他作好了战斗的准备,作好了死的准备。征服它,或者被它征服,被他撕成碎片,骨肉分离。然,荒野中,每一处细微的响动都会引起动物的警觉,敏感的野牦牛,仿佛预感到来人的疯狂,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旷野里……
失望之极、遗憾之极的旦正扎西,无助地发出了一声长叹。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虚弱……
湖水倒映着他的面孔,同泥水搅拌在一起的五官,变得丑陋不堪、模糊不清。
“我得活下去!活下去!我的大限还没有到啊!”他扯着嗓子用尽力气狂喊一声,栽倒在地。
天黑了。拖起沉重的长枪,他慢慢地、慢慢地爬到山坡下,把枪藏在旱獭洞里。此时,他已无力带长枪返回。随后,他抬起头,艰难地望着远方,挣扎着站起,踉踉跄跄回到驻地钻进帐篷。
夜半时分,他惊醒了,不仅仅因为恐惧,更因为习惯。巡山的经验,让他明白,一个人独处帐篷的危险。避开公路偷偷潜入保护区的盗猎者、违法采金人员,一旦发现他孤身睡在帐篷里,会毫不犹豫地干掉他。无奈,他又强撑起身子,爬到采金人留下的壕沟里,躺下来,瞪着眼睛等待天亮。
翌日,大雨变成小雪。朦胧中,耳边传来几声鱼鸥凄厉的叫声。
旦正扎西吃力地爬出来,掏出队友留给他的一把小口径步枪。
许是和他一样,被饥饿冲昏头脑的鱼鸥,忽而在湖水上空盘旋,忽而在小河上漂浮,疏忽了他的存在。
步履艰难的旦正扎西,沿着河流走了几个来回,屏住呼吸瞄准鱼鸥。一声枪响,鱼鸥在离他1公里的地方落了下来。
他内心一阵狂喜,连滚带爬,用了一个多小时,才爬到跟前,把猎物带回帐篷。又费了一个多小时,用高压锅勉强煮熟。忍受着饥饿带来的阵阵腹痛,连毛带肉,吞下几口。想了想,又留下一些以备后用。
5天后,气温骤降,雨变成了雪。两天后,雪住了,荒野被大雪层层覆盖,他又盯上了一只有气无力的高原鼠兔。
这一次,往日的经验有所复苏。他用泥巴裹住这只可怜的鼠兔,扔进烧红的石头窝。石头窝送出一股肉香,烧熟的鼠兔连泥带毛脱落得干干净净,旦正扎西靠它又挨过了几天。
之后,积雪厚重,天地惨白,再无任何踪迹,什么也见不到了。躺在土沟里的旦正扎西,奄奄一息,望着天空。
遥远的卓乃湖,天边的卓乃湖,宁静的卓乃湖。你那么美,那么骄傲,那么纯洁。我,堂堂男子汉,怎么能这么窝囊,饿死在你面前……
恍惚中,一只鹰飞来了,旦正扎西仿佛见到了亲人,回到了玉树草原。如果这只鹰能飞到故乡,给我的母亲捎句话多好!我只有一个母亲、一个姐姐,死后就再也见不到她们了。一朵云飘过来了,如果我能变成仙,踏着这朵白云飞到格尔木,回到战友身边有多好。
可是,鹰飞走了,云散了,旦正扎西却依旧躺在草地上哪儿也去不了。 死亡的阴影、孤独的恐惧,像一群蚂蚁,啃噬着他的肉体、他的骨骼、他的心脏。
我死了没关系,尸首可以交给这里的野生动物,从小在草原上长大,靠牛羊生活,本来就属于大自然。可我的领导怎么办,怎么向我的母亲交代,我的母亲又会怎么想?一个活生生的大男人,没让盗猎分子打死,却饿死在卓乃湖。
两行苦涩的泪水,曲曲弯弯地流了下来,旦正扎西哭了。他牢牢记着索南达杰交给自己的使命。可是,英雄真的不好当,他太害怕、太寂寞了!自己原本完全可以成为安安稳稳的草原人,无忧无虑的牧羊人。在含着霞光的晨曦中放牧、远游。在烧滚了奶茶的帐篷里,等待妻子双手端来的热饭……
又过了三天,局里的救援车终于开进来了。
那一天,汽车的声音,由远及近。他听见了,晕了过去。
被战友抬到帐篷后,他美美地吃了一顿,睡了两天两夜。
醒来后的旦正扎西,惊魂未定,接下来又恐慌万分。他怎么也想不到,领导竟然做出了一个对他来说极其残忍的决定。
命令旦正扎西继续留守卓乃湖。
这一次,旦正扎西吓坏了,几近崩溃。他像疯子一样,跟在领导身后苦苦央求:不要把我一个人留下,千万不要把我一个人留下,车上坐不下,我就跟在车后跑……
但是,能有什么办法?不是领导无情,而是卓乃湖必须有人坚守。这个季节,来自青海三江源、西藏羌塘和新疆阿尔金山地区的雌藏羚羊,正在卓乃湖生产,还有一些尚在迁徙的路上。随时,都有可能被盗猎分子袭击、枪杀。更严峻的状况是,据可靠消息,一股凶恶的盗猎分子正潜伏在可可西里腹地伺机作案,队员们要马上前去追捕。可依旦正扎西目前的体力,没法跟上队伍。
局里的车开走了,旦正扎西留了下来。
从7月进山到9月离开卓乃湖,从青草发芽到变绿变黄,旦正扎西在荒凉又美丽的可可西里腹地卓乃湖,独自坚守了66天,其中断粮22天。
驻站结束后,习惯孤独的他,很长时间不愿开口说话,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
因为每一次进山巡护,都生死未卜,都意味着与家人的生离死别,管理局至今延续着一个神圣而庄严的礼仪。巡山队员出发前,在家的全体人员和家属都要出来送别,贴面、拥抱,为战友默默地祈祷平安。返回后,战友、亲人重逢,在家的全体人员和家属都要出来欢迎,贴面、拥抱,表达难以言表的激动和欣慰。当每一任局长才噶、才旦周、布周,与队员紧紧拥抱,在队长的肩膀上重重拍上一下时,所有的语言、所有的嘱托、所有的期待都尽在其中。
送走自己的丈夫,留在家里的妻子很难熬。年轻的时候,嫁给他们,是出于对野生动物、对大自然的喜欢,对他们的敬佩,可真的成了他们的妻子,就把自己这一生交给了无尽的思念、寂寞与牵肠挂肚的等待中。每当巡山队的车辆开出管理局的大门,她们的心便揪作一团。
丈夫在外风餐露宿,爬冰卧雪,做妻子的只能在家照顾孩子,祈祷平安。没有什么语言可以减轻她们的忧虑,没有什么天真的幻想可以让她们心神宁静,只有接到返回途中走上公路的丈夫报来的平安消息,只有听见管理局门外响起车声,只有看到丈夫安全归来的身影,才能让她们露出幸福的微笑,睡上一个安稳甜蜜的觉。
2005年藏羚羊产羔季节,曾经当过玉树军分区骑兵的拉巴才仁,驾车从格尔木驾车进入卓乃湖腹地运送物资。返回途中,眼看车子马上就要行驶到青藏公路上了,一辆突如其来的大卡车突然撞了过来,驾驶室都被撞扁了。幸好解放军部队车辆路过,用铁丝把晕厥的拉巴才仁和车一同拉上公路。
队员们把昏死过去的拉巴才仁抬下来时,他的整个身子夹在压扁的驾驶室里,骨盆完全粉碎,髌骨露在外面。醒过来时,拉巴才仁没感到疼痛,只觉浑身麻木。他拿起自己的一块碎骨,看了看就扔掉了……
局里立即联系医院,作好准备,派人送他到西宁治疗。为了争取时间,让拉巴才仁乘坐当晚格尔木至西宁的火车,在队员们的再三央求下,火车特意晚点半个钟头等抬他的担架。
在医院,拉巴才仁连续做了9次大手术,每一次术后都疼得死去活来,像是在受酷刑。守在病床边的妻子心疼地失声痛哭,含着眼泪对他说:“等你好了,咱再也不干这个工作了。不然,早晚会死在山里。咱回老家玉树,咱干点啥,还不能把日子过下去?”
拉巴才仁紧紧抓着妻子的手:“不要伤心,我是发过誓的,要一辈子保护可可西里,保护我们的家园。这次这么大的车祸我都没死,就是神山布喀达坂知道我在保护大自然,有意护佑我。再说,我有你这么好的老婆,老天爷怎么忍心收我啊!”
听到丈夫的这番话,做妻子的还能说什么呢?只能把悲伤藏在心里,把眼泪吞进肚子里。
每一位巡山队员都有这样的體会。在追捕犯罪分子,在河水里抢运物资,在泥泞的道路上挖车排险的时刻,只想着赶快排除险境,赢得时间,完成巡山任务。可每次回到家里,见到妻子儿女,又总是把巡山途中遇到的风险、遭受的痛苦,埋在心底,从来不对妻子说山里的事。
巡山队员中,魏生忠的开车技术是一流的。有他在,巡山车的安全就有保障;有他开车,巡山队长的心里就踏实。那是魏生忠婚后一年多的春天,队员们已经作好了巡山准备,第二天凌晨就要出发,晚上,住在医院生产的妻子却难产了。
那一刻,魏生忠的心里特别矛盾。他想留下来,守在妻子身边,陪她度过危险的时刻,可一想到巡山任务,队员们期待的眼神,就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晚上,巡山队夜宿卓乃湖。许是担心妻子心中焦虑,再加上车载的汽油太多,味道太重,睡在车里的魏生忠高山反应严重,脸庞肿大,嘴唇青紫,站都站不起来,而通过卫星电话得知的消息是,爱人难产两天两夜,还在煎熬之中。
才噶局长立即决定,马上送魏生忠下山。
一路上,抱着昏迷不醒的魏生忠,才噶局长又后悔、又难过。为了可可西里,为了完成巡山使命,魏生忠把对妻子的愧疚、不安、担忧压在心底,忍受了多么大的痛苦。不是巡山队员不爱妻子、不疼妻子、不想念妻子,实在是没办法啊。
秋培扎西是索南达杰的外甥,十几岁的时候,常在家里听舅舅索南达杰和父亲扎巴多杰谈可可西里、谈藏羚羊。父亲曾经对舅舅说,等哥哥普措才仁长大了,就让他去可可西里工作。秋培扎西当时年龄虽小,可也很不高兴。他冲父亲发脾气,为什么只让哥哥去,我也要去!可父亲说,你哥哥去就行了,你是弟弟,应该留在家里陪母亲。
后来,舅舅和父亲相继离世,哥哥普措才仁遵照父亲的愿望考入南京警官学校,毕业后直接分配到了可可西里。
秋培扎西不甘示弱,在心中暗暗下了决心。
学法律的秋培扎西大学毕业,被分配到玉树州治多县一个乡政府工作。上岗第一天,他交给了领导一份调动申请,请求去所在辖区的森林公安机关。因为,这是自己能去可可西里唯一可走的正式途径。几个月以后,他被调至治多县森林公安分局,从政府公职人员变成了一名人民警察,离自己的理想近了一步。随后,他又缠着母亲和自己一起去玉树州,向组织面呈了一份特殊申请。
也许是秋培扎西的一片诚心打动了领导,也许是出于对索南达杰、扎巴多杰的尊重。2011年4月,27岁的秋培扎西,终于如愿以偿成为可可西里管理局森林公安分局一名正式警员,加入反盗猎的巡山队伍中,和自己的哥哥普措才仁一起并肩作战。
这是一份让秋培扎西从小就心仪的职业,也是他一生不变的誓言。他坚信,正义总会战胜邪恶,烈士的鲜血不会白流。此后,不论是巡山还是驻站,他从不畏惧任何艰难险阻,也绝不会在危险面前妥协半步。20多年的坚守与付出,让他从懵懂少年成长为一个坚定果敢的职业守护者、热血男儿,和战友们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战斗在坚守可可西里的最前沿。
现如今,秋培扎西已经是卓乃湖保护站站长,和副站长郭雪虎一起,带领队员一年四季守护在卓乃湖,保证着来自青海三江源、西藏羌塘和新疆阿尔金山,前往卓乃湖产仔的雌性藏羚羊的安全。
从索南达杰保护站通往卓乃湖120公里的路,与天相接,看似平坦,实则布满河沟。进去时,氧气越来越稀薄,队员们的嘴唇变得青紫,头痛胸闷。7小时可达卓乃湖的路程,遇到雨雪,陷入泥淖是常有的事。2016年3月,巡山队员返回时,眼看着公路就在30公里之外,就是出不来,走了3天,才到公路上。有心人对那次行程作了记录,陷车共89次。
卓乃湖的雨季,更是危险。一旦有队员发生异常高反或重感冒,即使连夜往外送,也有可能死在半路上。副站长郭雪虎,是从玉树电视台辞职后进的可可西里,多年的驻守经验,让他一再告诫站里的年轻队员,卫星电话不宜多打,只能每两个星期给家里报一次平安,要留着危机时刻用。
让秋培扎西深感内疚的是,舅舅和父亲活着的时候,说好了让长大后的他陪伴在母亲身边。可他不听话,执意要去可可西里,让失去哥哥索南达杰,失去丈夫扎巴多杰的母亲,又在为两个儿子担忧、牵挂。
妻子是秋培扎西大学时的同学,汉族,山东人,在青海长大。刚认识时,妻子知道他的舅舅是索南达杰,觉得他很神秘、了不起。婚后,才知道,巡山工作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轻松。每逢丈夫出发,她都非常紧张、害怕。时间长了,虽然没那么怕了,却又换作了担忧,叮嘱丈夫千万不要下冰河,注意身体。可每次又会在录像上,看到丈夫下到刺骨的冰河中搬东西、挖车。从此,就什么也不说了,即使有一万个舍不得、一万个不愿意,也只是默默地目送丈夫远去。回来时,不管多晚,都会做好丈夫最爱吃的手抓肉,点亮家里所有的灯耐心等待。
有一次,妻子看完丈夫的巡山日记,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还没有看完,我已泪流满面。想说的话,你都知道,可见了你的面,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面对你们所处的恶劣环境,任何语言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只有在心中拜托,保重!千万保重!
不知什么时候,秋培扎西的妻子发现了一个秘密。在丈夫履行巡山使命的前一天晚上,队员虎子的妻子总是点着一束柏香,偷偷跑到院子里,一边在口中念念有词,一边在巡山的车辆上熏熏。巡山归来后,又在车辆旁熏熏。于是,她也开始这样做,甚至发展到出发和回来的时候,连丈夫身上佩戴的枪,穿的衣服也要熏一熏。再后来,王海林、王周太、罗延海、文尕宫保、吕长征的妻子,所有队员的妻子都这么做,以此表达妻子对丈夫最深切的祝福。
与王周太的妻子见过面的当晚,我一夜辗转不能入眠,为可可西里巡山队员的妻子写下了这首诗:
我要把路边的喇叭花献给你
我要把冰山上的雪莲献给你
因为,你是我的妻子
你不爱说话
不会撒娇
甚至不喜欢涂脂抹粉
但是,我依然要把可可西里
草原上最美的花献给你
因为,你是我的妻子
每当我扛着长枪踏上漫漫征程
你总是背过身静静地为我准备行囊
每当我同黎明一起醒来用生命去履行巡山使命
你总是站在窗前默默地与我紧紧拥抱
每当我看见五道梁上那座冷峻的山崖
你总是点亮所有灯盏为我照亮回家的路
为了你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
为了和你一样温存善良的藏羚
我义无反顾
因为,在我心里
你和可可西里一样
是永远美丽的少女
可可西里是被人谓之生命禁区、死亡地带的无人区。可巡山队员却在这雪域荒原,离天最近的地方,用生命发出了啸音,这啸音是生存与死亡的协奏、时代的交响,包容万物苍生,寄托着巡山队员对大地、对生命的万般尊重。
窗外,鲜花香气浓郁,来自可可西里的天籁,正飞往大江南北……
作者简介
辛茜,女,作家、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员。有诗歌、散文、随笔、报告文学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散文》《散文百家》《北京文学》《青海湖》《芳草》《绿风》《诗歌月刊》《四川文学》《安徽文学》《人民日报》《文艺报》《文化报》《光明日报》《新民晚报》等全国报刊发表。出版作品散文集《眼睛里的蓝》《茜草为红》《燧火的赠品》《一望成雪》,长篇报告文学《尕布龙的高地》。曾获青海省政府颁发的文学创作奖、“人民文学”近作短评金奖、首届中国“丝路散文奖”。
责任编辑 丁莉娅